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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9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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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有一天,杨爸爸的姐姐带着杨爸爸回来了。杨爸爸姐姐是个能干的女人,她笑容可掬地对雪爸爸说:我家弟弟怎么天天吃食堂?原来是两口子吵架。唉!弟妹,我帮你把人送来了,要打要挨你就赶紧挨几下,我保证他不会回手的。你看他吃食堂,瘦成猴子了,你不心痛谁心痛?我把他交给你了,再不要让他跑了!

    杨爸爸姐姐说了一大堆话,最后拍拍雪爸爸的肩膀走了!见姐姐走了,雪爸爸转身进了厨房,把厨房的碗筷弄得劈里啪啦响,我知道这是雪爸爸的无声抗议。雪爸爸没做出杨爸爸喜爱的饭莱来。杨爸爸边吃边说,汤咸了,冬瓜烧煳了。雪爸爸没有吭声,去收拾我们小孩子睡觉。我记得那顿饭,杨爸爸自始至终在说。声音不大,杨爸爸是黑着一张脸把一顿饭吃完的。

    在家里,杨爸爸想和雪爸爸说话,雪爸爸不理他。可以说我们的欢乐完全忘记了还有个不欢乐的人存在。他一个人郁郁寡欢,尤其同我们一起吃饭,他想喝酒,自己去找杯子,好不容易找到杯子,再看桌上的菜,桌上的菜还丰盛,就是没有他喜欢吃的下酒菜。他黑着脸,嘴角拉长,菜在嘴巴里很重地嚼,然后像吞酒样咕噜一声吞进去。吃完饭,抽几支烟后,哐当一声放下蚊帐,躺到了床上。有天,他掏出一枚硬币,给我买冰棍吃。我刚接过硬币,雪爸爸的目光箭一样射过来,我的手捏着的好像不是硬币,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硬币从我手上“嘣”地滚到桌子底下。杨爸爸喘着粗气,弓下腰,去捡硬币,半天都抓不到硬币。看他那难受的样子,我很想过去帮他,但雪爸爸那双箭样的目光,从我背后穿透过来,我只能呆在原地,看着他把硬币从地上捡起来。他再站起来时,人像矮了半截。

    有天晚上,杨爸爸偷偷摸到雪爸爸床上,突然跪到雪爸爸身旁,他的腰大幅度地躬着。我屏住呼吸,耳朵听着床上细小的动静,以为雪爸爸又会把杨爸爸一脚踢下床去,结果什么也没发生。雪爸爸只望了杨爸爸一眼,然后翻个身,给了杨爸爸一个冰冷的背。我发现雪爸爸望杨爸爸的目光很冷,像一支冷箭。杨爸爸看到了他从没看到的目光,心地震般地颤了,连滚带爬地回到他那张小床上。我佩服雪爸爸的勇气,她的勇气让我看到她在那些压抑的夜晚里,膨胀在她身体内水样的东西有了可喜的转化,水样的东西就像日光下的雾气一样统统消散了,屋子一下子变得清冽而空洞了。

    窗格上刚麻麻地泛白,杨爸爸就起床开始喝酒了。他从麻麻泛白的吊上喝到午餐后,一瓶酒喝完后就拿着空酒瓶在雪爸爸跟前晃来晃去,显然想让她注意。雪爸爸视而不见,只招呼我们吃好饭。吃完饭,她右手牵一个左手拉一个,出门,上街看热闹。有时雪爸爸看热闹看得忘了回家做饭,就在街上买米粉吃,吃完了再回家,根本忘记了还有个人等她的饭吃。这时,杨爸爸很不乐意地自己做起饭来,笨手笨脚,不是打烂了碗就是烧煳了汤。雪爸爸望着杨爸爸那笨拙的样子,一点也不同情,甚至装着没看见。我一看到杨爸爸那副拉长的马脸,那个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只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有天,杨爸爸站在雕花床前,开始痴痴地看,然后诡秘地哈哈大笑。看着杨爸爸那种不正常的样子,我真担心他会不会在床上搞刊什么阴谋诡计。会不会在床上埋个定时炸弹,我在电影里经常看到埋定时炸弹的。雪爸爸走过来时,杨爸爸又露出一副伤心的样子。雪爸爸突然说,你伤什么心?当初我嫁给你,还不是瞎了眼?你当初娶我还不是看上了我父亲的技术和这张床?

    我愣住了。我似乎知道是这张曾经在雪爸爸的眼里是那么温馨的床,埋葬了她一生的幻想和期待。

    一下子,杨爸爸瘫痪在那里,嘴里的半截烟掉到地上。他费力地弯腰,捡起那半截烟,猛吸几口,又掉到了地上。他微张着嘴,从门坎上扶着门站起,往外走,沿着麻石路走去,走得歪歪斜斜。

    后来我从巷里年长者的一些零零星星的讲述得知,杨爸爸从小跟随师傅,算得上是个聪明能干的弟子。师傅是人人羡慕的木匠,他自然成了人人羡慕的徒弟了。杨爸爸当时一无所有,只是个从农村来镇上学艺的伢子,所以师傅的地位他非常羡慕。为了达到师傅的地位,只有依附了师傅家。他在学艺上采取谦逊的态度,生活上采取亲近的姿态。散工后,他总是上师傅家,帮师母劈柴、挑水,出猪屎,很讨师母欢喜。于是,师母总是做出好吃的饭菜挽留他。师母做得一手好饭菜,杨爸爸非常贪恋,后来来得更勤密了,有事丸事都跑师傅家。来多了,师母把他当成了半个儿子,跟前跟后地叫唤。有了进一步的关系,也有了他最终的目的,第一他要尽快学到师傅全部技艺,第二想讨师傅的女儿作老婆。只有成了师傅的女婿,师傅才会主动让位,扶他一马的。师傅的女儿是整条巷羡慕的对象,怎么轮也轮不上他。所以他必需早点在师傅女儿身上下功夫。他给师傅女儿偷偷送点小礼品,使闺中待嫁的女儿有了某种冲动,由冲动而产生某种欲望。杨爸爸是她接触的第一个男人,她以为是最好的。事实上,杨爸爸让她每天看到的也是最好的一面。师傅的技艺是他一生的积累,不是延伸这种亲情关系,是很难全部传授的,这点人人知道。现在他围定了师母,围定了师傅女儿,他还有什么不能攻破的呢?他很自然地出入师傅家。师傅见妻子喜欢他,女儿也在他身后师兄师兄地叫,也对他某些方面有了默认。不久,师傅妻子去世了,师傅整个人像散了架,妻子的后事全由徒弟一手打点,师傅看到了他的能力,这个家需要这样一个男人撑起。于是,师傅决定把自己的全部技艺传授他。

    师傅是师傅,姜是老的辣。女儿结婚后,他才完全撒手。师傅生前识书不多,但也剽学过几句古书。他一生中最崇尚一句古语:“成大器者德为先。”临终前他把这句古语送给女婿。师傅临终前还有个交待,他说他一辈子的技术做了这张床,陪你们夫妻白头偕老。但是如果有什么意外,这张床归女儿所有。师傅死后,徒弟迅速代替了师傅的位置。后来的日子,杨爸爸无法超越师傅,无法摆脱这张床。也许师傅料事如神,知道他的德行永远超越不了,才说出这番话。但是女儿已爱上他,已没法子的事。师傅想好了,有了这张床也许女儿能够永远把他拴在身边。可怜的雪爸爸就永远不知道父亲的这份苦心,以及隐藏在她生活里的那个洞,更不知她为这个洞付出的代价。雪爸爸躺在这张床上,更多的是来自对父亲的—种怀念。

    15

    那些年,全国上下都兴“上山下山”,不管有工作没工作,有问题没问题,要革命的与不革命的内部一古脑地往乡下送。我父母在税务局工作得好好的,也英明其妙地带着全家下放,川拨惯了算盘珠的手拿起了锄头镰刀。我只好离开雪爸爸,随父母到了那个僻远的农村读书。高中毕业那年,父母落实政策,我又回到县城。

    离开桃花江县城的几年里,县城也和其他县城一样有了些变化,先是把桃花江名字改为桃江,后来在加强城镇建设中把儿条麻石路改成柏油马路,居士巷的房子也撤走了一部分,那条臭港也州土填了一半,和另外几条巷子合并,建成了一个县城最人的集贸市场。市场边新建了一个电影院。雪爸爸房子仍没有拆,只是显得有些不协调。

    我拐过集贸市场去看雪爸爸时,雪爸爸却躺在床上。她得了一种病,叫血崩病,即血癌。医生说她太胖不能动手术,只能用一点点药让她维持下来。而雪爸爸的死也要经历这样一个残酷的过程:将身子里的血一点点流干,就像一盏汕灯一样把汕熬干。医生告诉过我,除此之外再没行别的办法。

    雪爸爸平躺在了雕花床上。我发现雪爸爸脸上有补奇怪的表情,以及她于背上那些我第一次看见的红斑,和那失去弹性的皮肤,像一堆气泡肉堆在那里。望着她的身子,以及从床单上露出来的、一动也不动的胳膊,我的痛苦往内心深处流淌。

    陈妈一直坐在她床前。

    是娟娟吗?雪爸爸声音喑然,睁眼愣看一阵,痴痴的,似于判认,似乎挖掘记亿,嘴一张一合。

    我说,我是娟娟。我握着她的手,用了—点劲,想让她感觉到我。雪爸爸的手软软的,握她的手,就像握了—堆棉花。这时,雪爸爸脸上浮出一些笑容,极生动。她说,这几天她天天做梦,不是梦见她和陈妈姑娘时代的事就是梦见娟娟在雕花床上大闹天宫。雪爸爸说着我的过去,很想一直说下去,但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是说不下去的,我只好一次次安慰她。

    那天,天有些冷,我把门关上。白天关着门房里显得有点黑。雪爸爸指指门,说,一见到黑暗就像见到了坟墓。我赶紧打开门,一股寒风吹进,虽然已是早春,还带有冬天的寒冷。雪爸爸望着门口,我发现雪爸爸门前的桃树没有往年那么旺盛,花也只开了零星几朵。

    雪爸爸说,看那桃花,我可能过不了今年。

    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说。

    雪爸爸你会好起来的。我又重复一句,喉咙沙沙的。这时,陈妈给我递过来一杯开水。看来陈妈很困,眼里满是血丝。母亲告诉我,雪爸爸躺在床上数月来,陈妈一直守候在她身边,煮饭,倒便。人困了,就歪倒在床边。我环视四周,感觉不出还有谁来过。鼻子一酸,眼里湿湿的又有了泪。

    雪爸爸伸出枯干的手指,抚摸我的脸,说:我知道你喜欢雪爸爸的雕花床,你叫你爸爸赶快来拖走吧!

    我不要。我只要你。我真不知怎样倾诉这些年来对她的感情。

    傻孩子,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要好起来。

    唉!我这样子,过得了今天,过不了明天。都是阎王老子安排的,躲不过这个劫数。

    你多吃一点东西就会好的。这天,我端来雪爸爸平时最爱吃的红烧肥肉。雪爸爸笑了:我怎么还能吃呢?医生说我的病就是平时不节食,吃多了肥肉吃出来的。

    你吃一点点吧,我知道你想吃。

    我是应该吃一点点,唉!我也没有多少吃的日子了。雪爸爸夹了块肉放到嘴里,大口地嚼起来。我望着雪爸爸,仿佛又看到了雪爸爸那些大碗吃饭、大块吃肥肉的日子,我的眼泪又涌上来。

    傻孩子,不要哭,我会好的。其实这也不算病,医生说只是胖了一点,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带孩子呢!

    嗯!会的。

    我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我知道死神正向她暗暗走来,却没有力量把她拉回来。我难过地背过身去。雪爸爸以为我要走,一把抓住我:你是我最疼爱的孩子,还有一件事也是我不放心的,你今后找对象,要看准,要睁开眼睛,找人好心好的,可是我看不到你成家了。说完,一脸的遗憾,头也转到一边去了。

    我喉咙发哽,我知道,雪爸爸用了一生的时间,只爱了一个人,那就是杨爸爸,而杨爸爸是怎样的让她伤心,雪爸爸的伤心莫过于得不到杨爸爸的爱。即使雪爸爸在与死神挣扎期间,杨爸爸也一次没有来看她。

    那几天巷士巷连接停电,说什么电线柱被风刮倒了。我给雪爸爸点亮了那盏马灯,那是盏伴她一辈子的马灯,放到了床里的那排抽屉上,我知道雪爸爸怕黑夜,她曾经说过,一见到黑暗就像见到了坟墓。

    就在那天晚上,杨爸爸突然站到了门口。他带了两个徒弟,徒弟拖了两部板车,板车上放着几根很粗的绳子。杨爸爸往里张望,边望边对徒弟说先将雪爸爸抬到小床上,然后拆后墙床板。

    雪爸爸还没死,他就来抢床了。我死死堵在门口不让他进来。杨爸爸一烟脑壳挖过来,我头上鲜血直流。我顾不了那么多,拼命地把门关上,不让他进来。这时,雪爸爸想说什么,竟出不来声音。她双眼游离,最后落到我的身上,久久的,有稀薄的泪涌现。我跑过来,躬腰伸过头去,几乎贴到她嘴边了。您想喝水!她摇摇头,接着一声呻吟。我又围上听。雪爸爸从枕头边摸出一把锁,放到我的手心,说,叫你杨爸爸一个人进来,他进来后,把大门锁了,我有话跟他说。

    叫杨爸爸进来?我像傻了似的呆了,好长一段时候才反应过来。

    尾声

    雪爸爸房里只有那盏马灯放在床柜上,一团暗红色的火焰在燃烧,屋里显得有些暗。杨爸爸走进房嗅到了一股煤油味,到雪爸爸跟前时,煤油味更浓了,杨爸爸下意识地捂着鼻子。雪爸爸突然坐起,双手抱住杨爸爸,然后一脚踢翻了床柜上那盏马灯。火舌从她身上弥漫开来,燃着了杨爸爸的衣服。雪爸爸死死抱住杨爸爸,滚到了地上。他和她在地上打起滚来,滚来滚去,谁也不想接近床。此刻,床成了比他们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然而,此时在他们的滚动声中,雕花床奇异地摇晃了几下,轰然一声,神奇般垮了。那个杨爸爸一直没能解开的榫结,猛然显示在他眼前,那是一块两寸多长的凸形木片,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得让杨爸爸目瞪口呆。但杨爸爸只能对它鼓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了……

    陈妈耷着脸帮他们办后事。办完后事后,陈妈脸上的水分就没有了,干干的,一下子显出许多皱纹老态龙钟了。后来的岁月里,居士巷的那些婆婆老老都陆陆续续走到另一个世界,而陈妈却活着,她把自己门前的小摊变成了小推摊,推到了电影院门口。所谓小推摊就是下面四个小轮子,上面支一块小木板,木板上摆着烟、糖粒子和酸水萝卜,旁边挂着四方镜子灯。可是她从来没有认真做过生意,人家给点钱,她摊子上的东西随便拿。有的小孩没有钱,也让小孩拿糖果和酸水萝卜吃。她风雨无阻,天天推着小摊来,推着小摊去,遇到风和日暖的天气,她就睡在小摊旁。也许她太老了,推不动小摊了。也许她怕寂寞。直到有一天清早,她护在小推摊旁,清洁工扫地下的垃圾时,要她让一下,她不动,再推她一把,她就倒下了,脸上一派祥和。

    那几年,桃花江城里依然是遍地桃花,只是雪爸爸屋前的桃花没有开。

    胡音声声碎(短篇小说)

    叶 炜

    1

    我是在接到爹打来的电话才知道爷爷走了的。我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平静。这之前我已经知道爷爷快不行了。他老了。“都快九十岁的人了,身体哪能和年岁较劲呢?”这是爷爷临闭眼时对家里人说过的活。爹说爷爷走得还算利索,从他说我要走了,到他真的走了这段时间他除了提出再喝点酒以外,没给家里人添别的什么麻烦。爹说你爷爷临咽气时还喝了两盅老酒呢。他喝了一辈子酒,走的时候放不下的还是酒。

    放下电话,我给单位请了几天假,搭上回家的长途,安静地回去奔丧了。在路上我努力回忆关于爷爷的往事,却一件也想不起来。我的大脑像汲干了水的枯井一样,黑咕隆咚一片,什么也没有。我从小跟着爷爷屁股后面长大,按说应该能记起那些美好的回忆才是,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模模糊糊地忆起爷爷的面容,头脑中还很清晰地映现出他拍着我的脑袋告诫我时的情景。

    村子离车站还有二里路。刚刚下过一场透雨,路上很滑,脚底粘了许多黑褐色的泥水。已经进入冬天了,正是麦苗疯长以后休息的季节。我从学校里来的时候没有想到家里天气会这么冷,我很怕冷的。爷爷说我小时候差不多整个冬天都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屋子里,抱着火炉度过漫长的冬季。我翻翻衣领,把耳朵遮住。这时候突然有两颗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渗出来,很快就被迎面的风吹落在潮湿的地上。我从小就有见风流泪的毛病,这次可能是因为爷爷。

    我心里想到家里应该为爷爷哭一声的。

    院子里有许多人,影影绰绰地晃来晃去。他们是帮丧的,都是我们的本家。我们这个家族很大,在这个村子里是首屈…指的大户,所以有什么事特别是红白喜事总是有那么多热心人来给你操持。虽然柯好长时间不回老家了,这个习俗还是老样子。风俗大概是不太容易改变的吧。

    几个本家认出我来,显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他们说小强你回来了。我嗯了几声,看了他们一会儿。爹爹和叔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我一步步走近。这时我想哭,却又没有眼泪,只好阴着脸同爹一同进了堂屋。那里停放着爷爷的棺木,看样子刚刚上过油漆,透着些许的亮光来。我的两个姑姑坐在棺木旁边,二姑看见我说小强你回来了。大姑却在那里小声地哭起来。我蹲到她们旁边,默默看着爷爷漆黑的棺木,心情异样的平静。爹点着了棺木前的暝灯,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样子:白天也这么暗呢。我看看他,头上又添了许多白发,两年前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的头发一夜间白了大半。我问爹爷爷啥时候走的。爹说就昨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说完又拨了拨棺前的麻油灯,“你爷爷走得很平静,也没说啥,就是让你好好看管那把二胡。”我说噢。

    二胡高高挂在爷爷的床前,上面扑满了灰尘。我猜想爷爷大概生病以来就没再动过它。他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把心情都躺潮了。我拍拍松木琴筒,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灰尘也四散开来。从窗外渗进来的太阳光散发着冷冷的寒意,那些灰尘就在阳光里漫舞。黑色的马尾弓还是绷得紧紧的,我坐在爷爷床前,把琴筒放在大腿根。一声声胡音弥漫开来,和屋子里姑姑的哭声混在一起,发出呜呜的松涛似的声音。院子里的人停止了谈话和吵闹,有些人在那里小声地叹气。琴音在爷爷生前的小屋里回响。我早已经泪流满面,却并不是在哭。几个小孩从外面挤到屋里来,围坐在我的旁边,安静地托着小脑袋,看着我的脸。我的面前仿佛出现了幻境,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那棵老榆树下,太阳刚刚落山的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围坐在爷爷的身边,听他拉各种各样的小曲儿。老榆树上常常停着几只灰色的野鸽子和乌鹊,它们默不作声地振动着翅膀,注视着树下娴静的老人和孩子们。一声声胡音飘散开来,雾一样飘向遥远遥远的天际,在那里消失成一只只飞鸟,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爷爷的二胡给村庄增添了傍晚的沉重与悠闲。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纷纷坐在自家的门前抽着旱烟,听那烟叶滋滋燃烧的声音,伴着时而欢快时而悲伤的琴音。他们知道爷爷在拉着一段故事,那样的故事让老人们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2

    爷爷说二胡拉得最好的不是他,是一个瞎子,老潘。说这话时他仿佛又沉浸到过去的岁月中了,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这是留给爷爷十岁那年最深刻的记忆。

    一个寒冷的冬日的清晨,爷爷五义又一次从饥饿中醒来,他看着身边的年长他几岁的四个哥哥,张着干燥饥饿的嘴巴。他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摸到门外。天还没有完全亮,灰蒙蒙的。站在微微寒冷的风里想尿尿的五义却怎么也尿不出来。他有些气恼地提溜上裤子,转身时突然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听见院门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腿肚子开始发紧,大着胆子摸到院门,从门缝里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躺在大门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冬日的霜气。五义惊慌失措地喊祖爷。祖爷在这样的年月也改变了一个农人的习惯,自从战乱来以后他再也不愿意做这个村子起得最早的人了。他以前常常在天亮以前起床背起粪叉到村头的大路上拾粪,现在他却学会了呆在床上直到祖奶做好野菜粥,他才慢腾腾地起来。现在他被最小的儿子吵醒,自然有些生气。

    五义告诉他门外有个老人。

    祖爷说门外有人关你什么事,回去睡觉,今天再多喝一口粥我打断你的腿。

    五义说那个人快要死了。

    说完他咧开大嘴准备要哭。祖奶推推祖爷说你去看看吧,兵荒马乱的年月,死了人可不好。祖爷抱怨着下了床,摇摇晃晃去开院门,身后跟着愁眉苦脸的五义。随着院门吱呀一声,五义就看见了门外奄奄一息的老人。祖爷打了个寒颤,蹲下身子,摸摸那人的鼻孔,一句话没说抱起老头就往屋里走。一把二胡从老人怀里脱落下来,五义好奇地拾起抱在胸前。祖爷喊着生火生火。祖奶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生起了炉火,屋子里顿时暖和起来了。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孩子一骨碌爬起来,齐齐地趴在床边看爹抱着的老头。 祖奶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块姜头,熬了一碗滚烫的姜汤,给昏迷的老人灌了下去。过了一会儿,老人渐渐苏醒过来。祖爷说这龟儿子是饿的,饿坏了,天气又冷,这年月……老人挣扎着要坐起来,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五义把二胡举给他。他拍拍五义的脑袋颤抖地说这孩子倒是很伶俐啊。

    天已经大亮了,太阳温暖地照在院子里。

    老人说我姓潘,人家都叫我老潘,卖艺的,和其他人走散了,流落到村子里,不想碰上好人了,不然这条命就喂狗了。

    老人给祖爷打了个揖,要走。

    祖爷咳嗽了一声,说吃点东西再走吧。

    老人感激地点着头。

    祖爷说是我小儿子发现你躺在门外的,我们村上大都是刘姓人,这就是刘庄。

    老潘摸着五义的头,眼中充满了温柔和慈祥。他指着那把二胡问五义:知道这个是什么吗?五义摇摇头。老潘笑了一下,说这是二胡,你拉拉? 祖爷脸色沉下来,说不要让他拉那个!

    老潘吃惊地看看祖爷,笑了:这年月,有个手艺总比没有强吧,你老哥还看不上艺人这个行当啊。

    祖爷说也不是,五儿天生愚笨,恐怕不是那块料。

    一阵阵野菜的香气飘荡在洒满阳光的小院。祖奶已经把野菜粥熬好了。老潘大概饿得狠了,一连盛了五碗还没喝饱。他有些尴尬地看着几个孩子瞪得溜圆的大眼。

    五义不声不响把自己碗里的粥倒给了老潘。

    老潘要走了,五义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那句憋了整整一早晨的话:我想拉二胡。祖爷定定地看了他的小儿子半天,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爷爷是祖爷的第五个儿子。祖奶生下爷爷以后,忽然宣布不再要孩子了。这可能是因为她老人家生我爷爷太为难的缘故。这个决定理所当然地遭到祖爷的反对,但最后还是祖爷软了下来,依了祖奶。这样五义便成了祖爷的最小的儿子,祖爷特别宠他。祖爷到哪,就把五义带到哪儿。爷爷不到六岁就被祖爷送进了一家有名的私塾,一年十块大洋哪。祖爷对爷爷抱的希望很大。他总是拍着爷爷的小脑袋叮嘱五义:五儿好好学,弄个状元郎给咱老刘家争口气。爷爷常常歪着小脑袋瞪着大眼睛,说爹爹放心,五儿会好好干的。

    然而读了五年私塾的爷爷现在却想拉二胡。

    祖爷长长叹息了—声。

    3

    姑姑说在我拉二胡的时候她看见爷爷的棺木好像动了一下。说得爹和叔凄慌了半天。我嘴上说贴你可能看花了眼吧,心里却格登一下子剧烈跳了起来。我以前是听说过“诈棺”这样的事的。死人在十天内可能会自行发出一些动作或声响,这样的事往往发生在守灵的时候。

    我坐在棺木旁边,默默地看着棺木,听爹爹他们商量着丧事。

    爹说爷爷活了七十八岁,也算是喜丧,该大办的。爹说完看看叔。

    叔说嫂子已经不在了,我又没行家口,就不要大办厂。他不知道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呜呜哭出了声。我的两个姑姑也跟着哭。

    爹呼地站起来,说办,越是这样越得大办,咱爹生前为我们遭了那么多罪,他走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怎么能不给他热闹热闹?

    按照老家的风俗,丧事是应该由本家的辈分最高的人主持。现在还健在的一个我叫做太爷的人成了这场丧事的操办者。定下来要大办以后,他们便忙开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丧事不用主家操持,丧主只要把钱弄出来,交给主持丧事的长辈,剩下事情主要就由帮丧的人去做了。

    院子里很热闹,已经有人在忙着扯大灵棚,支锅灶。给亲戚好友报丧的人也开始分头行动了。出丧的日子选在了两天以后,主丧人说那是个黄道吉日。亲戚们明天就该过来了,账房里开始拟订要购义的食物和其他东西。太爷和其他几个老人在高声商量着要请谁家的响器。询问爹和我的意见。爹说你们看着定吧。我说要好——点的,多花点钱没事。太爷说那就用崔家响器吧,崔家的喇叭实在,又热闹,吹的也好。

    一直到了晚上,院子里才渐渐静下来,,爹他们几个人匆匆吃了晚饭,我因为肚子有些不舒服,就什么也没有吃。和大家一起坐在棺木前商量着出丧的事。这天晚上是不能睡觉的,这是出丧的规矩。现在这样的风俗也渐渐淡了,但这第——夜还是要照着习惯作的。

    叔泡了杯浓茶,蹲在一角。爹和姑他们小声地说着什么,我没有听,——直在看叔。他明显瘦了,黑了。他本来个子就不高,——直也没行找家口,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们爷俩一起过,现在爷爷走了,他大概有些茫然和失落。他喝着水,突然说咱爹还要不要火化?爹看着姑姑,愣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我知道按照现在乡里政策是必须要火化的。可是,谁都不愿意看着自己的亲人彻底消失,即便是肉体,也想好好保存着,人土以后就像是到另一个地方一样。我不知道爷爷生前是否交待过要火化的事情,但我想姑姑他们是不想这杆做的。我问叔不火化行吗?叔也没有吱声。二姑说总有办法躲过去吧。她说完看着爹。这个问题很难办,不火化违反政策规定,火化了内心里又觉得不安。我足不相信人死后能还生的说法的,们是不是打灵魂这个东西存在我不敢说。我不是唯心主义者,有些事情义很难解释。“命”这个东西很神秘的,的确让人难以捉摸。

    我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安葬完一个人以后,孝子和其他亲近的女眷们聚集在新坟前,光给死去的亲人烧些黄纸,然后对着坟头说让亲人显灵,问在不在,若在,就在坟前烧过黄纸的地方出现一些图案或者文字。我看见在烧过黄纸的地方确实出现了一个大的“在”字。

    我对爹说能不火化还是别火化吧。爹点点头,说明天看情形再说吧镇公所的人只要不来追查,就没有事

    4

    五义不声不响练厂—卜年。

    十年间五义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子成长为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天傍晚单地坐在榆树下,拉着那把陪伴了十年的二胡。祖爷知道他的儿子五在等待着什么。已满头白发的祖爷常注视着沉默不语的五义摇头叹息这孩子,迷了,迷了……

    在山上拉起队伍打鬼子的:二祖好几次拖着他侄儿五义上山,五义就是不去。二祖爷气哼哼地骂他:犟驴又是一头犟驴。

    这话在祖爷听来不太受用。他说老二你说什么?你再说—遍我听听。说着拿起手中的拐棍要打二祖爷。

    二祖爷说我说什么了?五义:“我上山他还不去,我还不是为他好吗

    祖爷说不去怎么厂?你以为你;什么东西?说到底是草寇,土匪,跟’上山还不如让五义拉二胡呢!

    二祖爷气得不行,上山去了。

    哥俩从小就不对脾气,一直合不来。但总归是亲兄弟,凡事还是要在—起合计合计。二祖爷还是很听祖爷的话的。祖爷肚子里有点儿墨水,又写得一手好字,是乡里远近闻名的“识字人”,红白事都少不了他写写画画的二祖爷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特别敬重这个犟牛一样的哥哥。

    在祖爷看来,虽然儿子五义拉二胡是不务正业,但出于从小就对五义充满的溺爱,在他手掌心里长大的五义还继承他的一笔好字,所以更加宠五义了。现在五个儿子中就剩下最小的一个还没有成家立业,他老人家早已经在心里想着给五义说亲的事了。

    这样思量着,忽然听到村头响起了锣鼓声。祖爷警觉地竖起耳朵来。谁在敲锣打鼓?五义愣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对祖爷说,爹你看是不是老潘回来了?祖爷皱紧眉头,看看五义,没吱声。五义抬腿就想往门外奔。这时老潘从门外闯进来,对祖爷说老哥一向可好啊,我老潘谢恩来了。声若洪钟。老潘看上去比十年前还要精神,只是头上的白发变得更稀少了,现出一些灰白的老人斑来。祖爷平静地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屋里坐吧。祖爷把老潘让进屋里。五义赶紧给老潘倒水。老潘看着已经是朝气勃勃小伙子的五义,问他:二胡拉得怎么样了?五义没吱声,摸过二胡就拉了起来。一曲未完,老潘一拍大腿说行,五儿拉得不错。他转脸对祖爷说,你老把儿子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他有碗饱饭吃。五义听了这话眼睛放出亮光来,眼巴巴地看着祖爷。祖爷沉吟了半天,问老潘,你找到亲人了?老潘说找到了,在村头唱戏呢。你老哥救过我的命,我要在村里唱台大戏,让乡亲们享享耳福,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可苦了咱百姓了。

    祖爷说这事让五儿自己拿主意吧。

    五义看着老潘。老潘微笑着。又看看祖爷,犹豫不决起来。

    最后他说我听爹的。

    祖爷说去吧,好好跟着老潘,记着常回来看看你爹。

    五义扑通给祖爷跪下了。爷俩都掉了泪。老潘在一旁说,别这样凄惶,五义又不是不回来了。咱卖艺人虽然行走江湖飘泊不定,但是忘不了的还是自己的亲人。说完,老潘拉起祖爷,说,走,老哥,咱去村口听戏去!

    村口很热闹。能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年月听到一场戏,这对于乡亲们来说是很奢侈的了。戏台是搭在村口土台子上的,那里曾经作过批斗台,斗过一个汉奸和两个地主。现在被老潘他们改成了戏台子。台上刚开始演“花木兰从军”。演出前有一个很俊逸的小伙子还说了几句话,大意是现在抗日前线战争紧张,号召大家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祖爷听了这些话不时地看着老潘,老潘只是微笑着,什么也不说,接着一个着戏装的女子走上台来,一个漂亮的“白鹤亮翅”,人群里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老潘指着台上的女子说,那是俺闺女小凤。祖爷说噢。笑笑。

    三天以后,五义跟着老潘他们走了。

    5

    一大早院子里就嗡嗡起来,帮丧的本家陆陆续续都到了,和我们一起简单地吃了点饭。爹和叔吃饭的时候叭叭地往碗里掉眼泪,连帮丧的人表情也都凄惶惶的。爹说这丧事全靠大家操持了。说完就给大家跪下了。主丧的本家太爷爷赶紧把他拉起来,叫着爹的小名说,放心,放心,你爹走了,活着的时候虽然也没有享什么福,但你们兄妹几个也算对得起他了,这丧事我们会尽力办好的。

    大伙忙起来,做着各种各样的准备。昨天去请崔家喇叭的本家五叔满头大汗地闯进来说,坏了,崔家喇叭明天要赶西集去,人家早约定好了。太爷爷一听这话就急了,看着我爹。

    我说那就另请别人吧,总还有比他更好的响器班子吧。实在不行,我到市剧团请去。

    大家正商量着,从门外进来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说这是老刘家吗?五叔迎上去说崔家老大来了。我看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有些凶相。

    他进来说走的是刘五爷吧,我爹说不管怎样响器也要到这里来,我们商量好了,明天准点到这边。五爷是我爹敬重的老人,他老哥俩有交情呢,听说五爷走了,他昨晌还哭了半天呢。明天,他自己也要来给五爷吹响。

    我和爹听了都有些感动,往屋里让他。他说还有事要办。他把腋窝里夹着的一打黄纸放在棺前,寒喧着走了。

    我对爹说崔家人不错嘛。爹说你爷爷和崔家有好交情,崔家喇叭在地方上很有些名气,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和他们一起拉过二胡,也算是和崔家共过事。村里有丧事只要是你爷爷主丧,总是要请崔家响器的。

    叔帮着本家的人支厨房的大锅灶。他以前在饭店干过这个,因此是很上手的,不知怎么把手挤了一下,痛得满头大汗,咝咝吐着凉气。我找了些老酒,简单地给他包扎了一下。他坐到灵堂棺木前,默默吸了颗烟,小声哭起来。

    爹红着眼睛对我说,你叔舍不得你爷爷走响,爷俩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十年,别看平时有过磕磕巴巴的,可你爷爷一走,他心里就空了……

    我看看叔,他肩膀一颤一颤的。姑姑洗了一团毛巾,递给他。他胡乱地擦了一把,渐渐安静下来。

    采购物品的人回来了,拉了满满一车厢,大伙开始忙着往厨房里搬。我大致点了点数,怕缺少了什么东西。请来的厨师是我的一个朋友,叫王七。从小光着屁股和我一起玩大的,现在在大酒店做大厨,牛气得很。接到我打给他的电话,二话没说就扔下酒店里的活,带了三个徒弟过来了。他拍着胸脯说让我放心,在酒席上保证出彩。我笑笑,叮嘱他菜量大一些,让奔丧的人吃好吃饱。他说那当然,只要料备足了,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爹走过来问我,李佳还来不来?

    李佳是我女朋友,刚确定的关系,还在读研究生。我看看爹,犹豫了一会儿说她还在读书,就不要来了吧。

    爹说那好吧,刚才你姑突然想起来这事,让我问问你,她若是肯来就给她准备好丧服什么的,不来就算了。他到里屋去了。

    王七说你怎么不让弟妹来?这个场面她来了不是更好吗?也更热闹呀。

    我说热闹什么?办个场还不是给活人看的,让大伙吃好喝好就行了,别太讲究什么排场了。

    王七笑笑说,也是,也是,你们有学问的人就是看得开,我这样的粗人——

    我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呢?

    他说不是吗?咱们那一伙二三十个人,不就你走出去了吗?

    我没有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退出厨房。外面搭起了一座座帐篷,作饭厅用的,看上去跟一个个蒙古包似的。许多人在忙着搬凳子、桌子等,有人在叫嚷着:歪了,歪了,往左点,再往左点。他们在布置帐篷上的丧联。

    到了晚上,该准备的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大伙都聚在院子里,说着话。爹拿了几条烟,交给主丧的太爷爷。太爷爷分散着发了,边发炯边叮嘱明天的事情,要大伙早来,别误了事。

    我因为昨天一夜没睡,有些发困,又不想一个人去唾,打起了盹,叔叔看见了,说小强你到里屋去睡吧。我说眼睛有些疼,在这儿打个盹就行。爹说你去睡吧,我和你叔、姑姑守着就行了。姑姑也说赶快睡觉吧,还这么讲究干什么,你明天还有好多事呢,去睡吧。我给爷爷烧炷香,回里屋去睡厂。那一夜都做着关于爷爷的梦,在梦中和一个女孩子一起给爷爷扯脚上的老皮,—扯就是一大块。爷爷老了,皮也脱落的多了,扯也扯不完似的,就有些着急。爷爷却笑着对我们说,别急,慢慢扯,慢慢扯。

    6

    老潘的戏班子共布四个人,老潘、小凤、红脸汉子李壮、伙计人头,加上五义算是五个了。几个人对五义的到来都显得很高兴,李壮拍着爷爷的手说要好好干,咱们艺人讲究的就是于艺。说完还冲小风笑笑。五义觉得李壮这个人有些滑头,不太老实,但面上还是很客气的。大头说话很直,烟窗一样,有啥说啥。小凤在—旁一直不说话,只是盯着五义看。老潘对她说,叫哥。小凤就红着脸叫了声哥,五义也红着脸叫了声妹子。不敢抬头看。

    从此,五义跟着老潘走东闯西,差不多踏遍了整个北方。到处都可以遇到端着太阳旗和刺刀的日本宪兵队,还得时刻提防着他们,小凤扮着男装,看上去就像一个清秀的白面书生。

    那天他们正在一个叫做苗村的地方唱戏。村里的人都被锣鼓声吸引到了村子的麦场上,很热闹。小凤和李壮唱完一出戏以后,五义开始拉一曲《二泉映月》,拉到高潮处,忽然台下一阵骚乱。只见几十个日本人从人群里钻了上来,用刺刀指着五义、老潘几个人,喝斥着把他们和乡亲集合在麦场上,开始了对村子的大洗劫。鬼子牵走了牛、羊,赶走了鸡、鸭,还打死了一个不肯放手的老大婆,哇哇叫着走开了。乡亲们哭天抢地。这时候老潘朝五义仙们挥挥手,又上台了。老潘朝台下喊:乡亲们,不要哭,不要怕,日本人是秋后内蚂蚱,没几天蹦挞了,我们要闭结起来,打日本人,打狗腿子。八路军已经解放了大半个中国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他这,一喊台下的人都不哭了,安静下来,还有人鼓起了掌。五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老潘会不会是地下党啊?后来问小凤,小风只是笑,不答。问李壮,李壮也不说。大头朝五义使眼色,肯定了五义的猜测。

    大头后来还告诉五义,李壮很喜欢小风,两个人好了陕一年了。五义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问想起他们在一起眉来眼去的情形,在心里就涌出厌倦的感觉。他想自己该回去看看爹了。五义动了回家的念头。

    第二天在路上碰到了一支八路军队伍,那支队伍可真大,战上们精神焕发的激情让五义心血沸腾起来。小凤也在一边投过来热辣辣的目光,看得五义心慌意乩的。五义改变了回家的想法。

    时间已经到了1945年,抗战进入了尾声阶段,也是最为激烈的阶段。李 )h:在…次行进小被一颗流弹击伤了,很严重。小凤伤心地一路侍候着他。过了几天,大头跟着一支八路军队伍走了当戏班子只剩下老潘、受伤的李壮、小凤和五义。因为李壮的负伤,五义成丁小戏班的台朴。在老潘和小凤的言传身授中,五义渐渐掌握了一些唱腔的技巧。他不仅要拉二胡,还要和小风唱戏对〃。五义悟性好,又肯下功夫,渐浙地戏唱得比李壮还要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五义就感觉李引:看自己的眼补不对,有时候还硬挑自己的毛病。五义知道李扎这个人心胸狭窄,所以处处让着仙,只管拉自己的二胡。这…一切被老潘和小风看在眼卫,更加对李壮呵护备致了。但李壮还是感觉小风在慢慢疏远自己,开始和五义亲近起来。老潘大概也看出了这里面的危险。 那天,他对五义说,小风和李壮的事你知道吧?

    五义听了—愣,说我知道。 老潘盯着五义秆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唉声叹气地走了。

    但“危险”还人!爆发厂。

    五义确实有欢小风,在见到小风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她,,他怀疑自己之所以能够跟着老滞这么k时叫小风的因素是很大的。这是潜意识叫—中勺想法,恐十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外始的时候碍于李壮和和小风的眉来眼太,仙心里虽然不舒服却没有/j么办法。现在小风对李壮有了厌倦,对自己有了好感,无论怎样,他是不愿意轻易讯过小风的。也许正是这种儿女情长,导致五义后来的平平淡淡无所作为的一生。

    7

    崔家喇叭很早就到了,崔老大利他爹崔正义先奔了灵棚。崔正义边哭边喊,走了啊,五爷,你怎么也没说声啊。两个人在那里哭了一会儿。主丧的人过去劝了。崔正义握着爹的手说,我和五爷是老交情丁。爹含着泪说知道,我知道崔叔,爹在世的时候常提起你来。崔正义拍拍爹的手背,说我带着崔家响器班子给五爷送行来了,这响器的事你就放心吧,保证热热闹闹的。说完去响器棚操持去丁。崔正义高高大大的,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像头黑熊一样扎实。不一会儿,喇叭响起来了。一曲《百鸟朝凤》吹得人心舒朗。他明白我们想把丧事办得热闹些。

    来吊丧的人越来越多。人死厂就 …显得尊贵了,平时不太来往的亲戚也都说好似的——齐来了。灵棚底下啦啦跪下一大片,磕头、传香、再嗑头、再传香,如是者三,磕完头再到灵棚底下哭一嗓子就完了。

    我在里屋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号陶大哭,一个老人的悲惨哭声由远而近。我爹和叔他们——阵慌乩。爹说足大头叔来了。说完赶紧迎出去。叔刘‘我说小强你就不要出去了。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小如会不会来。小如足大头的小孙:女,札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和人头商量着让小州做他的孙媳妇,两家也都同意了。后来因为我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县城,和小如长期两地分居,见不着面,又遇上了李佳,这婚事就离了。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张。因为小如怀不上孩子,家里也没有很反对我的做法,但一直觉得对不住小如。这次爷爷病故,也没给大头送信,他怎么来了?这样想着,又听见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细细的哭声,是小如!我一听见那细细柔柔的哭声就知道是她。我太熟悉她的声音了。

    他们哭得都很伤心。爹和叔劝也劝不住。我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小如哭红了眼睛,抬起头看见我,哭得更凶了。我眼睛发酸,忍不住落下泪来。小如个子不高,像两年前一样留着一头发长。她变得更加漂亮了。

    过了一会儿,大头总算止住了哭声,跟着爹和叔走进里犀。我给他倒水,他看着我,说你回来了。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爹问他是怎么知道爷爷过世的,隔这么远。大头住在另一个小镇上,有七八十里地呢。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些做小的怎么就不了解我们的心思呢?不是我怪你们,你们怎么能不给我送个信呢?这么大的事。要不是我想着过来看看你爹,这事可能还不知道呢。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和小如本来是来看看你爹的,哪里想到他已经走了!他这辈子不容易啊,小凤走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妈的把你们拉扯大,也没享享清福就走了,他连重孙子也没看到啊。我看见小如的脸红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对大头说,爷爷你说什么呀。我有些尴尬,到里间去了。

    帮丧的人走进来问爹,要不要给小如扯孝衣?

    大头听见了说怎么不扯?小强他娘走得早,小如也是你们老刘家的媳妇啊,让小如尽一次做孙媳妇的孝心吧,我对得住五义喽,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主丧的太爷说是这么个理儿,好事,这才是喜事呢。

    我含着泪从里间出来,看着小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头叹了口气,说年轻人呢!

    下午,小如就穿上孝衣坐在棺木旁边了。她很会哭,缠缠绵绵的,每来一个吊丧的,她都会认认真真的哭,声音不太大,却很有韧性,这可能和她个子太小有关。我以前从没有想到小如这么会哭。大姑看见小如额前露着一绺黑发,就帮她理好,小如小声说了句什么,脸红起来。二姑在我耳边小声说,要是可能,还是娶了小如吧。我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二姑便不再说什么了。

    花圈到了很多。爷爷生前交了不少的朋友,现在差不多都来了。加上我们家在村子里是大户,亲戚又多,所以场面也大些。

    王七在外面叫我。我急忙走出去。他满头是汗。

    我问他出什么事情了?

    王七说你家亲戚来了这么多,菜恐怕不够。

    我到厨屋看了看,不到一天功夫菜已经去了大半。我叫主丧的太爷爷,太爷爷说明天恐怕人还要多。我回屋拿了五千元钱,交给王七,对他说,就这些了,你看着花,不够再给我说。

    王七说差不多够了。

    爹到厨房里找王七,叮嘱他给响器棚做几个好菜,让他们吃好。

    王七说叔你就放心吧,不用你操持,那一桌都是我单做的。

    爹转过身又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对我说,你给小如做碗鸡蛋汤吧,她还没吃饭呢。

    我说好吧。

    小如小时候和我一起给爷爷扯脚上的老皮,爷爷常常给她做他拿手的鸡蛋汤,这是小如最喜欢喝的汤。后来就是我给她做了。

    我磕了五个鸡蛋。王七在一边说她喝得下吗,一个女人家。

    我说你知道她还是我知道她?

    王七嘿嘿笑了,说你呀,唉……

    我问他为啥叹气。 ,

    他愣了半天,犹豫着说,小如确实很好,你不能因为自己到了县城就不要人家了吧。

    我说你知道什么?乱说。

    王七笑笑说,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清楚。

    我端了满满一碗鸡蛋汤招呼小如。小如从堂屋里走出来,看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把汤喝了。

    日本人投降那会儿,五义左眼老跳,白天一整天的精神恍惚。老潘和李壮到乡里参加庆祝大会去了,小凤本来也要去的,后来不知为啥又没去,只剩下五义和小凤两个人。五义头疼得厉害,浑身往外冒虚汗。小风吓坏了,她给五义熬了碗姜汤,五义挣扎着喝下去了。小凤一直在他旁边守着,不敢离开半步。迷迷糊糊中五义抱住了小凤的腰,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两个人都是火烧火燎的年纪,结果就出事了。

    五义问小凤愿意跟我回去吗?

    小凤一脸的幸福,点点头。

    五义说昨夜梦见我爹了,我得回去看看,我老觉得他老人家要出什么事似的。

    小凤说那也要等爹他们回来再走

    五义爬起来说别等了,你爹说不准让不让咱们走呢。

    小凤想想也是,收拾收拾就跟五义回来了。

    五义的感觉是对的。祖爷就在头天晚上撒手而去了,临死的时候还念叨着五儿五儿的,念叨着五儿怎么还不回来,走了都快两年了,该娶媳妇了,念叨着就咽了气。一家人哭得昏天抢地。一边忙着张罗丧事,一边给山上的二祖爷报丧。

    二祖爷带着一个连的人披麻戴孝的来了。一进门咧开大嘴就哭:哥啊,哥,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哭完了一看五个儿子少了一个,就问,五义还没回来吗?大爷爷说没有啊,他走了都二年了,连个信也没有。二祖爷一拍桌子骂了句:小王八蛋,老子都死了还不回来哭一声。刚骂完就听见外面一阵狼般的哭嚎声:爹啊,不孝儿回来晚了啊。五义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是小凤。一家人见五义回来了都很高兴,五义却哭得越发厉害,哭着哭着就哭昏过去了。一直没有哭的小凤吓得呜呜哭个不停,一家人都着急起来。二祖爷拔出盒子炮朝天放了三枪,把五义给震回来了。

    大爷爷看了看小凤,说爹临闭眼时还念叨着五弟没娶媳妇呢,现在居然领回来了,爹能闭眼了。二祖爷乐得眉开眼笑,瞅着小凤说好,好,五儿好样的。说得小凤脸红红的。

    二祖爷说这是喜丧啊,我哥活了快九十了,五个儿子都成家了,喜丧喜丧,咱老刘家要宴请十里乡亲。

    经过了大悲大喜的一家人竟然都忘记了问五义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葬完祖爷的第三天,老潘和李壮就来了。老潘没有想到祖爷已经去世,本来一脸怒气的他看到大门上还泛白的丧联就愣住了,号啕大哭起来。哭完了,他叫着爷爷的小名说,五义你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一家人都愣住了,问爷爷这是怎么回事呀?

    爷爷笑了,笑完了说没事。说着拉过小凤问她,你愿不愿意跟老潘回去?

    小凤坚决地摇了摇头。

    爷爷说好,你们都到里屋去,我有办法对付老潘。

    大家犹豫着进了屋,小凤又跑回来抱住五义说,你可要忍耐点,可别打起来啊。

    五义推开她,从墙上取下那把二胡,旁若无人般走到老潘面前。

    李壮看见五义,眼都红了。

    老潘说五义你就这样偷偷摸摸跑回来了?

    五义说现在日本人都撤了,俺想和小凤过几天安稳日子。

    老潘说五义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呢,你这样就不怕毁了自己和小凤?

    五义说再怎么着我和小凤也是两厢情愿,过几天老百姓的日子总可以吧。

    老潘一听这话气得不行,问五义小凤也是这个意思吗?

    五义说是,她也是这个意思。

    老潘眼中含满泪水。

    五义动情地说老潘我再给你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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