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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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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潘一听这话气得不行,问五义小凤也是这个意思吗?

    五义说是,她也是这个意思。

    老潘眼中含满泪水。

    五义动情地说老潘我再给你拉曲二胡吧。说完他坐到地上拉起了二胡,老潘呆呆地站在那里,用那双空洞无物的眼睛看着五义。

    呜呜咽咽的琴音响起来了,先是凄凄婉婉如泣如诉如杜鹃啼血让人不寒而栗,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屋里的人忘了担心屋外的人忘了愤怒。继而琴音一转,如百泉汇海高山流水鸟语花香又似百鸟朝风如人仙境,让人浑身舒泰。忽而琴音如悬崖勒马戛然而止,让人心头一紧。这时五义一拍琴筒琴音又起,断断续续暴怒如雷如虎啸山林狼吟旷野,又如临沙场枪声阵阵炮声隆隆。

    这时,只听老潘大叫一声说五义你行,转身而去。李壮叹息了一声,也拧身而走。

    一场冲突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后来小凤说自己是老潘捡来的闺女,李壮是她已订了终身的汉子。大家才明白过来,但老潘又为何那么轻易地——走了之呢?小凤说是五义的二胡把老潘震走的,老潘一辈子也没拉出这样的曲子。

    爷爷五义就是这样选择了一条通往百姓生活的道路,那以后李壮的飞黄腾达和他自己的艰辛岁月就从这里地下了根。

    9

    晚上继续给爷爷守灵。白天睡了一会儿,所以晚上精神不错,就呆在棺木前听爹他们商量着明天给奶奶起坟的事情。小如坐在姑姑身边,默默听着。她的位置正对着我,我抬眼看她的时候,发现她也正看我,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都说女人最美的时候就是穿着孝衣,“女人俏,一身孝”。这话不错,小如现在的样子就很美。

    屋里的灯有些暗,爹拨了拨爷爷棺前的麻油灯,灯光映照出他巨大的身影,随着灯光摇曳,在墙上晃来晃去。院子里早已静下来,钟表刚刚响过十二—下。大家都开始困倦起来,小如软绵绵地靠在墙上。姑姑催她去睡一会儿,小如摇着头说不用不用。她看看我,我说你到前院去睡会儿吧,那里安静。我站起来,外面有些黑,小如紧紧跟在我后面。

    前院是我和小如以前住过的地方。院子里我两年前栽的两棵菊花开得正好,弥漫着一团团香气。我拧开火机,借着微弱的光打开院门,小如小声在我背后说还是老杆子啊,你也没收拾收拾。我说是啊,都两年没住了,这还是我两天前收拾的呢,你自己整憋被褥吧。我拉开灯,屋里一下子亮起来了。我告诉小如被子还放在屋角的橱子里,就往外走。小如说知道丫强哥。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会儿,小如弯腰铺床的样子一子让我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我和小如结婚时就是在这两间屋子里,如今那大大的喜字还贴在迎面的墙壁上。那是小如亲手剪成的,她手巧,会剪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那天亲戚们闹得很晚,我们回到房里都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她急急忙忙地铺好床,自己先躺下了。她看样子有些累,我抱住她,她挣扎了一下,就躺在我怀里了。我早巳熟悉了小如的身体。她始终闭着眼睛,不看我。当我想要她时,她却温柔地拒绝了,说你急啥,人家早晚是你的人。过了一会儿她看我有些不高兴就又哄我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好不好?我没吱声,睡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她也是,翻来覆去的,不老实。等我要睡着了,她却搂住我的腰,说我想要。我笑她反复无常,她说人家是害怕嘛。说完翻过身子,红着脸,紧紧闭着眼睛,很紧张的样子。我大概把她弄疼了,她小声哭起来。我问她很疼吗?她点点头。小如身体是那么敏感,让我难以忘记。

    回到后院,爹和叔他们还在说着什么,,我进去的时候,他们突然都不言语了。我知道他门在谈论小如的事情。

    果然,我刚坐下,爹就说话了,他说小强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小如……

    没等爹说完我就打断了他:不行,出尔反尔算什么?再说我和小如的亲事是爷爷一手操办的,当时是照顾他老人家的身体,现在……

    叔说现在怎么丁?现在你爷爷不在了,你出息了,你就不要人家小如了是不是?

    叔以前对我说活总是很温和的,现在却口气强硬起来。

    我看看姑,姑说你不用看我小强,我也是这个意见。

    我说你们是不是商最好了?

    爹笑笑,说小强你好好想想,那个李佳能比小如好多少,你知道这件事对小如这孩子打击多大吗?

    我说这不关李佳的事,我和她的关系是两码事,即使没有李佳,我也不会……再说我现在在县城工作,小如在家里怎么办?我们总不能长期两地分居吧。

    他们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叔叹了口气说小强你要是不读研究生就好了。

    爹愣了一会儿说老二你这话又不对了,小强不读研究生怎么行?这小地方有什么混头啊,他不上研究生能有今天?

    叔说那也不能因为这个把小如给伤了啊,人家可是到现在还是把自己看作咱老刘家的人啊。

    姑姑看着我说,小如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街坊邻居谁不说你们俩般配呀,自从你提出毁婚以后,你看把人家小如折腾的,比以前瘦多了,可人家呢,不但不记恨咱,还要以孙媳妇的身分给你爷爷送葬。说完她小声哭起来。

    我心里不是滋味。

    爹点了颗烟,轻轻放在爷爷棺前,说爹你抽支烟吧,你老人家还没吸过这种烟呢。爹哭起来。

    我突然也有想大哭一场的感觉。

    小如天不亮就起来了,她眼圈红红的,不知道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哭过的缘故。她精神不是太好。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问我有没有卫生纸。说完脸红起来。

    我知道她来例假了,就和她回到前院。小如的身体很奇怪,她的例假来得特别勤,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使她迟迟怀不上孩子。我是没有问题的,李佳已经打了两次胎了。问题肯定出在小如身上,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许就找不到离婚的理由了。

    她忙起来。我想回避。她笑笑说你回避什么,人家本来就是你的人。我脸一红,就没动,看着她。

    小如的身体还是那么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突然脑袋发涨,有一种冲动,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从背后抱起小如。小如轻轻叫了起来,她说不行,不行,今天不行的。我不管她的挣扎,把她扔到床上。她咬紧嘴唇配合着我,屋里渐渐只剩下小如的轻轻呻吟声了。

    小如说都快两年了你还是这样子,一点儿不通情理。

    我笑笑,说对不起,小如。

    她看了我一会儿,小声哭了。我劝不住她,由她哭个够。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

    10

    因为位置的偏僻,小村里战争的味道并不很浓厚。小凤和五义也因此过了一段相对平静幸福的日子。五义平时侍弄地里的几亩庄稼,农闲的时候他就织毛衣,贴补家用。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个手艺。他织毛衣的技术相当娴熟,一会儿功夫就织好一件毛衣。毛线是自己纺的,家里喂了几只绵羊,祖爷积下的一份家产足够五义买牲畜的。逢镇上集市的时候,他就把织好的毛衣拿到镇上非常便宜的卖掉。那时候能买得起毛衣的老百姓是很少的,战争和连年的灾害只能让小镇的农民勉强维持生计。即便是镇上逢九的集市也常常因“炸集”(国民党的军队时常往集上扔炸弹,制造事端)而中断,但几件毛衣还是可以卖出去的。五义织毛衣的时候,小凤就在旁边给他扯毛线,五义下地的时候,小凤就给他送饭。两个人过的是安稳娴静的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沉静的小村随即被土改革命斗地主反富农运动打破了往日的宁静。因为五义家道殷实,土地多一点,加上二祖爷拉队伍的事,所以受到了村里的运动头目的指责。只好交出了大半土地。二祖爷动员五义上山,小凤不让。小凤说要是上山的话还不如当初不回来呢。把二祖爷气得不行。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着更大的危险。

    不久八路军进驻了小镇,说要收编二祖爷的队伍。五义和小凤都替二祖爷担心起来。小凤对五义说,你去劝劝二爸爸,让他参加八路军吧。五义说他那个脾气,他怎么会同意呢?小凤说五义我已有了身孕,可不能让孩子也受牵连啊。五义说没啥了不起,八路军是讲道理的。

    二祖爷果然不太愿意答应八路军的要求。他说我刘老二拉队伍是打鬼子的,没干过对不起乡亲们的事,他八路军又能怎么样?土匪的觉悟低,看不透形势。人都这样,难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更糟糕的事还在后头。八路军首长要亲自上山,他说为表示诚意他要单枪匹马上山来说服二祖爷。这一点二祖爷也倒是早已有准备,他让手下人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全班人马列队恭候八路军首长的大驾光临。

    二祖爷做梦也没想到山上会有国民党的人。就在那个威武的八路军首长刚要迈进屋子时,有人冲他开了两枪,那个首长一下子就毙命了。二祖爷手下的人惊得呆若木鸡一般,二祖爷一时也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但土匪毕竟见多识广,他一个箭步跳出门外。冲着飞奔而去的黑影连开三枪,可惜没有打中,跑了。

    二祖爷知道这祸闯大了。

    第二天,八路军队伍开上山来了。二祖爷命令手下的人不要轻举妄动,结果他就被八路军给抓了起来。

    审问二祖爷的是一个四十多岁脸上长满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他大概也是个首长。

    你知道你杀死的人是谁吗?

    人不是我杀的,有人放冷枪。

    你还干过什么对不起乡亲们的事?

    一件也没干过,我拉队伍是打日本鬼子的。

    那王老憨那头骡子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儿子牵上山的,他儿子想入伙。

    首长冷笑了两声说,你杀死了何营长,你得枪毙。

    二祖爷说不是我的人杀的,是国民党的人干的。

    首长说何营长中了三枪,致命的是一颗步枪子弹,那个人用的是盒子炮。7k7k001.com

    二祖爷说那不可能,当时只响了两枪,我亲耳听见的。

    枪毙,你得枪毙。

    大胡子显然有些不耐烦,说拉山去毙了。

    二祖爷说我冤枉。但他还是给八路军毙了,这事容不得商量。

    当时的毙法很省事,二祖爷被八路军抓起来以后,他们就让二相。爷挖坑,本来八路军要求的标准是能放下一个死人就行。二祖爷一·开始没弄明白这个坑是干什么用的,挺卖力。后来一想反正不是给自己挖,挖了不到——半就算了。八路军问你怎么不挖了?二祖爷说我不挖了。八路军听二祖爷口气很硬,就说那你站好,站在坑边上,往前点,别动啊,说完就绕到二祖爷身后砰砰放了两枪。二祖爷就这样给毙了。他临死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奶奶的,浅了。就一头栽进去了。后来那地方进了洪水,成了河道了。

    枪毙二祖爷的时候小凤临盆,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那时候五义忙着给二祖爷收尸的事,家里只有小凤一个人。枪响时五义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上。他没有想到小凤会在那时候临盆,只是觉得要出啥事了,简单收拾完二祖爷就往家跑。看见小凤躺在地上,身子底下到处都是鲜血。他吓坏了,抱起小凤问她咋得了。小凤笑笑,指了指地上的孩子。五义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做爹了。小凤让五义找来一把剪刀自己挣扎着把脐带剪断了。因为失血太多,昏了过去。孩子是早产,又是在冰凉的地上,受了风寒,不几天就死了。把五义痛得死去活来的。小凤自那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11

    天亮时突然下起雪来了,沸沸扬扬的雪花扑天盖地地袭来。气温一下子降下来,帮丧的人纷纷都躲到了厨屋里,在那里取暖闲聊。今天是给奶奶起坟和爷爷下葬的日子,大家已经早早做了准备,叔叔在堂屋灵棚底下生了五个火盆,姑姑又添了件棉衣。我看见小如穿得有些少,就把自己的大衣拿给她。她摇摇头说不冷。二姑说小如你先穿上吧,这天气够冷的。小如犹豫着穿了,边穿边看了我一眼,嘴角漾出一些幸福来。

    响器棚里传来二胡声,大家都静下来肃穆地听着。是崔正义拉的,呜呜咽咽的琴音弥漫着漫天雪花,让人感到分外凄凉起来。小如看看我,走了出去,找出爷爷留给我的那把二胡,说你也拉拉吧,爷爷快要入土了。她眼睛潮湿起来。我接过二胡,对着爷爷的棺木轻轻拉起来。屋里屋外一片胡音。过了一会儿,崔正义的二胡停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从响器棚里走出来,说五爷没死呀,这二胡还和他生前拉得一样的啊。爹对我说小强你别拉了,让你爷爷安静—会儿吧。叔说,胡音招鬼……他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天地一片昏黄。从外面吹来一阵风,把棺前的麻汕灯吹灭了,爹赶紧点上,说那是给你爷爷黄泉路上引路的灯啊,不能灭,灭了就会迷路了。我突然想起爷爷给爹做过的玻璃灯来。爹小时候跟着爷爷到微小湖贩伍,常常是在夜里赶路,爷爷就给爹做了一个玻璃灯,里面放着一根蜡烛,兜里再放二根,等这三根蜡烛点完了,天也就亮了。

    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雪花,现出一些淡淡的惨白色来。主丧的太爷爷在院子里喊:起坟了,起坟了。爹站起来,说起坟了。我和叔跟在爹后走出去,小如跟出来,把身上的大衣披在我身上。

    奶奶死得早。爷爷临闭眼的时候对爹说一定要和奶奶合葬,需要把奶奶的尸骨重新启山来,然后再和爷爷一起人葬。本家的人都拿了铁锹和其他必备的工具往坟地去了。坟地里早就支起子灵棚,显出一些苍凉的味道来。路面有些滑了,土质也变得松软起来,不久一副完整的尸骨呈现在我们面前。爹—个人跳下墓穴,一点一点地往外启,叔和姑姑小心地从爹手里接过——块块尸骨,往灵棚里送。我和小如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小如脸色有些门,她大概是第—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有些怕。雪花落在墓地,洒向奶奶的尸骨,很快就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爹的手一直在不断打颤,二姑拿出一副手套来,爹不肯戴,说自己的亲人,有什么忌讳的。

    坟地静悄悄的,只有雪落大地的沙沙声。

    起坟很快就结束了,大家哭着往回走。墓地重新陷入一片冷清之中,我和小如走在最后,又看了看给爷爷砌的新坟,就在奶奶的坟旁边。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下午安葬了。

    12

    小凤死于难产。

    小凤在怀上五义的第五个孩子时,就时常觉得心窝不舒服,她也没布太在意。五义因为写得——笔好字,被排为村里的会计,忙厂各种运动和事务,也疏忽了。

    那年秋天,爹领着年仪五岁的叔在离家不远的地里收玉米。那天天气出奇地热,叔啃了好多玉米秸,捂着肚子喊疼,出一身冷汗。爹放下手中的活计,背着他往家里赶。快到家时,叔的肚子突然又不痛了。爹想反正快到家了,喝点水再下地吧。

    家里大门紧闭着,爹推了一下,在里而插上了。他很奇怪,家里明明有人,怎么把门插上了?爹在外面喊:娘,娘快开门。里面却没有什么动静。叔个子小,从墙外翻了进去。看见奶奶躺在床上,已经昏了过去。她的身旁是一个正在啼哭的婴儿。爹赶紧背起奶奶往医院里奔,还没有到医院,奶奶就走了。

    葬奶奶小凤那天,爷爷不吃不喝拉了三天二胡。

    13

    爷爷下葬的时候,雪下得正紧。大块大块的雪花像棉花团似的重重地砸在地上。尽管天气很冷,还是吸引了不少附近村子里的人来看。抬棺木的看样子有些吃力,棺木足用上好的松木做的,很沉。洁白艰硬的雪花砸在棺上,发出了嘭嘭的响声。 我们家亲戚很多,送葬的队伍有二里路长,前边的男眷都到了坟场了,后边的女眷才刚出灵棚。我的两个姑姑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如哭得也很伤心,昏过去了,被帮丧的人抬到前院。看丧的人都在夸小如孝顺。

    在爷爷入土的那一瞬间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二胡的呜咽声。响器班子那时早已经停止了吹打,这声音来自何处?莫非是我的幻觉?

    那细碎的胡音硬生生地扎进我耳朵的感觉是那么强烈和真实。

    到家的时候,姑说小如在你屋里睡了,她身体不太舒服。我茫然地点点头,去看小如了。

    看样子她刚醒来,看见我进来,有一点慌乱的样子。她哑着嗓子说我该回去了。我按住她,说你睡一会儿吧,明天再回也不迟,你这两天太劳累了,身体又弱,怎能禁得住这样的折腾?

    小如笑笑。眼圈红了。

    外面黑下来,能听见雪落大地的声音。

    明天的大地上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了。

    叶炜,原名刘业伟。山东枣庄人。 1977年出生,大学时代开始在《小说家》等文学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累计约八十余万字。作品曾入选《2001年度中国大学生最佳作品》、《都市晨报文学奖、88人新作精选》。已出版小说集《独自跳舞》、评论集《灯下走笔》等著作四部。现供职于江苏省某高校。

    暗流(中篇小说)

    谢宗玉

    题记:请把灯火熄灭,让我隐匿在那扇门之后……

    ——作者

    一

    苏芳死了。苏芳在她三十五岁多一点的时候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生命。苏芳死的那…—天正好是王泽荫的生日。对我而言,她的死没有半点征兆。早晨,我去上学,苏芳背对着我站在大衣镜前梳头,镜子串—的她看我要出门,就说了一句:今天你父亲生日,放学了早点回来。我回过头,从她腋下看过去,对着镜子里那张虚白的脸说了声:知道了。然后扭头走了。

    苏芳已经好几年不记家里人的生日了,包括我、王泽荫和她自己的。我也好几年不记家里人的生日了。现在既然苏芳提起了王泽荫的生日,我只能说知道了。但知道了并不一定会按她的吩咐去做。这些年我已习惯不按任何人的吩咐去行事。如果没有人吩咐,我也许还能循规蹈矩,一旦有人要求我怎么怎么做,我必然会做出与他要求截然相反的事情来。做这些的时候,我也不是要获得一种什么对抗的快感,我没有快感,我是自然而然就做了。仿佛不受大脑控制,仿佛是一种潜意以,也仿佛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好在我身边的人早已适应了我这种习性。

    这几天放学,我都按时回家。可由于今天早晨苏芳的提醒,我决定再做点什么。王泽荫生日又不是我生日,我干吗要按时回家?再说了,就算是我生日,我也不一定要按时回家。初三班的刘聪龙对我一直有好感,上个月他带我去他家看黄片,看着看着,他就对我动手动脚。可黄片我看多了,没感觉,我皱着眉头推开他,说声讨厌,拉刀:他家的门就跑了。随后几天,我见他都灰头灰脑没精打采的,一副死鱼的样子。今天我主动找到他,我跟他打赌,如果他去醉海楼把这期《时尚前沿》扉页上那个避孕套偷出来,我就跟他走。他一听,眼睛顿时精光乍现,他说:你不要眶我!我说:谁诓你谁衰仔!我们击了一掌,然后一前一后来到醉海楼。

    醉海楼六楼有一间精品书屋,里面大多是一些花花绿绿的时尚杂志,我嫌太贵,从没有买过。但里面的每一本书我都几乎翻过。我知道《时尚前沿》今年在每一期的扉页上都订有一个避孕套,我猜他们是为了方便读者在饱读他们书中的俊男美女后,套上避孕套就跟身边的人来做爱。其实避孕套这玩意我见过,可书中这么夹着一个避孕套,就引起了我的无限好奇,仿佛那个避孕套不是用橡胶做的,而是用黄金白银做的,避孕套的外表也一定镶上了美丽的花纹。几次我都想动手把它从扉页扯下来,但都没成功。售书小姐盯得太紧,她们来回在书架的过道里逡巡,我找不到动手的时机。所以今天我想让刘聪龙去试试运气。如果他真能成功,我就跟他回家。自从我被一个叫王小麻的记者上报后,我一直想真正尝试一回。我想看看他戴上那个花艳艳的家伙是不是特滑稽。一想起上次他憋红着脸,毛手毛脚的样子,我就特想笑。这家伙,是个雏儿。

    我在楼下等了足足半个小时,可还不见刘聪龙下来。我便不耐烦地上了电梯。电梯门在六楼打开的时候,隔着玻璃,我一眼瞥见精品书屋内的售书小姐正指着刘聪龙在吼些什么,而刘聪龙敛着头乖得像个孙子,我就知道他出事了。就在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突然憋不住似的大笑起来。我一个人在电梯里笑得打滚,直到从电梯里走出来,我还拧着一串银铃般的笑横穿一楼的咖啡厅。一楼咖啡厅好些男女就回过头来看我,他们的眼神冷漠而又有些好奇。但他们看我有什么用?可笑的事发生在六楼。我就这么笑着跑到街上。然后回家。

    我在街心随手一招,九路公共汽车就在要撞上我的时候戛然停住了。司机冲着我骂:小妹,你找死啊?!我笑嘻嘻地爬上车,以忽略他的姿态向车尾走去。三站路后,我下车。等到了家门口,我仍捂着嘴,吃吃吃地笑个不停。我想刘聪龙这时一定还在那里敛着头受罪。

    或许是那天我太快乐的原故,所以接下来面对苏芳的死亡时,我竟没有多少悲戚的感觉。我只是觉得头脑有些麻木,我弄不清苏芳怎么说死就死了?早晨还好好的一个人,到了黄昏就硬硬地躺在那里,再不能说话呼吸了。

    我记得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上楼的时候,我发现楼道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大多是同栋的邻居,可我一个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侧着身子让我挤上楼,一个个怪怪地看着我,我心里突然乱乱的紧张起来,脸上的笑意就这样被一种近似麻木的表情取代了。这种麻木表情是我应付内心诸如紧张惶恐痛苦愤怒伤心等所有剧烈情感的总代理。我就是脸带这种麻木表情跨进我家敞开的大门的。

    屋子里也有好多的人,我曾在王泽荫的办公室见过他们其中的几个,他们都是王泽荫的同事。今天是王泽荫的生日,一屋子都是他的同事,可王泽荫自己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就用这种麻木的表情看着他们,突然问:我爸妈呢?说这话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躺在卧室床上的苏芳。我撇开他们,朝苏芳走去。有两个人试图拦住我,我尖叫一声,张嘴就咬他们伸过来的手。后面就有人说:让她看看。大家就悄悄闪到了一边。

    苏芳死了,我看得出来。尽管苏芳的面容比平时还要红润鲜嫩,但我用不着伸手去辨识,就知道她真的死了,只有死人的脸才会表现出这样从容的平静来。死这个字眼在我们家庭太常见了,死亡之后的那种平静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和白日梦中揣拟过,今天苏芳的表情正合了我梦中的某种揣拟。我感觉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头脑空空的一片,木木的一片。尽管我脸上的表情还是近乎麻木,但我的内心已有了痛感。后来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身子软软的也难以支撑,就挨着屁股,在苏芳的床头柜边坐下来了。

    有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人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也许说了些什么话,但我没听进去,我感觉有看不见的水在朝我悄悄漫淹,我的意识就这样飘浮起来,以致后来苏芳的尸体是什么时候被人抬走的,我也不知道。直到房间里最后只剩我父亲一个女同事,我才从刘聪龙和那个避孕套的幻觉中醒过来。我看了看床上,发现苏芳没了,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我妈呢?我父亲的那个同事一下子表现出很激动的样子,她抓着我的手说:你总算说话了!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你哭一场吧,哭一场就会好受些……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谁要哭了?王泽荫呢?难道王泽荫也死了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同事突然就僵在了那里,望着我,半开的嘴巴里吐不出一个字。

    我后来才知道,苏芳的自杀蓄谋已久。她那天把自己打扮得简直像个新娘,梳着高耸的发髻,穿着白色的衫裙,据说还买了好多的蜡烛和玫瑰把房间装饰得非常有氛围,有情调。但那天等我回去时,好像这一切都不存在了。也许是有人收拾了,也许是我压根没注意。苏芳死前还喝了一点红酒,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天她脸色红润的原因吧。

    苏芳是吃安眠药自杀的。她把一瓶安眠药吃光后,轻轻地在床上一躺。据说在这之前,她还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王泽荫。我没看见,不知她写的是什么。我想信里面大概是对我和王泽荫的控诉吧?或者是要王泽荫好好把我抚养成人?我看了好多影碟,人死前的遗言大多是这么写的。可我都十三岁了,实在没人抚养,也不至于饿死吧?现在的人只要肯想法子,糊口应该不难。我就不懂非洲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难民,一大片一大片地饿死。

    苏芳对我不满,这我知道。但我知道她对王泽荫的不满应该比对我多些。当初法医王泽荫简直是用欺骗的手段骗取护士苏芳的爱情的。在北站路一个灯影幢幢的舞厅,王泽荫那双看惯了死尸的眼睛像狼一样在舞池里睃寻。后来他发现了穿白衫裙的苏芳。那是二十岁的苏芳从学校毕业踏人社会后参加的第一场舞会,她脸上的表情像花一般稚嫩而富有朝气,并明显充满对生活的好奇和感恩。不像其他女人故意把自己弄得—副饱饮风尘、醉生梦死的样子。二十七岁的工泽荫一边喝着酒,一边盯着蝴蝶一般翩跹的苏芳看。他身边的同事就捅厂捅他的胳膊,说:怎么,对这个雏儿有兴趣?我父亲王泽荫没有吭声,他只是把手边的酒举起来抿了一大口。父亲的同事知道了父亲的心思,就像鱼一样滑向舞厅,朝苏芳靠过去。他扮成醉汉的模样,在苏芳身边蹭蹭撞撞。

    若换了是现在的我,早一个耳光掀过去了。可那时的苏芳只不住地皱眉,不住地失声惊叫。没一会儿,舞厅就乱套了,苏芳的女同伴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责问王泽荫的同事,说他怎么能这样欺负人?这时王泽荫出面了,他将“醉汉”一把抓到自己身边,然后不住地向苏芳和她三个女同伴道歉,说他的同事喝多了,实在对不起。苏芳看他彬彬有礼、谦逊温良的样子,心底里马上就泛起了一种安全感。当第二次再在舞厅里见面的时候,两人就理所当然地熟了。这跟王泽荫的过分殷勤有关。从邀舞到邀酒,王泽荫都特别主动。苏芳就这样一步一步与他走到了一起。这种恋爱小把戏当然算不了什么欺骗,王泽荫也没有想到要瞒苏芳,在苏芳第一次投怀送抱时,王泽荫就告诉了她那晚同事“醉酒”的真正目的之所在。苏芳拿小拳擂了一下王泽荫,嗔责了一句,心里却是甜蜜蜜的。是啊,如果没有那同事的“表演”,自己怎么能认识王泽荫呢。王泽荫的同事也抱同样的想法,所以在后来王泽荫与苏芳的结婚宴上,他叫得最凶,一副功臣的嘴脸。苏芳对他也是特别的关照,敬酒频频,让他真正地醉了一回。不过以我现在对王泽荫的了解,那晚即使没有同事的帮忙,二十七岁的王泽荫也完全有能力去接近二十岁的苏芳,只不过那样,他们的相识过程就是另一条路了。

    我父亲王泽荫人长得并不差,身高一米七九,体重七十六公斤。这样的身材再套上西服,的确经久耐看。加上王泽荫非常注意自己的仪表,头发永远是板寸,下巴从来都刮得铁青。所以走在街上,常常会被女人眼角的余光扫及。但在认识苏芳之前,王泽荫的恋爱却特别的失败。知根知底的女孩,玩得好的很多,但要论及爱情,就会像鸟一样从王泽荫身边飞开。为什么?她们几乎想象不出,这双抚摸过死尸的手再来抚摸自己,会是什么感觉?王泽荫只好由人作介绍了,但还是不行,好几个女孩见了王泽荫第一次后,就再不肯见第二次了,说是受不了王泽荫身上的福尔马林气味,而且他身上的这股福尔马林气味非常特别。

    碰上护士苏芳也算是王泽荫的运气。二十岁的护士苏芳一是单纯,二是闻惯了福尔马林气味,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甚至开始她还以为那气味是门己身上的呢。当然她自己身上也的确有这朴气味,不过倘若细察,就发现两人身上的气味还是有细微差别的。但热恋中的苏芳并没有细察。

    王泽荫对苏芳的真正欺骗是他隐瞒了自己的职业。他只告诉苏芳他在政府执法部门工作,至于工作性质是属国家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单纯的苏芳就信了,并且对自己身份神秘的男朋友充满近乎崇拜的敬意。要说苏芳的智商并不低,但热恋中的女人智商常常处朽减半状态。就像美国人片《真实的谎言》里那样,女法律专家对门己的特上丈夫一无所知,却被一个收购旧汽车的男人假扮特工,骗得五迷三道。让人简直要笑死去。

    不到一年,二十一岁的苏芳与王泽荫结婚了。为了避免苏芳与自己同事有过多的接触,婚后,王泽荫没有要自己单位的房子,而是在离苏芳单位不远的地力购买了一套商品房。一个现成的理由,就是为了方便苏芳上班,这让苏芳又扎扎实实地感动了一回。

    跟所有刚成立的家庭一样,王泽荫和苏芳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占装戏里,才子中举回来娶了佳人,故事般到这里就结束了,但现代不同,现代人的故事一般者都在婚后。苏芳喜欢花,每周总要头些鲜花将窗前的旧花换掉。王泽荫一个大男人对花没那么有感觉,但每次苏芳从外面买花回来,他总婴从后面拥着她,嗅嗅她,嗅嗅花。止苏芳陶醉得不行。事隔多年,苏芳对我回忆这些事的时候,脸上还会路出幸福的红晕。

    这种幸福在一年之后就打了一点小小折扣。是因为我作为女儿身分的出生。王泽荫想要个男孩,王泽荫的父亲也想要个男孩。我母亲苏芳知道我是女儿后,就虚弱地看着王泽荫笑,笑意苦苦的。王泽荫爱怜地抚摸着我母亲湿淋淋的头发,一副女孩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表情。但当他们第一次带着我回乡下探亲时,苏芳就明显感觉到了王泽荫父母的冷淡。王泽荫家三代单传,他的狗屁父亲又特别呆板,这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就可以看出来。泽荫?土得掉渣!当苏芳把我带回乡下时,做为爷爷的他,连抱都没抱我一下。也不知他背着苏芳还给王泽荫说了什么,弄得正泽荫在返城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我的吃喝拉撒,爱现不理。我长大后得知这些事情,就对爷爷奶奶这个词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也再没回乡下去看他们了。

    可国家就是这样的计生政策,—对夫妇只准生一个。除非王泽荫和苏芳都丢了工作不要,那再生几个也无所谓。但王泽荫显然下不了这么人决心,现在耍找份工作多难啊。再说城市里像他这样一个独生女儿的情况多的是,慢慢地,他也懒得计较这么多了。随着我的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家里最初的那种幸福似乎又恢复过来了。我最初模糊的记忆,就是王泽荫和苏芳两张生动的笑脸。

    如果把我家比作一条小舟,那对小舟彻底颠覆的是一张报纸,具体地说,是一篇关于王泽荫的报道。那年夏季我八岁。我从不知道笑脸如花的母亲发起怒来,会比一只捕食的母狮还狰狞。一直被神秘光环笼罩的丈夫,在那个夏季终于恢复了他的真实面貌。这距他俩相识已有九年多了,也难怪苏芳会怒气冲天。一向感觉良好的苏芳无法承认自己的弱智,可这不是弱智又是什么?一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差不多十年的丈夫,最后还要从一张报纸上了解他的真实身分。这是多么的荒谬啊。苏芳怒不可遏,在家里摔东打西,走来走去,像只困兽,一会儿又指着王泽荫的鼻子骂一通。其实也不算骂,只是发着感慨,说王泽荫行!厉害!够狠!精明!骗得她好苦!王泽荫敛着头一声不吭,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苏芳收拾衣裳去了娘家。

    苏芳是到了娘家之后,才感觉欺骗一事倒不算什么,自己发一通脾气也就够了。重要的是王泽荫真实身分的识破。报纸上明明白白地说,王泽荫作为一个法医,一年要解剖一百多具尸体,平均每三天一具。只要一想到这里,苏芳就浑身颤抖,胃里生寒,然后急急忙忙冲进厕所,把头伸向马桶,翻江倒海,口若悬河。让不明就里的外公外婆还以为我母亲苏芳又有了呢。苏芳要吐得胃里出绿水了,才一脸惨白地走出来。苏芳觉得自己简直蠢得要死,其实她早该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了,可她一直没有往深处想。譬如说,人家吃鸡鸭鱼什么的,都是买已经杀好的,或者买了再让卖主杀,可王泽荫不,王泽荫最喜欢把鸡鸭鱼买回家自己杀,而且比划来比划去,好像要在那些肉上雕花似的。晚上在床上做那事,王泽荫每次都把脱得一丝不挂的她摆得整整齐齐,然后一寸一寸地看,一尺一尺地用手量着。那时芳芳还以为他是对自己胴体痴迷呢,现在苏芳想起来就怕得哆嗦。有时苏芳情到高潮,忍不住要翻滚,要扭动。王泽荫就会在上面不耐烦地叫道:别动,别动!叫你别动!苏芳就只好咬着牙坚持不动。呀,那时也不知他把自己当什么了?苏芳想。

    晚上苏芳睡不着,怕声音,也怕静。怕回忆,也怕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要一想起那双白天摸着腐尸烂肉的手到晚上捧着自己的双颊吻,苏芳就忍不住往厕所里冲。可如果什么也不想,让脑子浑浑糊糊,呈糨糊状,苏芳又觉得自己也成一具尸体了。如果有飞驰的夜车从窗前呼啸经过,苏芳必会从虫蛇遍地的梦境中一跃而起,然后睁着两只圆眼在黑夜里发光。可黑夜里如果好长一段时间听不到声音,苏芳又会爬起来看看外公外婆是不是还在。因为长时间的寂静会让苏芳觉得整个城市就剩她一个活人了,其余的都被她丈夫王泽荫给肢解了。早晨起来,苏芳半醒半梦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外婆叫她去吃早点,她答非所问地说一句:昨夜我梦到老鼠在啃我,啃得我只剩一副骨头了……

    三十岁的苏芳本来既有成熟女人的魅力,又保留青春女孩的活力。可现在不成了,现在别人瞧她像阳光下的一个虚影,她自己则觉得自己比一张纸还薄,比一张纸还轻,比一张纸还飘。苏芳原来是妇产科的护士,现在是护士长,这个护士长经过多年的临床,如今就算没有一个医生在场,她也能平平安安地把一个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来。这让她既自豪又自满,觉得自己的职业是太阳底下最辉煌的职业。这大概也是她既具女孩活力又有女人魅力的原因之一吧。总之在这之前,王泽荫算是享受了。我睡在隔壁,经常听到他俩夜里闹得欢,开始我懵懵懂懂,不知他俩闹些什么,现在这点破事我当然知道了。

    苏芳再去上班,就发现自己不成了。苏芳只要一见到血,就头昏,就想吐。钳子镊子什么的,纷纷从她手中往地上掉。人也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有一次还差一点闹出了人命来,让婴儿的父亲在医院的走廊里咆哮着像一只嗅扫的蜀犬。院方就暂停了苏芳进产房的权力,只让她呆在走廊的接待室里搞搞登记什么的。这让苏芳既愧又羞,因为这事一般是刚来的实习生做的。

    苏芳和王泽荫这么一闹,获益的就数我了。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一句刚学会的成语: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我长这么大,一直是父母“照耀”我前行。现在父母闹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也就没有方向了。什么书法、舞蹈、钢琴、电脑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终于可以抛却脑后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了。我无论玩多晚回家都没有人问及。甚至不回家都行。我只要对王泽荫说昨晚在外婆家过夜,王泽荫就信。回过头对苏芳却说昨晚我在家里,并说父亲要我转告她,希望她尽早回去。苏芳也就信了。事实上,那晚我也许在班上的女同学家过夜。

    王泽荫的确很希望苏芳回家,一个月后,王泽荫去了我外公家。王泽荫一见到我外公外婆,眼泪就哗哗哗地流。就在这止不住的泪水中,王泽荫诉说了自己的不易。他说他知道欺骗苏芳不对。可如果不欺骗她,当初她会嫁给他吗?他说这项工作的确让人难以接受,可全中国的人都不去做,那中国以事实为依据的法律准则岂不成了一纸空文?冤者也许不能得以伸冤!罪犯却能逍遥法外!

    我外公是个正义感非常强的人,听王泽荫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了认同感,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小王,不要哭,你接着说。王泽荫站起来去了厕所,抓着鼻子用力一扭,把鼻涕摘下来,擦擦眼睛,回头又说,为了不让苏芳知道,他瞒了她差不多十年啊,他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这一次他是有意让报社采访的,他说他不想隐瞒下去了。他太累了,十年来面对苏芳,他都有种做贼的感觉,有时苏芳漫不经心的一问,也会让他紧张半天。再说了,现在干工作光干不说也不行,单位里与他一批进来的,时不时就在报纸上亮亮相,很快提拔的提拔,重用的重用。只有他,干了十几年,还是一个普通法医,他也需要宣传,需要别人的赏识!王泽荫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外公外婆在一旁听着,时不时对视一眼,眼神自然是交换彼此对王泽荫的认同。后来我外公就说:小王,你先回去,明天再来接苏芳。王泽荫就站起来,握着我外公的手,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说:你们一定要给我劝劝苏芳啊。等走出去后,工泽荫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站立了一会儿,他把左手握成拳头,在空中挥了一记,然后走了。

    事实上正泽荫在夸大其词。后来我从苏芳嘴里得知,王泽荫毕业于省里一所普通医学院,按当时的政策,分配时他很可能要回到自己家乡那个穷山沟去。王泽荫不想回去,他想留在省城,就单枪匹马四处打探,最后得知现在这个单位需要一名法医。他当然知道法医的含义,但权衡了很久,他还是决定留下来。这就是说,王泽荫其实可以不做法医的。

    外公外婆把王泽荫送走后,就来敲苏芳反关的卧室门。苏芳把门打开,又缩到床前敛着头垂泪。客厅与卧室的隔音效果不是太好,我外公是知道的,他说:芳妹子,刚才我们的话你也听到了,哎,这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小王……你看怎么办……

    我母亲苏芳一滴泪一滴泪地落着,也不吭声。

    四

    苏芳最终还是回家了。她本来是不想回家的,但后来我脾气好的外公也被她惹生气了,他叉着腰指着苏芳骂,说苏芳是从小娇生惯养坏了,说一个多高尚的职业她居然这么嫌弃,说世界上的法医也不是他一个,别人就不娶老婆啦……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听得苏芳好不伤心,好像别的女人能做法医的老婆,她苏芳也就能做王泽荫的老婆。外公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啊,他没有设身处地为苏芳想想,想想那双每天抚摸过尸体的手,到了晚上,就会抚摸自己女儿的脸颊、弱腰……还有个别更隐蔽的处所。如果想了这些,他就没理由冲着苏芳发脾气了。不过,也询:他想过这一层,可现在木已成舟,又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总不能让苏芳呆在娘家—‘辈子吧?所以只有狠下心发一通脾气,将苏芳逼回去。

    我现在都不明白,我外公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苏芳离婚呢?如果苏芳那时离婚了,过去的生活就当它是个噩梦,而未来虽然说不上阳光遍洒,但至少不会闹到如今这个结局吧。只是我就没有现在自由了,真要离婚,苏芳很右可能会把我带在身边。我爷爷奶奶当然会积极促成这一结果,好让王泽荫另结新欢,生个带把的儿子给他们传宗接代。听苏芳讲,我爷爷奶奶还私下给王泽荫和苏芳算了命,结果是儿媳的命克儿子的命。所以每次他们看苏芳都像看母老虎似的,而把自己的儿子看成是可怜的羔羊。奶奶有一次还把苏芳拉到一边,告诉苏芳得如何如何照顾她儿子。说她儿子是个乡下伢子,太单纯了,太善良、太没心机了,哪比得上他们城里人,一个个精明得很。苏芳听了这些活,就觉得自己是地主周扒皮,在剥削压迫王泽荫呢。苏芳真想冲着她的婆婆耳朵喊:你儿子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不再是个小孩子了!哎,王泽荫如果真有奶奶说得那么单纯,那她苏芳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骗得这么苦。

    我外公没想到离婚,苏芳怎么也没想到要离婚呢。这真是一个不解之谜。苏芳就这样哭着脸回来了。王泽荫欣欣然、欢欢然把她迎进门来,他不知道,真正的冷战才刚刚开始。

    苏芳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的卧室里设了一张钢丝床,然后把从娘家带来的床单被子枕套铺好。八岁的我见苏芳要跟我睡同一间房,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那时我其实并不真正了解苏芳的内心想法,我虽然知道父亲王泽荫是个法医,一年要与一百多具尸体打交道。但知道了也没多少感想,只是比以前更惧十自王泽荫了,觉得他命令我做的事,我还是乖乖按质按量完成的好。要不然这个整天跟尸体打交道的人一定不会让我有好果子吃。现在我想,苏芳那时的承受能力其实还是挺强的。她大概以为只要不与王泽荫同床共枕,就能适应王泽荫作为法医这个角色。苏芳之所以没提出离婚,是她想扭转自己的心态,慢慢适应命运作出的安排。

    苏芳能够回来就是向好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起初王泽荫心里喜滋滋的。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早晨,王泽荫才发现两人的矛盾比他预想的要严重得多,两人的距离也比他预想的要遥远得多。那天早晨,苏芳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往餐厅走,王泽荫怕她烫着,就半路迎上来,准备接住她的碗。谁知他刚一接近她的手,苏芳就鬼似的惊叫一声,不等王泽荫端稳粥碗,就把手抽走了。粥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苏片马上又鬼似的叫了第二声。热粥泼在脚上,王泽荫没有痛的感觉,王泽荫只是阴阴地盯着苏芳,苏芳默不作声,双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那时我就坐在餐厅的桌前,我看见晨风把白色的窗帘吹得满屋子飘荡,阳光虚晃晃地照进来,一副茫然的样子。最后我打破了僵局,我说:吃早餐呀,要不我上学可要迟到了。苏芳才蹲下身子收拾粥碗残片。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刚进自己的卧室,就看见王泽荫把苏芳劫进了自己房间,苏芳噢地叫一声,就被王泽荫捂住了嘴巴,所以苏芳其实只叫了半声。王泽荫大概是不想让我听到,可我还是听到了,我回过头,看见苏芳被王泽荫搂进卧室的半个侧影,然后门马上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走出自己房间,蹑手蹑脚来到王泽荫卧室的门口,我把耳朵凑上前,贴在门板上。我听到里面响声很大,苏芳一直在沉闷地吼叫,显然她的嘴巴仍被王泽荫捂着。后来里面又有什么东西倒了的声音,又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我正要揣测里面事情的发生和进程,苏芳却突然拉开门闯了出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被撞得一跤跌出好远。我坐在地上,看见苏芳披头散发,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捂着嘴巴冲进厕所。然后在厕所大吐特吐起来,吐不出了,还听到她在里面干呕的声音。我听得很难受。回过头,我看见王泽荫一脸阴阴地站在卧室门口,牙齿一咬一咬的。我突然害怕极了,爬起来溜进自己卧室,轻轻把门掩上。

    十几分钟后,苏芳跌跌撞撞朝床上一扑,开始恸哭不已,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黑暗里我闪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等苏芳慢慢把哭声变成抽噎了,我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睛。

    我以为第二天苏芳又会回娘家去,但她没有,下了班她就回家了。我以为王泽荫第二天晚上又会重复前一天的故事,但也没有。吃完饭,他就进了卧室,同时把门重重一关。我在客厅的台灯下写作业,苏芳把客厅的吊灯熄了,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的暗影中陪伴着我。我写一会儿又回头看她一眼,苏芳的坐姿一直没有改变。她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从台灯漏出的余光只能照在她脸上,这使得她的脸像虚黑的水面一瓣飘浮的桃花。

    半夜王泽荫出去了,天明都没回来。我吃早餐的时候见王泽荫没起床,就问苏芳我是否要叫父亲起床吃早餐。苏芳平静地说:你父亲半夜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我看了苏芳一眼,埋头续继早餐。

    吃晚餐的时候,我问王泽荫昨晚哪去了。其实他哪去了并不关我的事,我是替苏芳问这话的。我问得漫不经心。因为我想如果我正儿八经地问,王泽荫八成不会回答。正因为我随口一问,王泽荫也就随口一答:我去实验室了,昨下午我忘了收拾……说了半句,他突然瞪了我一眼,说:你问个屁!

    十多天了,苏芳和王泽荫一直不说话,这使得房间里有种窒息感。我特别不适应这种氛围,晚上我把周围的同学都叫到我家聚会,可同学走后,王泽荫就对我吼:要玩你出去玩!别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我看着苏芳,苏芳撇撇嘴,不作声。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心想:家里就是被你们俩搞得乌烟瘴气的。你要我出去,我还正不想在家里呆了呢。

    随后的每天晚上,我吃了饭就往外跑。我想他们那些破事就由他们自己在家里折腾吧,省得我在家里碍手碍脚。我和几个不恋家的同学在夜晚的街头走来走去,看夜色里的灯光、车流、广告牌和行色匆匆的人们。我不知夜里的行人还有什么要事,为何不减慢白天匆忙的步伐?哪像我们这几个人,散漫得像不定的小股旋风在翻转街上的落叶。我们更多的时间是进电游室玩千奇百怪的游戏。玩赛车是我的拿手戏,他们几个男生都不是我的对手。日后我有可能成为我国最佳的女赛车手之一。有一天夜里,我从电游室走出来,揉揉生涩的眼睛,就发现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是我父亲王泽荫。我眼睁睁看着他进了一家按摩室,按摩室是黄色的代名词,电视里早就说过了。黄色就是不健康的男女在乱搞,好多杂志给我们的信息都是这样的。我的心突然异常地跳起来,我在街上猛跑,后面同学不知什么事,跟着我猛跑。我回头说:我先回家啦!听了这话,他们停下来,一会儿,就成了我身后的几粒黑点。城市在我咚咚的脚步下摇晃着后退,我跑进家门对苏芳说:我看见父亲进按摩室了。苏芳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撇了撇嘴巴。我再说:你不怕父亲找别的女人打炮?苏芳的手一颤,正在看的书掉到地下了,她朝我吼道:天杀的你,在外面都学了些什么啊!?我瞟了她一眼,进了卧室。我想我这是好心没好报。苏芳在客厅歇斯底里地吼:以后再不准你出去了!我知道从我嘴里吐出打炮一词让她难以接受。可现在大街上的男人谁不这么说啊。

    五

    几个月后,王泽荫出事了。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在嫖娟时被治安警捉住了。当时王泽荫若说几句好话,可能这事就连事都不算。可王泽荫这些日子对谁都没个好声相,他冲着那些捉他的治安警就吼: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除了抓嫖之外就再干不出其它事了吗?吓,他嫖娼还蛮理直气壮的呢!治安警一听,觉得非常没面子,也不管王泽荫是干什么的,当即把他关了起来。然后通知他们单位来领人。单位来人是王泽荫的助手小刘,他把王泽荫领出来,然后敛头敛脑地跟着王泽荫回到单位。看着王泽荫进了上司的办公室,他在门外吐了下舌头,才敢正常呼吸。仿佛嫖娼的不是王泽荫,而是他。

    小刘站在门口,听到上司在里面咆哮……你这个猪脑袋,你嫖娼还嫖出理来了?你若给人家说几句好话,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会把你关起来吗?现在好了,全局的人都知道了,咱们技术科有人在外面嫖娼!你看看,这是什么?!是替你申报副科长的材料!这下全被你弄黄了!现在你等着挨处分吧!

    上司每吼一句,小刘脸上的肌肉就牵动一下。倒是王泽荫卵事没有的样子,抠完鼻屎,又全心全意地挖着耳屎。站着挖耳屎不方便,怕火柴棒戳到耳膜,他就坐下来了。因为王泽荫太高,上司本来还得仰着头吼。现在俯头吼着,配合手指的点点戳戳,就更像那么回事了。他说:这事好在苏芳不知道,苏芳知道了,她还不会闹翻天上去!?……啧啧,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嫁给你不容易,你居然还在外面胡来,真搞不懂你!

    晚上王泽荫回到家里,在餐桌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嫖娼了。我看了一眼王泽荫,又看了一眼苏芳。苏芳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埋着脸吃饭。我看苏芳没有反应,也就把脸埋下来续继吃饭。也是的,王泽荫嫖娼,一家人早就心知肚明了。可王泽荫接着说:我嫖娼被抓了……我申报副科的材料被刷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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