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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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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雪爸爸坐在椅子上发呆,后来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到雕花床上的。我想起雪爸爸给我讲的狐狸精故事。若干年以后,我突然想到,如果那个时候的雪爸爸是个菩萨,那陈妈就是个狐狸精。杨爸爸人守在菩萨身边,魂却被狐狸精带走了。

    6

    和别的女人没有两样,雪爸爸对杨爸爸多了一个心眼。她得出一个结论,杨爸爸哪天回得晚,陈妈哪天的门就关得早。看来陈妈可以为了杨爸爸生意都不做了。所以只要杨爸爸不回家,雪爸爸就会莫明其妙地去看陈妈的门。雪爸爸不仅对杨爸爸多加了个心眼,而且对我也不放松。她不准我往陈妈家跑。她不能时刻围着我转,她要煮饭洗衣喂猪,就靠耳朵听。她耳朵生得特别灵敏,时刻听我脚步在巷子里的响动。她不光耳朵特别灵敏,好像还多生了一只眼睛,我像一只小蜘蛛一样,被牢牢控制在雪爸爸的视网里。

    尽管这样,我还是悄悄往陈妈家跑。我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胆量跑陈妈家,是因为陈妈家又多了一样我爱吃的东西——甜酒。记得那天,陈妈案板上放着一大盘子糯米,陈妈对我说,糯米要一粒粒选,选出颗粒饱满,两头尖像梭子样的米粒。米选出来了,用清水漂洗两次,淘出沥干,倒进一个木蒸笼里,蒸笼放到铁锅去蒸,先用大火把米蒸熟,然后再用小火,蒸出满屋飘香的时候,再倒到一个白细瓷钵里,米饭和白瓷钵一样雪白,然后把捣碎成灰的甜酒药子,均匀地散到米饭里,白晶晶的米饭就像蒙了一层灰。她用手拍紧,一边拍一边嘴里默念着什么,最后盖好,放进一床大棉被里,焐住,几天后,嗅到甜酒香味了,才端出来。甜酒很娇贵,未熟不甜,熟了不及时取出来,不是老了就是酸了。早上,陈妈端出白瓷钵子,捂上玻璃盖,摆在酸水萝卜旁边,买甜酒的人就隔着玻璃看见那清澈的甜酒了。

    那天,我刚走进陈妈家,雪爸爸的声音就跟了进来。

    娟娟——。雪爸爸那发炸的声音顺着巷子直通通传来,震得小巷都嗡嗡响。吓得我掉了魂似的,赶紧往雪爸爸家跑,刚跑几步,我又跑过来。

    我问陈妈,雪爸爸为什么不让我上你这里来?

    陈妈说,你问这个,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陈妈说,我也不知道。

    巷子口响起了爆竹,大人和小朋友都朝一个方向跑。我从陈妈家出来,没有回雪爸爸那里,却混进了雪爸爸看不见的人群。在街上的一排队伍里,我看见前面一个头上捆一根白纱布条,身上披件白色麻衣的男人,双手捧着个老人画像。他走一段路就回头,跪下,然后磕三个头,后面一长列队男人和女人还有小孩,跟着那男人跪刀;磕头。中间有十几个大汉抬着一个黑箱子。听看热闹的人说巷子门的刘爹死了,那个大黑箱子是装刘爹的棺材。长长队伍里的人,个个戴着白披纱,哭的哭,喊的喊。走在前面的吹吹打打,放爆竹的几个人,提一篮子爆竹,不停地放,我双手捂耳,跟着他们走。他们走到张家码头,在河边上船。我跟着上船,却被他们推了下来。

    河边也是好玩的,那长发的垂柳下有几个叔叔钓鱼;石板岩上有几个阿姨洗衣服,那木棒一上一下地捶,声音很好听。河边搭竹篷子的小划子船,鹭鸶在竹篷子边旋转后,突然穿进水里,含起一条鱼,被划子上的人一吆喝,它乖乖飞到船上,把鱼吐出来,接着又被人撵到河里。云在缓缓移动,太阳已贴近水面,那些鹭鸶纷纷飞进船舱不出来了。黑暗开始统治江面,船上亮起了灯光,像荡秋千一样,在河里摇曳。我欣赏那些灯光时,突然发现河堤上只剩我了。于是,我想到回家。顺着灯光走去,那一盏盏灯好像小朋友对我眨眼睛,都在招呼我过去。可走过去,还是一样的灯。我歪着脑袋想,怎样才能走出这灯光织成的河流呢?眼前这条堤成了无法走出的迷宫。我“哇”的一声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一个人拉我,拉到了她的肩膀上。我却嗅到了一股香味,像雪爸爸梳妆台上的雪花膏香味。我睁开眼睛,是陈妈。她穿了件玫红的中式夹袄,可惜我只看到了从她衣领里露出来的,耷在左边的后脑勺。

    陈妈说,娟娟,你还来吃酸水萝卜吗?

    我说,来。怎么不来,不过雪爸爸狡猾得很。

    陈妈说,你喜不喜欢陈妈?

    我说,喜欢,我最喜欢陈妈做的酸水萝卜了。

    陈妈说,乖孩子,陈妈也喜欢你。陈妈最喜欢看娟娟吃酸水萝卜了。

    陈妈背着我走得很慢,脚有些发颤,我想我没吃饭,也许陈妈也没有吃饭。我们还未到巷子口,雪爸爸就站在巷子口,一声声喊,那短促、焦急的声音,隔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从陈妈背上跳下来,飞快跑过去。雪爸爸搂住我,乖崽,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雪爸爸一抬头,突然发现陈妈站在那里,脸色一变,大声问我,是不是狐狸精把你拐走了?

    我说,是陈妈把我送回来的。

    雪爸爸见陈妈怏怏然走了,几步追过去,指着她:下次不准碰人家的小孩,出了事只怕你负责不起。

    陈妈没有吭声。雪爸爸又准备说话,陈妈突然说,我不帮你把小孩找回,只怕负不起责任的是你,不是我。说完,看着雪爸爸。我似乎感觉到陈妈的目光里面有种期待。可是雪爸爸脸上依然挂着的是愤怒。这时,雪爸爸从鼻子哼出一句活来,我负不起责任?你不想想你小孩是怎样烧死的!

    一下子,陈妈脸涨得通红,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了。她恨恨地说,你,你一个接一个地带小孩,还不是生不出崽才拼命地带别人的小孩!

    你!你!你——雪爸爸上前抓住了陈妈。我吓得哭了起来,边哭边拖住雪爸爸,嘴里不停地喊,雪爸爸,陈妈没有害我,是她把我从河边找回来的。

    不是她狐狸精牵着你的魂,你会到河边去吗?走,跟我回去!雪爸爸骂骂咧咧地拉我走。

    我边走边回头,看着陈妈孤零零站在那里,心里很难过。陈妈是个好人,雪爸爸为什么要这样说陈妈,很多事情我小孩子弄不清的。不过我更加爱陈妈了。陈妈不仅酸水萝卜、甜酒做得好,身上还有香味,人也比雪爸爸好看。

    娟娟,你不知道吧!河边有很多船拐子呢!他们专门拐漂亮女孩呢!一路上,雪爸爸不停地对我说。

    漂亮女孩?我偏着头问。

    他们不光拐人还可以拐猪呢?他们给猪吃点酒,猪就像小孩子一样睡着了。他们在猪肚皮上挖一个小眼,插一根管子进去,把猪的油抽出来,猪还不死。如果拐个人,也是一样,你就像在那里睡一觉,等你醒来就见不到雪爸爸了。

    我被吓住了,大声说,雪爸爸,我再也不去河边玩了。

    那晚上,我发现雪爸爸墙上镜框里的那张老人画像,和街上那个男人捧着的镜框里的刘爹差不多,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脸,还有胡子。我好奇地问雪爸爸,墙上那个爷爷是不是刘爹?雪爸爸生气地说,宝崽崽,那是我爸爸,是你雪爷爷,雪爷爷也和刘爹一样装在黑箱子里了。

    后来我才明白,镜框里的雪爷爷就是当年桃花江有名的木匠师傅。雪爷爷做的雕花床、大衣柜、梳妆台都是桃花江的一绝,杨爸爸是雪爷爷的徒弟。

    7

    那年春天,雪爸爸门前的桃捌开了好多花,那纷纷扬扬的花瓣,打着旋,往空中飘,飘到地上,踩上去,像踩在雪爸爸的雕花床上那样软软的;那年春天,雪爸爸门前那棵小桃捌也长高了,我站上去和它比高,它比我高出了一个头。雪爸爸说,桃树长高了,你也该上学了!就在那年春天我离开雪爸爸家,回到父母身边上学。这下我要跑两个家了,每天一放学,书包一丢就溜到雪爸爸家。有时吃了饭,饭碗还在打转,人却进了雪爸爸家。后来,雪爸爸又带了别人家的两个小孩子。

    从那年春天开始,街道上变得越来越热闹,到处都在开会搞游行运动。说什么一切都要搞革命化。春节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找对象要找一个革命同志,结婚也要实行革命化的结婚。革命化的结婚就是两床被子叠在一起,两个箱子成一对,即是夫妻。这样一来,杨爸爸就没有多少家具做了,工程队的人也不管他们上班不上班了。

    没有家具做的日子,杨爸爸待在家里就把脸拉得更长。我一见杨爸爸那副拉长的马脸,就变得格外小心,格外地乖。我学会看杨爸爸的脸色行事。他洗脸时,我会主动送上毛巾肥皂;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主动地把小凳子搬到桃树下;吃饭时,我会主动端菜,给他摆上小酒杯。我隐隐感觉到他总是想发脾气,却又总是没发出来,害得我总是战战兢兢。 那天,杨爸爸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前的桃树下晒太阳,耸起的两个肩胛看上去像三个头。雪爸爸见桃树下的杨爸爸,就说,闲着也闲着,不如做做我父亲的那张雕花床。杨爸爸好像没听见,只把那肩膀耸得更高了。

    听人说,雪爸爸父亲死后,杨爸爸曾暗自下决心,要做出他师傅那样的床来,那些日子他一下班回来就蹲在床边,可他一直没有做成。他做不成师傅这样的床,师傅这张床就成为了桃花江独一无二的床了。有了这张床摆到这里,师傅仍然是独一无二的木匠。他想,做木匠独一无二是完全可以的,可是这张床如果是独一无二的话,他就永远也比不上师傅了。要算,顶多算一个二流木匠。为这事,杨爸爸一直恨这张床,其实恨的是师傅,他学会了师傅的所有技术,却留下这一点遗憾。这么多年了,他只恨师傅太无情,不恨自己不成材。但是恨归恨,又格外珍惜这张床。有这张床摆在家里,在外面说来永远是一种炫耀。不管怎么样,他家拥有,别人家没有。因为这张床,别人对他家刮目相看。也因为这张床,有很多人上门做家具。雕花床应该是杨爸爸灵魂中的神龛,只是他从来就没对它虔诚过。还好,桃花江的人,能做得起雕花床的人没几个,并不影响他的工作,杨爸爸也没有对这张床进行进一步的琢磨。

    突然的一天,杨爸爸开始琢磨起雕花床来。浮雕如何雕得活灵活现,圆柱子如何车得圆?他眯一只眼,这里敲敲,那里摸摸,有时是小心翼翼地触摸,有时是把雕花拆成块琢磨,琢磨得如痴如醉。有时,找到一点感觉,就用碎木来雕刻。他反复雕刻,一块比一块雕得好,终于雕出师傅那样漂亮的浮雕了。这些年他一直没雕好的浮雕,这下子真的雕好了,望着这些雕刻好的花边木料,他在房里不断走动,嘴里喊着,搞好了!搞好了!我搞好了。那天,我也跟在他屁股后头喊:搞好了,搞好了。其实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搞好了。

    看到杨爸爸疯了似的在房里转,雪爸爸赶紧下厨房。她再从厨房出来时,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杨爸爸的下酒菜。雪爸爸摆上桌子,把那个小酒杯照样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我趁雪爸爸不注意,赶紧把那个小酒杯藏起,雪爸爸转过身,说,哎!刚才我放了一个小酒杯的,怎么不见了?她又摆上一个,我又偷偷藏起。雪爸爸终于发现了我的诡计,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举起杯子,大声说,杨爸爸不会回来吃饭了,我看见他去了陈妈家。

    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雪爸爸一脚踢翻了桌子上的饭菜,理也不理我,躺到了那张雕花床上。那天,她静静地躺了一下午,快要做晚饭的时候,她拉我站到了一家面馆门口。面馆对面是陈妈家。陈妈正坐在家门口的小摊边。雪爸爸眼睛睃向对面,陈妈脸突然红了。她躲开雪爸爸的目光,头垂得很低。雪爸爸仍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像一口铁钉,把陈妈钉到她的眼睛里。似乎只有这样目丁着,才能把陈妈盯穿;似乎只有这样盯着,才能把生在肚子里的委屈全部倒出来,要不就会烂到肚子里。

    陈妈是雪爸爸惟一的仇人,雪爸爸对陈妈不止是恨,还有很多说不清的地方,这些说不清的地方,又正是她出众的地方,也是她高人一头的地方。m4xs.com巷子里有不少女人曾经偷偷模仿她,结果变成了东施效颦。陈妈的一些做派,你能感觉得出来,但是你说不出来,更是学不来。正像她的美一样。应该说她的美是一种流动的捉摸不定的美,好像藏在一举一动中,巷里好多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感觉不出那种美来。她说话时含情不露却扭动着她的水蛇腰,那对黑醋栗子就会不安分地顾盼有神。只要她盯住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很难跑得出她的影子,她的魂就附在哪个男人身上了。应该说女人的好看,是通过男人来检验的,如果哪个男人见了她语无伦次,整日像丢了魂,那就证明女人的魅力已经勾住了那个男人。雪爸爸斗不过她的正是这些地方。雪爸爸曾经在心里无数次打败她,用正义的方式,用光明磊落的姿态,可是现实中并非这样。雪爸爸没给杨爸爸生下个儿子,感到自己有些底气不足,这也是她不敢在杨爸爸和陈妈面前大喊大叫的原因。其实,被陈妈勾走魂的男人,何止杨爸爸一个呢?居土巷的男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装着个陈妈。他们常常有事无事挤到她那里坐,一说话嗓子都软了。老婆管了也没用,就像杨爸爸在她面前都难免流露出贱相一样。

    8

    杨爸爸搞好了那些雕花图案后‘,就要做一件大事了。后来我才知道,杨爸爸要做的大事是给陈妈做雕花床。

    那天晚上,我去陈妈家吃酸水萝卜,见她门关着,我正准备走,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赶紧藏到门边。

    杨爸爸说,你不要伤心,想儿子了可以再生,喜欢雕花床我可以给你做一张。我今天就是给你商量做一张我师傅那样漂亮的雕花床。

    陈妈说,我什么时候要你帮我做雕花床了?

    杨爸爸说,你不喜欢雕花床,你在我家的雕花床上老是摸来摸去干什么。我不仅知道你喜欢雕花床,而且还想要个儿子。

    陈妈说,我要个儿子,跟谁去要个儿子?

    杨爸爸,这还用说,肯定是跟我啦!我家那个只会叫不会下蛋的胖婆娘,跟我这么多年了,蛋都没给我下一个。

    陈妈说,你不要这样说,她也够难的。

    杨爸爸说,她难我比他更难。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天天指望那胖婆娘生个儿子回去。她也真够狠,想断了我的根。其实你知道,我已不对那个胖婆娘抱希望了,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做好雕花床,我们在雕花床上生一个儿子。

    陈妈说,真的是雪姐不能生吗?

    这时,我突然听见陈妈在里面笑。声音很好听,就像母鸡刚下完蛋一样。我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这好听的声音的时候,这声音突然就没有了。然后,我突然又听到陈妈发出一串尖叫,是不是杨爸爸在打她?杨爸爸为什么打她呢?就在这时陈妈又笑起来了,而且边笑边说,你真的给我做个雕花床吗?你真的能跟我生个儿子吗?其实,我早想你跟我生个儿子了。

    我发呆了,陈妈怎么要杨爸爸做雕花床呢?陈妈怎么要杨爸爸跟她生儿子,杨爸爸心该跟雪爸爸生儿子呀!当我把杨爸爸要给陈妈做雕花床和杨爸爸要和陈妈生儿子的事告诉雪爸爸时,雪爸爸的脸噌的一下紫了,人变得狂躁起来。难道他真的要这样了?杨爸爸要做出一张父亲那样的雕花床,难道是为了那个婊子婆?他要是真的和婊子婆生出个儿子来,那自己怎么办?雪爸爸有些不明白,那些快乐日子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现在她似乎明白了,杨爸爸开始往陈妈家跑后,那些快乐日子才没有了的。

    那天,雪爸爸在床上静静地卧了一天,起床时,发现我守在她身边,她一把搂住我,从袋里拿出两颗棒棒糖给我,嘴里却默念着,我不能让他们这样无法五天的。当时我听不懂她的话,只是感到她不再管我了,让我跑到巷子口去玩,只是我从巷子口回来,她总要盘问我见到了些什么人,他们在做什么,然后又给我两粒糖。我把杨爸爸和他的徒弟在陈妈家做雕花床的情况汇报给雪爸爸。雪爸爸一听杨爸爸和徒弟在一块做床,心里才有点踏实。其实有很多事情我是看不见的。

    杨爸爸开始从老远深山拖回几节古木,送到陈妈家里,带徒弟在陈妈家下料,叫徒弟按照雕花床的样子出粗胚。他自己亲自雕花纹,边雕边对徒弟讲,什么样的形状是明清雕花匠的窗花图案,什么样的图案是民国时期的民间艺人的浮雕技巧。他雕得很认真,也很顺手。他雕出的鱼和鸟和师傅的一样,活灵活现,捧在手里,就像捧着一个鲜活的儿子。他把雕出的花纹用纱布打磨,打磨得非常仔细,当成他——生的大事来做。杨爸爸光着膀子,弓躬着腰,双手捉着刨子,帮陈妈刨那铺板,使劲地一下一下,挥汗如水。陈妈不是送茶就是拿毛巾亲呢地替他擦汗。杨爸爸看到陈妈在他面前来回穿梭,秆着看着,眼神不听指挥了。每到这时,杨爸爸就叫徒弟早点回去休息。他白已也不做了,收捡好:正具,顺便帮陈妈关好门,抱着陈妈上床和她—块共商大事。

    杨爸爸总是先点燃一支烟,望着陈妈。陈妈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眉眼是川眼,偎在他怀里,笑容殷殷的,一头湿漉漉黑发,发出诱人的肉香和幽幽的皂香。哪像家里那个只会叫、不会生蛋的胖婆娘,那身颤抖不停的肉,像—身猪肉,还不是一身好猪肉,是猪身上无人要的气泡肉。那满身臭汗简直就像一头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猪。

    那些日子,杨爸爸天天半夜才回家。雪爸爸天天揪着心看着杨爸爸回了又去了。那些日子,我成了雪爸爸和陈妈之间的重要人物。我在巷子口走动,既能吃到雪爸爸的棒棒糖又能吃到陈妈的酸水萝卜。

    杨爸爸在一种兴奋中把雕花床板一块块做完,合床的那天,杨爸爸先把床檐合好,边合边说,这个床檐很特别也很重要。应该说有了这个床檐,雕花床又可以叫滴水床了。滴水床就像屋檐滴水一样。而床檐上的滴水,说到这里,杨爸爸看一眼陈妈,陈妈像大姑娘一样,涩地低着头。滴水滴水,就是床上的妹子鲜活活的,水滴滴的。说完,杨爸爸带徒弟把雕花板和床柱的榫结一个个敲进去,敲到关键性的—个桦结时,木头突然炸开了。怎么会有敲不进去的榫结呢?他接着敲,然而,任他怎么敲都敲不进去,这下,他觉得奇怪了。这个榫结敲不进去,整个床立不起来。当年师傅是怎样敲进去的?师傅敲榫结时他没在意,他以为敲一个雕花床的榫头就跟敲其他床的榫头一样简单,没想到要把这个榫头敲进去,还有一些技巧。

    他师傅一生只做了—张雕花床,师傅决定把技术传授给他时,是他快要成师傅的女婿了。师傅教徒弟做好这张雕花床,用这张床做为女儿的嫁妆。可是他认为自己学得差不多了,无须在这张床上下功夫,反正这张床归自己的,还们那么—点技术?于是心里飘飘然,师傅拿出一根木条在他头上敲几下,他仍没有醒悟。师傅只好对徒弟说,我做出这张床,你以后临摹,慢慢悟出道理来吧!师傅一个人精雕细刻,就在他不知不觉中,把雕花床做好了。现在说来,他只记得他们结婚是风光的,大家既看新娘子的漂亮,义参观师傅的绝活。

    杨爸爸只好对陈妈说,上榫头需要涂上一些胶,我想办法去找些胶来。

    9

    杨爸爸又回来了。

    雪爸爸怔怔地望着他,仿佛隔了一世纪没见过似的。杨爸爸像变了个人,不光脸色发黄,瘦得只剩—层皮包着骨头了。杨爸爸是不是在陈妈身上伤了元气?要不怎么会瘦成这样?这个臭狐狸精太狠毒了,把杨爸爸弄得只剩几根骨头了。其实雪爸爸自己也瘦了,瘦得眼睛都陷进去了,只是她从来不在意自己,不把自己当一回事。杨爸爸的脸色和雪爸爸脸色一样,黄黄的。雪爸爸开始变着花样给杨爸爸进补。为了给他买猪肚,她半夜起床,到肉食站去排队。那时候的猪肚比鸡还贵,比肉还难买到。她买回猪肚,拌着红枣桂圆炖给他吃。当然,我也能吃到一小碗红枣桂圆肚片汤。雪爸爸不吃,坐到一边,看着我们把它吃完。雪爸爸俨然成了杨爸爸的保护神。

    小港的水绕过居上巷静静地流过,雪爸爸的日子像小港的水,似乎过得从容而充实。只是到门晚上,杨爸爸蚊帐“哐”地一响,扎扎实实关严了,把雪爸爸这座保护神晾在蚊帐外的世界里。

    每到这时,雪爸爸躺在雕花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床顶,像死人一样一声不吭,吓得我爬到雪爸爸身上哭。雪爸爸抱什我说,宝崽,你雪爸爸又没死,你哭什么?有时我睡一觉醒来,发现雪爸爸翻来覆去的睡不觉,像大人在锅里煎烧饼一样。我不知道雪爸爸为什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煎烧饼,只知道躺在这张硕大无朋的床上,躺在雪爸爸圆滚的双膀和宽厚的胸脯里,就像躺在幸福的海洋里。就在我躺在幸福的海洋里的时候,雪爸爸的幸福就像一片枯败的叶子。这张床曾经是她快乐的出发点,现在却成了她疗伤的停泊点。一个女人的全部伤痛,一生无处诉说的痛苦,全散落在这张床上。

    一天,杨爸爸对雪爸爸说,我要把雕花床的几个榫头拆出来看看。

    拆吧!拆吧!拆烂了更好。我不知为什么雪爸爸恨这张雕花床,而杨爸爸又是那样地看重这张床,一直到现在,他都不让我上床玩。

    杨爸爸把雕花床的榫头一个个敲出来,敲到那个关键的榫结时,杨爸爸格外小心,生怕弄坏了,可是任他怎么认真也敲不开,真是神了。那个榫头就是杨爸爸在陈妈家敲不进去的那个榫头,也是杨爸爸头痛的一个暗结。杨爸爸不信邪,他带来徒弟一齐敲,只差把那个榫结用锯子锯和一刀劈了,也没敲开。杨爸爸骂了句娘的,朝雕花床一脚踢过去,那个榫头和他堵气似的丝毫未动。

    没搞清榫头的诀窍,杨爸爸在家里闷闷不乐。那时正是夏天,夏天是雪爸爸最烦最恼的季节。她光坐着就喘不过气来。常常一个赤膊躺在竹床上。她坐在红木椅子里时,看上去像一尊佛,一尊皱着眉,张着嘴的佛。杨爸爸望着这尊锁着眉张着嘴的佛,嘴里不断地说,家里难受!家里难受!我到外面走走。可一走就没回来了。我也记不清他有几天没回家了,只知道那些日子,尽管天气热,雪爸爸的脸上却像霜打过,从没晴过。

    我知道雪爸爸在想杨爸爸,我要帮雪爸爸找回杨爸爸。于是,天一黑,我就偷偷朝陈妈家跑去。说真的,要不是上次听陈妈说要杨爸爸和她生儿子,我也喜欢陈妈的,我喜欢看她弯弯的眉毛;喜欢看那颗金牙齿;喜欢看她脖子上的银项圈和手腕上的银镯子;喜欢看陈妈低眉顺眼地坐到自己的小摊边,像一朵幽幽的兰花,静静开,静静在散发香味;更喜欢陈妈做的酸水萝卜和甜酒。我不喜欢杨爸爸,巴不得他天天不回家。但我不想让雪爸爸生气,雪爸爸一生气我很害怕。杨爸爸为什么也老是往陈妈家跑,是不是也想吃陈妈的酸水萝卜和甜酒。

    我来到陈妈家门前一看门关得铁紧,就感到不对。陈妈家的门平常总是开到很晚。这么热的天,关着门不怕热吗?那时我还小,不懂这中间的奥妙。于是就从门缝往里看,见陈妈和杨爸爸同时在脱衣服,脱得一身精光。我想他们是不是要一块洗澡?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洗澡才把衣服全部脱光的。可他们没有洗澡,杨爸爸把陈妈抱到了床上,那高兴的样子不像在家黑着一副拉长的脸。他们在床上不断地滚着,很好玩的。他们在床上打滚会不会滚下来?这时我又听见陈妈笑起来了,而且又是上次那种笑。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屋子里的杨爸爸和陈妈做一件我似懂非懂的事,我想了半天,一下子想起来了,上次雪爸爸带我一块挑猪潲的时候,在巷子口看见两只大黄狗也像杨爸爸和陈妈这样连在一起。当时我看的时候,雪爸爸还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那是最脏最丑的事情。陈妈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也做这么丑的事情呢?我突然觉得陈妈好丑好丑了。回家的路上,我一想起陈妈,就想起巷子里那两条大黄狗。黄狗发疯的时候就会咬人。我感到怕了,我想把门缝看到的一切告诉雪爸爸。于是飞快的跑回了家。

    雪爸爸一听,就用双眼瞪着我,一个劲地问我,你这个野孩子是不是在撒谎?我说我没撒谎,不信你去看。雪爸爸仍不相信我小孩子说的话,她煮熟一桶猪食去喂猪。喂完猪,她又问我一次,我说我没有撒谎!我急得脸都红了。这下,雪爸爸相信了我。她丢下木桶,拉着我就朝面馆冲,我知道面馆对面是陈妈的小摊,雪爸爸会不会和陈妈打起来?一路上,心里像在打鼓。

    雪爸爸站在面馆门口,双手叉在肥胖的腰上,眼睛像火一样喷向陈妈。坐在小摊前的陈妈正在吃瓜子,她没有像上次那样红脸更没有低头,而是把头昂起,嘴里吐着瓜子,眼睛却从雪爸爸头顶上掠过,飘向远方。雪爸爸心“轰”地崩了。她感到她做的努力是徒劳的,他偿没有一点回心转意的打算。她觉得这个不动声色的婊子已融化了杨爸爸那单薄的骨子了,她敢对自己轻视就是杨爸爸给她的权力。想到自己同杨爸爸做了大半辈子的夫妻,到头来,这个权力却给了眼前这个婊子婆。

    雪爸爸一副心碎的样子站在那里,眼眶里贮藏着委屈的泪花,闪闪烁烁的。我悄悄扯了扯雪爸爸的衣服。我们回家!

    放了这对狗男女。雪爸爸突然说。

    那时鲜亮的太阳正照着雪爸爸,也许在那一刻雪爸爸感到了小港的水仍是流的,树上的花仍是红的,脚下的路仍是结实的!雪爸爸登登登回家,把我甩得老远。回到家,她袖子挽得很高,在厨房忙上忙下,煮出一桶猪食,又将手伸进食桶搅拌时,脸随着手的搅动抖得厉害,嘴有些变形,又用力收住,绷紧,最后那贮藏在眼眶里的委屈的泪花终于漫出来,掉到胸部上。我被这种情绪感染,很怕,“哇——”先哭了。雪爸爸一把搂住我,我哭得更厉害了,哭得喘不过气来。

    雪爸爸斗不过陈妈,这在她心里,是件多么痛苦的事啊!

    马根草在雪爸爸门口疯长起来,一根连着一根,连到她的门边,散发着一种颓废的气息。雪爸爸每天吃罢晚饭,喂过猪,就“哐当”一声,关了那张临巷的门。那些夜晚,雪爸爸那盏十五支光电灯,横吊在两床之间,殷勤亮着,燃烧着昏暗的夜。

    有天,我散了学回来,经过窗户底下,透过窗玻璃往里望,发现雪爸爸站在房中间发呆。她穿着蓝布罩衣,看上去身子有些偏,显得晃晃荡荡的,从侧面看她的脸,脸映在玻璃窗上,像一副木偶。这时,我才觉得雪爸爸很孤单。

    我走过去,喊了声雪爸爸,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理我,我嘟着嘴大声喊,她才回过神来。你放学了。我轻轻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角。

    雪爸爸,你还在想杨爸爸吗?

    傻孩子,你怎么这么懂事?

    你官能不能不想他?

    雪爸爸没有作声,只伸开双手,抱住我。

    后来的日子,雪爸爸不愿走动,她不走动,邻居也不怎么来了。她总是坐在那张红木椅子朝窗户外望。那窗户是关着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好像从那一刻起迅速长大起来,一放学,我不到外而去疯,而是早早回来,搬条板凳,偎到雪爸爸身边,一日又一日。只有这时,雪爸爸那张木偶似的脸上好像才活泛起来。发出呵呵的笑声,但笑声像沙锅里爆炒的豆子,虽然粒粒爆响,但听上去就像刀划在心上般难受。

    那年夏天,雪爸爸的脚开始发肿,不能久站,人更加胖,胖得像冬瓜。走路都喘不过气来。她整天坐在门口,搔着背上的痱子,她背上的痱子像个苦瓜球。我见她苦瓜球的背,便想出一个办法。我把一对小竹筒筒夹在她腋窝里,又给她背上涂一层牙膏,然后用木梳去梳。雪爸爸眉宇舒展了,一把抱住我,说,好凉爽,好懂事哟,长大了会心疼人的。说着说着想放松拼尽力气去笑,但并没有维持多久,笑就从雪爸爸焦枯的脸上褪去了。

    10

    从杨爸爸带走一些换洗的衣服那天起,我想杨爸爸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可是因了另外一件事,杨爸爸回来了,而且是永远地搬回来了。有件事我一直感到很奇怪,那一年,我分明在门外听杨爸爸说过,要给陈妈生个儿子,一年多了,怎么没有生出来呢?而且听人说,杨爸爸给她做的雕花床,那榫结是用胶粘上去的,不到一年也弄损了。

    记得那天,雪爸爸在家门口给我编辫子,她把我额前的刘海一根根梳上去,然后用红毛线在辫子上结个蝴蝶花。突然,发现很多人乱哄哄的往巷子口跑。我和雪爸爸感到奇怪,也随他们走到巷子口,发现巷子门一部解放牌汽车停在陈妈门前,从车上跳下来一群戴红袖章的哥哥姐姐,很响地喊着口号,径直走进了陈妈家,其中一个姐姐拿出一把剪刀,先是把陈妈几件旗袍剪得稀烂,然后抓住陈妈的头,嚓嚓几剪刀,把她那水亮的粑粑头剪成一个癞子头。陈妈一下子懵了,眼里傻傻的、怯怯的,藏满了恐慌。

    这时,周围已围过来很多邻居,雪爸爸远远地站在那里。

    那个姐姐对周围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她是个南洋妓女。说完将一块牌子挂到她面前,拉她上了车,后面跟着的几个哥哥姐姐也跳上车,车子呼地一声开走了。我被眼前的情景弄懵了,脑袋嗡嗡响。虽然我不晓得世界上还有个南洋,但我知道妓女就是雪爸爸说的婊子,是一种很肮脏的女人。

    巷子里的人议论说,她年轻时在南洋当过甜酒西施,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当妓女的事。一个婆婆说,她年轻时做得一碗好甜酒。每天一早,她打开那扇双合页门,端出个白瓷钵甜酒,捂上玻璃盖,摆在门边,过往的人就隔着玻璃看见那清澈的甜酒了。她就穿件水红色碎花衣坐在门边,露出的两节手,像两支白莲藕,又白又嫩。一碗甜酒,伴一个笑脸。—招十,十传百,不想吃甜酒的就凭她这笑容也想吃一碗了。有人说她的甜酒这么好吃,是不是做甜酒时,把女人香也一块揉进去了?她的甜酒做得好,满街的人都喜欢吃她的甜酒。女人怀小孩喝了她的甜酒,小孩在母亲肚子里长得又白又嫩,和她一样漂亮;月婆子喝了她的甜酒,小孩子有奶吃;小产的女人喝了她的甜酒,身上干净得快。但男人不能喝她的甜酒,男人一喝就醉,一醉就会天天想着她。所以细心的女人总不要男人去买她的甜酒,总是自己亲自去买,或要公公婆婆去买,买回来了也要看紧,不要让男人偷着吃。女人嫉妒她,偷偷从她那里买来甜酒药子,暗暗打听她的做法,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做甜酒,可做出来的不是酸就是苦。女人们恨她。骂她的甜酒里洒了迷魂药,骂归骂,照样每天去她那里买甜酒。

    雪爸爸没有跟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消失在街头的那辆解放牌汽车。她趿双凉鞋,穿条吊头棉绸裤,风偶尔一吹,露出一小节脚踝。她就这样直直地站着,神态非常安详,脸上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回家的时候,凉鞋叽叭叽叭打着脚后跟,响个不停,扭动的身子有种夸张的动感,有种快乐后的轻松。雪爸爸暗暗与陈妈较量这么多年,在她自己毫无防缶时,陈妈败了,彻底地败了,败得一塌糊涂。这是天赐的报应。天赐的报应量你躲也躲不开。雪爸爸伸长脖子,妩媚地吐了口气。

    雪爸爸就这样扬眉吐气地过了个下午。她挺起胸脯,轻快地跨出房门,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想再去看看那个遭报应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出门前,雪爸爸换了一套平时不怎么穿的新衣服,脸上擦了层厚厚的雪花膏。快到巷口时,看见几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疯婆子拉拉扯扯,走近—看,怎么是陈妈。她头乱得像鸡窝,身上的衣服上涂了些乱七八糟的颜料,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小孩子一直在叫着南洋妓女,疯婆婆。雪爸爸一怔,她怎么转眼间变成这样子了?可雪爸爸又想,她这样子不是自己正想看到的样子吗?可真正见到这样子,雪爸爸又觉得那些戴红袖章的孩子有点胡来。

    雪爸爸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她想以这种形象去击毁那个她怨恨了多年,现在肮里肮脏的女人。雪爸爸带着我说说笑笑地到了陈妈门口。我不知道雪爸爸今天为什么笑得这么响亮。然而,当雪爸爸站在陈妈门口的时候,她那怪模怪样的笑声一下被风刮走了——样。我不解地抬头看雪爸爸,雪爸爸把我的脸扳过去,并用手指着屋里的陈妈。这时,我看见陈妈坐在镜子边梳那些残缺不齐的头发,却怎么也梳不好。

    这时的雪爸爸双手叉腰,很近地观看,一种幸灾乐祸的观看。从脸上笑容看得出来,雪爸爸再没有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候了。雪爸爸一直在笑,笑着笑着,不知为什么,心里不是滋味了,笑容也僵在脸上。

    女人的头发,是一根都不可以乱的,陈妈的头发怎么能乱糟糟呢?陈妈可以是狐狸精,但不能成为一个疯婆子。就等于雪爸爸的衣服可以有油腻,但杨爸爸的衣服一定要一尘不染的一样。看惯了陈妈整齐漂亮头发的雪爸爸,怎么也看不惯她乱糟糟的头发。这时,雪爸爸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一点也找不到了。那种最初尝到的脏利者的滋味,在这时变了味,就像筐里的鸡蛋,变成了臭蛋。

    原来,漂亮的脸头发乱了这么难看。陈妈那么爱漂亮,她却无法梳好那残缺不齐乱糟糟的头发,那么多人看着她,她心里是多么地难受?这时,雪爸爸心里也非常难受。

    陈妈仍在一遍遍梳,却怎么也梳不好。雪爸爸看着心撅,不知一股什么力量,她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往上压紧,然后用一个网子裹住,再也看不见那残缺不齐的头发了。

    陈妈抬眼看了一眼雪爸爸,赶紧把头扭过去了。半晌后,她慢慢转过头来,幽幽地叫了声,雪姐。

    我发现她叫雪姐时,嘴里那颗金牙不见了,那里一个空洞。我盯着那个空洞看。陈妈见我盯着她牙看,忙说:他们说金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他们帮我敲掉了。

    陈妈,你一定要想得开呀!我们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雪爸爸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说这话时,她很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这下轮到我吃惊了,雪爸爸那么恨陈妈,怎么会从她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呢?我简直无法相信。现在我只能这样去理解雪爸爸,雪爸爸的胸怀说大就大,大到能容纳一个宇宙。说小就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男人。爱也是无边无际的,她可以只爱一个人,也可以爱自己的仇人。

    放心,我心里踏实着呢!说完,陈妈又把头低下去。这时,陈妈家门口又围过来一些邻居,都担心地望着她。陈妈站起来,从容走到门边,对他们平静地一笑:请进来坐吧1

    11

    陈妈仍有一种镇定后的从容。在回家路上,雪爸爸一直在想陈妈表现出来的从容,一种常人不具备的从容。但她感到今天的从容与以往的从容不同,特别是对待她和杨爸爸的事上,那才是一种真正的镇定后的从容,而今天的从容是虚拟出来的,虚拟出来的从容不正常。雪爸爸越想心里越生出几分沉重来。在雪爸爸还没有想通的时候,杨爸爸突然回来了,把这个还没有想通的雪爸爸着实吓了一跳。杨爸爸一进屋,径直躺到了床上,又给雪爸爸一个意外。不对呀,大白天躺在床上!这是盘古开天的事。更不对的是,这个时候应该是陈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怎么到这个时候却丢下陈妈不管了?看到杨爸爸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雪爸爸又想,陈妈会不会来找杨爸爸?雪爸爸又朝巷子口望去,好像那里的人已散尽,终于安静下来。

    晚上,雪爸爸躺在床上仍在想白天的种种不正常。陈妈那种不正常的从容和杨爸爸白天躺在床上的不正常。雪爸爸望一眼杨爸爸,杨爸爸躬在床上,像只煮熟的大龙虾。他脸微红,鼻息发出的呼吸很均匀,同时有一种很满足的鼾声。看来杨爸爸还不知道这件事,要不他不会睡得这样平静的。要不要告诉他?雪爸爸越想越不安,走到杨爸爸床前,把他摇醒,一口气把陈妈被抓的过程说了一遍,也说出了她白天的从容很不正常。杨爸爸懒懒翻了个身,说,我早知道。说完,又睡过去了。雪爸爸满脸惊讶望着杨爸爸时,杨爸爸已鼾声如雷。雪爸爸发现屋子里只剩自己在挨冷时,突然回到床上,扯灭了电灯。

    挨到下半夜,突然一声尖叫,把我吓醒,惊恐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雪爸爸喘着粗气,自言自语。声音因为搀了某种恐惧而变了味,仿佛嗓子里被堵塞了什么东西,她在堵塞中费力地挤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后来,我紧裹被子,什么也听不清了。

    万物寂静,窗内窗外一片漆黑。雪爸爸拉亮灯,趿着鞋子朝陈妈家跑去,一会,雪爸爸又跑回来,把我从床上拖起,我就迷迷糊糊被她拉到陈妈门前。雪爸爸脸贴在门上,发现这张门在黑暗的夜色里,有一线光从门缝隙里漏出,非常暗淡,看不清里面,一种不祥也就升腾在雪爸爸的眼睛里。雪爸爸把我拉到跟前,悄声对我说,你大声喊,喊陈妈,说娟娟要吃酸水萝卜。陈妈是最爱你的,你一喊她就会开门。我睁着惺松双眼,吃惊地望着她,望着她因一夜未睡沉沉耷拉下来的厚眼皮。我没好气地说,喊她作什么?你不是很恨她的吗?

    雪爸爸吼了起来,你给我赶快喊,大人家恨不恨,不管你小孩子的事。想想陈妈平时对你的好。快喊吧!

    让她去死吧!想起陈妈拐走杨爸爸,想起雪爸爸为杨爸爸天天伤心的日子,可以说我对陈妈已恨之入骨了。我甚至认为,陈妈的一直不嫁,是为了跟雪爸爸作对才不嫁的。如果不是这样,就没有办法解释发生在女人之间的事了。

    我一句让她去死,触动了雪爸爸某根神经。她屁颤屁颤走到杨爸爸床边,把他摇醒,快,陈妈会出事!陈妈真的要出事了。

    出什么事!

    杨爸爸突然坐起,大声喊,你烦不烦?我明天还要上班呢!真是神经病!吃自己的饭,管别人的事。

    你!你!你!你这个畜牲。雪爸爸恶狠狠骂着,一晃头,见我往床上爬,一把拖住我,又火烧屁股似的跑到厨房,提起一把斧头出来,跑到陈妈家,对着陈妈的门,肚子一鼓,几斧头就把她的门砸开了。房里的情景让我惊慌了。我看见陈妈直挺挺地挂在楼板上,像一串风干的玉米。她是撕一块旗袍做绳子上吊的。雪爸爸手忙脚乱地把陈妈背到医院,一直到天亮,陈妈才脱离危险。

    雪爸爸拖着沉重脚步回家。杨爸爸正坐在床边抽烟,见雪爸爸进门:你该去做饭了!雪爸爸抹了把脸:你不问我去哪里了?杨爸爸大声说,她现在是四类分子,她死她活关你么子事?你最好少往她那里串。雪爸爸顺手甩了杨爸爸一个耳光。杨爸爸捂住自己的脸,惊讶地张着嘴。雪爸爸看着自己的手,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

    房里非常静。

    我屏住呼吸,浑身发颤,双眼在雪爸爸和杨爸爸之间睃来睃去。我觉得要发生大事情了。我觉得他们会打起来。雪爸爸打得过他吗?别看雪爸爸一身肉,可杨爸爸是天天抓斧头的人呀!我不知怎么办,只想有个人立即出现在房里。结果,在我看来,什么也没发生。从表面上的确什么也没发生。

    居士巷的人看见陈妈又打开了她那张双合页门,又坐在小摊前了。这几天,那些戴红袖章的给她恢复了清白,她坐在小摊前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天,杨爸爸又偷偷溜到陈妈家。这次,陈妈再也不会相信自己还能生孩子,和他能做小漂亮的雕花床了。她知道杨爸爸除了要她的肉体,其他都不会帮她了。想起那些戴红袖章的来时,她最需要他时,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让她伤心得想死。陈妈没让他进门,而是把他过去留在家里的东西往门外一丢,“砰”地一声,把杨爸爸关在了门外。后来杨爸爸连续几次去敲门,也没有敲开她的门。

    陈妈家去不了,杨爸爸不是个滋味,每天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有天晚上,“砰”的一声响,把我惊醒,我坐起来一看,原来是杨爸爸偷偷摸到雕花床上,被雪爸爸一脚踢下了床,接着是雪爸爸一连串的骂声,你这个畜牲,你这个连畜牲不如的家伙……你给我滚。滚!雪爸爸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砸过去。听到玻璃的脆响,隔壁的几个邻居过来了。杨爸爸应该是在听到那声碎响走掉的。走时好像说了句,不和你泼妇计较,你会知道我的厉害的!

    杨爸爸捂着脸走的,有点一去不复返的气概。后来我想,爱也是有魔力的,能把一个淑女逼成泼奸,或疯女,也能把一个泼妇或疯女改造成一个淑女。

    邻居的目光十分敏感地在雪爸爸脸上扫来扫去,企图找到—点什么东西。这时,雪爸爸马上镇定—下来,浮出一点笑意,说自己为一点小事沉不住气,唉!是不是我老了,爱叨唠了。她本来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雪爸爸想把心里的那块伤藏得严严实实,脸上表现出一副和平常没有二样的从容来。我知道这种从容是装出来的,果然,她们走后,雪爸爸呆立在那里,像一片冬天发黄的芭蕉叶。

    12

    从那以后,雪爸爸勺陈妈的仇恨消火了。我也成了只贪嘴的猫,满脑子都想着往陈妈家跑,想着要到陈妈家去吃酸水萝卜和甜酒。陈妈也开始往雪爸爸家走。她告诉雪爸爸怎么做酸水萝卜,雪爸爸也能做出陈妈那么好吃的酸水萝卜了。

    有天,雪爸爸撅着屁股去坐那张纤木椅子。日光很强烈地射到雪爸爸身上,她满背是汗,又从大红木椅下来,脱了鞋,图凉爽,索性把贴肉的汗褂也脱厂,露出两个人奶子,躺到竹凉床上跟陈妈说话。陈妈看她那两个奶子在那里晃,上去摸一把,说,软软的,像两个大肉包子。我可不高兴,雪爸爸奶是是我的,怎么能让别人去摸。我嘟着嘴,扒开她的手,整个身子扑上去,捂住。雪爸爸说,这有什么?这和别人握我的手,摸你的脸没有两样。说完,她们咯咯笑着,雪爸爸笑得最响。

    雪爸爸说,你现在还用那豆腐干榨的水洗头吗?

    陈妈说,洗,我已洗了一辈子了。

    雪爸爸说,难怪你头发溜青的,看我,快白一半了,以后我也去打些来洗。

    陈妈况,那好吧!我多装一点,你要娟娟来端。

    雪爸爸又问,你还吃那些鱼杂吗?

    陈妈说,吃。我也快吃一辈子了。

    雪爸爸说,难怪你皮肤这么好,原来是吃了这些鱼杂。

    其实,在我刚到雪爸爸家不久,我就经常看见陈妈提着个木盆到豆腐店去接案板上榨豆腐干流出来的豆腐水洗头,还经常看见她提着个小木桶到鱼店去捡鱼杂。如果今天雪爸爸不提起,我差点都忘记了这件事。

    陈妈说,你还能吃下两大碗饭吗?我心得你常说的一句话,吃得做得。

    雪爸爸说,我再也吃不下两大碗饭了。吃不下两大碗饭就挑不动潲水了,挑不动潲水就不能喂猪了。唉!不喂猪了我想多带一个小孩。

    陈妈说,你身边有两个小孩了,你还想多带?你还要不要多活几年?

    后来的日子,陈妈变得有事无事往雪爸爸家走。女人一会面,有说不尽的悄悄活,有时她们在雕花床上谈到深夜,谈她们的过去,谈过去那些无情的男人,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哭哭啼啼,像一对疯婆子,常常把我晾到一边。有一次,陈妈注意到找,也许是雪爸爸的缘故。陈妈撩起我遮盖半边脸的头发,边撩边说,让我看看,看看你的小脸蛋,哟!长得跟雪梅小时候一个样。陈妈说这话时表情很妩媚地望—眼雪爸爸。我听了,非常不高兴。我怎么像雪爸爸?望着躺在竹床上一堆肉的雪爸爸,心甩犯嘀咕。

    你不知道吧,你雪爸爸还是桃花江的第二代美女呢?

    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雪爸爸说这话时,脸上浮出的笑,极生动。雪爸爸的眼神感染着陈妈,陈妈坐到雪爸爸身边,轻轻地唱起了《桃花江是美人窝》。我记得其中有几句是这样唱的:

    桃花江是美人窝,

    桃花千万朵,

    比不上美人多。

    桃花江是美人巢,

    桃花颜色好,

    比不上美人娇。

    也许她们是来兴致了,唱得很投入,个个表情妩媚。也许她们回到年轻时在家做闺女的幸福日子了。她们本是高兴了才想唱歌的,可是后来唱到的一首歌,唱着唱着,两个人流下泪来。也许是唱出了她们身为人妻的悲凉。

    唉!你们哭脸了?

    坐在门边我突然说。她们一回头,有些惊慌。也许发现问话的是我,觉得当着小孩子流泪不好意思。我见她们这个样子,趁机溜了出来。

    13

    我跑到居土巷的小朋友白粒圆家玩,白粒圆不在,我又去找平平,平平也不在。居士巷除了那些小摊贩在吆喝自己的东西外,就是两个骡子拴在垃圾边,长一声短—声地叫。风卷起垃圾,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很难闻。我捂着舁子跑到巷子口,刚才巷子门还很热闹的,一下子也变得冷冷清清。我很无味地跑到理发庙,看那些叔叔阿姨理发。突然,我发现地上有烟屁股,一个,二个,再往前看,啊,满地都是。我突然想起居士巷有个二蠢子,他很可怜,没钱买烟只能捡烟屁股抽。记得雪爸爸和陈妈都给他捡过烟屁股,我也应该给他捡烟屁股。于是,我猫在地上,发现有几个烟屁股在理发人的坐凳下,爬进去,一个,二个,十个,理发员发现了我,大喊:谁叫你进来的!出去!出去。我从凳子底下爬出来,已捡了满袋子的烟屁股。我跑回来,发现陈妈还在雪爸爸家。

    雪爸爸说,“你去那里了?看你,一身的头发。”

    我说,“我去理发店,给二蠢子捡烟屁股了。你看,一袋子呢!”

    雪爸爸说,“你看你,袋子里放着烟,脏死了,快掏出来。”

    “雪爸爸,我痒,全身都痒,快给我抓。”我那脏兮兮的手不停地满身挠着。

    “哎呀!你这该死的,身上都是头发呀!来,赶快洗澡。”

    雪爸爸烧了一盆热水给我洗澡。我换上干净衣服,身上是不痒了,可是脸上仍痒,一抓一块红,接着肿开半边脸。

    陈妈说,走,去医院看医生。

    雪爸爸说,先在家敬菩萨。

    看她们两个争来争去,我在一边莫明其妙地笑。最后还是按陈妈的先上医院。医生说我只是感染了一些毒菌,不要紧的,吃点药就可以了。雪爸爸说,怎么不要紧呢?女孩要变姑娘,姑娘大了要嫁人的,脸坏了哪个伢子要?一回到家,雪妈妈楼上楼下的转,接着“砰”地一声,把门关得铁紧,然后从一个木盒子搬出一个木头人来,烧几张纸钱,双手朝前拱几下,默念着什么,一副脸很虔诚,然后她端来一小酒杯水,用手在里面划几下,要我一口吞下。最后走到门旮旯,从里面推出一个大石磨,淘上几升米去磨成米粉。陈妈开门出去。一会儿,她背回一个大南瓜,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南瓜。她把大南瓜切成小坨,和米粉一块煮,煮熟后,做成一个个小粑粑,用一个木盆装着,端到大门口喊小孩子来抢。我想一定好吃也抢了一个。雪爸爸说,你不能吃。说完拿走了我手里的粑粑。

    “好了,粑粑抢完了,灾祸被抢去了,你就好了。”雪爸爸松了一口气,

    我问,“什么灾祸?”

    “嗬,就是你脸上的红斑。”雪爸爸脸上浮出了往日的笑容。

    不两天,我脸上真的好了,我不知道是医生的药灵还是雪爸爸的一套更灵。我只感到没有杨爸爸在家的日子,雪爸爸要做的事突然变得单纯起来,心情反而轻松了许多。也许她将一些事看明了,想透了,反而不再牵挂,反而轻松了。她那无处释放的爱全部用到了我们小孩子身上,我和她带大的几个小孩成了她的全部精神寄托。

    有一天,雪爸爸突然对我们说,带你们去桑园玩。雪爸爸把我们小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像过年一样,带了饼和糖粒子。陈妈也同我们一块去,她带了酸水萝卜。桑园是桃花江的世外桃源。那里有大遍的桑树,草地。我和两个小弟弟在树林里跑来跑去,累了,在地上打个滚。这时,桑农正在桑树上采桑叶,他们树上树下的爬。我跟桑农学爬树,功夫还真行,我一口气能爬上一棵树。我从树上下来,看见雪爸爸和陈妈并排坐在草地上。陈妈怀里抱一条不知从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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