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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芙蓉-2003年第6期

正文 芙蓉-2003年第6期第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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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明白无论我怎样辩解,卢石也不会信了,我可怎么办?就在我绝望的这一刻,我忽地瞥见帖哈的右手动了一下,我猛然记起他曾经教过我的那个杀人的绝招,惊得刚想对卢石喊一声:小心!可声音还没出口,却见一道白光一闪,帖哈手中的短刀已飞向了卢石。www.6zzw.com卢石到底是经过战阵的军人,反应极快,在我还没看清的情况下已将原本指向我的大刀迅疾地转而刺向了帖哈。

    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刺中了对方,但我能感觉到,帖哈刺到了卢石的要害处。果然,血,先从卢石的胸口喷了出来,之后,帖哈的胸口也有血涌出了。

    不——!我哭喊着扑到他俩面前,伸出两手想去分别捂住他们胸口淌血的地方,可他们已相继倒下了。

    我扑到了先倒地的卢石面前,哭喊着他的名字扶起了他,他的脸已变得煞白,他死死地瞪住我,牙齿咬得格格响。我哭着说:卢石,我承认我和王振在一起只是为了刺探消息,可我对你是真心的,我真心想和你一起过日子——我的话未说完,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噗地将一口和了血的痰吐到了我的脸上,并咬牙断续地说了一句:我……瞎了……眼……你这个……贱……货……

    我觉出我的心已轰然炸碎,那些碎块正四散落地。完了,没有了,我最珍爱的东西没有了,没有了……卢石眼中的亮光在一点一点熄灭,身子也在一点一点地软下去,我眼看着他越走越远,我只能更紧地抱住他。卢石,是我害了你,害了你……我第二次不该再来找你,不该呀……

    杏…儿……背后忽然传来了帖哈的微弱喊声。我扭过头,看见帖哈正在吃力地由怀里向外掏那三个用作发信号的东西:时辰…快到了……

    我恨恨地瞪着他,嘶声问道:你为何要杀卢石?为何朝他动手?为何不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事?

    ……我不动手……他会先杀了你的……

    我恨你!我朝他吼着。

    帖哈的头无力地向地上歪去:求你……一定……发出去……

    我看见他的眼中充满渴求,就默然走过去,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那三个信号筒,筒上已经沾了帖哈的血,粘粘的。

    ……让我们……的人……杀进来……帖哈说到这里,身子猛然一抖,将眼闭了。我摸了摸他的嘴,已经气息全无了。死了,都死了。帖哈,这个时候让我们瓦刺军杀进来,于你还有什么意义?你还能任什么官职?

    屋里现在没有了争执,没有了撕打,只有两具尸体上的血还在一点一点地向外滴。我不敢再听那种血嘀嗒到地上的声音,拉开门走到了院里。

    院子里异常安静,连夜风也是贴着屋檐和墙根悄步走的。天上的星星很密,有一颗流星正拖着很长的尾巴飞过头顶。近处街上还有人的说笑声,那声音传过来,越发显出厂院里的静。我默望着拿在手上的那:二个信号筒,发吗?发出去让也先再带着大军来攻城?让城里城外再—次堆满有头和无头的尸体?再出现我弟弟那样的俘虏?不,不!我一步一步地走到厨房门前的水缸旁,揭开缸上的木盖,嗵一下将那三个信号筒扔厂进去,它们在水面上略一停留,随即沉进了水底。我听见了火药浸在水中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我进了厨房,拿出火镰,啪啪几下打燃纸媒,点燃了灶前的柴草,我看着火势一点一点变大,直到火头蹿上房顶。

    陈老伯,原谅我,点燃了你老人家的房子!原谅我……

    火很快地向我和卢石的睡屋及帖哈的住屋蔓延开去,火苗像鸟一样地腾离地面向高空飞去,四周都被火映红了。我听到了近处街上人们发出的惊呼声,听到了人们向这边跑来的脚步声,听到了水桶瓦盆碰地的响卢。也先太师,你在城外看见了这堆火吧?应该能看见了,火头已远远地高过了城墙,你不是一直在等待信号吗?这就是我和帖哈发给你的信号!看见了吗?

    看见了吗?

    看见了吧?!……

    挣扎与突破:冲出“圆形盆地”

    梁 鸿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坛上,周大新大概不能称为“开风气之先”或独领过什么“风骚”的作家,但是,当我们考察二十世纪中后期河南文学的整体创作时,却无法忽略过他的作品。这个“个性的敏感和恐惧如卡夫卡,作品的博大、悲悯和地域特色却如福克纳”1的作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激情不断阐释他的“豫西南小盆地”,使我们在感受到浓郁的“盆地”地域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复杂纠缠的同时,也体味到人性、生命在社会文明发展之中的某种困境。对于我们的论题来说,他的小说又最为清晰地展现了河南作家或者说北方作家的心理历程,他作品的优点、缺点在大部分北方作家那里都可以找到影子,而他作品中“乡村思维”和“城市思维”之间的冲突表现得更为激烈,从短篇小说《汉家女》、《小诊所》到《香魂塘畔的香油坊》、《向上的台阶》到将近百万字的三卷本长篇小说《第二十幕》和2001年首次以城市为题材,从形式到观念较之以前有很大不同的《21大厦》。周大新正以一种新的历史意识和小说审美意识逐渐在当代文学史上显示出自己的独特价值,它迫使你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他的“世界”之中。圆形盆地:“圆”与“不圆”

    1988年左右,周大新开始初步设置自己的创作计划,他说,“我写“豫西南有个小盆地”,对它的作用不敢妄想,但我估计人读了这些文字后,大约可以得出一个印象,南阳盆地是个圆的”。2他的长篇小说《走出盆地》、《第二十幕》(三卷本)和中短篇小说《步出密林》、《怪火》、《老辙》、《伏牛》等等应该都属于这一系列。“圆形”在中国传统哲学里面传达的是“满、全”等含义,“圆形盆地”意味着一个封闭、自成一体的世界,意味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拥有自己完整的一套文化符号和文化规则,并且从情感上完全认同它的价值和存在依据。但是也正因为它是圆形的,又决定了“外界”的入侵必须以某种近似于暴力的形式才能打破“圆”的规范,这就造成了“圆”与“不圆”之间绵绵不绝的矛盾和冲突。这一“外界”便是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具有极强诱惑力的城市和代表着城市的物质享受、地位和某些观念。因此,周大新一开始便把自己的写作世界——“南阳盆地”——设置为一个先验的、带有抽象意义的传统文明的符号,但这一符号在周大新的文本中更多地象征着一种巨大的情感力量,它牵引着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断回望,思考并做出各种生活的、伦理的或情感的抉择。

    ’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作者的“豫西南有个小盆地”系列小说中,有一个明显的模式:对土地的抛弃和远离伴随着主人公心灵的不断失落、错位,同时,也使主人公一步步走向恐惧、沦落的深渊,最后,一定会有某种惩罚的力量降临到主人公身上。《走出盆地》中的邹艾以各种手段来获得向上的台阶,想使自己活出个样子来,为此,她抛弃了乡村的恋人,她无情地诋毁自己的朋友,但是,最终,她众叛亲离;《步出密林》中的沙高残忍地逼猴子表演,最后,惩罚降临到他身上,群猴反抗,攻击他的儿子,于是,沙家三代都只有半只耳朵;《伏牛》中的牛类和人类之间和谐相处,但是,一旦人自己违背了某种基本的准则,牛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它,并惩罚触犯它的人。因此,当西兰和照进拥抱的时候,小牛“云黄”替她做护卫;而当照进毒打善良的荞荞时,“云黄”则愤怒地惩罚照进,这是天怒。小说中处处透露出的信息是:人不能违背自然界内部的基本秩序,这也是一种伦理秩序。

    因此,在周大新的文本中,“上地”似乎并不具备实在的意义,它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神秘的、原型意味的暗喻——“地母形象”。她宽厚、善良、纯朴,富有生命力,洋溢着温暖的气息,是人性之中最基本最原始的要素,是自然界存在的基本伦理秩序。同时,也应该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基本秩序。“土地”,或者说,“大地”,一方面是生命根本的依托,另一方面,又成为一个神秘的咒语,诅咒抛弃它、背叛它的人。我们有一种感觉,周大新似乎从来没有对“土地精神”或者说“大地精神”的真正含义做理性的梳理,它是渗透在作者血液之中的,不经任何理睦判断或感性判断,是一个先验性的判断,它是——个从乡村走出的作者对“乡村精神”所做的哲学本体论上的情感归依。

    在这样一个“圆形盆地”世界中,人们按照盆地内部的伦理规则生存。在面对“外部”世界时,他们常常处于一种屈从心态,认为是命,或者说是穷命所致,因此,《金色的麦田》中姐姐虽然和天夫相好,并有了身孕,但是,却仍然顺从地嫁到城里去。“城里”是盆地人无法抵制的诱惑。《无疾而终》的瞎爷以超然达观、幸福的心态度过他并不幸福的一生,他幸福的依据是什么呢?是忍耐,承受,承认并接受命运的安排,瞎爷几乎是盆地人的一个生存符号,以他快乐的形象给盆地人以希望,但却是一种宿命沦支配下的希望。

    作者给我们所展示的是“圆形盆地”文化观念的一体两面的存在。八十年代他的成名作《汉家女》一开始便以超越时代局限的透视力塑造了一个内蕴复杂的盆地女人的形象。汉家女封建、保守、粗鲁,爱占小便宜,但是,却正是她,以对人性最基本、朴素的理解满足了小战士的非分要求。在那一刻,她尊重的是生命的要求,这是盆地文化基本的生命观和道德观,与传统的道德观有着质的区别。历经十年、几易具稿的长篇三部曲《第二十幕》描述的家族企业——南阳尚家丝绸,在中国政治环境的影响下几起几落,展示了民族工:商业在中国的悲剧命运,最终支持尚家丝绸没有彻底失败的却是尚家传统文化的根基,他们依靠自己顽强的家族式延续纽带使自己总能保持——点星星之火,作为传统文化的符号的卓远先生是尚家人的精神支柱。《左朱雀右白虎》则几乎可以说是一首对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颂歌。王涵、古楠夫妇为了维护宝贵的汉代石刻,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做代价。更重要的是,他们从这些石刻之中看到了中国古人的生存精神:尊重生命的自由选择。这些都是盆地文明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作者总是忍不住用饱满的情感语言去抒写。同样,作者也以清醒,甚至于苛刻的目光审视着他所爱的这块土地上的生存悲剧。《第二十幕》第三卷中的宁贞,在以自己的名誉做抵押挽救了尚家企业之后,最终,换来的却足她所爱的人对她的污辱,用传统文化中最具有杀伤力的语言,宁贞自杀厂。《宜德年问的一些希望》以作者少有的冷酷写了在官文化支配下的少女的悲剧。值得注意的是,进宫的主意不仅是她的父亲—一知府大人的,更是舒韵自己的愿望。最后的结局却是,舒韵所做的是陪葬宫女。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结尾让:我们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恶”的一而对人的巨大制约。《瓦解》中的老万在“面子”观念的驱使下竟然预谋杀害白己的亲外孙,作者用一种心理化的情感流动手法描述了老万杀孙的心路历程,不动声色,但却惊心动魄。

    但是,这都是“盆地”内的事情,是自家家务事,作者的“圆形盆地”意识使自己的描述形成—”个完满的判断。这就在文本中产生了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当作者的目光回归到“盆地”内部时,作者是一种思索性的、反省式的语言,他描述、批判故乡文化的劣根性,但同时,这种批判和反省被作品中弥漫着的对故乡温润、潮湿的刚忆所笼罩,人物的喜怒哀乐浸透在宽广、温暖的情感中,那是一种近乎于庄严的宗教般的情感,是永恒的。但是,一当把目光投向城市,他立刻把故乡文化整体化,作为一种精神的优越感,城市成了“不圆”的、残破的象征物。这时候,“盆地文化”更多的是地母形象的化身。这在《21大厦》里面尤其明显。地下2层的底层人虽然日子过得贫寒,但是人与人之间却是朴素的温情,和楼上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倾轧形成明显的反差。

    这就使作者一开始就陷入了两极悖论的难题:“走出”圆形盆地是人类必然的命题,就像作者在答记者问里说的,“我在观察中发现,飞,不仅是鸟的运动方式,也是人的一种隐秘欲望。人们对于此时此地的生活总是不满意,总认为好的东西不在自己身边而在别处,因此人们总是希望能飞离此地,去寻找新的栖息地。”但是,“走出”却又总意味着某种背叛,背叛人类“母性”的、“根性”的东西。实际上,我们考察周大新的作品,便会发现,这样一种似乎简单化的两极对立的设置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和参照——城市,它是和作者处于一种对话状态的背景性存在事物。即使在进人北京儿年后,周大新说他所喜欢看的仍是《南阳晚报》,而对北京的新闻,则总是想,看那干啥,那是人家的。“那是人家的”,这句不经意的话却很有深意,“比京”,换言之,“城市”,被作者拒绝进入自己的视野和思维之中。www.6zzw.com这是对“圆形盆地”意识潜在的固守,是一种偏执,也是一种情感。

    于是,在周大新的作品中,似乎有这样一种倾向:作者肯定城市发展对于人类存在的物质理由,但是却感受不到城市存在的精神理由。四方一位持文化守成主义观点的学者这样说过,“现代化是一个古典意义的悲剧,它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代价。”3这样一来,总有一个悖论性的东西无法解决,或者说,作者为此很焦虑,他找不到一个自圆其说的理论:究竟该如何在作品中处理中国城市化的加速度?作者在作品中传达了他深刻的危机意识,在越来越物质化、经济化的城市文明面前,某种维系一个民族凝聚力的重要纽带正在失去,那将是文化的毁灭,是那一部分对人类“仍有价值的”的东西的彻底坍塌和最终的毁灭。在《21大厦》中,虽然我们能感觉出作者在有意探索城市的脉搏,努力呈现城市文明有序、科学的一面,但是,作者仍然没有摆脱自己的基本的情感价值判断,或者说,作者不愿意把情感投入到“城市”模式之中。《21大厦》高层的老画家、演员和学者,都是孤独的人,他们不具备城市的某种素质。真正代表作者心中城市观念的是不择手段往上走的梅苑和做情人的彭仪。作者并没有对她们进行简单的判断,却让我们感觉到,她们痛苦的经历和最终的选择是城市生存的必然法则。

    相当一部分当代作家似乎面临着一种困顿的境遇:在面对这样一种乡村伦理和城市伦理的冲突时,他们犹豫,徘徊,摸不准城市的脉搏,害怕做出判断,却又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文中形成判断。或者说,在描写乡村精神时,作家运用的是直觉,是未经理智篡改的“直觉印象”,和周大新一样来自于河南乡村的作家阎连科说,“只有心灵中的故土和文化,才能使作品有弥漫的雾气,才能使作品持久地有一种沉甸甸、湿漉漉的感觉,才能使我们打开书页,仿佛在光秃秃的严冬中摘到几片冬青树的厚叶一样。”4这大概就是“直觉”和“体验”的力量。但是,一当面对城市时,这种“直觉”的力量消失了,直接的判断、明白的是非感被容许凌驾于印象和体验之上,从而使作品失去那“沉甸甸、湿漉漉的感觉”。其实,这并不是我们这一时代作家的困境。我们可以这样说,城市伦理的发展进程及与其同时存在的以反城市伦理为内容的乡村基本伦理,这个二重性的模式永远地持续到将来。二十世纪中期出生的中国作家在这一点上无法摆脱“乡村生活”、“原野大地”给予他们的直觉体验,也无法将自己真正融人到城市伦理之中,这是无法超越时代的生命体验的局限。他们对“城市”这一不断扩张着的势力处于一种失语状态,虽然他们蛰居在都市。于是,他们扭过头去,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故乡,去挖掘那一方无限丰富的属于自己的“世界”。如莫言的“东北高密乡”系列、阎连科的“耙耧天歌”系列和周大新的“豫西南的小盆地”等等。在这些“故乡系列”的作品中,他们展现出惊人的“家族的相似性”,即某种“圆形盆地”的意识。阎连科在《年月日》、《日光流年》中以一种反复的、几乎是强烈的暗喻方式暗示:外面的世界是“人家”的,出去的人最终都必须要回来。5只有在内部的生存才是有意义的,而出去只是暂时的逃避或为了获得一些利益。换言之,《年月日》中的先爷以身体滋养那株玉米,只是为了保留下种子,为耙耧山脉人们回来做准备;而《日光流年》中的几个村长为“活过四十”而做的奋斗,除了是人类对“活着”的本能需求外,还有一层就是:保持村庄作为一个“世界”的完整性。这种“圆形盆地”观念自然形成盆地人两种看待世界的眼光,形成“圆”和“不圆”之间复杂的缠结,也迫使作家不得不将目光收回到内部“纯粹世界”之中。这其实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家共同的“世界观”,是他们认同了的“小说世界”的方式,并且,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中国小说甚至于世界小说目前为止给作家所提供的一个较为理想的操作范式。

    符号的意义:“围猎”与“被围”

    从“圆形盆地”里的“神话传说”到《第二十幕》中的“格子网”、《21大厦》中的“黑雉鸟”,周大新的许多小说里总有这样一些神秘、具有隐喻意义的符号系统,这里面既有作者在创作观念上对“盆地意识”的某种突破,同时,也意味着周大新在小说文体上进行的一些探索,它们是探讨周大新小说所必须关注到的。

    我们发现,这些阴影似的、具有暗喻意义的符号系统总是出现在这样的时刻:当小说主人公做出违背“普遍良心”或遭受某种危机的时候。要么被惩罚,要么使主人公心灵受到极大压迫。我这里所谓的“普遍良心”有两层含义:一是指作者所认为的人类生存最基本的底线,如不伤害别人等,另一层则是小说主人公所接受的基本文化传统。这种具有暗喻意义的符号系统可大致分作两类:一类是神话故事和传说,一类是具有传统文化意义的象征符号。

    南阳盆地处在中原文化与荆楚文化的交界点,“楚文化天马行空般的浪漫想像和炽热深沉的忧国忧民的现实情感,再加上中原文化经世致用的理性内涵的注入,如此文化土壤在滋养大新小说创作理性精神的同时,也催发出小说瑰丽、奇异、怪诞、幽冥的神秘色彩。”6因此,神话故事和传说在周大新小说中常常和小说主线索互为文本,使小说结构具有某种“叙述间隔”7的性质。正如评论家何镇邦在为周大新的《走出盆地》作序时所说,“由于在三个部分(即结构的三大板块)里都注意到叙事角度、叙事人称、叙事语调和叙事环境的变化,同时又注意到变化得自然,使这部小说读起来既丰富又自然,弥补了它单线纵向展示一个人命运容易单调的缺陷,创造了一种独具艺术风貌的长篇小说文体。”8在《走出盆地》中,随着小说主人公邹艾命运同时展开的是天上三仙女和门将“南阳”的爱情故事,“盆地”是玉皇爷为处罚他们私通而给三仙女和南阳的牢狱。作者用自己的想象力虚构关于“南阳盆地”的创世纪故事,在同时,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封闭的、具有无限容量的“圆形盆地”意象。这是作者对“圆形盆地”悲观的预言,还是给小说主人公邹艾的悲剧命运提供一个先验的民间寓言模式?

    “玉皇爷安坐在王座上,面带冷笑地望着凡间的南阳盆地,望着盆地里不停向外走的三仙女,口中恨恨说道:我看你能走到哪里!王母娘娘看得心酸,就含了泪恳求玉帝:求您收了宝术,让她走出去吧,她不过是想给孩子们找一点新鲜吃的。玉皇爷猛拍—下座椅扶手喝道:给我住口!她既是看了外界东西学坏的,此生就永远别想走出这盆地……”9

    如前所述,在这一段叙述中,有着明显的“外”世界和“内”世界之分。“玉皇爷”作为传统文化中权威的象征,拒绝“二仙女”走出“南阳盆地”。邹艾的命运和“三仙女”有着惊人的相似。邹艾不顾一切地想走出家乡,贞操、爱情、友情都放弃掉,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地位,去除了白己的乡土痕迹,然而,“外”世界的凶险莫测使她不得不回到盆地内部的柳林镇;当她重振旗鼓,在故乡开诊所、办医院试图大干一番事业时,又是“盆地内部”的力量把她打垮,从少年、青年到中年,转了一圈,她仍然没有走出“南阳盆地”。“三仙女”的神话传说预设了邹艾的悲剧命运。

    在周大新的另一部中篇小说《伏牛》中,作者在叙述西兰、照进和哑女荞荞的生活、情感经历的同时,并行着叙述了关于牛类和人类之间相:互认同的传说。传说中“十”和“人”之间的息息相通和生活中三位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使生命与生命之间构成一个圆满的活性磁场,每一个人类生命都从中感受着一种神秘、圣洁却又无所不在的光辉。

    “神话的最基本特征不在于思维的某种特殊倾向或人类想象的某种特殊倾向。神话是情感的产物,它的情感背景使它的所有产品都染上了它自己所特有的色彩。”10笔者以为,周大新用“神话”做文本的阐释代码其实正是为了表达小说主人公心理的“情感背景”,这一“情感背景”作为一种具有隐喻和原型意义的心理指向决定或约束着人物最终的选择,在某种意义上,也决定着作者的思维方向和基本模式。它们也增加了作品的历史感、时间感,但是,从小说内部因素来讲,它们其实是把“时间”还原到人在那时那刻的“境遇”之中,从而再现一种对历史的“体验”和“过程”,给读者一个印象的、直觉的但却更具张力的世界。

    在九十年代后期的小说创作中,周大新似乎强化了他小说符号系统的另—传统,即文本中时隐时现的具有文化意味和心瑚暗示的象征符号。在他的三卷本长篇小说《第二十幕》中,作者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这一独特的创作特征。“格子网”(五道横竖线相交)是南阳丝绸世家尚家院子里一块石头上的图案。关于它的来历,众说纷纭,作者似乎也不想给予它实在的判断。作为一个开放性的符号,小说主人公在不同时候的不同遭遇中可作出不同的解释。我们简单地举出几种作者对“格子网”的阐释:它能帮尚家预知天气(实际用途方面的);表达的是对这世界的一种认识,即认为世界是由两种东西‘交汇而成,人类是由男、女交汇而成,生活是由苦、乐交汇而成,事业是由成、败交汇而成(一种哲学方式的认知);可能是一种中国古老的表示褒奖的符号(传统文化上的阐释);一个棋盘,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生活启示);那一个一个空白的方块,可能是人生一个个陷阱;一种天定的吉利的预示,等等。在将近一百万字的小说中,作者对“格子网”做了不下几十种阐释和理解,它作为主人公可以倾诉、可以求助、可以寻找依托的对象,几乎具有一种无尽的能量。它是一个神秘的象征物,以它亘定的沉默和极强的暗喻性渗透到主人公的心灵中。

    这并非只是一种启示,而是人的本性的—种不自觉的求助和祈求。

    然而,在这众多的几乎有些繁复的阐释中,我所感到的却是作者内在的某种焦虑和符号意义本身的贫乏,它传达出一个信息:传统文化话语作为一种信念已经不能支撑主人公生存下去。《第二十幕》从二十世纪初写起,尚家丝绸事业在百年中国的政治沉浮中沉浮,他们依靠的是自己坚韧、顽强的家族纽带,每—次大动乱,尚家总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格子网”这一传统文化的符号不再具有某种启示能力。或者说,外在的力量,不管上土匪、官匪,还是外族的侵略、家族的内讧,从来都对尚家工业的生存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尚家一代代人的努力始终仍局限于一种本能的、自发的行为,而不是自觉的。他们被动地等待着毁灭,只有通过卖女这样极端的方法才保存实力。因此,你可以说这是—部当代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命运史,但是,更多的却是一部民族的生存史。尚家男人的发家信念决不仅仅是为了发财,更不是为了所谓国家和民族,他们只是为了光大祖上的基业。为了“祖上基业”,可以牺牲掉一切,尚家的每一代人其实也都是这一延续巾的符号,没有实指的意义。虽是经历了一百年,其精神实质却并没有变化。因此,云纬、绫儿最终都成了尚家的牺牲品,就连九十年代的宁贞也逃脱不了这—一悲剧,这是历史的怪圈。而“格子网”作为尚家人的图腾,却很少具有一种精神的飞跃或升华,而是充当了尚家人具有实利性质的家族图腾。

    在某种意义上,“格子网”这一文化符号的运用其实是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本质的一种想象件叙述和阐释。我们甚至可以说,作者在这里展示的是一百年来一幕幕文化、政治对个体的“围猎”场景。尚家人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格子网”的周密列阵,他们所梦想实现的“大”的自我的完成始终是以牺牲个体自我为代价的。更进一步说,“格子网”共实足周人新解读人类命运的一个具象化的符码,充满着作者对社会、文化和生命个体之间关系的某种衍学断想。止如一位评论家所言,“‘格子网”是小说解读人类命运的一个神秘而具象的隐喻,一个满载着哲学意味的意象。”(11)在另一篇散文化小说们4、15、16岁》中,周大新把这种政治、文化“旧猎”场景具体化了。我们惊惧地看到,“文革”期间一个造反头子因为无意间把火柴头灼烧到主席像上,而一下子从“围猎者”变成“被围猎者”。所有14岁的蒙昧无知的孩子都充当了残暴的“围猎者”,在那一刻,人性在政治的强大力量面前是多么软弱、脆弱和盲目啊! 在周大新的新作《21大厦》中,那像鸟一样的大厦,和每一层墙壁上的那只巨大的黑雉鸟,和“格子网”的意义正相反。“那鸟站在笼子里。”“黑雉鸟”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处境,是一个“被围猎者”。被关在墙壁里的“黑雉鸟”作为一个象征物时时提醒主人公的心灵世界里对自由的追求,就此而言,这种“向上飞的隐秘的欲望”对于生活在城市伦理之下的人们来说常常意味着灾难。当8层801的宋女士精神出现危机时,总会看见窗外一只大鸟往屋里飞,最后,宋女士真的像一只鸟一样坠楼而死;河南保安自杀时,同样看到那黑雉鸟的双翅。黑雉鸟像一道神秘的符咒,目睹着大厦内传统良心的破产、精神信念的崩溃。黑雉鸟茂密的森林栖息地消失了,然而,它却虎视眈眈地盘踞在大厦内,显现自己力量的存在。

    不知道《第二十幕》和《21大厦》之间有没有某种联系。就数字而言,它们是有作者某种潜在的思维延续性的。从“格子网”到“黑雉鸟”,周大新正在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象喻系统,如果说“格子网”是对二十世纪中华民族乡村生存伦理境象的隐喻,那么,“黑雉鸟”则是对二十一世纪城市伦理下的人的处境的暗指,它们是处在转型期的中国人身上所同时背负的两个阴影:“围猎”和“被围”。挣扎在像“格子网”一样的传统文化之中的民族以此来显示自己充满韧性的生存力量,而关在墙壁上的“黑雉鸟”却是孤独的,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正处在“笼子”之中的境遇,或者即使知道,也甘愿往里面进。“黑雉鸟”只能在默默中期待着有人和它做精神的响应和沟通。但这两者的暗喻意义其实又是相通的,它们似乎告诉我们,随着现代化文明的进程而来的,不仅仅是繁荣、先进、有序的时代,还将是一个生命日益萎缩、精神日益荒凉的时代。这是作者对时代境象的一种基本感受。

    在某种意义上,“圆形盆地”是周大新心灵中一个具有“子宫”意义的象征体系,他在文字里这样阐述的时候,肯定有一种温暖、踏实的生命感觉,那不仅仅是他的故乡,更是他对人类永恒渴望回归母体的一种表达。从《汉家女》、《香魂塘畔的香油坊》、《第二十幕》到《21大厦》,周大新正在逐渐形成自己的写作风格和独特的小说意识,并牢固地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位置。

    1行者:《大新真好》,《时代文学》, 2001年4期。

    2周大新:《圆形盆地》,《解放军文艺》,1988年第6期。

    3艾恺(美):《世界范围内的反现代化思潮——论文化守成主义》,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212页。

    4阎连科:《仰仗土地的文化》,《小说选刊》,1996年第11期。

    5郜元宝:《论阎连科的“世界”》,《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

    6陈继会(主编):《周大新:为了人类的日臻完美》,《文学的星群——南阳作家群论》,河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10页。

    7张德礼徐亚东:《周大新盆地小说论》,《南都学坛》,1998年第2期。

    8何镇邦:《走出盆地·序言》,《走出盆地》(周大新),百花文艺出版社,1990年12月。

    9周大新:《走出盆地》,百花文艺出版社,第57页。

    10卡西尔(德):《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05页。

    (11)孙荪:《虚怀——周大新印象》,《时代文学》,2001年4期。

    僻路瓜园(短篇小说)

    麦克.查波恩

    我不记得我小时候是到哪里弄南瓜的。我在马里兰州郊区长大。那些年头,城市刚刚开始对周围的裴蒙特农地形成包围之势。我觉得我们肯定是开车到谁的果园或农场去乔的南瓜——那是我们夏天去掰玉米、采草莓,秋天摘苹果和弄苹果酒的某个地方。我汜得的是,当我们将南瓜搬回家后,父亲从厨房抽屉里拿出最大的一把菜刀处置南瓜的方式。他是一个爱吹毛求疵的人,讨厌弄脏自己的于,特别是食物。但他又是一名医生,因此,他剥去南瓜橙色的外壳、切除黏乎乎的外瓤、用一柄硕大的金属匙将苍白的内瓤刮干净的那种方式,带有某种令人讨厌的干脆利落。我记得他干这活时抿紧嘴唇,鼻子里发出厌恶的鼻音。

    上个月,我带自己的儿子去了位于州际公路和柏克莱泥沼之间的一块空地。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到那里去。除了沙砾、野草和微小的,可能噎住水鸟喉管的垃圾外,这里一无所有。这个地方如此缺乏生机、了无趣味,以至于我确信,从元月到10月,没有任何人看这里一眼。这个地方简直不存在了。然而,一年到头,随着永恒的季节之轮的转动,与之类似的规律性也随之出现,人们开着拖车,带着草捆、架设栅栏的尖铁丝以及各种各样黄黑色或深绿色的彩旗。他们首先竖起用聚苯乙烯制作的人体骷髅,以及装有电池的巫婆。接着,几周之后,牵起彩灯,挂上冬青树枝扎成的花环。我想是这样的。实际上,我不知道这项生意是如何运作的。也许那里有专门负责万圣节(halloween)、专门处理南瓜的职员,然后,接着就是专门负责圣诞节的职员,运来满车的云杉和冷杉。万圣节职员也许是壮硕的伊朗人,而圣诞节职员也许是台湾人。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拥有这块靠近公路的地盘,或者,它是一块谁都看见的、谁都看不上眼的荒地,人人都可以到这里来,有生意头脑的人随心所欲就据为已有了。我的青年时期,马里兰有闲适的金秋,而对我4岁的儿子来说,他对秋天的感觉是与都市脱节的高速公路上的车流声、塑料骷髅以及播放出的波斯音乐,我不想谈论其间的反差。我确实一点也不想谈论南瓜、万圣节,以及,老天爷才知道的、每次当我想象我的幼子代替我,比如说,回到1973年10月一个寒冷的下午,在一块真正的南瓜地里愈来愈浓密的暗影下走动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痛楚。我并不是想暗示说,我们给予我们孩子的这个世界,不值得他们的信赖和关注。我并不相信这一点,尽管有时候,我确实觉得这种暗示就像一块黑冰,梗塞在我的心里。

    然而,尼克喜欢这个地方。也许他看见,在由不规则的橙黄色南瓜骤然长出而改变面貌的、这片由风吹聚而成的褐色废弃地里,有某种东西让他着迷。过去那些年里,橡皮巫婆的手,和裂嘴狞笑的骷髅头,曾经使他感到害怕,但还不足以阻止他拖延我们的逗留时间,超过了我的耐心底限和我对于前面提到的胸口疼的忍耐度。不过,今年的情形在几个方面都有所不同。今年他是平静地看待那些吓人的装饰物的。

    他说:“爸爸,瞧啊,瞧啊,那具骷髅里有一条蛇。”

    我们刚刚下车。满是沙砾的路边停车场几乎空空如也。这是一个周一的下午4点,距离万圣节还有三周时间。因此,我猜我们来得早了一点。但是,我们两人都想到户外去,在那栋房子里,普普通通的声音——叉子碰击盘子的叮当声、踩踏楼梯的嘎吱声,都让人觉得是不祥之兆;而且到处都是花的气味,避都避不开,就像某个“黑道大佬”死了一样。实际上,死的是一个17周大的女婴,是某人理论上的女儿,在母体的黑暗和温暖中受到了一架喷射冷气的飞机和致命闪光的惊吓。是我妻子建议我和尼克去把当年的南瓜摘回来的。

    在停车场只有另一辆车,一辆新型号的黄鹂牌汽车,车身为淡红色。驾驶人一侧的门一直开着。我看见在前排驾驶人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比我的尼克大不了多少。这辆汽车的收音机开着,车钥匙插在点火器锁孔里:一种典型的clade stubblefield节拍,和车门开启状态的“嘟嘟”警告声交织在一起。小男孩朝外张望着,在铁丝网栅栏里面,有一栋很小的褐色建筑物,这三年来我造访这个偏僻的所在,都将它完全忽略了。它的招牌上是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尾鱼,在浮标和钩上挣扎,上面只有一个词:钓饵。那辆敦实的汽车、钓饵商店、被单独留在车里的小孩子不停地踢他的小脚,传达出一种带有敌意的漠然气氛。凡此种种,使我推测出他是在等他父亲。

    尼克指着安放在一个草捆上的骷髅头说:“如果那条蛇是真的,会怎么样呢?”那个骷髅头是空的,但像真的一样,有聪明人放了一条橡皮蛇在那里,它在眼窝和颚部伸进伸出,尼克现在大着胆子走近它,一只手伸进他那北极绒裤子的后面抓挠着屁股。

    我说:“那会很酷的。”

    “但它只是橡皮蛇。”

    “谢天谢地。”

    “我们能不能也弄一个骷髅头,放一条蛇在里面?”

    “我们只在家里摆南瓜。”

    “因为我们是犹太人吗?” 我说:“啊,是啊。过来,尼克。”我将他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扯出来,推着他朝南瓜那边走去,“开始买东西吧。”

    在收银台周围,南瓜像大理石一样散落一地。那是一个既小又简陋的、用木头搭成的台架,漆成红色和白色,使得某些人——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想起谷仓。草捆东倒西歪地这里立一捆,那里立一捆,发散出草被割除后的气味,只强化了我那种将儿子生在一个世风日下的世界的感觉。地面上也铺着草,我想大概是为了提供一种具有乡村情调的铺垫物,盖在空地用拆除房屋后的废弃物铺垫的地面上。 那里还有一个稻草人,法兰绒的衬衣、蓝色的牛仔裤,和皱巴巴的报纸一起,匆匆忙忙地穿在它身上,象征性的草束从衬衣的下摆和胸口露出来。蓝色牛仔裤的腿,从膝盖以上空荡荡地悬吊着,活像一个双腿截肢者的裤子。稻草人的脑袋是一个南瓜,戴着“星期五13号”那种类型的守门员的帽子。我绝对禁止自己考虑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在我年轻的时候,任何人都绝不会想到在果园里使用一个系列杀手的形象,用来向孩子们兜售万圣节南瓜。

    尼克在南瓜中间慢悠悠地走着,用他的运动鞋的鞋尖碰触那些南瓜。如果过去的两年里他获得了经验,他就不必寻找最大、最圆的,或是最黄澄澄的南瓜。以前选中的南瓜,都是些长条型的、不规则的,缺缺凹凹,看起来与葫芦不像是同一家族,而布满沙砾的地面,有时候会在南瓜表面留下印记和疤痕。去年选的南瓜,连橙色都不是,而呈象牙色,但是,后来,至少在我们那块可贵的加州角落里,变得流行起来。我记下了我的儿子和《花生》 (peanuts)1中的人物尼纳斯(linus)之间的某种相似性,喜欢想象他也许是在寻找这个最真挚的人。

    收银台的男子说:“好极了。”他的种族无法判定——阿拉伯人、墨西哥人、以色列人、亚美尼亚人、乌兹别克人——他是中年人,有着灰色的络腮胡子,戴着厚厚的、飞行员戴的那种眼镜。他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桌上放着一个钢质的钱箱,一台信用卡压卡机,一只手机,以及5个样品,代表“超小”、“小”、“中”、“大”、“超大”的不同南瓜,价格相应地从10元到22元不等。他问:“你多大了?”

    我说:“40岁。”

    卖南瓜的男子说:“好啊。”我同意他的话,只是他用的这个形容词,显得没有多少热情,说完这话,我们就停止了这个话题。门“砰”地响了一声,我朝停车场看过去,一名男子从卖钓饵的棚子里走出来,走向地边的公路。他个子高挑,肤色较浅,长着鼓起的胸部,以及肥胖的,然而却试图显得结实的腹部:—名橄榄球边锋的身体。他穿着白色的高统鞋,大得像桶一样,很难认出是鞋子。他头上戴着“袭击者” (raiders)2求队的帽子,帽舌朝着脑后,脸颊—亡有一·点山羊胡子。他沿着衔接田边公路的栅栏走去,在驾驶人一侧走向汽车,坐上那桶状的座位,将他的背部刘·着男孩。男孩说了点什么。这名男子也说了点什么,在快说完时以询问的语气提高了音量。这名男子只川单音:古的词作为回应。他将一只手伸向身下的座位,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手伸了出来,拿着一个物品,在我这双并不完全天真的眼睛看来,是一个带拉链的袋子。接着,这名男子站起来,我听到这名男孩问他另——个问题,但我听不清楚。

    男子回答说:“当我这样说的时候。”他走回到栅栏那里,消失在钓饵棚里。坐在黄郦牌汽车里的那名男孩转过头来,好像感觉到我正在看着他,朝我望过来。我们隔着大约20英尺远。他的脸亡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抑制着将目光从他的视线里移刀:的冲动,尽管他茫然的凝望使我感到紧张。相反,我朝他点了点头,笑了笑。他立刻以微笑回报我,那是一个很大的、获胜的微笑,牵动了脸上的所有部位。

    他说:“那是你的孩子吗?”

    我点了点头。

    “啊。”

    那男孩朝钓饵棚望去,然后,他将自己的腿横过驾驶入的座位,溜出了汽车。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黑而瘦,长着乱蓬蓬的脑袋和硕大的、睡意惺松的眼睛。他穿的衣服整洁,但有点老旧,硬的蓝色牛仔裤卷到脚踝处,门色衬衣上套着一件毛背心,好像给他穿衣服的是他姑姑一样。不过,他穿着和他父亲——我推测他是那男孩的父亲——那样的不规则的鞋子,他朝着钓饵棚又望了一眼,然后,向我站的地方走来。

    “他万圣节打算装扮成什么?”

    我说:“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呢,说不定会扮成一名牛仔。”

    “牛仔?”十电好像很震惊。当一个牛仔,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站不住脚的、过时的、也难以说清楚的事情。我也许还说过尼克打算扮成苏格主人,或是“苹果籽”约翰尼(johnny appleseed)3,到街上去“不给糖,就捣蛋”(tdek…or…treating)。

    我说:“也许,他打算装扮成猫的样子。”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撞我的腿:原来是尼克,将他的脸贴着我的腿。我朝下面望去,看见他拿着一个非常小的、呈铁匀:色的南瓜,并不比葡萄柚更大。

    “嗨,尼克,什么事?”

    沉重而深刻地——没有回应。

    “怎么回事?”

    一个声音从我裤子的布里传出来。

    “你在和谁讲话?”

    我说:“我不知道。”我又朝来自黄郦牌汽车的男孩笑了笑。因为某些原因,当我向一名黑人微笑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显得更白。

    “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安德瑞。他为什么拿这么小的一个南瓜呢?”

    “我不知道。”

    “这样小的南瓜,他怎能往里面装蜡烛呢?”

    我说:“你问得好。尼克,你为什么选择这么小的南瓜?”

    尼克耸了耸肩膀。

    我问安德瑞:“你弄到自己的南瓜了吗?”

    他点了点头:“我弄了一个大南瓜。”

    我对尼克说:“继续去找,为自己找一个又大又棒的南瓜。安德瑞说的很对——你无法将蜡烛放进这个南瓜3。”

    “我不想要大南瓜。我不想放蜡烛在里而。我不想你们拿刀子将它切开。”

    他仰望着我,眼睛里泪j匕闪烁,一滴眼泪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你也许会想,我曾吩咐他到鸡窝里,抓一只鸡来拧断脖子作菜吃。他以前从来没有表现过刈寸:这种每年都要当牺牲品的南瓜的忧心。但近来,你绝不会知道,什么东西会导致尼克突然哭起来。

    他说:“我要给妈妈扣‘电话。她说,打她的手机,她会叫你不要切我的南瓜。”

    “你不能打搅妈咪,她正在休息。”

    “她为什么要休息?”

    “你知道为什么。”

    “我再也不要她休息了。我要打电话给她,打电话给她,爸爸。她会叫你不要切开南瓜。”

    安德瑞争辩说:“南瓜又不是活的。”他对我们家挑选南瓜如此感兴趣,我可以确定,他先前所说的不过是吹牛而已。安德瑞的家里并没有—·个大南瓜在等着他。他的父亲是个毒贩子,不会耐烦带自己的儿子占买南瓜的。如果安德瑞有什么理由可以期待的话,这场谈话就是和买一个真正的南瓜离得最近的了。事实上,这些可能并不具有确定性,更多的只是推测,还是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那种推测。但是,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倒霉的地方,是怎样的父亲,才会将自己的孩子单独留在车内,将车门开着呢?什么样的人才会这样做呢?“切开南瓜,并不会伤害南瓜的。”

    尼克说:“我要这个,,我要给它取名凯特。”

    我摇了摇头。

    我说:“你不能这样做。”

    “我就要嘛!”

    我说:“不,乖乖。我们不给南瓜取名字的。”

    “我们不相信它吗?”

    “对了。”我不想要他带着那种如今在我看来是任性和愚蠢的单纯,将过去一个月左右在我们家谈来谈去的姓名,告诉所有到我们家前廊的来客。我和我的妻子在这件事情上,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机会。每次当我看到尼克毛绒绒的膝盖伸出他的短裤,或闻到他呼出的花生黄油气味,或从我们绝不肯从他卧室中拆掉的监视器中,听到他的嘟嘟嚷嚷的梦话连篇,我无法动摇这种感觉:我们被该死的事实和统计数字说服,使得我们犯厂不能忘记的错误。我曾经有一次站在急诊室里,看医生和护士将我儿子四肢朝天绑在一张桌子上,缝合前额的一道伤口。当你将自己的孩子交到陌生人的手里时,你的孩子会怎样看你,这种情景我可以想象得一清二楚。

    “安德瑞!”

    他的父亲向我们走来,他走路沉重有力、步伐整齐。我看着他,看出安德瑞是从哪里学会收敛自己的面部表情的。

    他说:“我是怎么对你讲的?”他的话很轻,但没有轻柔的成份。他并不认识我、尼克,和我们周围的地上躺着的上万只南瓜。“小子,回车上去。”

    安德瑞说了点什么,声音太低,我没有听清。

    “什么?”

    安德瑞重复说:“我能弄一个南瓜吗?”

    这个问题显然太过分了,无法得到回答。安德瑞的爸爸将他的帽子朝头部下方扯得更紧,系紧他的裤子,朝他脚下的草吐了一口唾沫。如果安德瑞没有马上回到车里的话,这些动作显然是一套用来对不可避免的结果进行沟通的姿势。安德瑞重新将自己的脸部设定为面无表情。他转过身去,朝着那辆黄郦牌汽车走去,进入车内。这次,他走向他那一侧的大红门,并将车门拉开。

    我说:“你的儿子是个不错的男’孩。”

    这名男子看了看我,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我。

    他说:“哟,好吧。 ”

    我对他来说,只是另一个南瓜——在草捆、在一个根本不是什么地方的地方中央,一个不说话的、懒洋洋的南瓜而已。他走向汽车,上车,将车门“砰”地关紧。车门未关的“嘟嘟”声停止了。引擎随着一阵轰鸣运转起来。这辆黄郦牌汽车吱吱地擦着停车场的地面,驶回临着南瓜田的公路上。尼克和我看着他们开车离开。我看见安德瑞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大睁着,脸上是激动而茫然的表情,对此我只能解读为是责备。我抛弃了他,将他交给了一场厄运。而那种命运,我本来是可以试一试加以阻止的。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对此我并不存任何幻想。我给自己的孩子穿衣服,给他吃东西,为他洗澡,我看到他有足够的睡眠。我为他安排接种,在他骑车上街的时候,给他的膝盖扣上护盖,用高强度的塑料头盔将他头颅的28块骨头包裹起来。但最后,当我们创造的这个世界将他绑在一张桌子上时,我只能站在医生后面干瞪眼。

    我拿起尼克那长得半大的红色小南瓜,在我的手掌里拿稳当。

    我说:“嗨,尼克,如果你愿意,你就给它取名凯特吧。”

    尼克说:“我不想要取名了。我要弄一个大一点的南瓜。”

    “好吧。”

    “凯特想要那一个。”

    “好吧。”

    “因为她从来没有南瓜,因为她没有活过。”

    我说:“想得很有道理。”

    他说:“我还是不想将南瓜切开。”说完,他又走回了南瓜的世界,寻找一个对他那尚不清楚的目的来说最为合适的南瓜。

    作者附言:

    一天晚上,我本来应该干别的事情的,这篇小说平白无故涌人我的脑海。在开始写这篇小说之前,我听着 genesis的歌曲《爬地毯的人》。这支歌我以前听过一千遍,没有产生任何联想和奇怪的感觉。但不知何故,那天晚上,这支歌却引发了我深深的哀伤和悔恨之感。这是很神秘的事情。当我开始写这篇小说时,它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了。

    1《花生》(peanuts)是查尔斯·舒尔茨(challea schu)的漫画名称。于2000年12月12日在加州去世的舒尔茨先生,在全世界刊登这一系列漫画达五十多年。现在,这一漫画系列已成为价值数亿美元的资产。

    2“袭击者”,位于加州旧金山湾区奥克兰 (oakland)市的一支美国美式足球劲旅。

    3“苹果籽”约翰尼是美国拓荒者和民间英雄。他在十九世纪初,在美国宾州和俄亥俄河谷以西地区广种苹果,并将苹果树苗慨赠其他拓荒者。他以自己的善举和特立独行,成为美国历史上的传奇性人物。

    麦克·查波恩(chael chabon) 1963年生于华盛顿特区,在马里兰州哥伦比亚长大。在他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期间,辗转于拉古拉滩、西雅图、佛罗里达、纽约、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但从1997年以来,一直和他的妻子,也是小说家的阿耶丽特·瓦德曼住在加州柏克莱。他们有三个孩子。

    其长篇小说《卡瓦利尔和克利奇妙历险记》曾获普利策奖。

    转折点(散文)

    鲁道夫.切明斯基

    改变对其(世界贸易中心)公众看法大势的,并非该建筑的硕大无朋,而是它能以人类天平上的神奇姿势而被瞬间捕获的那种方式。那就是法国高空走索艺术家菲利普·珀蒂(philippe petit) 1974年在双塔之间的钢索漫步。

    2001年9月13日,纽约时报

    那只是27年前的事情吗?1974年那个8月的早晨,一名颀长而年轻的法国人菲利普·珀蒂,以自己的惊人之举——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其轰动性远胜于美国总统辞职下野——抢了理查德·尼克松的风头,而这仿佛已是一两辈子前的旧事了。

    在他26岁生日的前一周,在当时尚未竣工,但已卓然挺立于曼哈顿下城空域的双子塔上,身手敏捷的珀蒂秘密地绷上了一根钢索。在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内,他驭风临虚走来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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