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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燃犀奇谈第2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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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始至终,神仙风骨的青年都没有回头。褒姒非常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即使洪德凝望着自己时,他的眼神也只不过借一个跳板,轻盈的踏过躯壳,飞身跃向辽远的彼方;仿佛她只是深潭上明月的倒影,而他所醉心的本体远在遥不可及的青空。每当领悟到这一点,褒姒的眼中都会凝结出长夜的霜华……

    迎亲的队伍接近了,近到可以看清红嫁衣上粗糙的刺绣花纹。那位新妇有着与所有村姑如出一辙的平凡脸孔,颊上没有修饰的红晕近乎愚蠢,眼眸也迟钝得可笑,仿佛不知道自己除了看之外,还有被看的可能。

    可就在这时,褒姒猛然嗅到了某种味道。那是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从三年前那些竞争者身上,褒姒曾无数次的歆享过这种芳醇,并不断以它喂养自己的美貌与信心。然而此刻,这气息却明确地出乎自己呼吸间,像毒液一样一点点地蔓延过来,侵蚀着、瓦解着她的自尊。

    承认这一点就足够让褒姒愤怒的了——这种味道,叫做“嫉妒”!

    自己竟对那近乎丑陋的新妇怀有嫉妒!将令天子神魂颠倒的美人,竟会对这尘埃般微不足道的民妇怀有嫉妒!

    可那有毒的情绪切切实实的存在着。在看见这村女之前,褒姒从未因“美”而动摇——所有美人都害怕韶华不再,但自己的美却不附着于肉身,所以褒姒从不担心它会被时间偷走;每一天每一天,美依照自己的法则独自变换着存在状态,这令她本人都觉得新鲜。可这丑陋的新妇却直接从更深处颠覆了褒姒认为牢不可破的一切秩序——

    冠绝褒国,乃至冠绝天下的美又如何?那是只是游离的壳,随时会像蝉蜕一样剥落,为了留住它自己必须用各种精密的奇技淫巧,每日每夜编织出密不透风的樊笼;但那村姑仅仅用粗鄙的肉体,单纯的心灵,就轻而易举地获得它的垂青,成了它的知己。她浑然不觉的与美嬉戏,无心无思的、满足的憨笑着,就是这个微笑,荡漾着至高天国的光辉!

    每个平常妇人都会有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这笑容的一天,她们乏味的人生中,至少能拥有这一个朝夕的绝代风华;但自己的“这一天”是否会到来呢?褒姒没有把握回答这个问题……

    洪德不再看迎亲队伍,将视线移向沉默的新妃。艳橘色的斜晖里,晚风裹着荼蘼花瓣,徐徐吹乱了青年的发丝与衣袂,仿佛随时都会带着他翩然飞去,那传送在风中的语声如裂帛般,既残酷又温柔:“您一定会获得天子的宠爱,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如果无法像她这样微笑,您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绝世美人。”

    “如果我能做到呢?”不假思索的,褒姒大声回答,以几乎不像平常自己的灼热态度,她缓缓走到洪德面前,抬头逼视着对方:“当我成为天下无双的美人的时候,请你……”

    这一刻,骤起的风卷着乱雪般的荼蘼花,霎时淹没了她的身影……

    “你知道褒姒中宫当时是怎么说的吗?”说到这里,琢磨卖了个关子。

    守园人笑得出乎意料的凄清:“说了什么都不重要,因为她绝不可能成功。”

    琢磨再一次试图看透对方的表情,却在黑暗的障壁前徒劳无功地退回了。“哦……为什么这样想呢?”他慢条斯理的说着,调整略感疲惫的姿势,就在此刻,握在指间的陶盏突然脱手跌出——被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贯穿了胸膛,琢磨霎时动弹不得,仿佛一枚看不见的巨大铜针正刺入身体,将他牢牢钉在背后的石块上。

    动不了了!剧痛像金丝一样嵌进四肢,剥夺了琢磨最后一丝力气,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默默威压过来的身影,人头花蕾就悬在对方肩头上方的树梢。守园人从逆光的昏暗中凝视着琢磨:“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客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褒姒不可能那样微笑,因为她永远都体会不到那乡村新妇的幸福!”

    “你……究竟是谁?”琢磨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一丝颤抖,但守园人却毫不动容地埋近他耳边,喃喃低语:“……‘当我成为举世无双的美人的时候,请你把那个人还给我’……‘当你成为绝世美人的那一天,那个人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知道那个时候褒姒和洪德说的……”徒劳的疑问哽在喉间,琢磨目不转睛的看着守园人缓缓戟指向自己胸口:“那个时候,发现这躯壳里已经不是洪德少主的,只有褒姒……”

    夜风起了……人头花蕾在守园人的肩上顾盼招摇,银丝状的萼片与纷繁的树叶一起絮语般瑟瑟作响。沉沉雨云裂开一线,其间闪现的与其说是白月,还不如说是一枚巨大而麻木的瞳孔。薄刃似的月光以剥去表皮的手势,推着黑暗渐渐落向守园人身后,他的面孔就这样无遮无挡地呈现在琢磨面前——

    恍若镜里镜外,废园中的两个人有着一模一样的容颜。同样卓尔如天外飞仙,宛然没有一丝尘滓;但那雷同的色相下却隐藏着迥异的魂魄:一个是灰烬,一个是风烟。

    “想不到你竟然……还在……”琢磨咬牙切齿地诅咒着眼前的状况。

    “你当然没想到!”守园人凝视着自己的镜像:“否则就不会在我的墓冢前,饮下我的酒!”

    这仅仅是最简单的咒术——吃进体内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强制契约,除非肉体灰飞烟灭,不然被咒者永远都必须对施咒者惟命是从。

    眼尾的余光里,琢磨明晰地看清了自己依靠着的所谓“山石”——哪里是什么山石啊,那根本是一方陈旧的墓碑!苔痕和雨迹孜孜不倦的侵蚀,模糊了它表面镌刻的姓名。素陶酒盏早已在碑石上撞碎,泼洒的酒液融入湿润的泥土中,也难怪那品质高尚的醇酿口味却异常淡薄,因为这分明就是献给亡灵的奠酒!

    自己把这次行动想得太过简单了,其实早该发现的,在走进这个弥漫着丸香霉味的庭院时就该发现——这荒宅早已成了幽魂栖息的陵园!

    “该把身体还给我了……还魂术士,市南琢磨!”守园人的唇间,吹出了冰一样的气息……

    这一刻,琢磨笑了。虽然无法牵动脸上的肌肉,但他的眼睛分明地冷笑着:“现在又想要回去了吗?这个身体可是你送给我的,为了延续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而主动送给我的!”

    “没有时间了!快还给我!”守园人大声威胁着去揪琢磨的衣领,指尖却像入沉水面一样,穿过了那僵硬的身躯。

    琢磨的冷笑更深了:“那就自己来拿吧,反正你的身躯对我来说已经没意义了——洪德少主!”

    洪德少主,与那墓碑上磨灭的字迹一模一样的名字——褒国少主,洪德。

    伴着这语声,那个“守园人”,或者说徘徊在这荒凉陵寝间的洪德少主的死灵,像一缕白烟般倏地没入那具肉体——琢磨的回答表示“接受”,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洪德拿回自己的身躯。

    物归原主的躯体终于动了,因为负载着两个灵魂,它的动作像自我分裂一样不协调。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这是洪德少主取回身体后的欣喜反应吧,可是随着那不灵活的指尖滑过,如同脂油溶化般,一枚眼球突然脱出眼眶,牵扯着松弛的经脉,粘粘腻腻的滑过端丽的脸庞——转瞬间,腐烂的趋势在洪德少主的躯体上不可抑制的蔓延开来。像被数不清的无形利齿撕扯着、啃啮着,那清峻而紧凑的年轻肉体雪崩般地溃决下去……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洪德发出声嘶力竭的哀号,但朽烂已经侵蚀到了他的咽喉。

    同样在这个即将化为泥土的身体深处,那名叫“市南琢磨”的幽魂无动于衷的注视着发生在自己周围的腐败过程:“还不明白吗,洪德?你早已经死了啊——在你父亲褒珦国君被囚禁的那一天,病入膏肓的你就因为五内俱焚而死去了!是你的亡魂呼唤同样处于黑暗中的我,哀求我帮你支持下去!”

    死去六年的肉身,迅速腐败下去也是正常的,但洪德的死灵依然在凄厉地呐喊:“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好不容易才夺回我的身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眷恋这个臭皮囊!”还魂术士琢磨不屑的冷笑着,“约好了两人共用到救出珦国君的那一天,然后这躯体就完完全全归我所有,可到头来你竟然跟我玩花招——当时如果不是我阻止,你已经在入宫前夜放褒姒远走高飞了,丢了她这个筹码珦国君只有死路一条,你也就不必交出这躯体了是不是!”

    洪德已经无法发出完整声音的喉间,泄漏出痛切的哀求:“我并不想毁约!还魂术士,只求你把这个身体还给我几天,不!哪怕一天都行!我只要一天,之后随你处置!”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要腐烂的尸体有什么用呢?”琢磨冷淡的摇了摇头,“你想用它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要去救褒姒!我要去救她!”洪德的魂魄嘶吼着,拼命驾驭不断化为白骨的身体。在他的上方,人头花蓓蕾中的脸庞浑然不觉的紧闭双眼,娴静地随风漫舞着,如同沉睡在摇床中的婴儿。

    “救她?你真的一直都没发现吗?”琢磨以魂魄的眼睛,故作惊讶地扫视着洪德与那飘摇的人头,“你说过这花苞是一年前出现的,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那天诸侯的部队接到烽火号令从各地麇集而来,到头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天子宫涅为博褒姒一笑玩的把戏……”

    ——这就是由佞臣虢石父献计的烽火戏诸侯,本来并没有抱着一定能成功的把握,但那天褒姒真的笑了;天子宫涅欣喜若狂,群小也喜不自胜,但他们谁也不会知道,褒姒之所以微笑,是因为她在千军万马中看见了一个人。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她真的看见了——也许是因为她笑了,那个人才会出现;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出现,她才能绽放出那凝聚着天地间所有光辉的笑容……

    ——当我成为举世无双的美人的时候,请你把那个人还给我。

    ——当你成为绝世美人的那一天,那个人自然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就是这个约定。在千万人中央奇迹般地辨认出那个身影时,褒姒以为实现约定的那一天,已经来到了。

    琢磨面对着洪德的亡魂:“褒姒笑了,因为她以为那个人,是你……”

    “是我……”洪德的幽魂失神的重复着,突然间爆发似的大喊起来,“那个人是你才对!是你假扮我!我真不知道你和褒姒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什么总是不放过她——那时明明有那么多的女孩子,为什么你非逼她入宫不可,为什么你一定要葬送她一生的幸福!”

    “是你太执著于宫里的那个躯壳!”琢磨轻笑着缓缓诉说,他的声音一向如裂帛般,温柔而残酷:“是你一直都没发现,即使远在镐京,可那个女人灵魂中最重要的部分从来就不曾离开过这庭院,从看见你的那一天起,她的心就守候在这里了——直到长成异树,开出妖花……”

    三年前突然疯长的白槿,一年前意外来临的花期,在这被还魂术士左右的六个寒暑里,每个讯息都千丝万缕地关联着斩不断的相思。只是没有发现而已——一直以为天各一方,其实近在咫尺,沉睡在孤独墓冢中的幽魂,无时不刻不在陪伴着、守护着心爱的人变幻的魔物,只是彼此都不曾觉察……

    突然间,一股不可思议的巨大推斥力排山倒海地席卷过来,没预料到那具行尸走肉还有力量抗拒自己,还魂术士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跌向无边幽暗之中。失去了肉身,琢磨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人间的一切,混沌里只有含苞待放的人头花依然散发着缥缈幽光。并不奇怪——这是女人的痴情执念所化的妖孽,本来就不属于人间。

    “是时候了,快点开花结果吧!”还魂术士的语气就像丰年的园丁一样畅快。

    伴着琢磨的语声,包裹着人面子房的瓣膜纵横裂开了,人头花的荧光蓦地炽烈起来,霎时遮掩了明月的清辉。悠长的叹息自匹练似的白光中传出,半透明的琉璃质花瓣随即优柔地展开,银粉般的花药簇拥着硕大的头颅形子房——虚幻的面孔上,纤长的睫毛微微闪动着,那绝世美人如同大梦初醒那样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却依然在悠长的梦境中流连。

    似乎迷惑于眼前无处不在的黑暗,那染着绮丽梦影的眼波荡漾不歇,像蝴蝶找不到栖息的花枝。7k7k001.com琢磨的幽魂飘近花蕊中的褒姒,满意于笼罩在她脸上下意识的怅惘:“你在找洪德吗?那个男人不在这里,他不会来的!即使你成为绝世美人也没有用,洪德在说谎,他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就像能听懂这耳语,沉甸甸的花冠不堪重负地倾斜了,发光液体裹着银色花粉,大滴大滴地从蕊芯中坠落下来,昏暗的空间里霎时弥漫起一种苦涩的幽香。琢磨更愿意相信那是褒姒的眼泪,而不是人面花的蜜汁……

    沉醉于花香的还魂术士轻声嗫嚅着:“好极了,快点结果吧!自从六年前在你心里种下痴恋的种子,我就在等了……等你为我结出剧毒的,绝望的果实……”

    违背法则的妖花开到极致,从来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转眼间人面花琉璃质地的叶瓣便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枯槁地卷曲起来,像被吸取了精气一样脆掉了……

    孤零零的人头子房周围,笼罩起一圈暗淡的银光,花香中掺进一丝甜蜜的味道,变得更加馥郁,那是果实即将成熟的芬芳。就在琢磨以为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难以置信的事情却发生了——人头果实莹润的光芒里,一团败絮似的物体正蠢蠢而动,挣扎着朝树梢蠕蠕爬去,在褒姒绝美的脸庞映衬下,这令人作呕的形象越发显得丑恶而滑稽。谁能想到曾几何时,这团败絮有着凌云乘雾,饮风餐霞的仙姿神态呢?谁能想到那正是洪德少主腐烂的肉体……

    凝视着肮脏丑陋的肉块,头颅果实困惑地摇摆着。一瞬间琢磨不由得放心地笑了——担心什么呢?事情不可能在这里横生枝节。在与褒姒定下那个约定时,琢磨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抹煞真正的洪德的存在,让他成为一个彻底的背信负心者,这是不断夺取别人躯体的还魂术士最擅长的行为。此刻褒姒认不出洪德来的,因为那只不过是一堆腐肉罢了,无论是谁都无法从它身上找出昔日眷恋的影子……

    然而此刻密叶间却泄漏着某种细碎的声响,琢磨不以为然,也许这只是微风掠过树梢的低吟。可紧接着传来的声音却更加清晰,那蝶翼般轻柔的语调再一次呼唤着:“洪德……”

    “不……不可能!”琢磨难以置信的低语着,下意识的飞身遮住人头果实的视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近距离中,琢磨看清花萼上绝世美人的眉目间,正缓缓绽开一抹微笑,那是无法形容的笑靥,如同经历万年才惊鸿一瞥地展现给人类的,天地间最玄妙的秘密……

    “你不可以笑的!不准笑!不准!”伴着琢磨慌乱的阻止,这个微笑最灿烂的绽放了,如同盛极而衰的繁华在最耀眼的须臾决然凋零。这骤变甚至给人一种错觉,并非遵循着生生灭灭的法则,而是出于人面果实自己的意志,她选择在最美的刹那,奋不顾身的跃下枝头……

    琢磨惊呼着伸手挽留,但命运之箭却早已激射出弓弦。随着人面果实的凋落,一切都沿着注定的轨道坍塌下去——洪德的腐尸朝昏暗中伸出不成形的手臂,接引着奔向自己的头颅,然后拥紧那绝世美人的圣洁容颜,在澹然的斜月里,这对甚至没有机会说过一句“爱”的,魔障与妖孽的情人生生死死的相伴着,一同干枯衰朽成苍白的余烬,一点一点的,被微凉的夜风吹散了……

    凝视着这旁若无人的彻底的幸福与放纵,琢磨的眼神也随之慢慢化为冷漠的死灰:“现在我们扯平了,洪德——我害你断肠一世,你害我功亏一篑……”他慢慢走过去,抚摸那飘扬的残灰的,那灵体的手指在空气里徒然地捕捉着,却始终一无所获,琢磨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你曾问我为什么执著于葬送褒姒的幸福,那是因为在所有女孩子中,只有她才能成为举世无双的美人,只有真正的绝世美人才可以——当她用全部的心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她的憧憬会慢慢长成期待的树;当她了解到一生都无法与这个人相守的时候,她的伤心会幻化为断肠的妖花;而当她知道自己被这个人欺骗辜负的时候,她凝结一生的绝望相思便会结出果实,那最激烈的……剧毒的果实……”

    这一刻,铁青的天际渗出了玫瑰色的血痕,那是不知不觉降临的一线晨曦。旭日的光芒间不容发的喷薄而至,如同最清净的烈火,荡涤了魍魉横行的荒园。

    接着黑夜的迷障魅惑人眼睛的一切,在这一刻全都无所遁形了——充作陵园的褒国君废宅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的影子,洪德少主的墓碑早已颓圮,荒草掩埋了那精致的铭文。这坟冢旁的溪流对岸是一带绿篱,无人修剪的白槿恣意缭乱的生长,因为没有高大乔木的隔断,这些密密丛生的矮小灌木野趣横生。这废园似乎早已断绝了于人世的联系,平和包容但却不可战胜的自然完全占据了这葱翠的空间,掩埋掉所有香艳的、缠绵的、残酷的、绝望的幻影;然而阒无人迹的庭树阶草间却依然荡漾着一个声音,如同昨夜还未散尽的幽梦:“我一直在找这种剧毒,因为它是返魂香中必不可少的一味……”

    《埋香幻》 完

    斗转星移,多年后的唐都长安的某间临水幽馆内,正举行着风雅的夜宴,座上有在朝的公卿,在野的隐者;有豪快的狂禅,飘逸的黄冠。这些高山流水的友人们全然抛却身外的浊世,只顾传花衔杯。席间,博闻强记的段成式讲述起他笔记中的一段志异:“大食国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生花如人首,但不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着落。”

    水榭一角突然响起了半醉半醒的声音:“不只是外国有这种花,以前中原也有过……”

    段成式也有了几分酒力,故意打趣道:“洞宾道兄,难道你亲眼见过不成?”

    “是啊,吕洞宾,你可诳不了我们!”其他人也借酒劲跟着起哄。

    听到这些话,被唤作“吕洞宾”的羽客缓缓直起身体,容颜幽艳的他看起来相当年轻,但却有着饱经沧桑的萧索神情,简直如同兰膏焚尽,风烟俱寂后的冰凉余烬……

    吕洞宾缓缓眯起他那双修长的凤眼,露出月华一样幽微的笑容:“我当然亲眼看过!”

    雁声寺小札

    可能是因为没有乱花浅草,深荫红叶迷人眼的缘故吧,一到冬天,嗅觉就格外的灵敏起来。扰攘的街道有种岁末特有的怠惰,一整天雾蒙蒙的,丝毫不觉严寒,清冷湿润的空气里飘荡着甜甜的香气,好像半干不干的糖稀似的,不一会儿混沌的街巷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吆喝,随即是沉闷的爆响,那芬芳便浓郁的弥散开来。就这样闻着,眼前便浮现出雪白的炒米从还残留着灼红的黑铁炉膛里倒出来的样子。

    “呐,火翼。从雁声寺出来,咱们带点炒米回家吧?”身边的冰鳍摸了摸鼻子,“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虎刺开花了呢,爆炒米的味道和它真像……”

    “虎刺吗?是有点……”我心不在焉的重复着。说起虎刺,上小学的时候教室前面就有好大的一株,在结出号称圣诞名物的红果之前,枝头上总是挂满一簇簇不起眼的黄绿色小花。树是建起这座学校的传教士在百十年前种下的,如今还被妥善保护着,周围拉起栏杆,生物组的兔笼鸡舍就在里面,年迈的公鸡每天都发出不可一世的倨傲啼声。

    记得生物委员是个娇小姐,轮到我们班照顾小动物时总被吓得哭个不停,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老师为什么非要让她来管这个不可。同学们看不下去就伸出援手,其中帮忙最多的就数雁声寺的千春了——那是个很清秀的男孩,举止中透着种亲切的轻浮,特别是对待女生的时候。记得千春总是对我说:“火翼,我家以前可是雁声寺的寺主哦!”言辞间很是有些得意的味道。很长时间之内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和尚会有儿子,而且还是个花花公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种情况——千春的先祖盘下了雁声寺的地产,反而和尚们还要向他交房租。不过解放之后就没有寺主不寺主的了,和尚们风流云散,雁声寺早就成了大杂院;因为实在太拥挤的缘故,多年来遭了好几次的祝融之灾。可不知为什么那里的住客却没几个肯搬走的,就好比我们今天要去拜访的铁阿先生,这位有名的人偶匠师只替盘铃家做事,本来就没多少经济来源,一度跟儿女搬去新城几年,说住不惯终于还是回来蜗居在这破庙里,脾气别提多古怪了;不过他和我祖母的关系倒是挺好,老人家们常聚在一起喝茶,于是童年的我和冰鳍时不时就要充当一回送茶会帖子的小厮。

    越过光秃秃的树梢,远远看见问道河对岸高埂上耸立着雁声寺的屋顶,山门殿、大殿、藏经楼,三重青凛凛残瓦有一种破败的威严;可待我和冰鳍走过元宝似的如意桥,绕开杂乱的矮屋来到雁声寺大门前,便能直接感受到整个建筑早已不复原状了——前庭中搭满灶坯间,到处横七竖八的拉起晾衣绳;见缝插针的零星花畦里草木枯黄,瘦梅稀疏的打着骨朵,山茶花上蒙着灰尘,连颜色都浑浊了,浓绿的南天竺却自顾自的挂上串串鲜红欲滴的果实。这时候住户大多都还没下班,四下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唯有肥胖的花猫悠然躺在瓦块垒成的烟囱边,看到有人走近,它便纵身跃下房顶,尾巴擦着歪斜的矮竹篱笆踱了几步,倏地蹿上套廊角落的歪斜楼梯,一下子消失在那灰沉沉的幽暗中。

    面对这种极富旧城情趣的冬季风物,冰鳍的脸色却陡然阴沉下来,发出恼怒的抱怨声:“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这家伙为什么突然火冒三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于是故意扯了扯他的衣袖:“别说得这么难听,会觉得不方便的只有你而已!”

    “我就不信你呆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虽然是堂姐弟,但我和挑三拣四的大少爷是不一样的!”

    “乱提什么姐弟!火翼,你忘掉爷爷说过的话了吗?”

    我顿时意识到失言——很早以前就已过世的祖父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行事诸多禁忌,不让我和冰鳍姐弟相称还算其中比较正常的一例。不过话已出口也收不回来,我悻悻然低下头:“好啦好啦,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嘛……咱们快点把茶会帖子送给铁阿师傅去!”

    冰鳍也不再追究,只是朝那混乱的大杂院抛去近乎怨恨的一瞥:“真是的,都这么多年了,这里跟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两样!”

    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帮千春送新年礼物的那一次!

    六年级的时候,千春好不容易当上宣传委员,所以很卖力的为元旦庆祝会出主意——让全班同学每人拿出一件小玩意放进箱子里,然后按学号轮流摸彩。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游戏实在是傻乎乎的,礼物也无外乎玩具之类;但当时大家都觉得好新鲜,因此兴致高昂的准备着,同时也热切期待意想不到的收获。我就努力缝了福橘花纹的笔袋,兴冲冲的拿去给冰鳍看,因为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他“留心”的话,一定可以拿到这件礼物的。可是这家伙不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还说什么也不透露他自己准备的是什么。

    见人人都暗自尽心,作为积极发起者千春更是利用家庭之便,贡献出寺里闲置的香资箱来做道具,因此要把全班礼物都带回家装起来,那天我们恰好要去拜访铁阿先生,于是顺道帮他把那大包袱扛到雁声寺。我还清楚地记得黄昏的薄阴中,千春边喊着“谢啦,两位小姐”,边一溜烟跑上幽邃歪斜的楼梯,背影霎时没入百年前便已盘踞在此的暗黑里,不一会儿又变戏法似的扛着大得离谱的香资箱顺着扶手嗖地滑下,那陈旧的木栏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几乎要崩断坍倒,我们顿时被他吓出一身冷汗,连冰鳍都忘了追究那句“两位小姐”到底指的是谁了。

    说起来那天还真发生了不少事,铁阿先生难得心情好,居然送给我梅妃的小人偶作礼物,让冰鳍和千春都羡慕得不得了。更意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雁声寺居然又发生了火灾,不仅铁阿师傅同期的作品化为飞灰,连放在千春家的全班礼物也一股脑成了火神的祭品。小学最后一个新年庆祝会弄出这种岔子,大家都很惋惜,说蛮好把香资箱带来学校不就没事了嘛;可千春始终一副无所谓的逍遥态度,弄得人人有点埋怨他的意思,渐渐都不跟他说话了。后来大家毕业也就疏远了,没再有什么联系。

    今天我和冰鳍送茶会帖子给铁阿先生,来到久违的雁声寺,难得的故地重游,不知道会不会凑巧碰上千春呢。其实随着冬天来到而变得敏锐起来的,又何止嗅觉而已……

    刚走进铁阿师傅的房间,弥漫四处的骨胶颜料味道扑面而来,穿堂改的小客厅里,梅花式小几上茶和蜂糖糕已经备上,可因为摆了很久的关系没有一丝热气。不过对于不善于人相处的铁阿师傅来说,这已经是相当亲切地招待了,他坐在白}的人偶头和绚烂的布料之间,也不看我们,只是随口招呼了一句:“你们来了啊,等我片刻。”

    在小几边坐定,阵阵的穿堂风便不失时机地袭来。大冬天的喝冷茶吃着硬掉的糕饼,寒气不断从脚底升起。“奇怪了,以前有这么大的风吗?”我低声抱怨着,一个劲跟冰鳍混说打岔,“铁阿师傅是因为没钱才住在这里吗?其实他的人偶要比sd娃娃什么的要漂亮呢,为什么不拿出去卖啊!”

    冰鳍诧异的瞪着我,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冷笑一声:“会有人买吗?sd那个叫娃娃,铁阿师傅这种叫人偶!”

    “所以啊,明明铁阿师傅的比较有品格!”

    “说韩国泡菜好吃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品格?”

    “谁……谁说好吃的!我只是记性不好,不小心在超市里买了两次渍桔梗而已!”

    “是啊是啊,记性不好所以总是忘记爷爷说过的话,永远不知道吸取教训……”完全无视我的恼怒,冰鳍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呷了口冷茶,悠然眺望向别处,突然间那眼神冻结了似的凝定下来。我原本不想就此作罢,可是看到他神色骤变的样子,也忍不住顺着视线看过去——

    那是少年的身影吧,在半明半暗中载沉载浮。原以为是天光与幽暗交界处幻出的薄影,抑或是因为被唤醒的回忆而产生的错觉,可是……

    “千春,好久不见!”我一下子脱口而出。听到我的语声,少年不经意的回过头来,一瞬间的迷惑后,他立即转身朝这边走来,语气间是那种习惯成自然的亲热:“呦!那不是火翼嘛,这么多年一点也没变啊!你也是一样啊,那叫什么的……冰鳍是不是!”

    ——还真这么巧碰见了啊,雁声寺的千春。

    冰鳍象征性的哼了一声算作回应,我则站起身来迎接多年不见的昔日同学。这时千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对了,你们等一下!”话音未落他便返身跑上楼梯,那还没有完全脱离黑暗的身影再度沉入看不透的虚空之中。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这家伙早已轻捷地扛着个大箱子从扶手上疾速滑下,我和冰鳍目瞪口呆的注视着这杂技表演——小孩子的体重就算了,扛着那么大箱子的高中生溜楼梯扶手,简直是极限运动啊!

    看到千春安然无恙的跳到面前,我都暗自松了口气,将视线移向他顿在铁阿师傅房门口的大木箱:剥落的红漆表面上到处是乌黑的焦痕,一看就是被火烧过的样子,烟熏火燎的味道似乎还没散尽,斑驳中依稀浮现出黄漆写的“功德”二字——这不是香资箱吗?

    我和冰鳍疑惑的望着千春,他却佻鞑地轻笑起来:“还记得六年级的新年礼物吗?”

    “新年……礼物?”我不解的皱起眉头,“那个不是烧掉了吗?”

    千春轻巧的摇了摇手:“其实那天清理火场发现这箱子没烧掉,不过找到的时候已经天黑,庆祝会早结束了,再拿出来也没意思……”

    “现在把这个拿给我们看又有什么意思?”冰鳍不耐烦的咋舌道。

    千春一派理所当然的腔调:“当然是请你们帮我带去同学聚会啊!”

    同学聚会?毕业都五年了也没听说过要聚会啊?我刚准备开口,冰鳍早已接过话头:“从来没听说过小学同学聚会!况且等有活动的时候你自己带去不行吗?”

    “我没法带它去呢。”千春摆出一脸没什么诚意的惋惜表情,合十双手作出乞求的样子,“所以拜托你们啦!拜托拜托!”

    “没法带它去……你不准备参加聚会什么的吗?”我不由得问道,因为最后一个学期里,千春几乎是处于被孤立的境地,所以他可能对所谓的同学会并没有多大的期待吧。

    “去不去聚会是他的事,我们没义务管吧?”冰鳍打断我的话,冷淡的拒绝道,“而且这箱子扔掉也没关系,反正别人都当礼物早就烧掉了。”

    “也不是不去啦……总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拜托你们……”千春的眼神明显闪烁起来,他不再理言词强硬的冰鳍,而是转向一向意志不坚的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但是真想让大家都看看这箱子,你的心肠一直很好,所以一定能明白吧,啊?火翼……”

    大家精心准备的礼物被自己误以为付之一炬了,发现完好无损时却已错过时机,对于成人而言这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小孩子来说却是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时的千春虽然表面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丝毫没有认错的态度,但他一定把这件事看成自己无可挽回的过失,从而内疚追悔直到今天吧。大家因为千春对这桩意外的轻率态度而疏远他,却忘记了一开始这点子正是他用心想出来,只为了给童年最后的新年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

    虽然表面看那么不诚恳,但实际上是个细心重情又不坦率的家伙呢……

    对方的话音还没落我就已经点头了:“我们可以帮千春带去啦,但是真的到了同学聚会的时候,你可不能不去哦!”

    “谢啦!”千春的欢呼和冰鳍恼怒的大喊同时响起:“我可没有答应!”这时,狭长房间深处突然爆发出铁阿先生的怒吼:“吵死了,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工作被打扰的老匠师就像怪兽那样可怕呢!我和冰鳍忙不迭的告辞,逃也似的溜出房间;刚走几步我就想起忘了带箱子,连忙折回来。不知心里打着什么算盘的千春早就躲得没影了,只有老木箱孤零零的躺在砖地上,我走上前去,却一下子被疾驰而过的强风吹乱了头发。

    “原来如此,难怪铁阿先生家里穿堂风那么大。”隔着杂乱的前庭,冰鳍眺望向我身边阴影中的楼梯。他不说我还没发现呢,这老楼梯和我们以前看见的不一样了——扶手部分被砌成相对坚固的隔墙,北风无法像原来那样穿过楼梯木栅,所以直接灌进了铁阿先生家。

    可是……似乎有那里不太对劲啊,我朝数步之外的冰鳍投去询问的目光,却只看见他信步走过来,帮我抬起粗重的木箱。

    没想到这一抬,居然直接抬到同学聚会的会场了——站在名副其实的猫额茶亭的门口,早已经挤满那狭窄空间的同窗学友原本正谈得热闹,一看见我和冰鳍手里笨重的大型垃圾,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动作,投来惊疑讶异的视线。

    原来我和冰鳍抬着狼狼亢亢的香资箱刚走到巷口,就看见祖母伫立在家门外的身影,她一见我们就迎上来:“看我这记性!几天前你们小学同学打电话来说要聚会,就在今天晚上呢,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去铁阿家耽搁了不少时间吧,也别进门了,快打的去猫额茶亭!”

    我说未免也太巧了吧——难怪千春赶着要人帮他捎带箱子,原来真的有同学聚会,而且恰好就是今天啊!

    艰难的挤进人声鼎沸的茶间,我和冰鳍将香资箱放在好不容易空出的矮几上,光是看到它同学们就已露出嫌恶的表情,待听说这是千春托我们带来的时,大家直接抗议起来——那天雁声寺火灾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连房梁墙壁都烧塌了,这种木器怎可能会留下来?

    “所以说火翼和冰鳍从小就神神道道的,老是吓唬人,今天又想玩什么新花样啊?”这结论也太无情了吧!我大声抗议:“真的是千春给我们的,不信可以打开来看啊!”

    “恐怕不行……”冰鳍突然在旁边冷冷的插了一句。

    “没胆量打开吗?”坐在茶几边的同学敲着箱子哄笑道,“那就等千春到了直接拆穿你们吧!”

    冰鳍这小子,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拆人台!我正努力寻找反驳的话,一个甜润的声音突然在人群中响起:“是真是假有什么好争的,不如像当时准备的那样按照学号轮流去摸彩,这样不是更有趣嘛!”

    我应声转过头来,看那笑模笑样的妍丽眉眼,说话的不就是娇滴滴的前生物委员吗?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快了啊!不等我发出感叹,生物委员早已走过来掀起台布蒙在香资箱上,顺手抽掉盖板:“我是五号,一号是谁?快点过来!”

    这娇嫩又强势的命令实在让人抗拒不得,一个坐在屋角的男生连忙起身挤过来,连声喊着“是我是我”。这时茶间内也渐渐安静下来,不管是在意箱子的真伪还是纯属凑热闹,大家都朝即将揭晓最初秘密人投去期待又好奇的凝注。成为瞩目焦点的一号同学煞有介事的在暗箱里摸了一番,猛然抽回手,纸张的柔软的哗啦声顿时响起,他碰上的礼物是一本封面五颜六色的册子。

    “《毁灭,沙罗双树园》?”一号惊疑又开心地的翻动着手中的,“居然有人跟我放了一样的书呢,那时候《圣斗士》这么红啊!”

    “不会是火翼把家里不要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了吧!”确定二号同学还没到,三号嘟嘟哝哝的蹭过来,半信半疑的随便捞了捞,可等他看到躺在手心的东西却忍不住高喊起来,“搞什么啊,奥特曼别针!这么巧又被我摸回来了,我还等着看谁会把它挂在身上呢!”

    “那你就快点挂起来吧,正义超人,让大家看看存心不良的下场!”“人算不如天算,所谓的害人害己就是这样吧!”几个同学跳过去抢来别针就往三号衣襟上挂,大家顿时笑闹作一团。

    “错不了,这绝对就是我在路边摊买的七色弹子糖,因为红色的那颗被我吃掉了!”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四号的哀号混入原本就嘈杂不已的声浪中,“我的天哪,五年了居然还没发霉,好恶心啊!”

    以为早已经忘记,可是如同时光倒流,回忆又如此清晰的复苏了——那被不小心遗落的童年最后时光,那怀着既期待又有些惴惴的心情,迎向未知成长的最后背影,今天再一次被大家亲手握在了掌心……

    满屋的喧闹里,五号生物委员恬静的穿过兴高采烈的人群,她果断干脆的动作是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然而看见那意想不到的礼物时的惊讶表情却和当年一般无二:“啊,这是我的小兔子!”

    生物委员……不是很怕小动物吗?为什么还要用兔子做礼物呢?我有些困惑的看着她低垂眼睑慢慢把毛绒玩具抱进怀里,笑得那么幸福——是了,虽然害怕,但生物委员她应该打心眼里喜欢着那些小动物吧。这兔子也许就是她钟爱的玩具,在童年和少年临界的刹那,意识到就快不能再以孩子的身份为借口撒娇耍赖的她,有些不舍但却决然地拿出最心爱的东西,送给那无法逆料的友人,只为了向过去的自己,向怯懦的自己告别。

    “我呢……将来要做最好的兽医!”生物委员的喃喃低语飘到我耳边,随即转成了困惑的疑问,“咦?好像颜色有些不太一样啊……是褪色吗?我的小兔子是粉红的啊。”

    这一瞬间,异样的清醒向冰冷的风掠过脊背,沉浸于感慨中的我突然醒悟过来——寻觅到往事轨迹的兴奋,让大家都没有意识到眼前的状况有多么诡异吗……

    ——为什么所有人摸到的,都是五年前的自己准备的礼物!

    我转头看向冰鳍,他却低垂着头颅,将表情隐藏在昏黄的灯影中。不指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答案了,我再也顾不得学号次序,用力分开人群拼命挤近那古怪的木箱。因为插队的关系,手忙脚乱的我一下子踢到搁香资箱的茶几腿上,桌案眼看就要翻倒,我却还不顾一切的去探寻藏在箱子里的秘密——穿过柔软的盖布,指尖顿时浸入一片无处可去的虚空,失神只是须臾之间,绸缎布料有些挺括的触感猛然擦过掌心;我条件反射地抓住掠经手边的东西,却再也无法保持平衡,踉跄地随着箱子向前栽倒……

    时间的湍流早超越言语叙述的速度,木箱裹着盖布颓然翻在地上,我跌倒的趋势却被决然阻住——冰鳍不知何时抢到近旁,及时拉住我的手臂,一团柔软的东西则顺势从箱子盖布的缝隙里滑出,滚向他脚边。我正要去捡,却一下子瞥见自己手中的布团,缓缓摊开掌心,眼前所见我顿时呆若木鸡。

    ——在我手中的是人偶,梅妃人偶!

    这明明是雁声寺火灾那天铁阿师傅送给我的礼物啊!而且梅妃人偶至今都放在我的床头柜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冰鳍难以置信的低语恰在此时幽微响起:“不会吧……那个时候的针线包?”

    难道……当年冰鳍准备的礼物是针线包?这出乎意料的发现一时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外表纤细的他从小就最讨厌被当成女生,怎么会选择这种女性化的东西啊?

    “果然没错!”冰鳍那罕见的激烈语气证实了刚刚的猜测,但我依然有些犹豫:“或……或许别人和你一样准备了针线包……”

    “不可能,我看见你缝笔袋时到处乱插针才……”说到这里冰鳍突然截住话头不再言语,他慢慢抬起手,小荷包上被遮住的花纹呈现在我眼中——粗糙的针脚,很努力的勾勒出稚气而笨拙的橙黄色果实。

    “这不是我绣在笔袋上的福橘吗!”我再也抑制不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既不是我的,也不是冰鳍,或者说一半是属于我一半属于冰鳍的礼物,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到底发生了什么?奇异的组合品、不该在此地出现的人偶、每件礼物都回到准备者手中的可怕概率——我们亲手带来的这个箱子,究竟是什么!

    冰鳍撞开身边的同学,疾步上前猛地掀开香资箱上的盖布,大半箱稚趣的小东西随即滚落出来散了一地,似乎笼罩着时光静谧的雾气般显得有些朦胧。一瞬间,淡然的微笑浮现在他嘴角,我想此刻映在我脸上的也是同样安心的笑容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呢,我们带来的,是礼物,我相信那是过去的自己送给今天的自己的礼物。

    “这是什么啊!”惊慌的高喊突然响起,似乎有什么叮的一声在耳中碎裂似的,眼前的一切随着这呼喊,瞬间改变了……

    生物委员手中的玩具兔也好,正被翻看的《圣斗士》也好,我的梅妃人偶也好,冰鳍的针线包也好,箱子里箱子外,霎时间恍若腾起无形的火焰,所有的礼物都在无法感知的焦热中骤然化为漆黑灰烬,旋转着飘遍整个茶间,连那坚固的香资箱也呈现出朽烂的凄惨原貌,渐渐剥落崩坏为尘埃。迷惑我眼睛,迷惑所有人眼睛的魔法……解开了……

    这分明是火场的遗留物!我和冰鳍从千春手中接过的、从雁声寺辛苦扛来的、带给大家那么多微笑与欢乐的,根本不是现世的东西!

    “难道……千春他……”冰鳍低下头,缓缓掩住嘴角。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在雁声寺时,明明有三个人,可铁阿先生却说“你们两个”吵死了,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千春的声音!更重要的是,我们看见千春从楼梯扶手上滑下,而那段楼梯其实已经翻修过,扶手早就被隔墙取代了啊!

    “千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我一把扯住冰鳍的衣袖,一听这话同学们也悄声议论起来:“不……不知道啊!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过千春了。”“这家伙毕业之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难道真的……”

    冰鳍轻轻的叹了口气凑近我耳边,语气中却有种斩钉截铁的决然:“在雁声寺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了。火翼,我们所看见的千春,可能已经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所以他才无法带来这箱礼物,所以他才无法参加同学聚会,所以他才会拜托我们实现他的心愿!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遗传了祖父的血缘同时也继承了他的能力,我和冰鳍从一出生便是“燃犀”:我可以看见彼岸世界的存在,而他虽然看得不那么清晰,却拥有能倾听无形之声的耳朵;因此祖父才会定下诸如不准以姐弟相称之类的种种禁忌规矩,以期在他辞世之后也能更长久的保护我们,避免那来自黑暗之乡的侵蚀。

    然而每一天每一天,我和冰鳍都在渐渐模糊的界限间中穿行,也许某天在某个角落,便会不经意的碰上怀抱着化为执念的愿望,徘徊于今世与常世边缘的熟悉灵魂……

    就在这一刻,门扉开启的轻响伴着轻浮的招呼声传来,像滴入古池的朝露般,蓦然搅乱了渐渐凝结起来的空气:“对不起对不起,睡过头来迟了!咦?大家怎么一本正经样子啊,在欢迎我吗?”

    不会吧?这声音……

    隔着人群,斜靠着门扉的高挑少年扬声跟我们打着招呼,语调里有中让人讨厌的甜腻亲热:“火翼冰鳍,刚刚我还梦到你们两个了,在梦里还托你们帮忙呢!”

    没错的——此刻说话的人,就是雁声寺千春!

    “是托他们带香资箱子吗?你们串通好了来捉弄人的吧!”千春身边的男生压着他的脑袋用力揉乱了那满头黑发,一群人顿时笑成一团,全然没有半点隔阂。答案也好解释也好根本没有人在意了,刚刚那点不思议事件在这清爽的欢声中刹那间云散烟消。

    “原来如此,这样的你的确没法把那箱子带来的。”短暂的错愕后,隐隐的微笑浮现在冰鳍嘴角;我看看大家,又看看弄脏会场的黑灰,一时间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求助似的看着这早已对一切了然于心的家伙,此刻他却收起了刹那间的笑容,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样子:“因为……那是记忆。”

    原来……这箱子是记忆——沉溺过岁月,冲破了火焰,真真实实重现的回忆之箱。

    因为是记忆,所以我的礼物和冰鳍的礼物才不分彼此,那是我们在别人心目中的印象;因为是记忆,所以梅妃人偶才会出现在这茶间,那是铁阿师傅的手艺给千春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因为是记忆,所以大家才只可能摸出自己准备的礼物,那是大家脑海中唯一的印象,以及无可取代的美好和遗憾。

    因为,那是记忆啊……

    从今以后,就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吧,因为大家已经重拾了遗落在时空彼岸的赠礼,可以就此带着往日的祝福,一往无前的迎向熹微中的未来。

    可是千春都记得,虽然一副毫不挂心的轻佻样子,虽然一副决不认错毫不可惜的样子,但他始终记得——即便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即便有点出入偏差,但他记得每个人的每件礼物。

    一件一件整理着零零碎碎,细心的收进古老的箱子里,那个冬日就这样被千春一直放在心里,叮咛珍重的藏着;他那静默的思念如同沉眠于冰雪下的待春之花,不知不觉在梦回时分散发着虚幻而澄澈的芬芳……

    雁声寺小札 完

    因为这样那样的关系,不能随便更新了。这个片断是个相当没有悬念的故事,与其说小说,还不如说散文,或许不知道火翼和冰鳍“特长”的人看起来会稍微有趣一点吧,不过也只是或许而已。

    随便的信手写来,没有考虑谋篇结构啦,遣词造句啦,只是写出这段高中时代的回忆而已。当时我从箱子里摸出了什么礼物,现在回想起来竟已完全不记得了,不过坐在隔壁的男生居然摸到一本《历代闺秀诗选》,哭笑不得的他毫不犹豫地把那本书给了我,如今它和《历代僧诗》一起并列在书架一角。

    千春则是以坐在我后排的男生为原型的,他真的是寺主的后代呢,不过那座寺庙叫做“愿生寺”,他的名字也不叫千春,依稀记得是个雷厉风行的名字。

    未到本人书面允许的前提下,请勿转载与刊登。

    龙神卷序曲

    这是即将在06年三月面世的《燃犀奇谈》第一卷《龙神卷》的开篇。将由三联书店出版。

    1、《火翼和冰鳍的怪奇谈》出版时正式改名《燃犀奇谈》,之所以这样改名关系到一个相当庞大的设定,这次的故事里会稍稍出现端倪。

    2、《燃犀》第一卷将《咒缚之家》、《雪神婚》、《天狮子》、《夜斑斓》等一部分短篇故事进行深入修改,组织成情节完整的长篇,接下来的几卷依然会沿袭这种风格,故事里这对姐弟会不断成长,不过我对他们各自的感情戏还不太有把握……

    3、这个序曲是修改过程中一度定稿但是最终没有使用的开头,决定版的开头比这个更有趣。

    4、插图作者是少华(施洁颖);她画得真的非常非常好;这种好处要恰切的叙述出来我实在力有不逮;一句话;只担心我的故事配不上那么好的插画呢!

    为什么大家都在乱纷纷的找冰鳍呢,他不就站在镜子前吗?

    正午的阳光透过纷繁的树叶,微妙地折射出一种干燥的淡金色,初秋的绿意少了春天的湿润感,光晕般掩映着香川大学附中古旧的小礼堂。据说这间礼堂在战争时期就已经存在了,完全的木石结构,乍一看就像碉堡似的。从后台狭窄的长窗向外看去,天空的颜色异常晴明,衬得室内的幽暗反而有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仿佛刻意强调这反差似的,就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伫立着一面蒙尘的穿衣镜,背向着我的冰鳍遗忘了周遭的扰攘,静静审视着自己的倒影,镜中的他也以同样的专著凝望着咫尺外的真身……

    蕴满月华似的皎洁狩衣,堇色的衬领,萌葱的缚脚裤,这几百年前的异国装束在镜里镜外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这时空与来来往往的忙碌人群,杂乱堆积的大小道具完全没有交集。若不是潜进室内的风微扬冰鳍整齐的发稍,证实这是活生生的存在,那他定会被看作时间缝隙里折射出的幻象;可是荡漾在镜中的发丝,为什么竟会在刹那间呈现出清澈深潭般的碧色呢……

    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无法言喻的别扭感觉像阳光下的灰尘般,细碎而缓慢地在心底飘荡起来;这令我下意识的走过去想把他从镜子前拉开,道具被挤落在地的响声却突然传遍并不宽敞的后台。镜子周围无形的薄膜霎时龟裂,冰鳍若无其事的回过头来:“火翼,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

    “咦?冰鳍居然在这里!你上哪儿去的害我们好找!”站在我身后的剧社社长突然惊叫起来,明明人家一直就在这里,可她偏偏喊得好像从天上掉下来,地上长出来似的。

    “他刚刚就在这里照镜子啊。”我顺口回答。

    “照镜子?”社长疾步走过来,卷起剧本猛敲我的脑袋,“你以为是神隐现场版吗?他在这里我们这么多人会看不见?更何况哪来的镜子给他照啊!”

    “可是就在这里……”我转过头去指向镜子的方位,却一下子睁大眼睛,冰鳍前面根本是一堆落满灰尘的废旧座椅,哪来什么镜子!我还是不死心的企图分辩,却被冰鳍低声打断:“火翼你看错了,听见没——看错了!”

    一听特意加重语气的“看错了”几个字,我连忙心有灵犀地用力点头。除了看错还会是什么呢,只要回想刚刚的别扭感觉就能明白嘛——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古怪的“镜子”,它只投射冰鳍的身影,周围的人也好物也好,包括朝它走过去的我都一概没有映照出来!

    这下不光是我,连冰鳍头上都挨了剧本的重击,社长怒气冲冲的呵斥道:“火翼和冰鳍,你们这对没常识的姐弟给我适可而止!”

    没常识的姐弟?这评价未免不太符合实际吧——我和小一个月的堂弟同社长大人她一样,在这座名叫香川的古老小城里长大,目前是再普通不过的高一学生。虽然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比如“火翼”和“冰鳍”这种稍显古怪的乳名什么的,但总的来说,我们很满足于用“平凡”二字就可以概括的现状,基本上没有体会到所谓青春的残酷、成长的忧伤之类的觉悟。

    看着我们两个不以为然的反应,社长摆出亲切得可怕的微笑,“语重心长”的如是说:“偶尔脱离常识也不要紧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这一出可是黄金周汇演的压轴戏,给我演砸了试试看!”

    我看社长大人其实只是在疏解公演前的压力而已,这位本校史上最雄心勃勃的戏剧社风云人物把《千与千寻的神隐》舞台化,而冰鳍则被她的“慧眼”相中,扮演男一号白龙。当然,我也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啦……听着她神清气爽地抛下“背台词”的最后通牒,裹在“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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