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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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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反贪局的人找他之前,已经将东方白杨老板和徐科长都收了进去,吴万里也受到牵连,正在停职反省。

    事情坏就坏在了那只手链上。

    原来有一天深夜,一位小偷光顾了吴万里家,盗走了少量现金和那只手链。也是该这位小偷背运,他刚来到楼下,就被正在巡逻的保安队员撞个正着,一把扭到了值班室。保安当即就在小偷手上发现了那根手链,他们不敢擅作处理,把它交到了领导那里。

    那位领导就是龚秘书长,当他得知这根手链的来历后,情绪非常高涨,马上把他的铁哥们反贪局长找过去,暗中对这只手链的背景展开了全面的调查。反贪局的人也厉害,他们很快就摸清楚了这根手链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根手链是从市里一家最大的金店售出的,买走这根手链的是承建儒林中学图书馆的杨老板,杨老板将它给了徐科长,徐科长给了秦时月,秦时月又送到了吴万里家里。而这个过程的幕后操纵者便是东方白,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秦时月把这根手链送给吴万里,让吴万里给自己使劲,最后做上儒林中学校长。

    东方白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但没做上校长,反而让反贪局顺着这根手链,将他和杨老板徐科长他们背后的交易都牵了出来。这就是东方白将杨老板少要学校出的十多万元基建款作了特殊处理,三个人都得到了好处。

    东方白更没想到,那个小偷就是在薛征西的指使下潜入吴家的。

    但秦时月觉得事情并不是坏在那根手链和那个小偷身上,而是坏在那幅字上。他在吴万里办公室打开那幅字时,就预感到这幅字会给吴万里带来麻烦。

    秦时月的预感果然得到了印证。秦时月后来得知,反贪局的人去找他之前的头一个星期,市政府里就在盛传一个故事。故事说省委有一位重要领导酷爱书法,他到市里来视察仁作时,听人说吴万里的书法也不错,就跟吴万里多接触了一下。吴万里也是高兴,说自己得到一幅妙品,就挂在自己办公室里,请领导去欣赏欣赏。吴万里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领导喜欢那幅字,他就送给他,为今后的进步做点必要的铺垫。

    据说那位领导看到那幅字后,虽然客气地赞赏了几句,却坚拒了吴万里的馈赠。市政府的人就在背后说,领导曾在南昌见过胡长清办公室那幅字,他觉得吴万里办公室这幅字跟胡长清办公室那幅不仅内容一致,字迹也如出一人,自然就不会接受吴万里的美意了。更有甚者,领导后来还说,凡是喜欢用花言巧语标榜自己的人,往往问题最多,大家都要引起注意。

    这些故事已在市政府甚至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吴万里却还浑然不知。所以当小偷光顾了他家里后,有关部门已开始调查金手链,并在背后注意他了,他还蒙在鼓里。

    秦时月就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设想,如果当初他制止住吴万里,不让他接受东方白那幅字,事情会不会这样糟呢?

    当然,秦时月这也仅仅是设想而已,究竟一切已成定局。

    肖仁福访谈录

    本刊是1995年在众多来稿中发现肖仁福这个名字的, 当年就发表了他的小说作品,他从此与本刊结下了不解之缘。多年过去了,肖仁福被越来越多的读者所瞩目,他的长篇小说《官运》《位置》和小说集《局长红人》《脸色》以及本刊主编颜家文责编的小说集《机关大院》,热销大江南北,在读者中广为流传,连以前鲜为人知的小说集《箫声曼》,最近也获得再版机会,受到读者青睐。趁本刊本期刊发肖仁福中篇小说《背景》之际,编者专门采访了肖仁福。

    编者:你是本刊的老作者了,很高兴这么多年来,你与本刊的联系还这么紧密。

    肖仁福(以下简称肖):1995年我的小说在贵刊发表后,我就成了贵刊的铁杆朋友,彼此一直保持着亲密接触。此后的三四年时间里,贵刊每年都会推出我的小说,1997年还在 “新湘军”栏目里刊出了我的小说专辑。这可是我没齿不忘的。我常想,如果没有你们这样的良师益友和《芙蓉》这样的刊物的鞭策和鼓励,我肯定不会在文学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编者:记得当年“新湘军”栏目上你的两篇作品,一个叫《夕阳西下》,写的是绝望中的中年人和少年的小故事,精致而凄美;一个叫《坎儿》,是关于一位即将退休的财政局长的故事,烟火味开始浓起来。你的小说创作就是从那时开始转向的吧?

    肖:这两个小说都是那年上半年写成的,当时也没有太多想法。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确实是我小说创作风格开始转向的一个预示。此前的作品如《箫声曼》里面的中短篇,属于《夕阳西下》的品格,美丽精致,此后的《裸体工资》等中篇小说以及稍后的长篇小说,属于《坎儿》的风格,入世越来越深。

    编者:我觉得你开始引起读者广泛注意,是从中篇小说《裸体工资》开始的,接着又出了《一票否决》和《空转》等好几部中篇小说。当时《芙蓉》转向,我也离开了编辑部,所以没能用上你这几个小说,但后来我还是编辑出版了你的中篇小说集《机关大院》,把这几个小说收入了集子。

    肖:这几个中篇写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贵刊当时不太可能刊登这样的作品了,只得投寄到了别处。

    编者:2002年初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你的32万宇的长篇小说《官运》。《官运》给了你文运,你因此一夜走红,现已重印了十多次了。这是你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而有些作家出版了不少作品,就是红不起来,你有没有什么奥秘?

    肖:确实是《官运》给我带来了文运。其实也没什么奥秘可言,无非是我取了一个好书名,又是读者感兴趣的题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内容扎实,故事吸引人,人物命运复杂。

    编者:2003年你又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位置》,市场前景十分看好,短短三个多月发行量已赶超《官运》。读者都说《位置》比《官运》更有看头,更有嚼味,令人难忘,好多年都没读到过这么好的小说了。这让我欣喜,因为有些作家的第一部作品是成名作也是代表作,以后只能重复,却没法超越。你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好像就实现了这个超越。

    肖:我耍了一个小聪明。《官运》不完全是我自己的生活,但我努力在故事上下功夫,赢得了读者。《位置》则是我感触颇深的较为独特的生活,里面蕴含了我四十年的人生体验,我老老实实把生活写好,把体验写透,就成了一部跟《官运》完全不同的小说,读者也就不会觉得你是新瓶装旧酒了。

    编者:可我发现《位置》的故事是随意和舒缓的,不像《官运》那样高潮迭起,而且宇数44万字,砖头一样厚,你是拿什么来吸引读者的?

    肖:我的想法很简单,小说一定要有好的故事,但好的故事不见得都是剑拔弩张的。因为故事是为人物服务的,为你所要叙述的生活和所要表达的思想服务的。小说有了起伏的人物命运,有了广泛的生活内容,有了独特和深邃的思想,就有了吸引读者的力量。仅仅靠故事来赢得读者的年代已经过去了,读者的阅历和知识一天比一天丰富,作者不储备丰厚的阅历、知识和思想,想用胡编乱造的故事来搪塞读者,最后只能被读者所唾弃。

    编者:这话好像不应该是你这样的畅销书作家来说的,因为圈内都认为作品如果有了内涵和思想,那是不可能畅销的,反之,充斥着黑幕或拳头加奶头,什么内涵都没有,才可能畅销,,

    肖:圈内是个很有意思的词汇。自己出本书, 自己花钱请人写评论到处发表, 自己的哥们当评委给自己评个奖,这大概就是圈内了。圈内的人一般自我感觉都出奇的好。其实出了这个圈子,你是哪根葱?我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时间长,人家谋的是实职,握的是实权,讲的是实力。干的是实事,出的是实绩,得的是实惠。现在跟务虚的部门人事多了些交往,才发现有些人对虚职虚权虚名过于热衷,到头来也就虚乐一场。所以我最不愿意别人介绍说我是作家,我知道作家在有些人眼里狗屁都不是。却乐意有人介绍说这是《官运》《位置》和《局长红人》的作者,读过这些书的人会有亲切感,没读过这些书的人一般也会对这些书名有些印象。有句话叫做文章有价,名下无虚。所写文章无价,浪得的虚名必然是过眼烟云。

    编者:你的书出版后,文学类报刊上几乎没有什么宣传,但不少大城市的报纸却竟相连载,非文学类的刊物也乐于缩写和介绍,有人说是墙内不香墙外香,你对此有何感想?

    肖:我觉得这不是坏事。文学类报刊的读者本来就少,为数不多的读者又多为所谓的圈内人,他们看圈内朋友的赠书都看不过来,想让他们去买你的书,我没有这样的奢望。相反,非文学类报刊的读者众多,读者层面大,他们没有要看朋友赠书的负担,喜欢上了你的作品,会毫不犹豫掏钱出来。有一家叫做《领导科学》的杂志,发行三十万份,我的长篇和好几个中篇一面世,他们就会叫我写创作谈,寄照片,组织人缩写,把大篇幅留给我。我自然非常配合,因为该刊的读者不仅有购买力,还特别乐意读我的作品。

    编者: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们到书店去,你和王跃文的书总是一起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店员会把你俩同时介绍给读者。读者读你俩的书时,也会有意无意进行比较。跟外省的读者聊天,说到湖南作家,过去言必称王跃文,现在少不了要牵出一个肖仁福来。

    肖:这个问题看来我是绕不开了,已经有不少人这么问过我了。不过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的创作远没达到王跃文的段位。读者把我跟王跃文相提并论,实在是抬举了我,我感激读者朋友对我的鼓励。确实有好多读者写信或打电话给我,无一例外会提到王跃文,有人要找他的地址或电话什么的,不找114或作协,直接找我。下次见了王跃文,我得向他要误工费或值班费。

    我像千千万万的读者一样,特别喜欢王跃文的作品。虽然有人因眼红他的人气和文名,读他的书读得如痴如醉,放下书后要说些不服气的话,但我始终认为王跃文的《国画》和《秋风庭院》等作品一定会传世的。传世不是时人给你开多少研讨会,给你发多少论文,或是编入什么排行榜,什么最佳,什么这史那传,评个什么大得吓人的奖就传得了的。我看古今中外的传世之作都不是研讨出来、评选出来和编排出来的,而是读者相互传阅传下来的。沈从文不是被人家一句话打入冷宫,数十年的文学史只字不提吗?记得1 980年前后我读大学那几年,文学史上不仅没有沈从文,连沈从武都找不到。可时过境迁,那些所谓的文学史已被大家两角五一斤处理掉了,而沈从文的作品却被我们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王跃文对文学的贡献其实已在当下就体现出来了。不止一个两个读者跟我说过,他们以前都不看小说,认为是作家吃了饭没事做瞎编出来的,是看了《国画》才喜欢上了小说这种读物的。

    编者:你在这里推崇王跃文,是不是因为你们两人都是湖南人,年龄相当,而王跃文又给你的小说集《局长红人》作过序,你用这种方式来抵销该给他却没给的稿酬?可以说说你和王跃文的关系吗?你俩的作品有何异同?

    肖:王跃文给拙作《局长红人》作序的稿酬,早就用误工费和值班费两抵了。确实得感谢他,是他的序让《局长红人》红起来的。有人肯定会笑我是拉王跃文的大旗作自己的虎皮,但也要我脸皮厚拉得上,不拉白不拉。好在《局长红人》里面的东西还对得起王跃文的序,没太扫他的面子,不然我就是大不敬,该打屁股了。

    我跟王跃文不仅都是湖南人,而且都属于沅水流域的。湖南被形象地称为三湘四水,四水为湘资沅澧,我的家乡城步,王跃文的家乡溆浦都在沅水边上。这是我好不容易从地图上查出来的,王跃文想赖都没法赖掉的。我比王跃文痴长两岁,但间道有先后,他得风气之先,这是我最嫉妒他的地方。我们都是给领导写报告的刀笔吏,不过他使的是青龙偃月刀,写的是大邻导的报告,我使的是河南生产的水果刀,写的是中领导和小领导的报告。他给大领导写报告时,同时写出了《秋风庭院》《今夕何夕》等名作。我最没出息,给中小领导写报告时便写不出别的东西。而且我对党组会,中心小组学习会,局务会,局长碰头会,局长办公会兴趣大得很,逢会必参加,把自己等同于普通和不普通的领导。还热衷于买香烟购水果搞接待。如果是办公楼被小偷光顾了,宿舍楼电表箱起了火,我也会屁颠屁颠第一个至少是第二个赶到现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幸至今还活着,这才写了些不成体统的东西。而此时王跃文已大红大紫,我真恨不得给他两拳才解恨。

    大体相同的人生阅历,又都是写的现实人生和机关生活,读者将我俩的作品比较着看,自有其道理。这也让我癞子跟着月亮走,沾够了光。但读者也看得出来,我俩的作品是不同的。非上上智,无了了心,王跃文观察生活所独具的慧眼,对现实人生的参悟,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的。还有他那太极般的语言功夫,看上去似不经意,实则四两可拨千斤。我当然不敢步王跃文后尘,那永远只能是王跃文第二,尽管能做王跃文第二也是天大的造化了。所以他写高层,我写中层。他写人物,我写事件。他落墨于文化剖析,我着重于世俗描摹。

    编者:王跃文遭受的盗版铺天盖地,自不待说。你遭到的盗版也惨不忍睹,你的感受如何?

    肖:关于盗版,说来话长。2002年初《官运》出来时,读者对我还不怎么了解,两个多月后开始热销,盗版才出来。等到2002年4月出版《局长红人》时,一个星期不到,大小书店不用说,车站码头,无处不是盗版。北京有一栋楼房,几十个坊间都在加班加点盗印《局长红人》,记者和出版社去暗访,他们扬言要做了人家。《脸色》也是盗版比正版量大。《位置》初版时,感谢非典,静静地销了两个月正版,第三个月非典前脚走,盗版后脚来。时有外地读者寄了我的书来,索我的签名,一看却是盗版。我是亦喜亦忧,喜读者看得起我,给我面子;忧读者看不清书,寄盗版刺激我。可读者何罪?也是受害者嘛。我只好在盗版书上签上我的名字,寄还读者,感谢他买了我的盗版书。

    盗版让作者、出版社和国家经济上受损失,但作者名誉上的损失不大,印刷质量差,错别字多,看着不舒服,买盗版书的人活该。令人气愤的是盗名书,书不是你所写,却在封面上打上你的名字。朋友笑我,你原来给领导写报告,署的是领导的大名,现在人家写了小说却署你的名,你也是领导了。这话不假,只是我怎么也找不到当领导的感觉。

    编者:你不会被盗版盗怕了,因噎废食吧?近来在写什么?以后有什么打算?可以透露吗?

    肖:盗就盗吧,我不去或少去那些卖我盗版书的书店就是,眼不见为净。近来应杂志朋友约稿,写个把中篇。主要还是长篇。社会生活那么丰富多彩,长篇容量大,能装下的东西多。加上活到四十多岁的份上,别说人情练达,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板凳得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我不会去做空头文学家的,多给读者提供点干货吧。肖仁福,1960年生于湖南省城步县,1985年以前做过四年教师,此后一直在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近调湖南邵阳市丈联供职。1988年前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和发表小说二百多主要著作有:

    长篇小说:

    《官运》2002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位置》2003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小说集:

    《箫声曼》

    1994年贵州民族出版社出版

    2003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再版

    《机关大院》

    2002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局长红人》

    2002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脸色》2002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

    雕花床(中篇小说)

    薛媛媛

    我四岁的时候,长得比同龄女孩子矮小,却格外不安分,成天像男孩样乱跑。在机关工作的母亲拿我没办法,只好把我关在办公室里。办公室临街,每次,只要启开条门缝,我就偷偷上街了,害得母亲四处寻找。母亲管我不住,就用根绳子拴羊崽一样把我拴在办公室。绳子的长度不能到门边,也够不到母亲身边,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玩气球,积木。玩腻了,我把积木气球踩烂,然后用哭声表示我的抗议。反了!反了!管不住你了。我要把你送出去。母亲不断地喊。

    汜得有一天,我还未睡醒,母亲把我从床上拖起,迷迷糊糊拉出了门。路上,我嗅到一股臭气,当我完全清醒时,走进了一条叫居士巷的巷子。居上巷像一只倒喇叭,一条小港顺着喇叭中间流淌,两条麻石路沿港延伸,仿佛看不到尽头。麻石路边是参差不齐的燕子瓦居民房。居民房前家家有桃树,密匝匝二排。

    母亲带我站到了一扇双合页门前,刚想敲门,门打开了,从里而走出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来。她穿件黑香芸短衫,下身一条宽大的蓝棉绸裤,显得有些臃肿,但齐耳的短发,额前不留一丝刘海,又显得精精神神。胖女人微笑着向我伸出双手,手也很胖。不要。我一把搂紧母亲。母亲朝我屁股一巴掌。胖女人上前抱住我,边给我揉屁股,边解开上衣,露出一对大乳房,将右边一个使劲塞进我的嘴。我拼命吮着,甚至还发狠地咬了一口,她身子抖了抖,其实我一滴乳汁也没尝到。

    就这样,胖女人成了我的保姆。

    胖女人把我抱到一张雕花床上,雕花床很大,顶上有个像屋檐的床檐,看上去像唱花腔的小舞台,也像个小宫殿。我在床上翻跟头,跑来跑去的跟胖女人捉迷藏。胖女人抓到我,要我叫她雪爸爸。我躲在床的一边,怯生生地望着她。她很有本事,变戏法似的一变,变出一颗棒棒糖。我含着棒棒糖,就把雪爸爸叫得又甜又脆。雪爸爸一把抱住我,咯咯地笑,笑出一排细碎洁白的牙,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我的小手指戳着她脸上的酒窝玩。猛然,屋里一声咳嗽,不重,很威严,原来另一张床上还坐着个男人。和雪爸爸相比,那男人又高又瘦,黑着一副脸,凶巴巴地抽烟。我赶紧搂紧雪爸爸的脖子。雪爸爸放下我,把我推到他跟前,乖,叫杨爸爸!我没有吱声。雪爸爸又变戏法似的变出—颗棒棒糖。这次雪爸爸的戏法被我戳穿了。原来她是把棒棒糖藏在了她的大乳房下,她要不掀起,走路都不会掉下来。

    杨爸爸!只要有糖吃,我能把每个人叫得刮甜蜜蜜。

    我一下子认了两个爸爸,只是我没弄懂,杨爸爸叫爸爸,为什么胖女人也叫爸爸。这是个谜。这个谜埋在我心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弄清楚。每当想起这个谜,就会想起雪爸爸和杨爸爸,以及陈妈和雕花床之间的种种故事。

    1

    那天,天有些灰蒙,间或飘着小雨,居士巷的石板街上就像涂了蜡,光滑滑的。我脚上的绿色小雨靴在石板路的磨擦声虽然微弱,但滑来滑去的,很好玩。雨靴,是外婆给我从老远的长沙带来的。这是双让许多小孩子羡慕的雨靴,他们脚下只有猪肝色的塑料凉鞋。那时我天天盼下雨。雨天,我穿上它,走路脚抬得很高,特别是在小孩子成堆的地方,就更摆出样范。不过,大人们穿的木屐,走在街上呱叽呱叽的,很热闹。我夹在他们中间,脚—卜的响动,全被雨滴在石板的声音以及人人们的木屐声淹没了。

    巷子里,一扇扇双合页门敞开,露出一个个小摊子,摊上有瓜子、花生和糖粒子。我在小摊之间穿梭,从一个小摊走向另一个小摊。小摊上的叔叔阿姨或伯伯大妈善良一些的就对我摇头,凶巴的则把我赶走。我在—个买酸水萝卜小摊,迈不动脚步,口水直淌。摊子上有五个用玻璃瓶子做的酸水坛子,里面的刀豆、萝卜、藕头、黄瓜看得一清二楚。我摸摸口袋,口袋里有个气球哨,气球早上还是好好的,刚才被我弄炸了,只剩下个竹哨子。我只好用气球哨换酸水萝卜。我刚拿山气球哨,一双胖手突然从后面把我拦腰抱起。

    我要吃酸水萝卜!我要吃酸水萝卜!我大声喊。一回头,见是雪爸爸,喊声更大了,声音传得整条巷都听见。

    你跟我坐好!一回来,雪爸爸把我按在小板凳—上,自己撅着屁股去坐那张红木椅子,把椅子塞得满满当当。雪爸爸腰像水桶,屁股像个大南瓜,一般的登子坐不下,坐得下的也只有那张红木椅。

    雪爸爸!给我糖吃,我就坐好。

    雪爸爸没有理我。

    雪胖子!给我糖吃,我就坐好。

    这下雪爸爸走过来了。她二话没说,扒下我的裤子,在我屁股上狠狠抽了两巴掌。打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打你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我赶紧叫了声雪爸爸,她才没有继续打我。其实叫雪胖子,是从杨爸爸嘴里叫出来的。我听周围邻居亲切地叫她“胖妈”的时候,杨爸爸管她叫“雪胖子”!杨爸爸叫雪胖子的时候,雪爸爸脸上那种愤怒是扭起来的,像扭转的弯刀。样子吓死人。

    我规规矩矩坐到了小板凳上。雪爸爸见我终于安静下来,起身从雕花床上变了粒糖。给我。糖粒子是从雕花床上变出来的。我趁雪爸爸进厨房的时候,爬上床去找糖粒子。雕花床是红木做的,雪爸爸每天宝贝样地擦来擦去,擦得贼亮贼亮。床前有一对床头柜,床帘边有两个椭圆形的镜子,镜子周围雕的牡丹菊花百合花都是镂空的,我可以伸一根指头进去玩。而我现在没有心思玩。床顶上那些雕得活灵活现的龙呀、鱼呀、鸟呀,我也没有心思去数。我瞄准了藏在床里头的一排抽屉,我拉开抽屉,里面只有布票粮证煤证一类的本子。雪爸爸的糖藏在哪里?这时,我发现床三周的小圆柱子,闪着暗红的光。我瞄准小柱子,一根根找,终于在圆柱的夹缝里发现了一粒糖。我嘴里含着糖,在床上打了个滚,想,这么宽的床,我可以在上面开火车了。于是,我把房里的大板凳小板凳搬上床,按大小排成行,用绳子捆住。我坐到第一张板凳上,当司机,嘴里“呜呜”地走,后面的板凳跟着走。床板“嘭嘭嘭”响个不停。

    雪爸爸从厨房拱出来,瞪圆双眼:你咯要死的,板凳搬到我的雕花床上去了!看我打你屁股!雪爸爸刚靠近床沿,我反手抓住她的头发,大喊:雪胖子,雪胖子。然后跳下床,一溜烟跑到小楼阁上,抓起一只脸盆,顺着楼梯摔下去。听到“砰”地一声脆响,我高兴得拍起手来。

    你!你!你。雪爸爸气急败坏地喘着气。

    雪胖子!你在哪里弄来的野孩子,给我弄回去。杨爸爸搬起条矮凳,手像要随时甩过去。

    孩子,那是孩子。雪爸爸肥硕的身子挡住了。

    你把野孩子弄回去!我们家不缺你那两个钱花。

    我不是野孩子。我喊着叫着,飞快地从小阁楼的楼梯扶手上滑下来,又爬到床上,双手摇那些小圆柱子。杨爸爸黑着一副脸走过来,抓住我的小手像撕一块树皮一样想把我的双手从小圆柱子上撕下来。他越撕,我越抓得紧,还摇得越快。你这野孩子,你哪是摇床,你是在摇我的心。杨爸爸大声地说完这句话,就愤怒地用劲把我往下扯,我的手一松,身子往后一闪,就滚到床沿边,然后掉到地上。当我反应过来时,头上长了个大包。我呼天抢地地哭。雪爸爸赶快抱起我,边揉额头,边解开上衣,将一个乳房塞进我的嘴。在后来与她相处的日子里,只要我受到了委屈,她都会把我搂在怀里,肉包形的大乳房埋住我的脸,我的眼泪也会戛然而止,只是我再也不会把她咬疼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我读小学。

    不就是在床上玩吗!看把她撞的。她也不会把床搞烂,我父亲做得结实着啦,十个小伙子也踏不垮。雪爸爸边说边抱着我往厨房走。

    杨爸爸黑着一副脸,蹲在门坎上。

    雪爸爸又说,你没有学到我父亲全部手艺,这不怪我啊!

    杨爸爸一听雪爸爸提她父亲,不再吭声了。他点燃一支烟,目光一会儿追到厨房,一会儿愣愣地望着雕花床,又回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瞪我时,他脖子上的青筋毕露,脸拉得像张马脸。我摸了摸额头鼓起的包,赶紧从雪爸爸身上挣下来,像小猫一样躲到了门旮旯。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看到杨爸爸那张拉长的马脸,心里就怯。

    2

    尽管杨爸爸很讨厌我在雕花床上玩,可是我还是常常爬到床上去玩。每次刚爬上去,雪爸爸都要把我从床上拖下来,凶巴巴地说,你又找打吧!杨爸爸不喜欢你到床上玩。我知道自己犯了错,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其实那天,我是抱着一些气球在床上吹,吹着吹着,弓到床里面睡着了。雪爸爸从床上把我拖起,她要带我出门。雪爸爸挑着一担空水桶出门,我牵着水桶的一头绳索,嘟着嘴,跟着她走到巷子口。雪爸爸住在巷子尾,我只感到我和雪爸爸走了很久才到巷子口的。

    雪爸爸进一家食堂买潲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巷子口那个小摊子,上面的五个玻璃瓶子装的酸水萝卜看得清清楚楚。守摊的阿姨倚在门前,她一只手扶门,一只手很自然的垂在下胯,穿一件黑丝绒旗袍,竖起的领子显得脖子很长,脸衬托得红嘟嘟的。脖子上戴的项圈银光闪闪,头上梳的粑粑头,用一个黑网裹着,水亮水亮的。我跑到她跟前,那女人弯下腰,对我说:叫一声陈妈,就给你吃。我张口一声陈妈。她头微微弯,朝我笑着,右边有颗好看的金牙。好多年后我常回忆起这颗好看的金牙。陈妈的酸水萝卜有点酸,有点辣,又有点甜,非常好吃。

    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雪爸爸挑着两桶潲水出来,见我手上的酸水萝卜,先是命令我丢掉,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砸到小摊上,拉我就走。嘴里还念着:你这个该死的,又跑过来了!她的东西你也吃,不怕吃坏你的肚子。我不敢撒野,嘟起嘴,牵着她的水桶绳索,乖乖地跟她走。雪爸爸走路像个陀螺,两只桶不断地晃,我也跟着晃,觉得蛮有味,格格笑着。雪爸爸说,还笑呢,你给我记住,下次见你吃她的酸水萝卜,我就把你送回去。我一听,嘴又嘟起了。我不想回去,不想被母亲关在办公室里玩那些积木一类的死东西。

    回到家,天有些暗了。雪爸爸把潲水倒进潲缸,擦把汗说,挑着拉着,像是担回三桶潲水,累死我了!雪爸爸说累却没歇下,从厨房炒出大碗猪油饭,大口大口吃,边吃边说,做得吃得。后来我想,雪爸爸以前那好看的苹果脸和那苗条的身材,大概就是这样日久天长无节制地给吃着胀大的。

    我肚子不饿,是因为不想吃雪爸爸的饭,想吃陈妈的酸水坛子。趁雪爸爸吃饭的时候,我又溜到巷子口,观察陈妈的小摊。陈妈站在双合页门前,向我招手,鼓励我过去。我把雪爸爸的忠告忘到九霄云外了。我不花一分钱吃到了酸水萝卜。后来的日子,吃陈妈的酸水萝卜成了我每天的快乐。我总是偷偷去又偷偷回,神不知鬼不觉。陈妈也喜欢我,只有我每天来了吃了,她才放心地坐到摊位前。终于有一天,我在那里吃得嘴巴直嗍,忘乎所以的时候,雪爸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并没骂我,眼睛却挖着陈妈。陈妈头突然低得很低。雪爸爸将五分钱拍在她摊子上,对我说,还不给我滚回去,你个没用的家伙,吃她的,她是什么好东西?一个狐狸精,勾人家老倌吸男人精血的狐狸精。

    一路上,雪爸爸都在骂骂咧咧。我不知道雪爸爸为什么要这样骂她,还这样恨恨地骂。

    有天早晨,我还在睡觉,雪爸爸从菜市场买回五个玻璃坛子,还有萝卜、黄瓜、刀豆和藕。她一进屋就把我喊醒,要我帮她做事。雪爸爸把黄瓜和藕切成圆圈,又把萝卜切成片,要我用根麻绳穿好,挂到房里的竹篙上,又把刀豆剥开,去掉籽,切成手掌形状,要我把它和萝卜穿到一块。雪爸爸的屋里挂着的萝卜刀豆,像旗子一样在上空飘扬。雪爸爸指着那些飘扬的//豆萝卜说,只要它们吹干了,我就能做出比她好吃的酸水萝卜,让你这个宝崽吃个足。雪爸爸说的她就是陈妈,只是雪爸爸不愿提她的名字罢了。那几天,我天天望着酸水坛子里面的东西流口水,有时晚上望着都睡不着觉。雪爸爸说,去睡吧!乖,睡一觉起来就可以吃了。果然,第二天,雪爸爸在坛子里给我夹了一小碗,我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雪爸爸望着我那迫不及待的样子,松了口气,用巴结的眼光望着我,问:雪爸爸的是不是比她的好吃?我睁圆双眼,喉咙里的东西卡着说不出话来。雪爸爸又说,好好,你先吞掉嘴里的东西,真是贪崽。雪爸爸进厨房了。实际上含在我嘴里的那几块酸水萝卜非常难吃,嘴里含的不是酸水萝卜,像含了几块盐。我皱着眉头,嘴歪了几下,说不10活来。雪爸爸没有仔细看我的样子。雪爸爸是站着的,根本看不到我坐着的表情。我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一口喷出嘴里的咸物,对着厨房嚷:不好吃!一点也没有陈妈的好吃!一下子,在厨房捣猪食的雪爸爸突然跑出来,脸紫成猪肝色。她双手在围裙上擦,眼睛盯着巷口,那样子好像她要冲出去和谁理论理论。可是雪爸爸盯一阵后,不是冲出门,而是屁颠屁颠进厨房,从厨房拿出一根赶猪的竹鞭,对着酸水坛子,一鞭抽过去,很准,五个瓶子“咣当”一声,在地上粉身碎骨。她扔下竹鞭,不理我,躺到那张雕花床上赌着气。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雪爸爸为什么那么伤心。雪爸爸看上去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她那么强大,其实强大下面有她无可奈何的脆弱,只是常人看不到而已。她在和陈妈暗暗较劲,没想到连做酸水坛子这样的小事也不如陈妈。

    陈妈的存在成了雪爸爸一块时常痛的伤疤,这是后话。

    3

    在桃花江,要是有人想做一‘套像样的家具,那肯定要请杨爸爸了。杨爸爸是桃花江行名的木匠。杨爸爸在县工程队上班,他带丁几个徒弟。过年过节,徒弟们提个篮子上门,篮子里有洒有肉有烟。这时,杨爸爸挥动那宽大的衣袖,说,今天在咯里吃饭,然后对厨房里的雪爸爸喊,雪胖子!赶快做饭,他们在咯里吃饭。杨爸爸的每句话就像一道命令,雪爸爸一接到命令,就像接到圣旨一样,厨房出现一片寸·当响。每当这样的日子我就特别高兴,因为我能吃到我平时吃不到的好菜。

    端午:节那天,他的徒弟提着东西来了,,杨爸爸很高兴,抄着手在屋里走动,口里不时哼着“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儿个人来,七八条枪……”我听不懂他哼的曲子,但我汜住这几句,就跟着哼,跟在他后面走来走去。这时,厨房里飘出来肉香味,飘得整个房里都嗅到。杨爸爸对我挥动着他那宽大的衣袖:去!去!去!快端莱上来。

    杨爸爸慢慢呷酒,然后点燃一支烟,咝咝地抽,吐出—个个烟圈。他的徒弟们一声不吭,埋头吃肉,吃得汕光满面。他瞟一眼雪爸爸,又瞪我一眼,然后去看雪爸爸身后的那张雕花床,好像床上藏有什么秘密似的诡秘地·一笑,然后云雾般地说了句走着瞧吧!他将剩酒一口喝完,打着长长的饱嗝,和徒弟们前呼后拥地去上班。

    雪爸爸拿了箢箕,躬到猪栏里去掏猪屎。这是她每天要做的第一事。太阳从雕花窗格子缝里射进来,直照到她身上。当她伸起腰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了。按理说,像雪爸爸这样的殷实人家,用不着她给人家带小孩更用不着喂猪,就可以过上舒服的口子。但她没有这样做。她说那份坐享其成的日子才是一种最不踏实最不舒服的日子,人活就要活山个踏实。有一个时期,村里镇上都特别穷。居士巷的屋顶上冒不出烟,锅里揭不开锅,而口子在雪爸爸的把持下,不但屋顶上能按时冒出缕缕炊烟,桌上还红红绿绿。小孩碗里有蛋,大人杯里有酒,杨爸爸出门,身上还穿出个排场来,让居士巷的男人嫉妒得要死。居上巷的男人说,杨爸爸娶雪爸爸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一辈子在幸福中过呢!巷里的男人也经常拿雪爸爸来教育自己的懒婆娘。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烈,雪爸爸擦了把汗,端起箢箕里的猪屎,从厨房摇摇晃晃出门,倒到门前的小港里。

    嗯,巷里好臭。我赶紧捂住鼻子。

    怎么不臭,居士巷都喂猪,猪屎没地方倒,只好倒港里了。所以巷里经常飘着猪屎臭。你嗅惯了就好了。

    雪爸爸提着空箢箕进米,用肥皂反复地抹在她的胖手上,拧啊搓地弄出肥皂沫,再涮,再洗,用毛巾擦干净。

    雪爸爸,嗅惯了猪屎臭,我还会漂亮吧?

    漂亮!你不知道,居士巷是一条有名的巷子,生活在桃花江人没有哪个不知道这条巷子的,这里曾经出过不少阔老板和美女,可惜后来破落了。

    他们天天嗅臭气还漂亮?说这活时,我伸长脖子,去看门前我的那颗小桃树。我想我的小桃树也在天天嗅臭气,它还会长吗?那颗小桃树是我来雪爸爸家的第一天,她为我种上的。雪爸爸说过,桃花江的人喜欢种桃树,种桃树是一种吉祥的象征。

    你这宝崽崽。雪爸爸咯咯笑,把我搂进怀里,对我说,早点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看电影。一听电影,我双手搂着雪爸爸脖子,在她脸上亲个不停。

    雪爸爸很快做出了饭菜,我迅速摆好了饭桌。把一个小酒杯放在桌子最醒目的地方,想让杨爸爸—进屋就看见他的小酒杯。雪爸爸,杨爸爸一回,我们就抓紧吃饭,吃完饭就走。可是,桌上的饭菜凉了,杨爸爸还是没回来。

    平时杨爸爸吃饭的时候特别准时,他是从不在外面吃饭的。他吃不惯别人做的饭菜。雪爸爸能做出一手杨爸爸喜欢的菜,这是任何女人做不出来的。他们说南方女人引吸男人,是先把男人的胃拴好,也就是说能烹调出自己男人喜爱吃的菜。不论男人走多远,或者一时迷失了家,都会嗅着自己家的菜香回来的。把握住男人的胃,也就把握住了枕边的男人。

    乖,去门口看看,看他回来了没有。说这话时,雪爸爸已经站到门边,呆呆地望着巷子口,突然,我发现陈妈提着一瓶酒回家。陈妈怎么会买酒?

    日头朝西边栽下去,屋门口的鸡开始自觉落窝,杨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拍打拍打它还是叫,我——要——吃饭!我拍打肚子,喊起来。

    我一叫,雪爸爸只好让我先吃饭,我吃饱了饭,又想到了电影。我又开始叫起来,叫得惊天动地。雪爸爸没有理我。我再叫的时候,雪爸爸掏出两颗棒棒糖说,乖,电影票在杨爸爸身上,只有等他回才有得看。我一听,不再哭了,同她一块站到门口伸长脖子朝巷口望去。

    在我的印象中,雪爸爸每天都要等杨爸爸回来吃饭。吃了饭以后又要等杨爸爸回来睡觉。雪爸爸的很多日子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今天杨爸爸没有在雪爸爸的等待中回来。

    他饭丢在外面吃了,难道家也不回了?雪爸爸睁着一双迷惑的目光。

    猪栏里的猪发出了鼾声。杨爸爸没有回。雪爸爸叹着气,对我说,乖,你在家,不要出去,我到杨爸爸那里去拿电影票。说完,从楼上拿出一盏灯,点燃时,我发现灯是通过玻璃灯罩才发出光的,在这条巷子有这种灯的人不多,雪爸爸叫它马灯,也有人叫它美孚灯,但不管它叫什么灯,雪爸爸有一盏,而且心肝宝贝一样,擦得雪亮。雪爸爸提着马灯一闪一闪出门了。

    趁雪爸爸不在,我又可以上雕花床玩了。我爬到雕花床上去数那些龙呀、风呀、鱼呀。雕花床两边的椭圆形镜子,把我全部照进去了。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我的头、手和花衣裳。雕花床的那对床头柜的拉手是蝴蝶图案,镀了金粉。我用手使劲搔金粉,好像看不到电影是这拉手涂了金粉的原因。我把抽屉故意一开一合,抽屉在我的运动下,发出嗡嗡的响声。突然,“啪”的一声,一扇未插牢闩子的窗户被风刮开。顿时,屋外电线的“呜呜”声,枯树枝的“嘶嘶”声,屋顶飞舞瓦片的“噼啪”声,随着寒气一齐卷进来。我颤抖着手去关窗子时,雪爸爸回来了,她没有找回杨爸爸。我赶紧钻进她怀里。雪爸爸叹了一口气,反复问自己,他会去哪里呢?会不会……雪爸爸突然想到了那个她不愿去想的,也是她一直提防,小心维系着不让它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雪爸爸自顾不暇地骂一句,让他晕死在那个鬼婆娘的裤裆里。

    雪爸爸说的鬼婆娘就是陈妈。

    4

    其实,雪爸爸和陈妈年轻时,还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姐妹呢。听居士巷一些年长的人说,雪爸爸和陈妈还是当年桃花江的第二代美人。二十年代中叶,我国著名歌舞音乐家黎锦晖先生就写过一首《桃花江是美人窝》的歌。当时黎锦晖的这首《桃花江是美人窝》从关内唱到关外,唱遍大江南北,传遍南洋、日本,硬是把桃花江推向了全世界。当年很多外国朋友除了知道中国有个上海,还知道中国有个桃花江。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那年月,为鼓舞土气,在军中扬言:打到桃花江去,抢一个美女回日本。

    雪爸爸和陈妈出生的年代,正是《桃花江是美人窝》唱遍全世界的那个年代。按时间推测,她们应该是第二代美女。

    雪爸爸叫刘雪梅,陈妈叫陈雪梅。旧时的老人家取名字喜欢按出生的季节来取。她们都出生在腊月,所以不约而同取名叫雪梅。那时的桃花江以一条江穿过全镇,桃花江人枕河而居,依江傍水散落成若干街道小巷。居土巷就横搁在桃花江的一条巷子。那时的居士巷也不叫居士巷,叫猪屎巷。居民们家家喂猪,猪屎没地方倒,只能倒自家门前的小港,由小港的流水把它带走,所以小港经常弥漫着猪屎臭。但是在文字记载上叫居土巷,那是居土巷的名人用谐音写出来的。漂亮的小港飘着猪屎臭,居士巷的居民不能在港里洗衣,更不能饮水了。他们只能把衣服提到两里路外的张家码头去洗。可偏偏这条巷很出名,从那些燕子瓦木板阁楼里伸出来的,从那条小巷里走出来的,一张张鲜艳如桃花的脸蛋,羞羞涩涩,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滋生出许多故事来。

    年轻时的雪爸爸和陈妈一样漂亮,如果说陈妈是一束兰花的话,那么雪爸爸是一朵牡丹花。雪爸爸的美是那种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美。她杏眼蛾眉,皮肤雪白。她的胸脯臀部圆滚,脸蛋通红鲜嫩。她浓密而柔软的发丝—缕缕下倾,时而梳成两条辫子,时而结个粑粑,再夹上一个闪亮的蝴蝶花,很是吸引街上的小伙子。那时的小伙子有事无事往她家跑。雪爸爸也不烦,总是灿烂一笑,脸上泛出两朵红晕两个酒涡来。那两朵红晕两个酒涡把人都醉晕。可是雪爸爸就像天上的月亮,对谁都有温情,可谁也难搞到手。所以小伙子只能成天围在居士巷喊:

    桃花江畔女人美

    居士巷里男人醉

    谁家闺女美中美

    当然也有一批小伙子叫美女陈雪梅的。杨爸爸就是当年最爱唱美女陈雪梅的:

    喝了桃花江的水

    总想亲美人的嘴

    要知美人肯不肯

    只问美人陈雪梅

    然而,刘雪梅利陈雪梅对那些登上门的小伙子都是不屑一顾的。她们的美只属于她们两个人。外面的力量多大,也不能分解她们。两人形影不离,早上互相梳头发,白天一起逛街、看电影,晚上一个木盆洗澡。睡在床头,还要讲一些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私家活。她们好像就是个整体,就像脚和手一样,谁也不能分割,淮也离不开谁。如果谁先禽开了,都是对对方的一种背叛。直到有一天,陈雪梅家吃厂一桩官司,她父亲要赔很多钱。无奈之下,陈雪梅被父亲许配给了银匠家兴,家兴为陈家赔了钱,才了了那桩官司。那些日子陈雪梅抱着刘雪梅哭,哭得昏天黑地。

    出嫁的那天,刘雪梅将陈雪梅打扮得漂漂亮亮,又亲自做伴娘。山嫁时,陈雪梅——直在哭,哭成核桃一样的陈雪梅,人家以为她有多孝顺父母,其实是舍不得离开刘雪梅。冬天里往日的婚事在居士巷并不热闹,可陈雪梅的婚礼却把这个冬天闹得像春天般温暖。居士巷响起的爆竹,就像春天里的桃花一样密,一样鲜艳。爆竹响了整整一上午,街上人听到爆竹,都往一个方向跑。陈雪梅一身大红袄走10来,坐进了门前那顶八人抬的大红轿,围观的小伙子个个傻了眼,杨爸爸更被眼下的场景呆住了。大红轿颤悠悠启动,杨爸爸像丢了魂似的,跟着大红轿走。他要看陈雪梅嫁丁个什么样的男人。大红轿停在巷口,新娘从大红轿轿里下来,走进张家银铺。张家银铺是桃花江惟一的一家银铺,它世代相传,落到家兴的手里,家兴的手艺更超过厂他的前辈。他打出的银器,做工精细又漂亮。桃花江婆娘脖子上的银项链,手上的银镯子和小孩脚上的银圈子,都是出自张家的银铺。

    在桃花江讨生活的男人,有本事的吃手艺饭,如木匠、银匠、鞋匠等;没有本事的吃苦力饭,如拖板车,给机关拉大煤。家兴属于有事的男人,人又 k得堂堂正正,陈雪梅不爱他爱谁?不嫁给仙嫁谁?陈雪梅走进张家后,杨爸爸像瘪了气的皮球离开的。人虽然离开了,但心不服。其实陈雪梅父亲很早就放出话语,嫁女一定要嫁个有一流手艺的男人,这个杨爸爸早就知道的。只是他想,仙也是桃花江有名的木匠,桃花江那些有钱人家里的家具都出于他的手。可是他不是惟一的匠人,还差点,他的师傅当时还没有死,师傅没死,徒弟永远是第二位的。可见他是多么地恨师傅,他多么地盼师傅早点死。师傅拖一个病歪歪的身子,怎么就不早死呢?师傅天天咳嗽,怎么就不一日痰噎着闷死呢?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恨着师傅,自然这种恨只能是暗暗的。

    第二年,陈雪梅生了个儿子,和家兴一样长得端端正正。家兴从银铺一回来,抱过儿子就心肝宝贝地叫。但是好景不长,那年冬天,陈雪梅与丈夫给一对新婚夫妇送银器,家中留下小孩放在摇篮里,她怕小孩冷,摇篮靠在火炉边,叫表妹看管。等他们回来时,火炉罩上的尿布着了火,儿子被大火烧成了坨黑炭,贪玩的表妹也不知去向。那些日子,陈雪梅整天沉浸在悲哀中不能自拔。家兴见陈雪梅这个样子,无心做事,打出的银圈不是小了就是大厂,最主要的是不能按时交货,害得那些结婚的人不能按时结婚而失去了信用。正在这时,广东来了个开银铺的,就在他对面开得轰轰烈烈,那些急着结婚的男男女女,都上家兴对面了。家兴望着空荡荡的银铺,气得吐血,吐成了肺病。坐吃山空,几年下来,家里没有银根了。陈雪梅为了给他治病,跑到南洋做甜酒牛意,还是没有挽回他的生命。后来也不知为什么陈雪梅一直没嫁,一直住在巷子里。杨爸爸每天上班都要经过她那里,于是杨爸爸又有了小伙子时的那种企望,那种丢了魂的感觉。

    有一次,陈雪梅来到刘雪梅家,看见她家的那张雕花床,就爱不释手地去摸,摸着摸着便流出了眼泪。杨爸爸看见了,便宽慰她:儿子死了,可以再生,你喜欢雕花床,我也可以给你做一床,你要想得开一点。杨爸爸说这种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陈妈那张泪脸。

    从那以后,陈妈就很少到雪爸爸家来了,杨爸爸也很少呆在家里了,慢慢地给雪爸爸感觉到一种不幸,感到了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5

    雪爸爸起了个大早,给自己干干净净洗了个脸。洗脸水端在手里,她不想倒掉,她给这盆洗脸水派了个用场。她就这么端着出门,登登登,来到陈妈家。陈妈的门紧关着,这是她意料中的,她不设想一大早。有人迎接她。雪爸爸就是选的这么个没有人迎接的大早,就是选的陈妈和整个居士巷还在睡梦中。雪爸爸对着陈妈的门坎,一盆水倒进去,水沿着门缝流去。陈妈的门忽然拉开,刚开了一条口,露出了陈妈的红旗袍和旗袍丌衩的地方那道又白又亮的光,那道亮光刺得雪爸爸的眼睛又酸又痛。雪爸爸很想用她的目光把那红旗袍撕下来,更想把那又白又亮的光撕碎,但是那双眼睛却始终睁不开,只有两行泪水从她那半睁半闭的双眼里滚下来。这时,陈妈的门又忽然关上了。

    雪爸爸提个空脸盆,登登登回家。在夏天这么好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正是空气新鲜,凉爽好做事的时候。雪爸爸不想和人吵,更不想让整个居士巷都晓得。她怕热,更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他们不要名声,她要名声。一个人没有了名声,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她这样做只想把门己男人的心捞回来。

    果然,雪爸爸刚到家,杨爸爸跟着回来了。

    杨爸爸黑着一副脸对着雪爸爸,目光很硬,一副有底气的样子。他的目光告诉雪爸爸,还不做饭去,我在等你的早餐。准确讲杨爸爸离不开雪爸,是离不开她做的饭菜。雪爸爸没有去看他的脸色,而是撅着屁股去坐那张红木椅子。一下子,杨爸爸的目光暗下来,像雾一样从雪爸爸头上飘过去。

    雪爸爸说,有狠你就死在她那里。

    杨爸爸不做声。点燃一支烟,抽着,立即有白色烟雾包围在周围。

    女人都是一样的,闭着眼睛一个味。雪爸爸说这话时,脸都变了形。

    杨爸爸瞅一眼雪爸爸,又莫明其妙地瞄一眼他旁边的雕花床。我不知道杨爸爸为什么特别兴奋,看着床,杨爸爸脸上挂着那种很怪很怪的笑,我从来没有见过杨爸爸这么笑过。就这样,杨爸爸瞅一眼雪爸爸,又瞄一眼床,瞄一眼床又看一眼雪爸爸。然后,他自己走到厨房去了。

    雪爸爸是个明理的人,生气归生气,但不能耽误了杨爸爸上班的大事,他要是吃不好,上班就没精神,上班没精神就会做坏别人的家具。雪爸爸屁颠屁颠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锅铲,开始炒铁锅里的菜。她背对着杨爸爸,由于还在生气,挥动的双臂有些夸张,扭动的腰有些过分。随着她一左一右地挥动,肥大的屁股对着他一颤一颤地抖动。杨爸爸怔住了:他仿佛在好多年前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妇,挥舞着丰腴的双臂,躬在厨房里炒菜。她每挥一下,闪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他觉得那滚圆的臀是他肥沃的田野,他单薄的身骨在肥沃的田野耕耘时,是那样地快乐。现在看来,似乎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了。甚至他感到了一种排斥的陌生感,还掺和着厌恶。特别是她身上不时散发出来的油盐味。

    其实,雪爸爸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会变到这个样子的。结婚后,她把心全部贴到男人身上了。男人常在外面跑,要穿得体面。男人在外面赚钱,不能让他在家里累着。所以她把男人的许多活很自愿地撂到了女人稚嫩的肩上。累了,自己揉揉,伸伸筋骨。做得吃得,她一餐吃两大碗饭,吃肉尽吃肥的,把精肉挑给杨爸爸吃。日久天长,她那好看的脸蛋和身段挂满了赘肉。

    雪爸爸说,要吃饭了,就记得我是你老婆!有狠的你不回来吃。

    你不就是这点狠?杨爸爸的声音很轻,像猫叫,隔着厨房,还是被正在炒菜的雪爸爸听见了,她“当”地一声,甩下锅铲,从厨房屁颠屁颠出来,一屁股坐进椅子里。 杨爸爸自知理亏,空着肚子上班 望着杨爸爸出门,雪爸爸从椅子上起来又坐下,嘴里不停地念着,不吃就不吃,看你能饿到几时。天天吃着我做的饭菜,却想着别的女人,我就是喂头猪也知道对我哼几声。生气归生气,雪爸爸还是心疼杨爸爸。晚餐,雪爸爸特意多做了几个菜,都是杨爸爸爱吃的下酒菜。杨爸爸吃得很痛快,还比平常多喝了一杯酒。喝得满脸通红的时候,还说了几句赞美她的话。雪爸爸听了,便像少女一样,羞涩地红了一下脸。雪爸爸给杨爸爸泡来一壶茶,杨爸爸喝了一口茶,温情地望了一眼雪爸爸,然后对着我,小孩子早点睡觉。雪爸爸拉着我走到里面的小床边,悄悄地对我说,乖,你今天睡小床,我有话和杨爸爸说。我嘟着嘴刚爬上小床,杨爸爸摇摇晃晃进来,说,娟娟你怎么睡到我的床来了,起来!起来睡那边去!雪爸爸几步走过来,起来!就起来。她才不睡你的臭床呢!我刚离开床,杨爸爸鞋子一脱,上床,蚊帐一扎,睡下了。床像被蚊帐整个罩住了,杨爸爸躬身在里面,透不出一点气息,甚至有种窒息的安静。雪爸爸呆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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