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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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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连点头。

    兵丁们走后,帖哈说:没想到这个于谦如此厉害,把一个就要遭攻击的京城弄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慌乱和失措的样子。

    事情怎么样?我渴望知道他了解到的东西。

    我们瓦刺军一部,已攻陷了白羊口,将当地明军守将谢泽打死,眼下队伍已进了长城,正向京城杀来。也先太师率另一路兵马,在已投降我瓦刺的原明英宗贴身太监喜宁的带领下,已巧攻下了紫荆关,把明军都御史孙祥和都指挥韩清都打死了,眼下,也正向京城奔杀而来,估计明天咱们的人就可能攻城。

    能攻下来?

    当然,就凭于谦临时搜罗起来的这些散兵游勇,能抵挡我们瓦剌人的金戈铁马强弓利簇?你等着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这京城就是我们瓦刺人的了!

    我一时无言。如果真像帖哈说的,那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就算没有白费,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可我为何就高兴不起来呢?

    这天后晌,因为不能再去街上,帖哈和陈老伯都呆在自己的屋里。我先在卧房里坐了一阵,因心神不定,又来到了院里侧耳去听四周的声音。除了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四下里都很安静,人们好像都在等。我习惯地仰脸向天上看云,天卜的云好像也受了惊吓,人都藏了起来,只有一两朵在那儿绕动。我盯着它们,看着它们慢慢地飘摇下沉,有一朵渐渐飘落到了我们这个小院的上空,忽然之间,我鼻子里钻进了那股熟悉的脂粉香味。哦,我身子一振:又闻到你了,你原来就藏在这朵云里……

    嘭嘭。

    忽听有人在敲院门,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我闻声急忙收回日光向院门走去,门拉开才见是几个军士。

    抱歉打扰你,我们是奉兵部之令来找自愿救护伤员的人的,凡健康行力气的本城住民,不分男女,只要本人自愿报名,都可以去。我们特来问问你们家有没有愿去的,我们已知道你们是军人眷属,去与不去你们完全自愿。其中的一个头目开口道。

    我迟疑着,一时不知这件事应不应该去做,不想帖哈这时已走出来在我背后先表态说:写上我们父女两个的名字,我们都去,朝廷有难,我们做平民的,理当奋勇上前。

    好,这位大们说得对。来,写下你们的名字。那人朝我递过来一张纸。我看了帖哈一眼,在上边写了我和帖哈的名字。

    来,发给你们两个黄布条,你们把它绑在胳臂上,凭这个黄布条,你们晚饭前到德胜门内清香茶楼前集合,会有人给你们交待事情。

    帖哈急忙伸手接过,我看见那布条上写有救护两字且盖了一个大大的印章。

    送走了那几个军士之后,帖哈低声对我说:今夜我们的人按计划要毁掉德胜门城楼上的那些大炮,夜里我想到那城楼附近听听动静,可街上戒严,我正愁着怎么才能出去哩,他们忽然给咱派了这样的差事,这真是打瞌睡遇到了枕头,太好了。

    我们的人怎能上到城楼上?我很惊异。

    这个不用你操心。

    我不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想,既是让到德胜门内清香茶楼前集中,就可能见到也在德胜门防卫的卢石,这倒也是给自己提供了一个机会。

    估摸该到小门的时辰了,我和帖哈就在胳臂—上绑了写有救护两字且盖了印的黄布条,给陈老伯交待了一声,便出门上街了。那黄布条还真管用,街上当值的军士一见我们臂上的黄布条,问也不问,就立刻放行。我们按要求在晚饭前到了德胜门内的清香茶楼前。这里已聚了几百人,多是中年男人,年轻女子也打,但只有十儿个的样子。我和帖哈被编为二o七组,分到了—副担架。这些身穿各色衣服的普通百姓,大概都知道眼下的事态,全神色肃穆地上声立在那儿。站在这里,能隐约看见德胜城楼上有人影晃动,能看见城门内有成队的军士在搬运着什么。

    不久,一个身穿都指挥官服的中年男人在几位文武官员的陪同下,来到人群前站定,只听那都指挥开口说道:诸位勇士,瓦刺军正向京城杀来,京城保卫战很快就要开始,在朝廷遇此危难之时,你们能自愿出来担当救护伤员的责任,这份为朝廷分忧为国家社稷着想之精神,令卑职十分感动。朝廷也会记下你们的功劳和事迹,战后定会给以重赏!仗打起后,你们救护伤员的方法,就是每两人一组,把伤员或架或背或抬,搬到临时看护所里。临时看护所就没在这清香茶楼内。你们在大战打响前,就坐在这茶楼外的街边安静等待,一旦打响有了伤员,自会有人来叫你们……

    我一边听着,一边望着远处的德胜城门楼。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瓦刺军已经杀过来了,你可要小心!……

    夫人,你也来了?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我吃了一惊,在这儿谁会认识我?回头一看,方舒一口气,原来喊我的是那个喜读兵书懂兵事的蹇老先生。哦,是你?

    我也来助一臂之力吧。他无声一笑,我没力气去抬伤员,我就来给你们和伤员送点热水喝。我这才见他的腿旁放着一把挺大的水壶。

    先生的精神真是令人感动。帖哈这时在一旁插嘴,只有我能听出,他的声音中含了点讥讽。

    这位是——

    我爹,和我一起来当救护员的。我此时方记起他俩还从未见过面。

    噢,是令尊。那蹇老先生朝帖哈笑笑,我们都是不愿城破啊,城一破,家何在?当年李清照写过: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我们二人这是在照她写的做呢。

    老人家,我们去那边了。帖哈假装有事,急急把我拉走了……

    天将黑时,爪坐那儿等待的我们,忽见几队明军军:上从附近儿条街巷里向我们面前的大街上集中,不一会儿,那些军士就站成了整齐的几排。军上们都是全副武装,面孔肃穆。这时,有人抬来了几大坛子酒和几筐洒碗,给每个军士都端去了一碗洒。看着那些手端酒碗一动不动的军士,我心上煞是诧异:这是要干什么?这当儿,只见一个军官站到队前高叫:拼死队的弟兄们,为朝廷尽忠立功的时刻j就要到了,请大家对天举碗,喝下这碗壮行酒,尔后奔赴自己的战位,不夺胜利,就是头断血流也决不后退半步!喝!

    喝!军士们齐吼一声,震得地皮一动,惊得正要归宿的鸟儿呀呀叫着又飞回到了空中。我惊望着那些举碗喝酒的军士,—股冷意嗖地钻上了心头。那些军士喝完了酒,又几乎同时乒一声朝地上摔碎了酒碗,跟着就排队提刀向德胜门那边跑去厂。

    我默看了帖哈一眼,他的眼中也露了惊意。天哪,明军竟有如此斗志。

    天黑之后,因久久没有动静,我们这些救护员每人领了一件军袍,被允许进入附近的几家旅栈睡觉,并被告知,一旦敌人开始攻城,会立时敲锣,大家听到锣声,紧忙出来就行。人们正准备进旅栈,忽听德胜门城楼上轰轰响了两声,分明是爆炸的响动,紧接着,就听见有人的喊声、叫声、哭声和跑动声。救护员们顿时都惊在那儿,一齐向黑暗中的城楼上看。帖哈在暗中拉了一下我的衣袖,借着旅栈里透出的灯光,我看见他的一双眼里聚满了高兴。这么说,那些大炮被炸毁了?!

    我的心莫名地慌张起来,这桩事我其实也是参与者。

    一组、二组、三组、四组,快跟我来!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紧跟着,就有八个救护员随了那人向德胜门城楼跑去。不大时辰,便见在两支火把的引领下,那四幅担架各抬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向这边跑来。众人纷纷让开,看着他们把伤员抬进救护的屋子。

    我的心嘭嘭跳了起来,又开始流血了……

    咋回事?当那些救护员出来时,人们拥上去问。

    说是有人在城楼上的大炮炮膛里塞了东西,忽然之间,就爆炸了……

    这个时候大炮被炸,娘的,一定是瓦刺人的奸细所为,要想法抓住他们

    我没有上前,更没有去问,也没有去听那些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向暗影里躲,我怕人们发现我的异样,我怕四周所有人的眼睛。

    当人们终于平静下来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大家快进去歇息,以准备应付大战开始!

    我急忙向旅栈里走,帖哈这时靠近我,先是回望了一眼远处的城墙,然后对我微声说:咱们的人应该到了呀!为何这样慢?我没有理他,我不懂他为何这样迫切,早打晚打不是一个样?你想看什么?难道你没有见过战场?

    我躺在旅栈里那张散发着陌生人汗味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会儿出现也先的面孔,一会儿出现卢石的面孔,耳朵里也奇怪地总听见一个人的哭声。因为是和衣而睡不分男女,帖哈就睡在我的旁边,我问他听没听见有人在哭,他说没有。我侧耳去听,那哭声分明在耳。又问身旁另一位女子,她却也说没有听到,令我更是奇怪。不知过了多久,我的上下眼皮才算被疲惫捏拢……

    锣是骤然响起来的。深夜里的锣声是那样令人心惊,加上最初的锣声过后,远近街道上的锣也接连敲响,传达出的那份紧张就格外揪人的心。

    我们这些自愿救护员纷纷跑到街上。管事的一个官员高声叫道:大伙先在街边等着,一旦需要再到前边去!

    帖哈碰了碰我的胳臂,借着街上灯笼发出的微光,我看见他脸上浮满了笑容。他望着远处仍笼在夜色里的德胜门城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侧耳倾听着城楼上的动静,那里好像一如我们睡前的模样,没有什么异样,并无刀枪相碰的响动。但渐渐地,我听见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好像来自城外,类似风掠过树枝的声音。后来我才辨清,那是人群的呐喊声,那呐喊声因为来自城外远处,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天就在这种模模糊糊的喊声中亮了起来。这是一个没有一丝云彩的晴天,太阳一点也不知道京城里的变故,仍像往日一样,大摇大摆地走上了东天。借着阳光可以看清,远处的德胜门城楼上,旗幡飘动,军土肃立,一点也没有乱的迹象。不大时辰,只见从门楼里奔出一骑,直向这边飞来,到了眼前,才认出是昨晚在这儿照应大家的一个军官。只见那人勒马停住,高声叫道:告知诸位一个好消息,我驻守城外的副总兵高礼、毛福寿率兵主动出击,突袭瓦刺军前锋一部,杀敌数百人,余敌溃走,我无死伤!

    救护员们立时鼓掌叫起好来。

    我回望了一眼帖哈,只见他虽也在鼓掌,但面色铁青。料他心里不会好受。两军对阵,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

    这个早上平安过去,大家吃了专人送来的烧饼和稀饭之后,仍旧坐在街边歇息,一边悄声议论猜测着战事的发展,一边等待调用。将近中午时分,忽听德胜门城楼上嗵的一声炮响,随即就听见城墙外响起了山呼海啸样的呐喊声,跟着,鼓声、炮声、人吼、马嘶、铁器撞击声和火铳发射的响声连成了一片,直有一种天摇地动的感觉。救护员们全都站起身来向城外看去,无奈有城楼和城墙的遮挡,根本看不到什么,看到的只是城外的天空和空中飘荡的几缕青烟。帖哈这时扯了一下我的衣角,满脸兴奋地低声说:我们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德胜门的明军布防情况,我们早就报了过去,太师也先他们应该是了如指掌。看吧,这个德胜城门马上就会被攻开!

    我双眼直瞪着城门,在我的瞪视中,那城门仿佛已真的被打开,也先正领着成队的骑兵向城里潮水样的拥来。你们辛苦了!也先勒马站在我和帖哈的身边。我摇了摇头,眼前的幻觉顿时消失,一切还是原样,那城门仍牢牢地关着,甚至连站在城门后守卫的军士们都一动不动。

    约摸有两个时辰,城外的呐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又过了一阵,各种响声渐趋没有,而在西直门城楼方向,又响起了喊声和鼓声,我和帖哈正在诧异,却见一个管事的由德胜门城楼那边骑马飞驰过来高声叫道:我大明军在德胜门外刚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我军将瓦刺军的一支先锋部队引进空街,预先埋伏在街两边空屋里的伏兵突然出击,火炮、神铳、利箭齐发,打得瓦刺人鬼哭狼嚎;尤其是我明军预先打制了许多锯木头的宽锯条,将其在空街上拴了一道又一道,使得他们骑兵的马腿接连被伤被绊,让他们全然失去了骑兵的威力……

    我看了一眼帖哈,发现他的脸上全是惊诧。

    我当然感到了意外,可另一半心却有些放下了:既是明军胜了,卢石就不会有危险了吧?

    现在,请大家迅速跟我来,我们要趁瓦刺军去转攻西直门城楼的当儿,快速出德胜城门,把刚才在伏击战中我方受伤的伤员和阵亡者的遗体抬回到城里来!

    众人闻言,急忙随那人走了,我和帖哈也紧紧地跟在后边。我看出,帖哈迈步很急,他大概特别想亲自去看看情况。

    德胜城门刚一打开,我还没有迈过门坎,一股我在土木堡战场闻过的浓重的血腥味就涌进了鼻孔。打眼向城门前的街上一看,我的心就猛地缩紧了,天哪,那条街上横七竖八躺的全是死去的和受伤的军人。从衣服上能够看清,那其中的大多数是瓦刺军人。死了的已经不能再动,最惨的是那些受了重伤的人,他们正一声连一声地惨叫着,那叫声像竹签一样地扎着人的心,让我身上骤然起了鸡皮疙瘩,身子也打起了哆嗦。明军的士兵正在清理战场,因为明军评定战功的办法是以人头计算,杀敌多少,空门说不行,须把敌方的人头割下来,论功时交上去。所以我看见不少明军士兵手里都拎着三四个人头,并且继续在尸体堆里寻找尚未割头的瓦刺战死军士。望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我只觉得双腿发软恶心欲呕。

    我跟在帖哈的后边,在死尸堆里寻找着明军的伤员和尸体。看!走在我身前的帖哈突然低叫道。

    我闻声顺他的目光看去,身子不由得又是一抖,原来站在旁边的一个明军士兵手里拎着两颗人头,那其中的一颗竟是太师也先的弟弟博罗的。这人我和帖哈在也先的大帐里见过,当时也先曾向我们介绍过他,那时,他是多么威风和神气活现,可现在他的人头竟然被人提在手里摇来晃去。

    天哪,他竟然也——我刚喃喃了半句,帖哈就瞪我一眼止住了我。

    我觉得浑身发冷了,冷得牙齿格格响着。可我还是坚持着向前走,我想一直走到街的尽头,我现在只想证实一件事,那就是卢石不在这些躺着的人中间。

    没有,果然没有,我几乎把每个被抬起的明军官兵的尸体和伤员都看了一遍,没有,果然没有卢石。这就好,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

    帖哈看见了一个明军士兵的尸体,示意我上前和他一起把那具尸体抬走。我明白这是我眼下应该做的,于是和他一起向那具尸体走去,走近时我才看清,这具明军士兵的尸体被——具瓦刺兵的尸体压着,帖哈不得不伸手去拉开那伏在上边的瓦刺人的尸体,他探身刚拉了一下,就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呀——

    我原本就绷得很紧的心,差点被他这声惊叫弄断。我定睛细看,身上的血不由得骤然全向脚跟落去:原来那伏身向下的瓦刺兵,竟是帖哈的宝贝儿子达布!

    达布,你怎么在这?!

    我一瞬间吓呆在那儿。我记起我和帖哈临从草原来京城的那个黄昏,达布弯腰在他家毡帐前刷马的情景,记起了他含笑和我说话的模样。

    不,不,不!帖哈边往后退边低叫着,我伸手扶住他的胳臂,这才发现他的身子像大风中的树叶一样在抖动。

    嗨,这边还有一颗头没割!就在这当儿,我陡然听见一声喊,跟着看见一个明军士兵提着刀向我们身边奔来。我和帖哈还没有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已把死去的达布的头刷地一刀砍下提在了手上。

    别……我微弱地喊了一声。帖哈则已软软地倒在了我的怀里。

    看把你们吓的。你们到底没上过战场,在战场上不是我砍瓦刺人的头,就是瓦刺人砍我的头!那提着达布人头的明军士兵大概以为我俩是害怕,就朝我们笑着说,这是我的战利品,有这个人头,我又可以记一功了!

    我不敢再看达布的头,达布的两只眼睛分明在睁着,在可怜地看着我。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我感觉到帖哈的身子绷紧了,手也握成了拳,我害怕他丧失理智朝那明军士兵扑过去,便紧紧地抱住了他。

    你们怎么了?还不赶紧抬!领我们出城的那个官人这时跑了过来。

    帖哈仿佛是被这声吆喝惊得清醒了,他挣开我的胳臂对那人说:我刚才有些头晕,这会儿已经过去,我们马上抬。待那个官人走远,帖哈突然蹲下身,猛地揪住我们要抬的那个死去的明军士兵的两只耳朵,使劲地拿死者的头向地上碰,直碰得砰砰响。

    我被吓呆在那儿。

    那死者的头在帖哈的连续磕碰下慢慢变了形,先是变扁随后变碎了。

    我急忙上前抓住了帖哈的手,压低了声音朝他叫:你这是干什么?

    他抬起了头,他那刻的模样吓了我一跳,他的两眼变得血红血红,眼球骇人地突出来,脸也扭曲得变了形,使得我简直不敢认他了。

    我恨哪……声音从他的牙缝里迸了出来。

    要是让明军的人看见,你还想不想活了?!

    可能是我这话提醒了他,他慢慢放开那个已被他弄碎广的头颅,站起了身。

    我急忙把那个死者放上担架,从近处一具瓦刺人的尸体上扯下一块衣襟,盖住那死者的头,示意帖哈赶紧和我抬了走。

    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再不敢看那些死者一眼。我们是怎样把那个明军士兵的尸体抬进城门的,我全都忘了,我现在能记起的是,在把那具尸体价进德胜门后,我坐在地上半天站不起身子,两腿软得没一点点力气。

    来,来,你们辛苦了,快喝点水。蹇老先生这时提着水壶走到了我和帖哈的跟前,递过来两碗水。

    我接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帖哈没动,只是冷冷摇了下头。我替帖哈掩饰道:我爹他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心里受了点刺激。

    战争是只疯狗,只要把它放出笼,它就会乱咬人的。蹇老先生叹了口气,跟着又说:顺便告诉你们,这于谦的打法竟然和我的主张不谋而合,他也是设了五道防线。说罢,又提了水壶向别的救护员走去。

    那阵子太阳已溜到了京四的山顶,风冷了许多。西直门城楼那边的喊杀声巳越来越低。被冷风吹着的我不停地打着哆嗦。我看见守城门的叫军土兵们,正把我们抬回来的明军上兵的尸体在城楼后的空场上摆整齐,一共有三百多具,摆成丁六排。在这六排尸体脚前,摆着他们割回来的作为战功凭证的瓦刺人头,大约有一千多颗,每颗人头都竖在地上,好像是在为那些战死的明军士兵作着祭奠。之后我看见有几个士兵开始吹牛角,他们吹出的声音低沉呜咽……

    我的目光在那些人头中寻找半天,才看到达布,达布的—双眼睛仍在睁着,他的头就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我不敢看下去,扭过脸望向别处,身子一个劲地发抖。

    死去的弟兄们,你们看见了没?一个声音在我们的身后喊。我不由得扭过脸,看见一个明军军官正站在那些尸体和人头前抹着眼泪:你们没有白死,你们换来了大捷,换来了敌人的一千五百七十六颗人头!你们死得值呀!他们不让我们活,他们也活不了……

    帖哈一直没有转身,没有去看那场面,他一直面朝一堵墙站着,把手指紧紧抠进了墙缝里……

    明军军士们给我们这些救护队员分的晚饭,帖哈一口没吃,他就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墙上,把眼睛紧紧地闭着。因为德胜门这儿暂时没有战事,我们这些救护员都撤回到昨晚歇息的客栈屋里。

    我走到帖哈身边,轻了声说:我去给他们说你身子不舒服,你先回去?

    帖哈无语。我以为他已同意,扭身刚要走,不防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咬着牙说了两个字:不回!他的眼同时睁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眼中有火苗在蹿。

    我一定要看看结局!帖哈的声音低而嘶哑。

    你说也先还会再攻德胜门?我微声问。

    他不会就此罢休!他也不能就此罢休!

    我不再说话,只默然坐在一边的床上。再打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也先能把城楼攻破?第一仗没有攻破,第二仗就行了?我重又想起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里?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但愿你平安……

    我在逐渐浓下来的黑暗中打起了盹,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手突然被帖哈扯了一下:听!

    我懵里懵懂地侧了耳朵,果然,一种持续的喊杀声和着炮声又在德胜门那儿响了起来。

    这么说,帖哈的判断是对的,又一场进攻开始了。

    帖哈拉着我向客栈门口跑去,其他的救护队员们也纷纷向门外走。我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德胜门城楼看去,城楼上的灯笼早已熄掉,一团一团的火光不断在城楼上炸开,能听见人们的吼叫和跑步声,却看不清人影。城外的呐喊声似乎更大更急,一支明军的部队由我们面前的大街向德胜门跑去,跑步声十分急切,这显然是增援的,这么说,这一次的进攻我们瓦刺人占了上风?

    使用了预备队,情况紧急!站在我们前边的一个人忽然开口道。

    声音挺熟悉,我定睛一看,原来还是蹇老先生。我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襟,他扭头看见是我,哦了一声:是夫人。

    这城会不会被攻破?我轻了声问。

    可能不会。战时看一座城能否被攻破,要看这城里的人还有没有抵抗意志,要看军与民是否都已乱了阵脚。眼下城里的军与民还没有丧失抵抗意志,更没有混乱的迹象。

    要是瓦刺人持续不断地进攻呢?

    没有一支军队可以持续不断地进攻,进攻一般是分三个波次,如果连续三波都没成功,进攻一方的气就泄了,需要重鼓重整。

    现在是第几波?

    应该是第三波——

    大伙呆在这里不要动,前边的战事正急,还不能去救伤员!有人举着一个灯笼在前边高叫,把蹇老先生的话打断了。

    会成功的,会的!帖哈在我耳边说。凑着远处灯笼照过来的微光,我瞥见帖哈的眼瞪得很大,牙紧咬着,颊上的肌肉在很厉害地哆嗦。我无语,只定定望着隐在夜色里的德胜城门,我一方面希望那城门洞开,让大批的瓦刺军士涌进来,好安慰帖哈,好让自己和帖哈的辛苦得到结果;一方面又希望那城门牢牢关着,好让卢石不受伤害,因为我知道,以卢石的那份脾性,这会儿不管他在哪儿,只要瓦刺军破城进来,他是必会冲上去拼斗的。

    我说不清战事怎么发展才合自己的心意。

    约摸过了一顿饭功夫,城外的呐喊声先是变低变稀,慢慢就完全沉寂了下去。我刚想扭头去问帖哈是怎么回事,却听身后噗咚一声,回身看时,只见帖哈已跌坐了地上。我惊叫了一声:你?!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有人高声叫道:瓦剌军又已被我打退,请大伙随我去救伤员!人们都向德胜门城楼跑去,客栈门前只剩下了我和帖哈。帖哈慢慢将眼睛闭了:为什么……他只说出这几个字就又停了。我知道他是想说什么,可我没有接口,我能答清他的问话?看来这德胜门也先他们是攻不开了。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为何不去抬伤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街上问。我忙答道:我爹他突然晕倒了……

    明军的伤员们相继被抬进了城门,因为太多,就放在大街的两边,郎中们跑上去为他们包扎,伤员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照说我听见这呻吟声应该轻松,这毕竟是被我瓦刺军打伤的,他们失去战斗力于瓦刺军尔后的进攻会有好处,可我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那些呻吟声像针一样地刺着我的耳朵,使得我很想把耳朵塞住。我担心着卢石也在这些伤员里边,正想起身过去看看,忽听城门那儿响起一阵喊声:快看俘虏!

    我一惊:他们抓住了瓦刺人?帖哈显然也听见了那喊声,几乎和我一同站起了身。我们向城门那儿没走多远,就看见有两行被反绑双手的瓦刺军士被押了过来。我怔怔地看着那些越走越近的俘虏,街边的灯笼光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的脸上一律露着绝望和惊慌。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怎会有这么多人被抓住?也先你是怎么指挥攻城的?我扭脸看了一眼帖哈,他的嘴唇也在紧紧抿着。

    我只能默看着俘虏们从我面前走过,我能做的只是去数数总共有多少人被俘,可数到九十一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惊骇地瞪大:弟弟?弟弟!弟弟?!我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去,与此同时猛地张开了嘴要喊,就在我的喊声要出口的一瞬间,帖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

    走吧,孩子。帖哈边说边抱着我的身子向街边拖,我挣扎着想要张开嘴去喊弟弟。可是帖哈捂得很紧,捂得我几乎窒息。杏儿,你冷静点,你要那样做你就不仅仅是害了你自己!

    他的力气和警告让我停止了挣动。是的,如果我喊出了声,我就暴露了我和帖哈的身份,而那样做并不能改变弟弟眼下的处境。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弟弟竟会做了俘虏!也先,你答应照顾我弟弟的,你怎么能让他做了俘虏?!我就这—个弟弟呀!你为何要让他做俘虏?!

    杏儿,想开点,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帖哈在我的耳边说。

    我要去看看他。我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

    可万一你弟弟看见你了怎么办?他不可能控制住自己,他要喊你一声“姐姐”不就糟了?

    我不会让他看见我的,我只需远远地再看他几眼。我坚持着。

    帖哈没再说什么,扶我站起了身子。我和你—起去。他拉住我的手说。

    那群俘虏那时已坐在了前边的卜字街口,正听着一个明军官员用瓦刺语对他们说着什么。有一队明军:亡兵提着灯笼站在他们四周。我和帖哈走到一个可以看见我弟弟而他并不能看见我们的地方站下,定睛向他看去。他双手依然被反绑着,两只眼里蓄满了惊慌,一会儿抬头看着四周那些提刀的明军士兵,一会儿又低头去看脚前的地面;可能是绑他的绳子勒得太紧,他的两只胳臂在不停地哆动。我觉到了一阵彻心的疼痛,我身为姐姐,离他这样近却不能给他保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罪。

    我没能听见那明军官员说了些什么,我只是直直地看着弟弟,想着他小时候我带他一起去草地上玩的情景;想着我上次和他分别时说的那些话;想着我怎样才能救他。我想像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展翅飞到他的身前抱起他就向空中飞去……忽然之间,围观的人都开始朝后退,我从想像中挣出身子,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见一群明军的伤兵忽然提刀从对面的街口冲了过来,他们不山分说—亡前举刀朝着那些被绑的俘虏就砍,四周围观的人发了一声惊呼,我本能地向弟弟身边扑去,可帖哈紧紧地抓着我,人们的惊呼还没落地,那些俘虏便在哭喊声中全被砍倒在了地上。我再看弟弟时,他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我只来得及啊了一声,就眼睛一黑倒在了帖哈怀里……

    我醒来时天已开始亮了,我发现我就躺在救护员们歇息的客栈里。我挣扎着想下床,帖哈按住我轻声说:他们已经被埋掉了……

    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子,这么说,弟弟也没了,阿台没了,父亲没了,哥哥没了,弟弟也没了,母亲,你知道吗?……

    我就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正在变青,有一些云团正在向天边退走,天上的神灵们,没有了云的遮挡,你们应该能够看清下界的情景,你们看清了没?看清我一家死了多少人吗?看清了吗?……

    夜录

    大大亮之后,一个官员进来告诉我们,攻城失败的瓦刺军已暂时撤走,我们这些救护员可以各回各家,如果再听到锣声,仍来这里集合。

    我挣扎着起身和帖哈开始往家走。我两脚发飘,走得摇摇晃晃。帖哈走在我的前边,他是扶着街边那些房屋的墙避走的,和我一样,他身上的力气好像也都已耗光,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只从背后看,他已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我想上前扶他,可我腿软得没有了赶上前的力气。

    走到城区里边的街道上,我发现街两边坐满了昨夜在城外参战的明军官兵,他们大概已换防到城里歇息。我那空落落的心里忽然想起了卢石。卢石,你这会儿在哪儿?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你?我可不能再失去你呀!

    我打起精神,边走边在那些满脸疲惫的军土们中寻找卢石的身影。你们看见卢石了吗?我上前探问。

    卢石?谁是卢石?一个兵士反问我。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卢石只是一个小官,在这么多万官兵中,认识他的能有几人?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下去。

    快走吧。帖哈突然扭头朝我恶狠狠地喊了一声。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这种反常的不带任何同情的声音令我一怔。

    他要是死了你怎么问也没用,他要是没死自己总会回来。他铁青着脸说。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我瞪着他。你怎敢这样说?

    他为何就不能死?瓦刺人死那么多,我儿子和你弟弟都死了,卢石为什么就不能死?!他的话语里充满恨意。

    你要咒他死?我死的亲人还少吗?我真有些恼了,拼力朝他吼了一句。有你这样说混账话的吗?

    他没再开门。

    我本想再吼几句,把我心里的那股难受全吼叫出来,可一想到他儿子达布惨死的情状,我又在心里原谅了他,他心中毕竟也不好受。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卢石竟先于我们回到了家。我和帖哈走到院门口时看见了一匹战马拴在院门外,我当时还有些诧异:谁来家里了?及至看见卢石从陈老伯的房里出来,我才吃惊地高叫一声:卢石——向他跑过去。

    我一下子抱住了他。那一刻,我真想哭喊一声:我可是只剩你和母亲两个亲人了!

    不防他倒先痛楚地叫了一声:呀——

    我惊骇地松开手后才发现,他的右胳臂上缠着白布带子,上边还有血在渗出。你受伤了?!我急忙去察看。

    一刀,只挨了一刀,而且没有伤到骨头,我没容他来第二下,就把他干掉了!只是我的马中箭了,喏,门门那匹是我新换的。

    天哪!

    听陈老伯说你们去当了救护员,我很高兴,咱们是全家都为守城出了力!你们在哪个方向救护?

    德胜门。我去那里就是想看见你,可到最后也没看见你一眼。

    我们那支队伍,仗还没打就从德胜门悄悄出去了,我们就埋伏在德胜门外大街两旁的空房屋里,待瓦刺军一到,突然发起了攻击,打得瓦刺军措手不及,死伤惨重。那瓦刺军头领也先一看在德胜门外占不厂便宜,便紧急调整兵力,改为主攻西直门。当时四直门外的都督孙镗手下的兵力并不多,于谦大人就急令我们这支队伍驰援西直门。我们到时,孙镗部正处于危险之时,好在我们这些人都是乘胜而来,人人都勇气百倍,直把瓦刺军逼得退了下去。那也先亲自杀了几个后退的兵士,才又稳住阵脚。但我们的人不断由德胜门和阜城门来增援,士气越来越高,越杀越勇,西直门外瓦刺军的尸体越堆越多,总有四五千具。也先大约感到这样再打下去太危险,方下令退兵。当晚,我们又偷袭了一下他的老营,又让他留下了几千具尸体……

    我心里一搐:又是几千具尸体?!

    瓦刺兵退走之后,于谦大人下令让在城外作战的部队进城内休整,让原来在城内作预备队的部队出城防卫。我因为受了伤,上边允许回家养息,加上我也怕你们挂念,一进城就回来了。

    好,先说到这里,你坐下歇息,我去给你做饭,让你好好补补身子。我推他向屋里走。

    他注意地看看我,忽然说:你好像哭过?

    我真想给他说说弟弟被俘和被砍死的经过,可我知道那不行,我只能叹口气说:死伤的人太多,太叫人伤心了

    战争就是这样。卢石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手下的兵,死得只剩了三个,一想起出征前那些死者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这心里就难受得——

    不说了吧。我拦住他,我俩虽在为不同的人难受,可那难受的程度是一样的。我踮脚在卢石脸上亲了一下,让他进了屋。现在,对于我来说,只要卢石回来,战争也就算结束了,结束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帖哈,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吃过饭,我扶卢石上床歇息,衣服还没替他解完,他就鼾声如雷了,连续的战斗加上受伤出血,他已经累极了。

    我抱着卢石的脏衣服来到院中,想先泡在水盆里,却见帖哈已换了一身衣服,做好了外出的准备,不由得轻声问他:还出去?

    他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陈老伯养的那只小狗大概是闻到了卢石衣服上的血腥味,慢慢踱到了我的身边,围着我的腿转着圈。走吧,你。我这句赶狗的话还未说完,忽见帖哈猛地弯腰一下子扭住了小狗的头,那小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脖子已被帖哈咔嚓一声扭断了。

    我吃惊地看着帖哈,骇然地问:你怎么这样?

    他不答,只是从腰里抽出短刀,刷刷几刀,就把那小狗的头从身子上割下来了。

    我惊怵地瞪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又把那小狗的四条腿和尾巴全割了下来。

    你?!我叫了一声。

    帖哈低而冷淡地说道:我现在就是只想杀这城里的活物!

    我的心一颤。

    我出去一下。他说完这句,捧着那只被他分解了的狗的尸体就闪出了院门。

    我明白他现在出去是要见那些听他指挥的人,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难道这战事还不算完?双方都死了这么多人,既是打不下京城,那就回吧,回到草原不是同样能过日子?

    帖哈天黑前回来了一趟,晚饭后又悄悄出去了。因为太累,这一夜我睡得很死,根本不知道帖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早晨起来做早饭时,他进厨房里帮我烧火,我看出他眼圈发黑,一夜没睡的样子,刚想跟他说句什么,不想他已先开口低声告诉我:那边已经传过来话,今天和明天,太师他们分批佯装撤退,让一部分人带着那个被我们在土木堡捉住的皇帝先向北撤,给大明军造成一个我们瓦刺认输的错觉,其实我们的精锐部队,则全隐藏在天寿山一带。待守城的明军以为大敌已撤走,松弛下来,我军即在后天晚上半夜突然攻城,我已安排好了里应外合的事,骄兵必败,争取一攻而破!

    明军就一定会放松警惕?万一他们仍然全力守城,怎么办?

    太师说了,后天天黑之后,我隐藏下来的部队实行静肃行军来到城外,但并不立刻攻城,等待我俩发出攻城信号。我俩如发现明军守备确实松懈,而且我们内应的人也已到位,就点燃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示意我随他进到他的屋里,从他的被子下摸出一个又粗又长的被黑布裹得很紧的东西。

    这是什么?

    里边装满了火药,点燃药引后,它能嗵的一响飞上一百多丈的高空炸开一团白亮的光。也先太师他们看见这个东西飞上天,就立刻开始攻城!

    你敢保证它一点就能飞上天?

    为了防止意外,送给我的是三个。他边说边又从被子里摸出了两个相同的东西。太师他们已经反复试过。

    要是大明朝的军队根本不放松,依旧严守京城怎么办?

    那我俩就点燃一堆大火,最好是一座房子,让他们在城外看到。太师他们看到大火后就悄悄撤走,一直撤回到草原,因为这么多的部队要想长时间的隐藏是不可能的,这就是说,我们承认了这次出兵失败。

    是这样。

    可我不想第二种情况发生,我希望的是第一种,是我们瓦刺人攻开京城!我们耗费了如此大的力气,再无功而返实在让人心里不甘。因此,今明两天,我们要尽可能多的在城里散布瓦刺军已败走的消息,好彻底麻痹他们!

    我默望着帖哈那咬紧牙关的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可我的心又乱了,这么说,还要打下去?!

    这依旧是一个天空湛蓝的白天。上天好像特意要把所有的云彩都赶走,好让他不受遮挡地看清地面上发生的事情。当初那种震动人心的鼓声炮声和呐喊声都已消失,整个京城一下子显得十分安静。净街的事已经结束,昨天还笼罩在街道上的那种紧张气氛,此时也已匿迹,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出现在街头。一些商铺也开了门卖起了东西。我午后扶卢石去一家药铺给他胳臂上的伤换药时,街上的气氛已和战前几乎没有两样了,有些茶馆里还飘出了说大鼓书的声音。吃过早饭帖哈就借口出去买东西出了门,不知街上的这种松弛气氛与他有没有关系。

    给卢石换药时大大说,卢石的伤口其实很深,骨头上可能也震有裂纹,要小心化脓,要小心别冉晃动胳臂。卢石倒不当做一回事,换完药刚一出来,他就要去死去的秦把总家里看看,说京师保卫战打胜了,应该去秦大哥灵前说一声,这也是他当初最操心的事;另外再给秦大嫂和孩子带一点吃的东西去。我让他回家歇息,我代他走——趟,他不愿,执意要和我一起去。

    我在街上的铺子里买了些吃的东西,就搀了卢石走。那秦大嫂正抱着孩子在家门口站着,看见我们俩,慌忙迎了过来。她见卢石胳臂在吊着,知道是受了伤,自然是一番问候。我们问她何以站在门口,她叹口气说:我想去催问一下对那个刺客的处置情况,你秦大哥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去,我得让他们把那个刺客杀了,为他报仇!

    听到这话,我的心不禁又是一沉,意识到这件事也还没有结束,唉,帖哈,当初你要不坚持做这件事该有多好!但愿别再出什么意外。卢石咬了牙对秦大嫂说:这件事你放心,上头不会饶了那个刺客的,你安心在家照料孩子,我负责打听有关这件事的消息。

    卢石在秦把总的灵前焚香时,我也在一旁默然站立,望着秦把总的灵牌,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份惊悸:他的魂灵不会看出我对他的死也负有责任吧?

    临走时,我和卢石一齐走到那个过了“百日”不久的孩子床前,孩子仰躺在那儿,瞪着乌亮的大眼睛和我们对视,我伸手摸摸他那柔嫩的脸蛋,心中再一次感到有一股歉疚生起:孩子,你原本不该失去父亲的。在这同时,我想起了德胜门外那些战死者的尸体,想起了帖哈儿子的那颗头颅,想起了弟弟那倒在血泊中的身子,这场人战结束后,又会有多少孩子失去父亲?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子?倘是卢石一直在明朝的军队里干下去,不断地和瓦刺打仗,我日后生出儿子,那他就也有可能像这个孩子像自己当年一样失去父亲……

    我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

    回到家,可能因为不停走动的关系,卢石说他胳臂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丫。我忙安顿他在床上躺下,为了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我就和他说话。我说:卢石,仗也打过了,你也受伤了,你对日后有些什么打算?

    他默想了一阵,沉声说:还没有来得及想。你说呢?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我先听听你的。

    你过去答应过我,仗打完咱们回你老家开封。我们不能总在这儿借人家房子住,你胳臂上的伤好后,因为骨头上也有裂纹,继续从军必有难处,所以我们得想想回家的事情了。

    是呀,我也在想这件事情。

    我的心里一喜,忙说:到了开封后,要么咱买几亩地,种庄稼;要么咱在城里买两间临街的房子,开个小饭店或小茶馆,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好吧,就依你。我也知道,这京城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住的地方,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是到小地方去好过日子。不过我们开封,在宋朝做都城的时候,也是热闹过的,你日后去了就会知道,那里直到今天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比如相国寺,那可是有名的佛家圣地;还有潘湖杨湖,一个湖里水清一个湖里水浊——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紧紧抓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

    他点点头:打完这一仗,我对朝廷已无所愧疚,算是尽了忠,下一步就回家对老父老母尽尽孝,也让你好好过段安稳快活日子,让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让你看看我对你的那份真心

    我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我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涌出了泪水……

    这是这么多天来我心里最轻松的时候,经过这么多艰难,未来的日子总算有了个可心的安排。从此以后,我再不用扛1惊受怕,再不用操心办这事办那事,再不用忧虑着应伺·这个应付那个,我只操心应付我和卢石还有我们的孩子的生活就行了。以我内心的愿望,我真希望卢石立刻就和我上路回开封,可我知道,卢石的胳臂还需要治疗,现在就上路途中伤口化脓怎么办?何况他也没有应付走长路的体力;再者,帖哈也不会在这时放我走。

    只有再耐心等了。

    我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帖哈说的那些事情,我只让自己去想未来的生活,去设计未来的平安日子:在开封安下身后,先置一份家业;待战事彻底平息了,我就回草原把母亲接到开封,她先上来可能不适应开封的生活,可我会教她,会让她逐渐习惯;要是她实在不愿在开封住,我会再把她送回草原,给她留下足够过日子的钱,花钱请人照料她……

    种种的想像让我完全不再去理会帖哈的所做所为,也把他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是在吃饭时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第二天吃过晚饭,帖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已经查明,明朝军队果然以为我瓦刺主力已撤走,正在得意和麻痹之中,守卫九大城门的队伍都有不同程度的放松,今天晚上是我们动手偷袭的好时机!我已把潜进城内做内应的人放到了西直门内的一个地方,也巳给太师送出消息,让他二更天准时看我们发的信号,一旦不出意外信号发出,他们就在西直门那儿发起猛攻!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此刻,我才又想起他让我看的那三个装了火药的东西,想起了今晚发信号告诉也先开始攻城的事,心才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紧张中的我还不知道,另一件大祸事也在这时开了头。

    我一边刷锅一边在紧张地想帖哈给我说的话,就在这当儿,响起厂敲院门的声音。

    我没有多想,就扎煞着双手去开院门,门开后我看见是两个军士站在门前。你们是找——?

    卢石领队。

    噢,他胳臂受伤了,很重,吃过饭已经躺下,他已经不能拿刀拿枪了。我以为他们是想叫卢石归队。

    有点急事,上头特意让我们抬了轿来接他去一趟,估计时间不会长。其中的一个军士说。

    我刚想再阻拦,不料卢石已听见动静起了床走出来问:什么事?

    那两个军土就忙又说了一遍来意。

    好吧,既是让我去,我就去。卢石没有再说别的,立时就出门上了轿。我有心想拦,可看卢石的态度那样坚决,又只好做罢。我站在院门外,看着轿子消失在夜晚的人流里。今晚街上的人更多了,在灯笼的光照下可以看清,人们的脸上都带了轻松的笑意,看来帖哈的话有点道理,人们真的以为瓦刺兵已经彻底撤走了。

    卢石被抬走之后,我只是担心他胳臂上的伤口被轿颠疼,一点也没想别的,根本没想到这就是那场大祸的开端。

    帖哈也没想别的,他大概以为卢石被叫走是因为营中的军务。他照旧坐在他的睡屋里,只是不时出门看一眼天上的星星,我知道他是在估摸时间。看来,他今夜是决意要发攻城的信号了。

    又要打一场了!

    卢石回来得异乎寻常的快,没有多久,就又听到了门前的落轿声。我闻声奔出门想去搀他,不想他已快步走进院里,没有理会我的招呼,径直去了陈老伯的睡屋里。我有些诧异:那老人已早早睡下,卢石这时去找他为何?

    我跟到老人门口,只听卢石站在那老人床前说:老伯,因为有点意外的事,麻烦你临时换个睡觉的地方,轿已经来了,请起来吧。那老人平日对卢石十分喜爱,诸事都听他的,这时自然没有怨言,就边答应着边坐起身穿衣服,片刻功夫之后,就由卢石扶着出来向院门外的轿子走去。卢石显然预先已对轿夫们交待过去处,那轿夫们见老人上了轿,抬起就走。

    出了什么事?我站在院门里边问。

    卢石没有回答我的询问,而是返身很快地关上院门上了门栓。

    他的反常举动令我越加惊疑。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仍旧没有回答,径直去了我们的睡屋,跟着就用左手提了一把他打仗时佩的大刀出来,站在门口对我叫:去,把你爹叫来!

    我瞪住他,他过去对帖哈一向是叫爹的,今天怎会显得这样无礼?而且音调也不对,分明是带了气。

    有事?帖哈这当儿走出了他的住屋,他可能早听见了卢石的话。

    你们进来!卢石冷冷地说了一句,就返身进了我俩的睡屋。我和帖哈对视了一眼,我看见他的眼中也有疑惑。我们向屋门走去,我在前,他在后。我俩刚一进屋,卢石就又把屋门关上了。

    我看见帖哈的眸子一个惊跳。

    想知道刚才来人把我叫去是为了啥吗?卢石左手拄刀面色铁青地直瞪住我俩问。我第一次看见他两道眉毛全竖起的凶样子。

    快说清楚吧,别这么神神鬼鬼的!我不高兴地叫。

    他招了!

    谁招了?我不明白。

    那个刺客!

    刺客?哪个刺客?我依旧没听懂。不过我瞥见帖哈的眸子惊骇地一蹿。

    就是想刺杀于大人可误杀了秦把总的那个刺客!卢石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我。那刺客先还对也先打进京城抱着希望,想当也先的功臣,所以一直坚持不招,如今见也先攻城失败,瓦剌军全部撤走,他才绝望了,才老老实实招供了。

    一股冷意迅速地爬上了我的两腿,并跟着窜上了脊背。

    他说他是瓦刺人,是奉也先之命来杀于谦大人的!

    一团血轰然一声冲上了头顶,可我还能保持镇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响:他既然招了,就赶紧去抓他的同伙呀。

    想知道他招的同伙是谁吗?

    说吧。是帖哈的声音。那声音还算镇静。

    他说他的同伙是三个,两男一女,可他只见过其中的一个男的,另外那一男一女他一直没见过,不过他听说那一男一女早先在王振府上呆过。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又一下子向下落去,仿佛要直落到脚底,我有点喘不过来气了。

    所以你就开始怀疑我和杏儿。帖哈冷笑着说,看了一眼插紧了的门。

    我知道你想辩解,在王振家做事的男人和女人多了,他家有那么多的男仆和丫环。

    就是!你不能因此就怀疑我和杏儿。

    帖哈给了我辩解的信心。

    是么?卢石冷笑着:可那刺客还说了一句话!

    我呆呆地看着卢石的嘴,真希望飞快地钻进去看看那里边还藏有什么东西。

    刺客说,他听说那女的在王振府上是当了妾的!

    我的双腿一下子软了,完了,他一切都清楚了,这个时候再去做辩解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无力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帖哈再次飞快地看了一眼门。

    审讯刺客的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岳父就是曾经潜在王振府中的那一女一男,他们今晚把我叫去的目的,只是因为我曾经领人担任过王振的护卫,他们想让我回忆回忆有无这两个人。你俩说我还用想吗?

    帖哈和我都无语,还能说什么?我瞥见帖哈的双脚向门口轻轻移了一下。

    别动!卢石猛然抬刀指住了帖哈。你想走?走不了了!你们骗得我好苦!我从来没有对你们起一点点怀疑,我竟然保护了一对瓦刺人的奸细!我竟然爱上了一个瓦刺女奸细!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当初到王振家里,就是为了刺探消息;你们后来找到我,也是为了刺探消息。你们不仅刺杀了秦把总,对土木堡那几十万大明军士的死,你们也有责任!你们可是真精明啊,骗人骗得那样彻底,害人害得那样可怕!我今天就代那些冤魂来向你们讨债!我谁也不告诉,我要单独处置你们!我要雪去我的耻辱!尤其是你这个蛇蝎女人,他把目光转向了我,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的心有这样毒,你先是一边跟王振睡觉,一边由他那里骗取消息,把他往火坑里推;你后来一边跟我睡觉对我甜言蜜语,一边又动手杀我的秦大哥,你还跟我一块去秦大哥家里安慰那对可怜的母子,你的戏演得可是真好;就在昨天,你还在骗我要和我回开封老家过平安日子,还要给我生孩子,世上怎会有你这样两面三刀口是心非的女人!我今天一定要剜出你的心看看,秆看它为何这样黑,这样狠,这样——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明白无论我怎样辩解,卢石也不会信了,我可怎么办?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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