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1部分阅读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特别推荐]

    北京之战(中篇小说).................周大新

    挣扎与突破:冲出“圆形盆地”.............梁 鸿

    [西窗频道]

    僻路瓜园(短篇小说)..............麦克.查波恩

    转折点(散文)...............鲁道夫.切明斯基

    普希金写给他十九位情人的诗..............普希金

    [新湘军]

    背景(中篇小说)...................肖仁福

    肖仁福访谈录

    雕花床(中篇小说)..................薛媛媛

    [七十年代人]

    胡音声声碎(短篇小说)................叶 炜

    暗流(中篇小说)...................谢宗玉

    尼采与上帝(散文)..................蒋曼天

    [散文万象]

    海子与王子(外三篇).................洪 烛

    绝途.........................江 堤

    断指的手掌......................张瑞田

    彩色的多伦多.....................鲁之洛

    [犀锐文化论坛]

    弗洛伊德错在哪里?.................赵汀阳等

    [空间艺术]

    妇产医院......................松 梅等

    亚当与夏娃......................陈思勤

    北京之战(中篇小说)

    周大新

    夜录

    一想到要参与杀死卢石那样敬重的于谦大人,我真有点坐卧不安了。www.kmwx.net这就等于直接和卢石作对。我至今所做的一切,是在和大明朝作对,和卢石虽然也有关系,但毕竟非常间接,对卢石都没有直接的伤害,所以我去做时并没有不安,可杀于谦的事就不一样了,如果做成,一定会令卢石非常伤心。这就真的对不起卢石了。

    那么不干?恐怕不行,首先帖哈就不会允许,他要把我不干的消息传给也先,也先会不会伤害我的母亲和弟弟?

    我心乱如麻,在屋里院里不停地低头踱步。房东老人看见我的样子,以为我丢了什么东西着急,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他帮忙相找,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有些失态,忙笑着说:丢了一根缝衣服的针,没啥,我这就去街上再买几根。

    来到大街上信步走了一阵,我的心方慢慢安定下来。街上到处是往来巡逻的军人,我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鞋子,确信了没有不合京城规矩的地方,就漫五目的地继续走着,我想靠这种不停的走动,把心中的那坨东西暂时忘掉。我估计不会有人再认出我来,我不仅衣装变了,连头发梳的样式也变了。当我终于在一个街口停下步时,我注意到我已走到了府后小街,这个街名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它和自己好像有点关系。我正站那里默然回想时,一股沉郁的箫声忽然传了过来,那调子是那样熟悉,我一下子记起,当初给王振讲兵法的那个蹇老先生,曾告诉过我,说他就住在这条街的小把儿胡同口上。对,何不趁这机会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我太需要有人岔开我的思绪了。于是我就循着那箫声,慢慢找了过去。

    这条小街不长,那箫声也一直没停,不大的功夫我就来到了小把儿胡同口找到了他的小院。我站在那儿又听了一阵,待断定就是蹇先生在吹之后我敲了院门,箫声戛然而停,出来应门的刚好是他,看见是我站在他家的门口时他很吃了一惊:是你?!

    没想到吧?我笑了笑,这京城里我没别的熟人,就来找你聊天了。

    稀客稀客,快诮.进来。他忙不迭地让着。我就随他进院进屋径自在他面前坐了。

    我以为你早就出京城了。

    我还想再住些日子,怎么,夫人不在?

    去女儿家了,要不,你可以认识认识她。我由王振府中回来后,还向她说过你哩。

    你如今每天都干些什么,还在研读兵书?

    随便看看吧,我又不会干别的,不过像我这等样人,就是把兵书研究得再透又有何用?不会再有人来问我该如何用兵打仗了。

    我今天就有问题想请教你。

    是吗?请讲吧,,我乐意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当初我在王振家时就发现,你对军事事务有一种真正的兴趣,这在女人中可是少有的,他来了精神。

    眼下,城里的明军正做抗御瓦刺兵的准备,你说,一旦瓦刺兵来犯京城,我大明军队能否抗住?

    想你已经听说了土木堡之战的情况,明军的五十万大军损失净尽,如今,拿明军的实力和瓦刺军的实力相比,劣势已更加明显,此时瓦刺军若来进攻京城,京城的确是很危险的。不过,每当危难来时,人也常能进发出惊人之力以相抵。如今,这京城里,想让这城破想让大明朝倒台想做瓦刺人之奴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数量可以说很少很少,既然大多数人都不愿瓦刺人攻进城来,那就会形成一种合力,此时,若再有精明将领对军力民力妥加组织,奇迹就有可能出现。

    依你之见,这军力民力该怎么组织?

    若依我安排,我将在京城组成五道防线:第一道,在京城远郊放少部骑兵和步卒,依托民居和沟壕,对来犯的瓦刺兵进行消耗和迟滞性抵抗;抵抗不住时,立时换上民服消失在百姓们之中。第二道,在城墙之外三里处,放精兵利用街道和民房设伏,待瓦刺兵进入伏击圈内,伏兵突然冲出,杀他个措手不及,灭敌一部是一部。第—:道,依托城墙进行抗击,把半数主力放在城墙外,待敌来时将城门关闭,自断我军退路,迫使官兵们与敌作殊死之斗。第四道,将剩余半数主力放在城头,准备与敌人作城头之搏。第五道,用老弱之兵和青壮街民,在皇家禁城外围设街垒,以作最后拼斗。

    你想得可真是周全。我望定他,又一次庆幸他没有真的掌握军权,否则,我们瓦刺人可要吃大苦头了。

    我不过是空想想而已。他叹了口气。

    若瓦刺军真的来攻打京城,你自己会做什么?

    我老矣,又无领兵之权,就像陆游当年写的:“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但蹇某决不会袖手旁观,必会尽一份自己的力。而且,我决不逃难,决不离京,我要与这京城共存亡。当年杜甫逃难中的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记得很清。我会照李清照写的那样去做:“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土”。

    我默望厂他一刹,忽然有一种不认识他的感觉。

    我让你吃惊了?

    不,没有。我急忙摇头。听了先生这活,我的守城决心也增了几分。

    还有要问的吗?他笑了一下。

    两军开战之前,是否已允许谋害对方的人?

    你是指什么人?他的眼瞪大了:不会是指平民吧?

    与即将开始的战予有关联的人。

    按照战争自身的逻辑,这是允许的,尽筲这很残酷。历史上已经有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一支军队还未走上战场,它的将帅已先被敌方用巧计谋害,致使这支军队也随之失败。你何以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瞎琢磨呗,我过去听你讲了那么多回兵书,最近没事,就经常坐在那儿瞎想。我还想到,如果当时王公公随皇帝亲征前,先派人去瓦刺人那儿把他们的头头也先杀了,不是就没有土木堡之败了吗?!我想起了这个遮掩的法子。

    噢,你还在想过去的事哩。刺杀也先,谈何容易,哪一个大军将帅不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卫兵保护着?有些事你只能想想而已,并不能去做。我劝你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思虑自己今后怎么过口子,你还年轻。

    感谢蹇老先牛的关心,今天就不再打扰了,以后我可能还会再来向你请教……

    那天回到家里,帖哈把我叫过去说:动手的人已经准备好,就等我的确切消息。我刚外口问了一句:几个人?帖哈就摇头止住我说:不要问那么细。

    也罢,于谦大人,我就照要求去做了,谁叫你是大明朝的兵部尚书呢。我是瓦刺人,我应该站在我们瓦刺人一方看事情。

    那天的晚饭我做得很丰盛,炒了五六个菜,还温了一壶酒。卢石回来看见说:嗬,像过节呀。我笑着说:是要过节。他眨着眼想想:今儿个是什么节?我用手指点点他的额头:吃完了再给

    吃过饭进到睡屋,卢石捉住我的手说:告诉我今天是什么节,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了?

    今天嘛,是开怀节!我答得—本正经。

    开怀节?啥叫开怀节?他的眉毛好看地弯起来了,我就爱看他这个模样,像一个大孩子。

    就是说我从今天开始定下去怀孩子,再不像过去那样只怕怀上了,你说这不是我们的节日?

    你择好了日子?他高兴地抱起我。

    只是从今天起,除了我来红之外,你必须每天夜里都要忙一回,不许中断一夜,为的是我好早怀上。

    那我当然答应,我还巴不得呢,只是明天夜里我恐怕不行。

    为什么?不说清原因我就定不开怀。

    因为后天早上于谦大人要去我们营中点校,我明天夜里按要求需睡在营中,不然很难保证按时赶到。

    我心中——阵轻松:看来这个计谋还行,很容易就把日子和大概的时辰弄清了。

    你是故意寻找借口,你是不是觉着太累,找个理由不回家了?

    嗨,笑活,我这身子做这事还能觉着累?我盼着一夜做几回哩,不信?咱今夜里就试试,看我怎么样?边说边就把我扔到了床上。

    我急忙把身子扭到床的一边,故意嘟起嘴说:就是于大人去你们营中点校,也不可能那么早,你住在家里,早点起床往那里赶还不行了?

    我骗你干啥?今天后晌兵部已正式知会我们,后天早晨卯时点校,寅时兵营四周就净街了,我那时再往营中赶,怕是连门也进不去了。

    净街?啥叫净街?我装做不懂,心里却明白:准确的时辰也有了。

    就是不再允许其他人走动。于谦大人本不愿摆谱惊扰市民,无奈眼下是战云笼罩的非常时期,他作为明军统帅,是不能出任何意外的,故采用了这净街之法。

    好吧,既是你明夜真有正经事需要住在营中,就放你—夜的假,不过嘛,过后你要给我补上。我媚笑着说。我脸上虽在笑着,心里却有些难受:他这样爱我信任我,我却如此处心积虑地从他嘴里骗出东西,是不是太过分了?老天爷他是不是在看着我?我日后会不会遭报应?

    我今夜就给你补上!他老虎一样地扑了过来……

    第二天吃早饭时,帖哈刚一坐在饭桌前就迫不及待地用目光向我发出询问,我忽然有些生气:连卢石对我的爱也被你利用了!就故意装作看不懂他的目光,对他不加理会。就让你急一急吧!他果然早饭吃得心不在焉。

    一直到卢石走后,我也没有主动去帖哈屋里回说打探来的消息。他后来脸阴沉着来到我的屋里说:既是没有从卢石那里探听到消息,就赶紧再想别的办法。

    谁说没探听到?我瞪他一眼:明早寅时净街,卯时点校。

    是吗?他高兴起来,我看你那样子,以为没希望了,你该早给我一个信号,弄得我早饭都没心吃。7k7k001.com好了,我这就立马出去安排。为了保险起见,你后晌可以再找人核对一下,看事情会不会又有变化,姓于的眼下可是日理万机,万一他因其它的事而更改了点校的日子和时辰——

    找谁核对?

    你不是通过卢石认识了他的一个表哥秦把总?想办法去他那里再核对一次。

    我跟人家只见过一次面。

    看起来你有点不大高兴。帖哈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抵触意味,这可是关乎着我们瓦刺人战胜明军夺下京城的大事,你一点都不能马虎!

    我没再说话,算是应允。

    这天的午后,我买了点婴儿用品,拿上径去了那位秦把总的家里。和我的估计一样,那位把总不在,家里只有他的妻子和丫环。我说我是买东西路过这儿,顺便给孩子带点小礼物。最初的寒喧过后,我和那位脾性温顺的夫人就坐在那儿聊天,为了掩饰自己的真正目的,我一开始把话题扯得很远,从年景、天气、河南开封的出产到京城女人坐月子的风俗,然后又说到怀孩子、生孩子的事情。话到这儿,那女人笑了,说:妹子,我对你今儿个来找我的真正用心有个猜测。她这话令我的心猛地提了上去:莫非这女人看出了名堂?我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啥地方说露了破绽,那女人已开口道:你今天来,名义上是看我的孩子,实际上是想打听事情。这话越发令我着慌,我心中暗想,这女人原来不是寻常人物,一双眼睛好生厉害。

    你来找我是想问怎样才能更快地怀上孕吧?她看穿一切地笑着。

    一听这话,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在舒一口长气的同时,假装害羞地低下了头说:姐姐的眼力真是了得,一下子就看到了妹妹的心里,既然姐姐看透了,妹妹我也就给你直说了吧,我和卢石在一起要说也有些日子了,可至今我也没有怀上,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今天特来向姐姐请教。

    这事姐姐能帮你,只是我得问你些话,你要给我直说,不要脸羞,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哪一对男女夜里在一起都不像他们白天那样正经,要都一本正经,天下这些孩子还能生出来?

    我抿嘴一笑:姐姐说的是,你就问吧。

    我问你,你们夜里在一起做那事前,他吃不吃东西?

    吃东西?没有,我急忙摇头。

    要让他吃三个核桃。

    三个核桃?我很惊奇:做那事前竟还要吃核桃?

    核桃催精,三个核桃里的东西就能把男人精袋里最壮的精虫都催动,不让它们再在里边打瞌睡,而是爬出来出力。壮精虫种到女人身子里,怀孩子的可能性就大了。这就像种庄稼,种子好了,就会出苗。

    是吗?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有时刚吃过饭还让他吃吗?

    你们常常刚吃过饭就办那事吗?

    这一问让我脸红了。

    说吧,你说了我才能给你忠告。

    他有时是刚吃了饭就要……而且候急,一想起来,立马就要动手。

    这个习惯要改改,你给他说,人刚吃了饭,肚里满满的,做那事时女人身子就不太舒服,这一不舒服,就影响心绪,心绪一受影响,那地就不暄和,地不喧和,种子就不能在土里扎根,就会被晒死,男人下的种子再多,也白搭,长不出苗哩!

    是这样?我可真是茅塞顿开。

    以后记着让他改改时间。

    我点了头,今儿个可真是没有白来。你刚才说让他做事前吃三个核桃,他要是不愿吃呢?

    逼着他吃,吃核桃不是为了让他饱肚子,是为了让他顺利下种的。再说,核桃也不难吃,你要变着法儿让他吃,比如说,你把核桃仁噙到嘴里,他去亲你时,你用舌头送到他嘴里,他准会高高兴兴地咽下去。

    哟,姐姐,羞死了。

    这有啥羞的?两口子在一起,啥不能做?

    好好,我听姐姐的。

    我再问你,你们做那事时,你是头高还是屁股高?

    什么?我没听明白。

    如果你是仰躺着,一定要把屁股垫得比头高。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这样才能使种子顺利种进去。

    原来如此,我的天噢。

    你们做完那事后,你用啥样的姿势睡觉?

    侧身吧。

    侧身不行,你要先仰着身子睡一阵,仰躺着才能不让那些种子再滚出来。

    还有这么多讲究?

    我这也是听俺嫂子说的,这是多少代女人才弄明白的道理。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保你很快就能怀上孩子。

    谢谢姐姐了。我异常高兴地说,幸亏我今天来了,要不,我在这事上还会糊里糊涂。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和卢石请你和秦大哥去我家吃饭,让我们表示一点感谢之意。我又把话题转到了我关心的事情上。

    今晚上恐怕不行,卢石没给你说?明早于谦于大人要来点校他们,他和他秦哥都不能回家来,要住到营里。

    不是又变了吗?我记得卢石讲明早又不点校了。

    怎么可能变?军中无戏言的,午饭后你秦哥还派一个兵来拿了一床火被去,告诉我他今晚不回来了,让我记住把门插好。

    是吗?那好,那就改天再请你们,反正我们得表示一点感谢之意。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于谦点校的日子没有变。唉,我从这个真心对我好的女人这里打听消息预备杀人,神灵们怕是也要怪罪我的吧?

    待你怀上之后再请吧。她笑了。我也勉力笑了,姐姐,我对不起你,同时,我又对你满怀谢意,你让我今天明白了不少做一个女人该明白的东西。卢石,按照我今天学到的法子,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这天晚上,房东陈老伯睡着之后,帖哈悄悄溜了出去。他临走前对我叮嘱:你明晨要早早起床,起床后即把院门轻轻打开,好让我不声不响地进来,千万不要惊动房东老人。

    我有些紧张地抓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你有把握?

    没问题,你只管在家里等待好消息。我们两个出来这么久,你说哪…‘次我失手了?何况我们有最好的箭手。

    箭手?

    我们的箭手就埋伏在兵营大门对面的一个阁楼,那个阁楼是我川化名租下来的,那个阁楼朝向兵营大门刚好有一个窗口,站在那个窗门,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对面兵营大门内外的一切,只要姓于的在大门外或大门内一下车、一下轿,嗖地一下,就结束了!

    你也去那阁楼?我仍然有些担心。

    我站在另外一个地方只负责发信号。

    我没再说什么,隔了门缝看着他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夜色里。把他送走之后,我上床躺下,却怎么也无法睡着,我的眼前不停地出现各种场面:一会儿是一个箭手站在窗前拉满弓弦,将一支箭嗖地射了山去;一会儿是那人拉的弓弦突然绷断,弦上的箭噗地掉在脚前;一会儿是—个人尖叫一声,小箭倒地,人们惊呼快救于大人;一会儿是秦把总高叫欢迎于大人来点校;一会儿是卢石正站在一个官人面前说话,—支箭突然向他飞去……

    这种种想像把我折磨得头疼欲裂。窗外的一只叫春的猫也开始与我作对,把呼唤情人的叫声变成了哀嚎,不停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不得不用被子把头全蒙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算沉入了睡乡。可很快,疆梦又来折磨我,一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端着—只铜盆来到我面前,执意要我在盆里洗一洗手,我刚要伸出手,发现那盆里盛着的竟全是鲜红鲜红的血,而且血里浸泡着一颗人头,仔细一看,那头竟是王振的,他眨着眼看我,慢腾腾地说:杏儿,你竟然骗我?!吓得我妈呀一声惊醒过来。此后我就再也没有睡着,只是睁了眼躺那儿看着暗黑的屋顶。

    当朦朦的夜月斜过窗户之后,我估摸离天亮已纤不远,就悄悄起床穿衣来到院中,拉开了院门上的木栓。隔了门缝向外倾听,外边的街巷里还是一片宁静。我在心中暗猜,于谦这会儿已该起床了吧?是不是已在漱口洗脸?他今天是坐轿还是坐车?倘是坐轿,大约需要多久才能到达卢石他们的营房门口?……我就靠在院门后的墙上,一点一点地看着曙色增加。突然之间,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由远处传来,虽然微弱,却能辨出是人群发出的声音。我的身子—震,莫非已经动手了?这声音会不会是人群惊慌四散时的奔跑声?但愿他们已经成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吃—碗饭的时间,我听见有一种蹑脚奔跑的声音响了过来,那声响不大,只有特意去倾听的人才能听到,我立刻明白,这是帖哈回来了。我急忙把院门轻轻拉开,探头去看,几乎在我探出头的同时,帧哈已到了我的面前,他左手捂着右胳臂,身上带有一股血腥味。我吓得本能地张开嘴,却又急忙在喉咙里闸住了声音。这当儿,帧哈已无声地闪进院门,我也急忙将院门拴上。

    进到帖哈的住屋里,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问,他就低而急切地说:失败了,我也伤着了。

    哦?我惊愣那儿。

    快,把窗帘拉上,将蜡烛点上,赶紧给我包包伤门,免得一会儿让房东老人看见我受伤起了疑。

    我忙照他说的做了,蜡烛点亮之后我才看清,他捂着右臂的手上沾满了血。我慌慌地剪开他胳臂上的衣服,还好,他伤得很轻,只是一皮肉,看那伤口的样子,足箭伤。帖哈早做了准备,从身上摸出—种药粉让我撒到伤口上,然后让我包好。我替他包伤口的时候,他轻声道:没想到这次失手了,在—起办这事的是三个人,我和另外一个人在另外两处地方藏着,负责观察和协助,藏在阁楼上的那个人负责动手。和我们预先估计的差不多,喜欢早起的于谦是提前动身的,我们都做好了准备,因为有军人们在兵营大门外迎候,于谦是在兵营大门外下的车,这更宜于我们动手。一切都是按照预先的估计来的,天虽然还黑着,可大门外灯火通明。于谦头一个下的车,我以为箭出必中,未料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军官突然上前去扶于谦,他的身子短暂地将于谦的身子遮了一瞬,杀手的箭就是在这一瞬飞过来的,刚好扎在了那军官身上。那军官惨叫的同时,于谦的卫士们就扑上前把于谦飞快地架进了营门,待第二支箭到时,只是又射死了一个卫兵而已。行动就这样宣告失败。那些军士们反应极快,很快就包围了附近所有的房子,我和另一个人勉强跑了出来,那个在阁楼上动手的人未能撤出。

    啊?!

    估计他已被捉住。

    那怎么办?

    我相信他会噤口的,这是干这个行当的规矩,他应该懂。

    万一他要是受不住刑呢?

    那他的妻子儿女也就完了,太师不会饶他的。还有,他不知我住在何处,更不知道你的任何事情。

    我满怀忧虑地叹口气。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想法遮掩我胳臂上的伤口。我想这样,你马上回到你的屋子里去,过一会我大叫一声:哎哟。你便紧忙跑过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说我下床时不慎绊倒在地,摔伤了胳臂,让房东老人信以为真,帮我们对卢石做个证明。

    我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还算好,那位好心肠的陈老伯对我们的计谋没生任何怀疑,他信以为真,很是替帖哈着急。

    整个白天是在我和帖哈的焦急等待中过去的,我俩都盼着天黑,盼着卢石天黑后回来,我们好从他嘴里打听一下消息。这一天,我们是再也不能出门了。

    卢石这天回来得很晚。他回来时一脸疲惫而且眼中含着怒气。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眼中的怒气,只问他点校进行得顺不顺利。他气哼哼地答:点校进行得倒顺利,于大人也很满意,就是出了意外。

    意外?我只让眉梢稍稍扬起。

    他奶奶的竟敢有人要谋害于大人!

    是吗?我装着十分惊奇:于大人去你们军营点校,到处都有拿刀拿枪的人,还有人敢去谋害于大人,那不是找死吗?

    他们在营门口动的手。

    噢?!于大人他——?

    只差一点点就没命了,秦把总和一个卫士替于大人中了刺客的箭。

    天哪,秦把总怎么样了?我这时是真心着急起来。

    伤得很重,大夫说他们的箭上还涂有毒物。

    哦?赶紧救治呀。我确实很焦急。那个秦把总给我的印象挺好,还有他那贤惠的夫人也让我喜欢,再说他的儿子刚刚满了百日,他们一家与我与我们瓦刺人又无冤无仇,他又不是明军的大头头,为什么要害人家?

    眼下大夫正在给秦把总疗伤,只是能不能救过来还不知道。

    但愿他能转危为安,天哪,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秦哥确是一条汉子,他倒下时还说了一句:幸亏我替于大人挨了这一箭,要不然,京畿危矣。

    那于谦怎么说?

    于大人到底是大将军的风度,出了这事,仍带了笑意说:看来想要我头颅的人不少,待我打完这一仗,就给他们,小秦,只是苦了你……我们的头头怕不安全,准备取消今天的点校,可于大人仍坚持按原来的时间点校,他走上校阅台时,一点也没有受惊吓的样子,镇静自若面不改色。

    刺客抓到了?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只抓了一个,但他肯定有同伙,眼下正在给那小子排毒。

    排毒?

    奶奶的,那家伙一看跑不了了,就急忙把预先准备的毒药往嘴里塞,大夫们正想法把他吃进肚里的毒药排出来。这狗东西非常精,前天专门用假名把正对着兵营的那一家的阁楼租了下来。而且他的箭法很准,两支箭全部射中目标,是一个真正的杀手。

    估计能把他救活吧?

    我刚才临回来前又去问了一下,应该能救活他。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喉咙口。

    这个杂种,只要把他救活,就会想法让他开口交待同伙。我们这些小官们在一起猜测,这个时候能起心谋害于大人的,不是瓦刺的奸细就是主逃派的人。

    主逃派?我故意向这方面引。

    就是朝中那些主张迁都南逃的人,他们都认为瓦刺军来攻城必胜无疑,因此主张再迁都南京,好保性命。于大人认为此时迁都,动了国本,愈发使人心涣散斗志不存,更会造成兵溃千里的大败局,因此坚决反对此种主张。那些人便把于谦大人视作了眼中钉,认为是他把亡家亡命的危险给了大家。好了,不说了,我们准备睡吧,我今天实在是累了。喔,一天没回来,我得去看一下父亲和陈老伯。

    我的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会不会对帖哈胳臂受伤起疑?还算好,他没有多想,他去看了陈老伯和帖哈又回到我们的睡屋后只说了一句:爹到底是老了,下床也会倒地碰伤。我舒一口气,应了一句:碰破了一点皮,不碍事的。接下来我急忙给他端水洗脚,服侍他上床躺下。一天的紧张和恐惧,也使我极度疲劳,当我在他身边躺下时忍不住想,他对谋杀事件的反应是如此激烈,他要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知道我在此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该会是怎样一个反应?会不会对我翻脸?也对我动手?我打了——个寒噤。我过去总在想等战争过后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然后领他去草原过日子,现在我越来越不敢这样想了。那就永远不对他说明自己的身份?在战后先同他回他家开封过日子,然后再找机会去看我母亲和弟弟?

    半夜里,终于沉人酣睡的我又被卢石弄醒,他搂住我说:杏儿,我从今天于谦大人点校时说的话中,感觉到战争是真的很快就要开始了,一旦开战,我身为一个小官,必当领兵冲在前边,那就有战死的可能,如果——

    我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嗔怪道:怎么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不许胡说!

    我估计,这场仗一旦开打,就不会是小规模,所以很想把有些话给你说说——

    我不想听!我拦住他,我的心也开始发抖,我知道仗一打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同样害怕他出意外。我忽然想到应该趁这机会劝劝他不参与战争,于是就试探着开口道:卢石,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呀,跟我你还有啥不当说的?

    我在想,一旦战争爆发,有一个保你安全不出事的法子。

    是吗?啥法子?

    你悄悄回到家里,我把你藏起来,待仗打完后,我雇一辆马车,把你乔装打扮拉出城去,咱们哪里也不去,就回你们开封,咱从此安安稳稳地在那里过日子——

    你把我看成啥了?

    他听后猛地身子一挺,坐了起来看住我,虽然没有点灯,可我能感觉他很生气:把我看成一个会临阵脱逃的孬种?把我看成一个没有脊梁骨的狗?在朝廷危难之时,在敌人攻城之际,我一个大男人,一个朝廷的军官,那样不忠不义,以后谁还会把我当人看?我在世上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没有再听他下边的话,只是觉得心在往下沉,看来,要阻止他不上战场是不可能了,那就只布靠神的保佑了。我假装一笑说:看把你急的,我只是随便说说,哪是真让你去当逃兵?你当了逃兵,我就脸上有光了?为了转移话题,我又带了笑说:你知道我在秦把总的夫人那儿学到了什么宝贵东西?

    他见我如此说,方又躺下身子问:学到了啥?

    尽快怀上孩子的办法。

    是吗?他也笑了。还有这种办法?

    我于是附耳向他说了一遍秦把总夫人的话,他听了直笑,我随后贴了他的耳朵激他:我很愿试试,你敢吗?他的劲头一下子来了,立刻揽过我的身子说:试,咱现在就试,但愿今晚你就能怀上!

    这是我们第一次按着别人的指导去做这事,两个人都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早先那种无师自通随意随心的乐趣也因此失去了不少,边做我边在心里祷告:愿神灵让:我们早早随心,把孩子给我们吧……

    让我早点去做母亲吧……

    我和卢石重又走进秦把总家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那天午后,刚吃过饭的我正在厨房刷锅,卢石匆匆推开院门进来,他平日根本不在这时回来,所以我很意外,扎煞着两只湿手奔出来诧异地看他,一看见他的脸色,我就知道出事了。果然,他低哑地说:把手擦干跟我走吧。去哪里?我问。秦大哥死了。他的眼中涌出了泪。我的心一咯噔,立刻想起了那个朗声说话待人真诚的秦吧总的面孔,想起了他那个慈眉善日的夫人,想起了那个刚过百日的孩子,耳畔顿时响起了那个孩子发出的咯咯均笑声。天呀,为何要让他死?为何偏偏是他死?杏儿,你看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啊?!

    我不敢再说一句话,我知道我只要一开口说的就必是假话,我这个时候要再说假话那真真是该遭天谴了。

    我默默跟在卢石的身后向秦把总家走。天气很好,街上的行人挺多,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伙,尽管人们都已从军队紧急备战的气氛里感受到了战争汇在临近,但生活还在继续。我由这热闹的街景联想到秦把总的家庭,战争还未开始,这个家庭就有人流了血,他们正常的生活就已被打断。

    还没行走到秦把总家门门,就已听到了他妻子那嘤嘤的哭声。我的双腿不由一软,我真是不敢再向前走了,我害怕看贝,那位贤良温顺的夫人的眼睛,害怕看见那个刚过百日不久的孩子,要知道,我是凶手之一啊!今后她孤儿寡母可如何过日子?见我不再向前走,卢石转身看我一眼,我又拼力挪动了步子,不能让卢石看出什么来。进到屋里,只见那位夫人正伏在棺材上哭得身子一抖—抖,那个刚过了百日的孩子由一个丫环抱着,也手扒着棺沿,可怜那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明白眼前的事情对他意味着什么,只是不停地用手去触摸棺板,我的鼻子一酸,泪就流了下来。那一刻,我明显地觉到,我心中对帖哈生了真正的反感:杀,杀,杀,看看你都杀了些什么人?!与此同时,那朴巨大的歉疚感也把我的心越坠越疼。我一边上前搀起那位夫人一边在心里叫:姐姐,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害了你们娘儿俩……

    葬礼开始前,抱着孩子的丫环有事要忙,就把孩子递到了我的手上。那孩子对我倒不认生,不哭不闹,先是用一只小手摸摸我的耳朵和鼻子,随后就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被孩子的眼睛看得心虚起来,双腿一时软得都走不动了,我仿佛听见孩子在心中说:我已经看明白了,就是你害得我没了父亲……

    棺材刚抬出门,忽见一个把总带了两个军士骑了马由远处的街道上奔来,那把总在送葬的队伍前滚鞍下马,高声道:于谦大人因紧急军务不能亲来给秦把总送行,特派我等三人送来了一副挽联以表哀悼之意。他的话刚落地,就见那两个军士在马上刷地把写在黑布上的挽联展开了。我看见那上联写的是:秦先生代吾受箭以血警人先离去;下联写的是:于某人为国战死拼身尽忠后去聚。那两个军上手举挽联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边……

    在整个葬礼上,卢石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才咬牙说了一句:奶奶的,只要抓住的那个刺客开了口,交待了他的同伙在哪里,我一定要亲手去抓住并宰了他们!

    我的两腿哆嗦得几乎不能挪步。

    以后,你每天去秦大嫂家一趟,看她那里有没有事需要帮助做,有的话,你就多帮帮忙吧。

    我急忙答道:这个我明白。

    到了家我让卢石去床上歇着,自己来到了外间的一尊佛像前。这尊佛像是陈老伯敬奉的,我和卢石来住下之后,陈老伯没有把佛像搬走,只是每隔十天来这佛像前烧一回香,跪下磕一个头,低声说几句清佛保佑的活。此刻,我也学陈老伯的样子,把几根香点着,插到香炉里,尔后悄然跪下磕了一个头,无声地在心里说:佛祖,你可能不认识我,我过去也从未敬奉过你,可我现在也想请求你的保佑。你可能已经看明白了,我是一个犯罪的人,我刚刚协助别人害了秦把总,像我这样的人你还会宽恕和保佑吗?……

    我是带着特别难受的心情去厨房做晚饭的。灶膛里的火刚点着,帖哈米了,他假装坐在灶前替我烧火,然后探身对我声音很低地说:开始了!

    啥开始了?正沉在自己思绪里的我没听明白。

    我们的队伍今夜已开始向北京开来!

    哦?

    进攻北京的战争开始了!

    尽管这是我早就知道早在意料之中的事,可当它真的来临时,我还是觉到了吃惊,我一时惊在那儿,手中举着锅铲子定定地站在锅台边。

    太师担心刺杀于谦失败的事会引起其他变故,遂决定立即发兵。估计两天后前哨部队可抵紫刑关,另一路会达古北口。

    我仍呆呆地站在那儿。

    太师要我们仍在城里,除了随时探听城内动静和大明新皇帝应对我攻城的办法之外,再做两件事!

    我什么也不做了。我很干脆地说。

    你怎么了?他惊奇地看着我。

    你知道吧,对卢石很好的那个秦把总被我们杀死了。

    就为了这个?他瞪住我。

    他对我们没有任何恶意,他夫人也是好人,他们还有一个刚过百日的孩子。

    当初在土木堡死去的那些大明朝的军人中,有很多也是好人,他们也有很好的妻子,也有值得怜惜的孩子,可因为他们是大明朝的军人,他们会保护大明朝,会和我们瓦剌人作对,因此他们就必须死!战争中,一方的人对另一方的人来说,只是敌人,不管他的人品如何好,只要他站在敌对营垒里,就必须被消灭。这个秦把总也是一样,他是大明朝的军官,一旦我瓦刺军攻城,他必会领兵与我瓦刺军士作战,届时,他杀我们的人也决不会手软,也正是因此,现在杀了他,对我们的攻城部队其实正是好事,我们的攻城军士到时候就会少一个对手!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你为何反而不高兴?

    我默然望着他,想告诉他我在秦把总葬礼上看到的情景,可我又知道那些同样说服不了他。如果站在瓦刺人一边看事情,帖哈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我们要办的事情不多了,结局马上就要来到了。

    让我歇歇,我不想再办什么事情了。我再次说道。我觉得我的身心都已累极了。

    就两件小事,办完就让你歇着。

    干什么?我叹口气:帖哈,你真是个催命鬼。

    头一件,你明天变变衣装,最好扮成一个中年女人,找一个机会去到街上和女人们说说闲话。

    我没有心思去和别的女人说闲话。

    听我把话讲完,不是说一般的闲话,说你弟弟由军中回来告诉你,于谦已被瓦剌人杀死了,朝中的大臣们都相继开始在夜晚出城往南京方向逃命哩。

    这不是明说假话?我很吃惊。

    这消息使人们很难分清真假,只要传开,就会乱了这京城里人们的心,减弱他们的抵抗力!第二件,你当初上过德胜门城楼,知道那上边的情况,我们很快要派人在夜晚乔装上去把那上边安的大炮炸毁,那些大炮对我们的攻城军士是一个很大威胁,你要给上去炸炮的人讲清那些炮的准确位置。这两件事都不是难事,挺容易办的。

    好吧,我办,不过我要再次给你说清,瓦刺军一进了城,我就要带上卢石走!

    傻瓜,瓦刺军进了城正是我们获得回报的时候,怎么能走?

    回报?

    你想,太师攻破城后,他会做什么?无非是两件事:一是他登基成为皇帝,另一个就是对有功之臣论功封赏。我俩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也该兑现诺言再给我们加封一下了!你说你这个时候走了不是傻瓜?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做官。

    到时候再说吧。

    我没再说话,开始动手做饭ojb里却在想,得再想法劝劝卢石,要让他知道继续留在这京城的危险,倘能说动卢石和自己一起逃出这座危在旦夕的都城,那是最好。到那时我就不管帖哈了,让他留下等着封官吧,我只要卢石,只想怀上自己的孩子,只愿过上一份平平常常安安宁宁的日子…… 夜里上床之后,我偎在卢石的怀里,开始了我设想好的劝说。我说:卢石,今夜我要跟你再进行一场正正经经的谈话。

    是吗?卢石笑了,吻了我的嘴唇一下说,这样一本正经,谈什么?

    你说,你对我是真喜欢还是像那些逛青楼的男人,只想玩一玩?

    你这是什么话?十电斜起上身,在黑暗中注意地看着我。我啥时候对你来假的啦?我不是一直真心对你吗?你说我们要举行个婚礼,我不是照你说的和你一起拜过天地了?!

    既是真的,那你说,当我怀上了孩子,你应不应该给我找一个安稳之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你已经怀上了?

    你我又都没有什么病,在我们那样做了之后,还能怀不上?

    你愿意我送你去啥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你的老家开封。我没敢说草原。

    行,待这场仗打完,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要你这两天就亲自送我走!

    那怎么可以?眼下大战在即,我身为大明军的一个领队,在朝廷正用人之际离军回家,定会被认是临阵脱逃。我过去不是给你说过,我要临阵脱逃就会落一世骂名,永远被人瞧不起。

    既是知道大战在即,你还忍心让我呆在这城里?万一到时候这城被攻破,你就不担心我和咱们孩子的性命?

    这—点你放心,有于大人的提调指挥,有二十来万军士的防卫,城决不会被敌人攻破,你只管放心地住在这个屋里!

    我叹一口气,不再说话,看来要想和卢石一起出城避开这场大战是不可能了,只有留在这里,等待最后的结果了。帖哈不许我走,卢石不愿走,我只有呆在这里了,这可能就是天意?……

    第二天上午,待卢石去了军营之后,按照帖哈的安排,他去到房东陈老伯屋里同那老人说话,我迅速扮成一个中年女人的样子出了门,来到了街上。我尽量向远处的街巷走,直走到我估摸不会有一个人见过我认识我的地方,才在一家小杂货铺子前停下步。我先买了点油盐咸菜,尔后站在柜台前有意同那卖货的老板娘搭上话。我开始是夸她的铺子收拾得干净,称盐灌油给的斤两足,待她高兴起来有了和我说话的兴致,才慢慢把话扯到了街上不断走过的那些军士身上,说他们可真是忙。她就接口道:总见这些军士忙来忙去的,莫不是真要打仗?我就赶紧说:打仗的事看来是真的了,我的弟弟就在军中,他前天回来告诉我,说瓦刺人很快就要来攻北京城了,而且就在前天早上,瓦刺人还派奸细杀死了咱朝中管打仗的人官于谦于人人,这一下,连朝中的大官们都慌了,好多大官都悄悄地山城向南京逃了。那老板娘就惊得瞪大了眼睛叫:真的?我点点头悄声叮嘱了一句:这活可不要向别人说哟!就紧忙走了。我还没走出多远,就听那女人在叫:大嫂子,你快过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帧哈交待的第一件事我就算给他办了。我当时根本不信帖哈让办这事能有什么效果,一个女人传几句假话就能让这京城里的人心乱了?没料到的是,第二天躲饭后我去街角倒垃圾时碰见了几个邻居女人站那里说话,就听其中,—个女人说:你们知道了吗?瓦剌人要打过来了,朝中有好多大官都带了家眷向南京逃了,连于谦大人都被人家派来的奸细杀了,咱们也得赶紧想个法子呀……

    我吃惊地向回走着,第一次知道,在战争爆发前的这段反常时间里,话原来可以如此快速地传开。我回屋后把这事给帧哈说了,帖哈笑道:非常时期,在人口密集的大城里,活的传播速度比人走得都快。

    第二件事是在接下来一天的午后办的。那天午后,帖哈说他上火,让我陪他去街上的药房里买几服汤药回来。在一家药铺的一间蒙了黑布的药库里,我和帖哈都用布盖了头,然后看见—个男人走了进来,那人也用布盖着自己的头。帖哈这时对我示意开门,我于是小声对那人说了一遍德胜门城楼上的情况,并把凭记忆画的—张城楼示意图给了那人,图上按帖哈的要求标明了那些大型火炮的位置。那人接过图开了后门出去,我和帖哈扯掉头上的盖布,仍从前门出来混进了人流里。帖哈边走边告诉我,我瓦刺人一旦攻城,德胜门将是重点攻击部位

    那家药铺临近西直门城楼,就在我们边说边往回走时,忽见两匹大汗淋淋的报马飞奔进城门,直向街里驰去。帖哈当时就说,兴许,他们已探得了我军南来的消息。

    帖哈的判断没错,我们还没有回到家,就见一支支的队伍跑上了街道,城中已不许人们随便走动,我们紧赶慢赶回到家,附近就也净街了。

    终于打来了!帖哈显得异乎寻常的高兴,在我和卢石的睡屋里来回踱着步。我无语,只默然看着他,他笑得太过分,使脸上新起了大批的皱纹,那些纹路堆积在一起,使他一时间显得老了许多。

    卢石是天傍黑时骑马回来的,马蹄声把我、帖哈和陈老伯都引到了院里。卢石已穿上了铠甲,披挂上了弓箭和大刀,全副武装的他看上人更加威武,他下马就高声叫道:杏儿,爹,陈老伯,马上就要打仗了,我最后一次回来看看你们!马上还要走。

    我立时瞪他一眼: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最后一次来看我们?以后不回来了?不要我们了?

    噢,对对,不该这样说,应该是战前我最后一次回来看你们,待打胜之后,我当然还要回来!我们今晚就要集中,我马上就要回到营中。

    你可要小心那些瓦剌兵,听说他们的箭射得很准。房东陈老伯开口叮嘱。

    放心吧大拍,咱的箭更准!卢石拍了一下他的箭兜和长弓。

    他们的骑兵可是快如疾风。帖哈的话里听不出是提醒还是夸耀。

    咱的马跑起来也如闪电。卢石边说边把眼睛看向了我,说:我还得拿点东西。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跟他进了卧室,刚一进门,我们就抱在了一起,天哪,这是他抱我抱得最紧的一次,他胸前坚硬的铠甲压得我的两只奶子都要破了,可我咬了牙没有吭声,任凭他紧抱着亲我。我的小杏儿,我知道你不愿听,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上战场后,啥事情都可能发生,要是——

    我急忙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嘴。

    要是我真死在了战场上,你可要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他终于还是说出了不吉利的话。

    我捏住他的双唇低声叫道:你不能不说这些让人难受的话?

    好,好,不说这些,喏,这是队伍上刚发的一点银子,战争期间街上的物价肯定要涨,你计算着买东西,好维持你们三个人的生活。

    我默然接过那点银子。

    你要多保重,有重活了等我回来干。还有,刚洗完头不要立刻出屋门,以免伤了风头疼。夜里小解,不要再去院中茅厕,把我给你兴的那个瓦罐拎进屋子……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流了出来。长这么大,除了母亲,还没谁对我说过这种话,就是阿台,也没说过。卢石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卢石,我对不起你,我对你隐瞒许多许多东西!以后,待我俩在一起过日子时,我再慢慢给你解释并请求你的宽恕……

    还有,今后晌营里通报我们,城里已有各种有利于敌人的谣言在传,说是于谦大人已经被刺身亡,说好多朝中大官已偷偷出城南逃,上边据此认定,城中已经混进了瓦刺的奸细,你们可要多当心!

    我的心和身都一哆嗦,为了掩饰,忙开口说:我在家里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你只管放心,最要紧的是你,你上了战场,脑子可要灵醒点,要对前后左右都小心。告诉我,上边派你去守哪个城门?仗一打完我就好去找你!

    我们的那支队伍都去德胜门。

    德胜门?我的心一咯噔,帖哈说过,德胜门是我们瓦刺兵这次进攻的重点部位。

    就是正北——

    不能换个地方?

    换地方?卢石笑了:军人哪能擅自要求更换打仗地方的?再说,守哪个城门不是守?

    我不敢再说多的,只能苦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德胜门在正北,不吉利,不如守南边的崇文门和宣武门好。

    嗨,我的小傻瓜,只要有本领,什么地方都能打胜仗,什么地方都吉利。这次京城的九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都派名将指挥,都会固若金汤。

    是吗?德胜门是谁在指挥?我禁不住问。

    总兵石亨,副总兵范广和武兴。喏,这是刚刚发给我们领队的各大城门指挥官的名字,为的是让我们放心。他边说边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我打眼一看,上边果然写着:

    安定门:都督陶谨;

    东直门:广宁伯六安;

    朝阳门:武进伯朱瑛;

    西直门:都督刘聚;

    阜城门:副总兵顾兴祖;

    正阳门:都指挥刘端;

    崇文门:都督刘德新;

    宣武门:都指挥杨节。

    但愿这些人都能正确指挥,使城能守住。我喃喃着说。如今,我的心真是处于两难之中。一方面,我希望瓦刺军胜利,使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不白费;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城不被攻破,好让卢石获胜平安归来。天爷爷,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你尽管放心,我们会打胜的。好了,我得走了。喏,这是我刚才回来时在街边小摊上给你买的一包樱桃,说是京西山里的出产,那卖樱桃的老人说,怀了孩子的女人吃了樱桃,日后生出的孩子肤色特别好。他边说边把一包樱桃由衣袋里掏出递到了我的手上。还要记住,一旦打起来,千万不要上街,瓦刺人的箭簇是不长眼的!说罢,他转身就要向外走。

    我不舍地拉住他,明知不可能,可仍然说道:你能不能不去?就先藏在家里?!

    小傻瓜,我不是给你说过多次,我不能当逃兵!再说,这个时候不去,是要受军法处置的!

    他决然地推开我走了出去,待我擦了擦眼泪奔出院门时,他已经上马走了,我只能看着他和他那匹战马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我久久地站在院门口,我忽然感觉到,今晚的京城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到处都没有响动。不知是净街的缘故还是人们已无心情,附近的戏园、茶楼、酒肆都无声无息,就是不远处的那家每夜都热闹的妓馆,今晚好像也歇业了,我侧耳听去,竟无半点动静。

    大明朝和瓦刺军,究竟谁会胜?

    帖哈和卢石,究竟谁会赢?

    我抬头默望着暗黑的天空……

    昼录

    下一个白天并没有因为紧张的战争气氛而推迟来临,天还是像过去一样地按时亮了。过了一个不安之夜的我拉开院门后发现,这个白天和以往的白天并不一样。街上除了站哨的兵丁之外,就是匆匆走过的成队的军士,很少有行人。临街的大商铺大都关着门,只有一些卖油盐的小铺还在开着业。偶尔有人从街上走过,也都是迈着匆忙的步子,受了惊一样。

    吃过早饭,帖哈要我给他找个盛醋的坛子,他要上街去买醋。我知道他这是佯装买醋,其实是要出去办事。我找了个空坛给他,小声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陈老伯见帖哈这时要出去买醋,就劝他:没有醋就先不吃,别出去惹了什么麻烦。

    没想到那老人的担忧还真有道理,午饭时分,帖哈果然被两个兵丁押着回到了门口。我见状大惊,急忙跑上前去,两个兵丁黑了脸问:他是你什么人?我忙答:是我爹,家里没醋了,就让他上街去买点醋。两个兵丁的脸这才换了颜色,说:领他进屋吧,立马就要打仗,一般不要再到外边跑,小心被当了奸细抓走。

    我连连点头。

    兵丁们走后,帖哈说:没想到这个于谦如此厉害,把一个就要遭攻击的京?</p>
没看完?将本书加入收藏我是会员,将本书放入书架复制本书地址,传给QQ/MSN上的好友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