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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燃犀奇谈第2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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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焉的样子。

    雷声虽然始终在远处,可雨下得不小,白茫茫的视野里,满园荒草的青葱溶化开来,顺着水流荡漾成一池碧波,那几株向日葵随着强风曼舞着,频频倾侧苍翠灯塔似的身体。我转过蜿蜒的小路,便看见数层小小的瀑布在地窖台阶上铺开,砖缝间丛生的荒草也鲜润起来,叶尖上摇曳着串串银珠,不过那地底的积水却没见上涨,依旧黑沉沉的波澜不惊。

    我怕不小心滑下去,便在最上层的台阶站定。这时背后传来壶月先生略微嘶哑的声音:“你就是在这里碰到楼上老爷爷的?”那缓慢的调子里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波动,我不解的点点头,正要转身指出具体的方位,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却推得我身不由己地栽下台阶……

    跌下去的那片刻时光奇迹般的被拉长了,颠倒的视野里,我那么清楚地看见壶月苍白的面孔,扭曲的嘴唇和颓然前伸的双手——那手指艰难的痉挛着,仿佛还残留着长久的痛切犹豫和刹那间撕裂般的决心,一如他注视着我的眼神,明明怜悯而负疚的挣扎着,但却难以掩藏那喜形于色地解脱!

    ——他是计划好的!询问捞起扇子的地点也好,要我带路也好,这一切全是他计划好的谎言,从一开始,壶月就想把我骗到这里,然后推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仅有一面之缘的我?还没来得及想透着一点,我就已经重重的跌进那肮脏的积水中……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呢?那老爷爷趟进水里的时候,地窖里的泥水明明只淹没他的腿肚啊,为什么我此刻却像朝着某个无底的深渊不停的、不停的沉溺下去,渐渐的,水温柔而执拗的阻力消失了,御风般的轻盈感让我眼前浮现出层层浓绿,那是覆盖着半壁天空的合欢树,从交错参差的叶片间,毫无征兆地飘落下绯红的花蕊……

    那羽毛般的花朵承载着金箔似的夕照,薄雪似的纷纷扬扬降下,落向早已斑驳的青石桌棋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拈起其中一朵,低沉的笑语随即响起:“合欢究竟有多香,只有它自己知道……”这语声是如此熟悉,我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它属于砂想寺的野性少年——醍醐!丝质的羽状花瓣便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拨弄过饱含雨气的微风,缓缓停在了薄茶色发丝下的瞳孔前,那栖息着寂光的眼睛几乎与我的如出一辙,它们属于这世上与我最相似的人——冰鳍!

    冰鳍迷惑的凑近那花蕊,渐渐的,淡淡的微笑漫过他唇角:“真奇怪,这么香,为什么坐在树下就一点也闻不到呢?”

    醍醐眯起了眼睛,表情里有不可捉摸的味道:“因为,他喜欢秘密……”

    冰鳍诧异的瞪了醍醐一眼,突然有些焦躁的站了起来:“真是的!火翼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这不是幻象,而是合欢花所看到的现实!发生在这个庭院另一个角落的现实!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坠落在地的冲击感震碎了眼前的景象,跌坐在地上的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某座幽深而高峻的屋宇之中……

    这房间未免太安静了吧,静得连衣衫摩擦的悉窣声听起来都如此清晰。包围着我的空气像清澈纯粹的水晶钵,没有一丝沉滓杂质,溢满钵中的寂静同样像透明无色的胶质,随着我的起身移步而颤巍巍的动荡起来。豪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和煦的夕照从洞开的门窗中斜射进来,微光给屋中的陈设铺上了一层澄明薄釉。这里看起来是某户人家闲置的厢房,与其说是住人的,还不如说是留给时光和回忆居住——数架多宝隔子上,那些或精美或古拙的骨董色彩斑驳,浸润着手泽,但却完全看不见栖居其中的物怪,就像被脱下来叠放整齐的衣物一样,它们似乎还在等待未归的主人。

    我四下张望着站起身来,习惯性的掸掸灰尘,却惊讶的发现别说污渍,我身上就连水迹都没有,这就让人不明白了——我可是从那么脏的积水里沉下去才落到这里的啊!

    踩着纤尘不染的木地板,我慢慢走出门外,穿过厢房外敞亮的堂屋走入檐廊环抱的宽阔天井,青石板铺地干燥而光滑,一点下过雨的痕迹也没有,我仰起头,绮丽的晚霞在珐琅盒盖一样的天空中画着意义不明的暗示。这里是哪里呢?为什么这空无一人的宅院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信步走着,檐廊下的一团白影突然映入我眼帘,那像截骨头似东西的看起来有点眼熟。我俯身捡起,随着一股熟悉的腥气,无数层白孔雀尾羽似的截面从我指缝间滑落展开——那是一把扇子,镂刻着精美琐碎的花纹,那种不厌其烦近乎执拗的装饰让人联想到热带国家华丽而单调,无休止重复下去的舞蹈……

    这不是那位老爷爷捞给我的第一把扇子吗!难怪他说我不识货,仔细看来,这分明就是一把贵重的象牙扇啊!可是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地窖积水下当真另有一番世界,这所宅院正是湮没在黑暗表象下的异境洞天?

    我连忙丢开扇子向宅子外跑去,这是典型的香川民居,穿过一进一进独立的小院,便是气派的大门,此刻那沉重的门扇却严严实实的紧闭着,一枚巨大的铜锁扯着粗链悬垂下来。我停住脚步四处寻找其他出路——应该还有边门的,因为这里和普通的老宅是一样的结构,一切都一般无二,除了……除了大门左边!这角落淹没在一片墨蓝的阴影中,只有曲曲折折的光带约略浮现着——那是一架楼梯,一架在幽暗中隐隐发出微光的楼梯!

    这里是林家!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这水下的异境就是林家宅院!可是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躲在房里的女眷,那些急匆匆的吹鼓手,还有合欢树下的冰鳍和醍醐,以及那个将颤栗与恐惧隐藏在决绝之中的壶月先生!

    阒无人迹的大宅里,一切都黯淡成可以触摸的幻象,只有那楼梯的微明昭示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随着衰朽的木阶层层升高,视野也越来越明亮,那光明不同于屋顶上方澄净的夕照,而是一种幽艳而氤氲的虚幻荧光,平凡的阶梯霎时间成了连接昏昧地面和辉煌云端的浮桥。可是醍醐说过,我们也亲眼证实了林家并没有二楼啊?这楼梯的那一头又是哪里呢?就在我疑惑间,踩踏陈旧楼板的吱嘎声传来,从上方灌下的薄光里,有人拖着脚踏着缓慢的步伐,一级一级,机械地走下来……

    台阶上出现了穿圆口青布鞋的足尖,接着是白布袜和黑绸裤子,看那打扮和步态,下楼的应该是位老人吧,会不会是我在地窖口碰见的那位?我连忙迎上去,可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又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随着白夏布上衣的袖口和前襟进入视野,步态迟缓的老人整个儿出现在楼梯上,说“整个儿”应该不太对吧,因为他缺了一样东西……

    我猛地掩住嘴角阻止脱口而出的惊叫——一步一步接近中的老人脖颈上空荡荡的看不见任何东西,他根本没有头!

    我连忙转头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童年时代祖父曾一再告诫我和冰鳍,碰上奇怪家伙的话,千万不要看他们的眼睛,如果视线不交会,他们也不会发现我们的存在,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行走,一瞬间的交集后,彼此又将踏上不同的旅程。可是从楼上下来的家伙根本连眼睛都没有,我怎么知道有没有被他发现啊!

    楼上的老人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直走过来,我拼命祈祷他赶快过去,可他偏偏像感觉到什么似的在我身边放慢脚步。我连忙屏住呼吸,如果不是他最终一无所获继续前行的话,我不被吓死也被闷死了!听着那木然的脚步声消失在身后,我顿时长长的松了口气,随即垮下肩膀。

    就在这时,一星彻骨的冰凉突然粘在我颈上,瞬间遍布全身……我一激灵慌忙回头,近距离中却看不见任何人,不……应该说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只有光秃秃布满皱纹的颈项,还有一只冰冷苍白的手,无声无息的伸过来,像确定什么似的触碰着我的脖子,慢慢向头上移来……

    我说脚步声怎么消失得那么快,原来那没脑袋的家伙停在我身后,根本就没有走开!

    耳中只听见血液上涌的嗡嗡声,片刻的思维空白之后,我用仅存的镇定控制自己露出一个歪斜的微笑,微笑表示没有恶意,根据我可怜可悲的“经验”,彼岸世界的家伙不知是懒得惹麻烦还是真能了解我的立场,往往看见微笑便不再纠缠了,可是……这家伙根本没脑袋,对他笑他也看不见啊!

    现在有用的只有第三招,跑!可是已经晚了……没头家伙突然合拢双手,一下子勒向我的脖子,看那架势和力道,简直想要把我的头拔下来!我顿时脚下一软,吓得跌坐在地。

    幸亏这凶残的家伙没有眼睛!随着我跌倒,瞬间失去目标的他徒然挥舞双手发疯似的在空气里地抓捞着,那样子说不出的诡异狰狞。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蹭着地板一点点地向大门口挪动,指尖却一下子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就在惊叫声脱口而出的那一瞬,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挣扎着转眼一看,却只见蜡笔小新那毫无紧张感的胖脸,还有一条挑染了几撮金棕色的花白马尾辫,慌乱的视野中紧接着出现一张布满皱纹,却又带着奇妙童稚感觉的面孔——那正是帮我捞扇子的老人家!

    还没等我松口气,老人就一脸警惕的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指大门摇了摇头;接着一边指向楼梯一边用力点头。他的意思是说大门没法出去,要从二楼走吗?可是林家根本没有二楼啊!神出鬼没的他到底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呢?

    虽然心存怀疑,可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相信这老人了——他不仅热心地帮我捞扇子,还在危急关头帮了我。老人朝我使了个眼色,便敏捷的贴着地板溜向楼梯,眨眼就攀上台阶,回头向我招手示意快来,那动作比年轻人还利索。我一边要躲开张牙舞爪的没头怪物,一边还要屏息噤声,手脚都没处放了,真佩服他怎么能那么快速度。

    好不容易碰到台阶,我连忙跟着那老先生三步并两步的爬上楼梯。谁说林家没有二楼的,楼上根本就是一座没有隔断的大通间嘛!虽然一楼的古董众多,但跟这里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整个房间里各式各样的器皿玩物堆山填海,简直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如果这里收藏的全是真品的话,价值简直要连几座城了!

    可能是珍宝仓库的关系吧,大通间只有一扇欧式的圆顶落地窗,窗棂中映着盛夏植物特有的光辉绿意,那里应该就是杂草丛生的阳台了。透过玻璃渗进来的光像一带砂岸,迎接着房屋深处那海水般的幽暗,随着不断弥漫近窗口,浓郁的阴影越来越清浅,最终融化在那玉响般清越的光明中。满屋的骨董各自衔着一点凝光,似乎那就是供栖居在其中的灵怪进出的入口……

    那位老人却毫不爱惜这些贵重的东西,他推开一堆秘色瓷器坐下来,长长的松了口气:“真是的!如果不是要等报答他的机会,我才不管这档子闲事!”

    “这次又给您添麻烦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楼上的邻居先生……”我战战兢兢的朝那老先生行礼表示感谢,可还是不放心的瞥了楼梯一眼,“那个没头的家伙不会上来吗?”

    “我不叫‘楼上的邻居’,我是柚柚斋。”老人这才转向我,“不用管他!要紧的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我被壶……”我刚想讲出实情,却犹豫着低下头,“是我不小心跌进地窖里……”

    柚柚斋老人家突然嗤笑一声,朝着我静静的抬起头来,他有着与年龄不称的漆黑双瞳,澄静而透彻,也许这就是我屡次在他身上看见孩童般天真面影的原因;正因为像孩童一般,谎言和虚妄在他面前才显得如此勉强而不堪一击,柚柚斋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突然微笑起来:“你不是第一个了!前一个,就在楼下到处找脑袋呢!”

    我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楼下那个家伙也是从外面掉进来的吗?我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不知不觉就弄丢了脑袋啊!完全无视我的恐惧,柚柚斋天真的笑意更深了:“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所以必须快点报答那个人才行,因为他注意到我的存在,只有他对我那么好;可是如果报答了他的话,我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直听得我一头雾水,刚想开口询问,踩踏楼梯的吱呀声又一次传入我耳中……

    一听这声音柚柚斋脸色骤变,蓦地站起身来:“他怎么上来了!”

    我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你都不知道吗?我刚刚就看见他从楼梯上下来的……”

    “看来躲也躲不过了,终于给他找到楼梯了!”柚柚斋咬牙切齿地低吼着,一把把我推向窗口:“快从那儿出去!”

    从那儿出去?是从阳台跳下去吗?我反射性的看向窗外寻找道路,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我魂飞魄散,连退几步差点跌进一堆薰笼盆罐里,那里怎么能出去啊——不知何时窗外变得一片漆黑,雾蒙蒙的天地之间,只有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

    面前是巨大的独眼,身后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脚步声,我就差哭着喊救命了,可就在这时,窗户上的那只眼睛倏地向后退去,随着距离拉远,半张脸呈现出来,线条粗犷的五官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样子——那竟然是醍醐!

    落地窗就像一扇屏幕,很快就切换了景象,紧接着出现的是冰鳍担心的面孔。他凑近窗户看了看,便伸出大得变形的指尖指向这边说着什么,醍醐则不耐烦地摇着头,伸手就把他推到一边。

    “别走,冰鳍!我在里面啊!”我摇着窗户拼命大喊起来,可那布满雨迹的旧玻璃竟异常坚固,根本纹丝不动,我眼睁睁地冰鳍和醍醐站在窗外,却无法打开通路,只听身后一阵乱响,回头看时那没头的家伙竟已上了二楼,不知道是受了我的脑袋还是窗外光明的吸引,他竭尽全力地朝这边伸出骨节突露的五指,柚柚斋则奋力从背后抱紧这怪物,阻止他猛扑过来……

    “我打不开窗户啊!”我摇着窗棂几乎要哭出来了。

    “打不开也得打开!天一黑就来不及了!”柚柚斋拼尽全力大喊着,显然他的力气敌不过没头家伙的执念,纠缠间一个踉跄,被对方一下子甩进古董堆中。

    必须……快点逃才行!可手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无法动弹,我只能僵硬的紧贴在窗玻璃上,呆呆地看着那青筋浮凸的苍白手指晃动着渐渐逼近眼前。就在这一刹那,没头家伙突然轰然栽倒——柚柚斋敏捷地拽住他的脚将他拖倒在地,紧接着死命摁住它双腿,可那怪物却依然挣扎着,像蜘蛛一样扭动四肢奋力向这边爬来,那冰冷而执拗的手指探寻着,在接触到我脚踝的刹那,突然灌注了不可思议的力量……

    会被这家伙抢去脑袋吗?会变成下一个没头家伙,在这水下的异境里徘徊,直到下一个牺牲品出现才能猎到替身获得解脱吗?透骨的恐惧彻底左右了我,虽然踝骨都快被捏断了,我不听使唤的身体却没法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一刻,浓黑的阴影突然从头顶笼罩下来,柚柚斋发出一声惊叫,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身体却已随着背后传来的巨大力量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我拼命扭头,却看见巨大的手掌穿越水面似的从那落地窗玻璃中伸进来,一把捏住我的后领。猝不及防间,我、抓紧我的没头家伙连同按住他双腿的柚柚斋,都被那只手骤然提起,朝那高高的窗户腾空而去……

    想象中玻璃尖锐地撞击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汩汩的回响,就像重重涛声和缓的激荡在耳边。我犹豫的睁开双眼,却看见萤火虫般闪烁的光点不断掠向身后,就好像正穿越过一片水波粼粼的光之海洋……

    “只要动手出力,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随着不可一世的大嗓门,浸透潮湿气息的坚实触感霎时间支撑住我脊背,醍醐的面孔一下子呈现在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央,随即出现的冰鳍掰开他拉住我后领的手:“如果不是我先听见火翼的声音从这里传出来……”他话音没落就吓白了脸,指着我的脚大喊,“火翼,那是什么东西!”

    我低头一看吓得忙不迭的缩腿,疼痛还像生锈的铁环一样套在脚上,而那个捏紧我脚踝的没头家伙却在光天化日下现了形——那竟是一具没有脑袋的白骨!更可怜的是柚柚斋还保持着与它纠缠作一团的姿势倒在地上,因为他的半条左腿还没有“出现”,就像时空发生扭曲一样,柚柚斋的左腿牢牢嵌在一个上圆下方的木牌之中。

    醍醐走上前去,一手按住柚柚斋肩膀,一手猛地将那木牌从他腿上褪了下来。看样子这蛮力派就是从这东西中间把我们拽出来的?可这分明是个牌位啊!那牌位看起来相当朴素,并没有雕刻装饰,只写了几个字,不过墨迹早就被雨水模糊,渗入木纹中了。因为形状相似,我一直把它当成了另一个林家的落地窗!如果不出意料,它应该和那地窖一样,是联结着积水之下异境的通路!

    “还是把牌位放回去吧!”冰鳍厌恶的挪到离白骨一点的地方提醒醍醐,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片零乱而黯淡的微光——那是一排蒙了灰尘雨迹的五色玻璃,我沿着那缓缓铺开的浊色抬起头,一扇高大的窗户便呈现在眼前,盘花铁栏杆和荒草交错着,杂乱无章的影子从玻璃另一边朦朦胧胧的透射过来——这是通向阳台的那扇“正牌”落地窗!

    我的确正置身于阶梯之上的“二楼”,只不过现实中的林家并没有那宝物仓库大通间,这里直接就是屋顶,整齐绵密的青瓦被暴雨冲洗得不着一点尘滓,鸢羽色的屋檐尽头堆叠着合欢树青翠欲滴的浓密树冠,如同凭空涌起的云山……

    “手到擒来,回去交差!”醍醐拉着柚柚斋走向不远处的屋檐,那里搁着一架竹梯。真奇怪,他和冰鳍是爬梯子上来的?我不由得问道:“明明有楼梯不走,干嘛拉着老人家爬梯子啊?”

    “你跟你家冰鳍一样不听人讲!”醍醐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楼梯在哪里?你们自己去找啊!”

    我转头四顾,却只看见像青鳞一般均匀绵延的瓦片,连石莲瓦松都不长;房顶上除了走雨水的暗沟之外连个缺口都没有,更别说楼梯了。我疑惑地看了冰鳍一眼,他也是一脸想不透的神情。就在这时,天井那边的地上一阵嘈杂,似乎一大群人向这边过来了,其中一个愤愤的声音最为响亮:“你家的孩子跟砂想寺的野小子混在一起到处乱跑,擅自拿我的收藏品不说,现在都上了房顶了!我家的东西虽然不值钱,但也不是说拿就拿的……”

    这分明是壶月先生的声音!他把我推下地窖里,倒理直气壮的反咬一口说我们偷拿他东西!若我真着了他的道儿,就算不淹死或失踪,人家也会把我当成手脚不干净的小孩,没人会听我的话相信壶月他要加害我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毫不客气的打断壶月先生的,是祖母严厉的声音,“我家的火翼和冰鳍,砂想寺的醍醐虽然都很调皮,但每一个都是好孩子!绝对不会把别人家的东西据为己有的!”

    大家见祖母动了气,连忙安慰说壶月先生并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老人家却不答应:“拿了也好没拿也好,让我上去把那几个活猴子抓下来问明白,就不信他们有偷东西的胆量!”说着我们身边的竹梯子就吱吱呀呀的晃了起来,看来祖母她不只是说说而已!

    众人连忙阻拦,责备壶月先生话说重了,一阵乱哄哄之后,只听有人踩着竹梯小心翼翼攀上屋顶,不一会儿壶月先生的脸就出现在青瓦边缘。他原本一脸“被我逮着了”的得意表情,却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面如土色,慌乱地转开视线;然而随着眼神的游移,壶月突然曲扭着嘴唇魂飞魄散的失声惨叫起来,原以为他是被那具无头骷髅吓到了,没想到他却颤抖着指向柚柚斋,从喉咙里挤出不成腔调的哀号:“父……父亲……”

    “小心!”冰鳍警觉地朝屋檐边伸出手,在喊出“父亲”之后,壶月乱颤的手脚再也无法支撑那簌簌发抖的身体,可冰鳍毕竟隔了几步,还没碰倒对方的衣襟,壶月先生就已经在地下众人的惊呼声里,身子一仰从梯子上直直的摔了下去。

    乘我们几个分神的当儿,柚柚斋一个抽身挣脱开来,疾步抢到屋檐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幸亏醍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用力把他拉回身边。然而这片刻就足够引起地下众人的注意了——大家这时正乱作一团,有的照顾跌伤的壶月先生,有的则指着屋顶责备我们几个孩子太不知轻重,却在看见柚柚斋面孔的那一瞬,全都静止了下来……

    “老头子……那个不是老头子吗?”一个凄切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听称呼说话人应当是壶月先生的母亲,林家老太太。“没错!是鸣泷老先生!”其他人随即也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嚷着去找来更多的梯子,准备多几个人上屋顶把老人家接下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父亲不可能还活着!这个是鬼!一定是鬼!”就在这时,一时摔得不能动弹的壶月先生突然声嘶力竭的高喊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越来越混乱了!我和冰鳍一时间面面相觑,一同把惊讶的视线转向醍醐和柚柚斋……

    “喂,不把脑袋还给他可不行了!”醍醐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瞥了静静斜躺着的白骨一眼,突然伸手就扭向那众人眼中的“鸣泷先生”的脖颈。

    我大惊失色正要阻止,冰鳍一把拉住我,扬扬下巴让我仔细看,说时迟那时快,随着醍醐有力的指节收拢,柚柚斋的头上顿时掉下一团圆圆白白的东西,咕噜咕噜滚到我脚边,像生了眼睛似的转了个弯停在那无头白骨光秃秃的颈项上,就这样安静下来。我定睛一看,那滚落下来的圆球竟是一个白惨惨的髑髅!

    冰鳍连忙拉起我皱着眉头远远退开,再看时柚柚斋已不知去向,醍醐手中却捏着一团金棕色的绒毛,看样子好像是某种小动物,这小家伙不停的扭动身体奋力挣扎,眼看就要逃脱了;醍醐变戏法似的从那团绒毛里抽出一片布帛,麻利的捆在那小动物的尾巴上,这家伙顿时安静下来。我瞅着布上的花样觉得说不出的眼熟——那不是我给柚柚斋擦脚的手绢吗?

    这时候,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爬上屋顶,一见那具白骨他们眼睛都吓直了,忙不迭的过来连声安慰我们,在他们看来,我们三个成了偶然发现犯罪现场的好奇小孩了。

    待我们几个人连同那具白骨都下到地面时,壶月先生已经彻底崩溃了,他指着我高喊:“她怎么在这里,她应该被地窖吞掉才对,就跟三年前的父亲一样!”

    都说走投无路的坏人会自动把罪行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看来一点也没错呢,可在场的人几乎没一个相信壶月先生的“自白”——这位平素从未表现过任何幻想天性的中年人竟然说,自己在家里看见一头金棕色小兽,一时心善便将食物放在它出没的地窖口,没想到对方竟报以价值连城的古物。自己立刻联想到所谓“大仙”的传说,于是不断投以食物,而那小兽的回报竟也源源不绝。急性子的鸣泷老先生无意间发现了这秘密,当时他恰巧相翡翠走了眼,赔了好大一笔,所以不但不信什么“大仙的保佑”,更是认为地窖下埋着宝藏而执意要去探秘。壶月拦也拦不住,可老人家刚踏入积水就突然不见了,并不是跌倒或溺水,而是像气泡一样凭空消失!壶月自己吓得转身就逃,更别说搜救了;几天后再去看时,积水早已干涸,地窖里却空荡荡的根本不见任何人的踪迹,鸣泷先生就这样彻底失踪了,连根头发也没有留下。壶月怕得不行,也不敢跟任何人讲,只得偷偷做了个牌位供在屋顶——据说把离奇死去的人的牌位放在家里最高的地方,他就不会作祟了。

    难怪“楼上的老爷爷”这几个字把壶月吓成那样,我说的是柚柚斋,他还当是父亲的牌位显灵了呢!不过大家想不透,照这么讲鸣泷先生化为白骨的遗体应该在地窖,而不是在屋顶上出现啊?更何况大家甚至还在一瞬间看清他活生生的样子,只能推说是老先生死不瞑目,冥冥中终于让实情昭雪。没想到好好一场法事竟闹到这样的结果,这下为了安慰深受打击的林家老太太,祖母更是没法早回去了!

    边门旁明净的合欢树叶上洒满夕阳反照的昏暗金光,纷纷飘落的合欢红雪之中,古董精怪们漫无目的地徘徊着,似乎也无法确定主人被呼啸的警车带走后的命运。对他们来说,人间的血缘与法则也许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少了欣赏的人,即使是彼岸世界的家伙们也多少会有些寂寞吧……

    见大家都有些没精打采,醍醐朝我和冰鳍扬了扬手中的金绒毛猎物:“在这里耗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我疑惑的凑过去一看,只见一只比猫崽儿大不了多少的金棕色小兽正奋力挣扎着,一个熟悉的语声低微地响起:“火翼!看在我帮你捞扇子,从鸣泷手里保住你脑袋的份上,让这小子放了我!”

    这是……柚柚斋的声音!这只小兽是柚柚斋!我指着它惊讶得合不拢嘴,冰鳍也凑了过来:“这不是鼬鼠吗?就是黄鼠狼啊?”

    “什么黄鼠狼!黄鼠狼有我这么漂亮的尾巴吗?我可是大仙!”这家伙紧要关头还不忘摆架势,不过的确呢,据说黄鼠狼尾巴蓬蓬的,而尾巴呈现漂亮直线型的是“法力无边”的大仙,不过他既然有如此神通,怎么还落在醍醐手里无计可施啊?

    “就算黄鼠狼能变成人,也不该连我是女孩子都看得出来啊?”最让我难以理解的就是这个了!那小家伙却摇头晃脑得意起来:“五丈山的九尾狐哥哥教了我个变化的法子,说顶着人头骨朝北斗星拜三拜,头骨不掉下来就能变成人!九尾狐哥哥他试了多少次也没成功,我一次就大功告成了!”

    “那是因为你头小……”冰鳍看着天空,不冷不热的来了一句。可不是呢!鼬鼠脑袋要比狐狸小多了,很容易就能从髑髅下面的孔窍钻进去,小心点拜拜的话,套在脑袋上的“头盔”当然不会掉下来了!以前别人偶尔看见的出没于林家庭院,形貌怪异的“鸣泷先生”应该就是这个家伙,借了人类的眼睛,他看不透我是女孩子才怪!

    “能寂师父不放心这家伙躲在林家,让我把他带回寺里,别看平时比鬼都精,绑着尾巴他就没辙了!”醍醐拎着柚柚斋脑后的毛皮将它提到半空,小鼬鼠四个脚爪晃动挥舞着,一翻身挂在醍醐的手腕上;摆脱任人摆布的姿势,他这才不放心的用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和冰鳍,那样子看起来又可爱又可怜。

    冰鳍忍不住露出微笑,俯身看着这位了不起的“大仙人”:“别怕,醍醐虽然看起来凶神恶煞,但绝对没胆子伤害你的!”

    “对啊!你和他回砂想寺,会碰上许多朋友!”我也默默那战战兢兢的小东西,“而且……”

    ——而且你牵挂的人已经不在这家里了,继续留下来的话,只会更寂寞吧……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对于一直孤独的生活在异境中的柚柚斋而言,即使是事实,这样的话也未免有些残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做出开朗的样子:“反正你的心愿也完成了,终于为鸣泷先生报仇了,也算报答他对你那么好。”

    “才不是呢!鸣泷先生可凶了,还在家里放老鼠药……”柚柚斋皱起了小鼻子,“对我好的是壶月先生。”

    “是壶月?”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柚柚斋转动圆圆的眼睛,脸上是动物特有的一本正经表情:“我变成鸣泷的样子,就是为了等待机会让事情真相大白,好报答壶月先生。其实根本不用等的,我只是下不了决心而已……一切都是那个醍醐的功劳,若不是他把鸣泷的遗骨拖出来,我可能会永远犹豫下去……”

    我越发糊涂了:“可是你到底要怎样要报答他?你不知道鸣泷先生的事情,会让壶月遭到怎样的惩罚吗?”

    “我当然知道!”柚柚斋仰着伶俐的小脑袋认真凝视着我,“虽然想永远留在壶月先生身边,可是我更受不了他恐惧的样子,尤其是每次看见变化成人的我之后,那种肝胆俱裂的样子……”

    “走了!”还没等我继续问出心中的疑惑,醍醐就像对待宠物那样将绑住尾巴的柚柚斋搁在肩膀上,转身投进薄金淡灰的夕闇。蜿蜒着没入荒草的小径边,远远地静立着几株向日葵的剪影,那些木讷而沉默的花朵就像在守候着什么似的,渴慕地仰起沉甸甸的花盘,眺望夕阳消失处的天空……

    冰鳍凝望着醍醐渐行渐远的高大背影,眼角缓缓溶开一抹残照般的微笑:“比起逍遥法外却永远无法逃脱心灵的折磨,让他承担有形的惩罚,应该是算是一种仁慈吧。我想,这就是柚柚斋所谓的报答……”

    此刻的我却并没有留心他的话,因为一缕冶艳而忧伤的暗香正袅绕在我周遭,如同弦管上奏着的幽怨曲调从薄暮中袅袅飘来,我忍不住到处张望:“好香啊……是什么这么香?”

    冰鳍转过头,昏暗的光芒流淌过他脸庞细致的轮廓,含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轻轻抬手掠过我发梢。我不自觉地追着那纤长的指尖看去,却发现眼前停着一朵绯红羽毛般的花蕊。也许刚到合欢树下时,这朵花就已缠在发间了吧,它却一直这么默默的陪着我出入积水之下的异境,经历千钧一发的危机,直到尘埃落定,才让人留意到久被忽略的芬芳……

    原来合欢竟是如此馥郁芳醇,可在树下却闻不到些许香气,如果是玉兰栀子的话,只怕已经是满街熏风了。真是不聪明的花,为什么要把香气藏在心里,就像保护着不为人知的思念一样,藏得那么仔细,那么妥帖……

    我轻轻接过冰鳍手中的花朵,看暮色一点一点漫过我们的手指。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合欢花就这样年复一年的独自芬芳着,就像那沉睡着数不清的珍宝的秘境,明明与包围着我们的世界重合为表里,却永远无法窥视,无法抵达……

    可是总有人会懂的。也许某一天,某个人会走进那只存在于绮想中的瑰奇异境,攀上隐藏在密叶繁枝里的虚幻楼梯,最终抵达优柔寡断的花朵内心深处,去读懂那份笨拙而腼腆的坚持……

    逢魔之阶·完

    埋香幻

    埋香幻(怪奇谈番外)

    “客人,您是要在这里借宿吗?那可有点麻烦了……”

    对于旅行者的请求,黑衣的守园人故意摆出为难的样子,但却控制不住的饶舌起来。他一边扯断缠绕在户枢上的藤蔓,费力拽开吱嘎作响的木门,一边喋喋不休:“此处原是珦国主的宅院,轮不到我这寒微的人说话,不过我和国主多少还有点亲缘,三年前他把这宅子赏给了我;虽然国主慷慨,我却不敢僭越,权且代为看守吧……啊,客人,请当心脚下……如果您一定要在这里留宿的话,切不可到处乱走乱看;即使碰到什么也请视而不见,万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这可是这里的规矩……”

    一踏进院门,仲春清新湿润的甜味就被发霉的丸香味道取代了。黄昏时分降下的微雨忽停忽落,缠缠绵绵延续到月上东山也没有了结,水滴渐渐弥漫成雾的意思,将暗香酝酿的更加陈旧。含着雨意的薄云后面,月亮像一抹白影似的隐现着。废园中的一切都在这晦光里泛出湿漉漉的青黑轮廓,春草虽然还没有夏日的嚣张蔓延之势,但却已将小径大半淹没,鲜嫩的草尖无声地拂着旅行者白麻深衣的下摆。

    “珦国主……就是褒国的珦君吧?”旅行者小心翼翼的推开斜掠至眼前的绣球花团,跟着守园人穿行在荒草间,被脚步声惊起的仓庚发出有些苍老的娇声。

    “可不是嘛!难得的贤明主君呢!”守园人怕是很久没与人交谈过了,只要给个话头就唠叨不住:“以前这宅院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可自打三年前洪德少主出事那天起就变了,珦国主说什么也不肯继续留在这伤心地,偌大的宅院就这样荒着……”守园人说着,冷不丁在树影下站定,借着昏暗的月光凝视起旅行者的脸庞,“恕我冒昧——请问客人您是谁家子弟?”

    旅行者被他瞧得有些别扭,但还是不失礼数的笑答:“不要那么客气嘛!我叫琢磨,只不过是侥幸躲过犬戎的兵燹,从镐京逃出来的难民罢了!”

    守园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浓荫里深深垂下头叹息着:“客人您可别见怪——您的模样,猛一看还真有点我们洪德少主的品格……”

    旅行者琢磨连忙摇手:“快别这么说!都讲褒国少主洪德美如天人,我哪能和他相比!不过这样的人物竟在一夜之间故去,也只能说这浊世毕竟留不住昆仑仙家……”

    “其实洪德少主他是……”守园人突然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可还没说完便截然打住,他欲言又止地摇摇头,转身重新走在前面,默默将琢磨引入了蛛网灰尘密布的客舍,只在临走前有些恼恨地强调着:“客人,请务必牢记这里的规矩!”

    待守园人的脚步声渐渐去远后,琢磨一下子倒在尘封的地板上,长长地松了口气:“终于住进来了……”

    这样的春宵是不适合早眠的——轻寒还未退尽,客舍内外处处浸透着带霉味的芬芳,如同某种即将忘怀的记忆;若有若无的沙沙雨脚里,安脊取2脊取钡奶涿鹄唇谡肀摺3赜阍境鏊娴剜劾采笔鼻卸铣ひ沟南屑牛沟闷浼涞木糙自椒15纳钗蘧 4萃饫壬显倜挥惺卦叭说亩埠螅聊ッ艚莸刈鹕恚幌伦油瓶蛲ピ旱拇案瘛?br />

    微弱的粼粼柔光在不远处明灭着,细看便会发现那是一脉浅流,溪边丛生的灌木都很矮小,唯独一株极高大的乔木夹杂其间,显得分外醒目;雨月似乎就挂那横斜的枝叶间,像一枚巨大的白璧,孤寂的发着光……

    不!那绝不可能是月亮!这扇窗牖分明是朝向北方,并且那光珠根本不像月轮一般凝然静止在空中,而是悬挂在枝梢掩映于叶片间,同柔条一起,随着夜风频频顾盼,摇曳生姿。

    “难道……真的是那个吗?”凭栏凝望着夜幕里的巨树,这位旅行者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单手一按,轻轻跃过低矮的窗台。

    荒废的小道铺满被雨打落的花朵,踩上去软腻而湿滑,像踏着某种细小的尸体,那团光就悬浮在小道尽头的水滨,固执的黑暗中载沉载浮,若即若离的召唤着琢磨的探访……

    随着距离的缩短,寒气一点点的沁透进衣衫,沁透进肌肤,沁透进骨髓。光晕四周重重叠叠的嫩叶被照得通透,像碧绿暗火默默燃烧,又渐渐熄灭在侵蚀过来夜色中……

    琢磨在树下的水边站定,眺望溪流对岸的树梢,微光摇曳在他深黯的瞳孔里。“好像……还是花苞的样子……”他自语着抬手作出采撷的姿势,那发光的花蕾便被遥遥握在手中。

    如果说是花,它未免大得有些异样。半透明的银色萼片丝丝缕缕的垂落,像流泻下来长发围拢皎洁的光源,还未开启的花瓣紧裹丰润的蕊芯,勾勒出子房的轮廓——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轮廓,无论是谁一天至少也可以见到成百上千,但也正因为如此司空见惯,此刻的诡异感才会更加尖锐——因为这样的东西绝对不该在此时,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树梢上!

    琢磨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攥紧拳头——那花冠发光的薄薄瓣膜包裹着的,是一颗人头!不见脖颈,也没有身体,那只是一颗孤零零的硕大头颅!

    “还是被您看见了啊……客人!”毫无情绪的声音蓦地响在耳边,琢磨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守园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自己身后,这人走路完全无声无息!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冰冷的笑意逐渐漫过琢磨唇边,他回头逼视着阴影里的守园人:“唉……难怪不准别人乱走乱看呢!原来你在花园里藏着了不得的东西!”

    “这……”守园人顿时泄了气,他无可奈何的咋舌道,“既然被客人您发现了,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请您千万别向别人提起……”

    “那可不成,你难道想包庇妖怪吗!”

    “请相信这绝对不是什么妖孽!”守园人镇定的辩解道,“不嫌弃的话,可否过来共饮一杯村酿,让我慢慢告诉您事情的真相……”

    在水边设下矮几,就这样倚石而坐随意小酌倒也别有意趣。守园人的酒并不浊劣,只是口味非常淡薄,即使没有肴核两人也喝了不少。微微有了些醉意的琢磨凝视着手中的素盏,彼岸树梢上那朵人头花就映在杯底,随着浅浅的酒液荡漾着。此刻守园人突然发出悠长的叹息:“其实……洪德少主是受了天谴……”

    听见这曾一度被搁置的话题,琢磨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对方,守园人总是置身于暗处,因此神情看起来始终有些模糊,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三年前少主在从镐京归来的途中突然气息全无,药石罔效。随从们乱作一团,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准备发丧时却发现遗体竟不翼而飞,最后只得瞒着外人修了个衣冠冢!你说除了天谴,还会有这般怪事吗?”

    “怎么会这样!据我所知洪德少主并没有做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啊……”

    虽然不可能有人窃听,守园人却还是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喉咙:“之所以受到天谴,是因为少主他将亡国的祸水,送给了周天子!”

    “亡国的祸水?”琢磨下意识的重复着。

    “没错!”守园人朝挂着花蕾的枝头扬扬下巴:“这棵树原本和周围的绿篱一样,只是普通的白槿,可是三年前某一天突然越长越大——那天,正是洪德少主发生意外的日子……”

    “这就是天谴的异兆吗?”

    守园人低头饮了一口薄酒,却并不直接回答:“这就要说到六年前了……那时珦国主因谏言冒犯而被天子宫涅囚禁,洪德少主为营救父君想尽了办法。他听闻天子素喜美人,便在整个褒国挑选姿色最上乘的少女送入宫中,希望能以此表示诚意,求得圣上的宽恕……”

    “这我也有所耳闻——最后选定的那位绝色美人,就是太子伯服之母,中宫褒姒。”

    “看来客人也知道不少啊。”守园人低笑起来,缓缓指向那开花的树梢,“那棵树在一年前突然打起了花骨朵,可直到今天也没开;不过……那样子看起来越来越像一个人的脸……客人您说那是谁的脸呢?”

    渗入耳中的语音让琢磨没来由的一阵发冷,他连忙摇头:“我倒没看清,但是……”

    “但是很美对不对?”守园人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因为这是‘那个女人’的脸,那个名叫褒姒的女人的脸……”

    微雨渐止,聚在叶尖的露水滴落的轻响里,混入了守园人衣裾摩擦的悉簌声,他倾身给琢磨斟满杯盏,语气里多少有些嘲讽的味道:“客人很冷吗?您在发抖啊……请再喝一杯暖暖身子,听我说说洪德少主和中宫褒姒的往事吧……”

    ——六年前三月的某个平常午后,珦君幽静的宅院里突然萦绕起软语和娇香,三四十位豆蔻年华的丽质聚集在那里,她们来自褒国的各个角落,每一位都是通过了层层挑选的佼佼者,拥有让人无法移开眼光的姣好,以及仲春正午大地般的生机。然而她们之中只有一个人,那最杰出的幸运者,才能成为褒国献给周天子宫涅的新妃。

    虽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但只要少女们聚在一起,任何地方便会立即变成莺莺燕燕的战场。虚情假意的安慰,欲擒故纵的娇嗔,这些是女人才看得见的刀光剑影,这场搏斗有着不逊于任何会战的残酷与血腥,美丽只是肉身,财富则是武器,与男人间的拼杀一样,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赤手空拳战胜坚甲利兵的强敌。

    “真是恶心,身边站着怪龙的女儿,我都快被妖气熏晕了!”

    “我看她就是妖怪吧!出生那么下贱还好意思出现在这里!”

    溪水旁的树荫下,白槿的篱墙边,两位举止端静的贵族少女优雅地抬起衣袖遮住脸,一脸嫌恶地瞥着身边的竞争者,她们身上的精美帛衣在暮春熏风里无声轻飏。

    那位被排斥者显然没值得夸耀的血统与财富,一身粗麻衣裙虽然洁净,但到底穿熟了,软软的不成样子。她并不理会对方的讽刺,只是手持木梳随意整理着长发,那披散的发丝就像漆黑的软玉一样,映射出威胁般的凛凛光芒。这位贫寒少女再清楚不过了——娇媚的战士们或许会刻意向弱者施舍廉价的同情,但朝强者投去犀利的敌意却是她们与生俱来的本能。所有人中并非只有自己出身低微,却唯有自己屡屡受到攻击排挤,这只能证明自己拥有足已威胁到在场所有人的实力;如同最锋利的剑,即使静静的搁在一边,它散发出的杀气也足以令人望之胆寒。可是,恐惧也好嘉许也好,对剑本身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见讽刺毫无作用,两位贵族少女更加按捺不住了,直接冲着那庶民少女发号施令:“褒姒你走开!你也配站在我们身边?”“贱民就该滚到贱民堆里去!你以为在这里洪德少主就会看你一眼吗?”

    黑发下闪烁着一抹冷嘲,被唤作“褒姒”的民女早已看透——比起未来王妃的身份,褒国少主洪德的青眼恐怕才是少女们真正追求的目标。这对一唱一和的好搭档其实也在暗暗诅咒着对方吧,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嫉妒之线既牢固又脆弱,只须洪德少主的目光微微闪烁,她们顷刻间就会变成分外眼红的仇人!

    两位贵族少女终于被褒姒的悠闲激怒了,忘却了身份与教养的她们劈手夺过粗木梳,狠狠丢进溪水里。可褒姒几乎连惊讶也没有,只是蓦地抬起头,无言地直视对方的眼睛。就像冰冻的月华,她的面容清冷而纯粹,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仿佛那浑然天成的绝美只是游离于身外的存在,像看不见的棱镜一样,不断从周遭的大气中照亮着、辉映着她那月魄一样的双眸……

    庶民少女冷冽的眼神瞬间在对方心头点燃不知名的恐惧。失控的羞愤一下子攫住了那两位竞争者,她们惊叫起来,不顾一切的推搡着褒姒,随着一声水响,包裹在粗麻衣裙中的身躯像断翅的蝴蝶一般跌入水中。

    “胡闹什么,还不快快避让!这么粗野还想成为王妃吗?”前驱者不可一世的呵斥宣告着高位者的来临,少女们像被惊起的鸟群一样嘈杂散去,跪坐在溪水中的褒姒却无暇察觉,她漠然地整理着湿透的布衣,掠开凌乱贴在脸颊上的黑发,虽然并不觉得多狼狈,但她却有些苦恼——自己已经没有第二件像样的衣衫了。

    那个声音就是在这一刻响起的——缱绻而残酷,像癖磺卸虾砹弊詈蟮钠涿d嵌檀俚牟嗌炝畎u谝凰布溆兄执砭酰路鹱约捍幽诓啾恢枞凰嚎驼庋宦对谌氯涡缘难艄庀拢;び胍赝蝗恢浔涞妹挥幸庖澹榛甑氖咳匆菜嬷饪k鋈幻靼琢耍馍羰抢醋运乐难断3材羌涞奈揞课薨砣缤媵y乃溃矗醇┛臁?br />

    唯有死是自己可以左右的,像随意裁剪一束柔软的绢帛。如果死的话,就可以逃开横亘在面前的命运了吧?就可以逃开妖龙之女的污名,逃开任人摆布的屈辱,逃开混沌不清的未来……

    死的恍惚里,褒姒茫然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了满目烟霞——

    黄昏天边的纤云轻轻柔柔的自头顶降下,那一帧绮丽的色彩捕捉着微风,妙曼的鼓荡开来,毫无重量地洒向她肩头,仿佛宿命蜕下一层脆弱表皮……

    任凭烟云那呼吸般触感缠绕在肌肤上,渗透向不可捕捉的灵魂,褒姒已经无力顾及了,因为她看见了仙人——云层背后的那个身影有着烟之骨,风之态,轻得如同弹指间的一缕光阴。是来带自己离去的吗?云蒸霞蔚间的昆仑仙家……

    “少主!这是要献给天子的贡帛啊!九位匠人织了整整八十一天才完工,您竟然把它撕裂了……”人世的声音蓦地切断所有幻象,侍从官心疼的抱怨着,却在看见绢帛间少女的容颜时,猛地吞下了声音。

    ——那是裂帛之声,不是仙乡的音讯;那是褒国的少主,不是昆仑的使臣。褒姒霎时醒了,原来自己还是自己,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拖着卑污沉重的皮囊,永远不可能白日飞升。

    可为什么幻景消失了,梦境还在延续呢?那位缥缈天人一般的青年站在溪边,微微俯下身,朝着溪流中的少女伸出了手——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净的树叶,垂下金绿色的水晶帘,溪流上跃动着明明灭灭的光斑。被云霓般的绢帛环绕,洪德和褒姒就这样彼此凝视着,如同风烟和月华的一度相逢……

    珦君的庭院里,甜蜜的花香在呈现出夏日征兆的微风里酝酿,每双眼睛都在凝视着那对仿佛存在于倒影中的男女,因此没人能听见,那充塞于天地间的无形猛兽醒来时的巨大欠伸……

    “您好像对枝微末节都很了解嘛!”守园人停止叙述后,琢磨若有所思的感喟起来。他抬头寻觅着对方的表情,却只看见一片谦卑的幽暗。可能是因为侵袭过来的寒意吧,这位旅行者又一次打了个冷颤,忙把杯中的薄酒一饮而尽。

    “听说洪德少主亲自传授褒姒歌舞礼仪,前后一共三年。”琢磨转动手中的空杯,“教养一个王妃,三年并不太长;但营救身陷囹圄的父君,三年却……”

    听出这明显的暗示,守园人冷笑一声:“这三年中洪德少主教导新妃,倍极辛苦,但却从未与她有过一句私语。那时我都在场,所以桩桩件件都看得一清二楚……”

    听出对方有些动气,琢磨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中宫褒姒为什么那么喜欢裂帛之声了。也难怪现在弄到国将不国——就为了听那个声响,她日夜命人撕裂绢帛,每天运出宫外的残丝堆得像云山似的,都成了镐京一景啊!”

    “哦?客人你也听闻过中宫的佚事?”

    “可不是!”琢磨拿过酒壶自己斟了一盏,“洪德少主送新妃入镐京时,我恰巧碰见了朝贡的依仗,那时我看见的事情,你不想听听吗……”

    ——觐见前日的洁斋选在城外的野宫,祓除不祥的仪式过后,便是残春的长闲,永昼仿佛看不到尽头地延续着,可只是片刻工夫,就已经到黄昏了。

    从略高的渡廊上看过去,暮色中邻近的村落淹没在一片荼蘼花海中,矮小的草屋像顶着错了时节的积雪,缕缕炊烟正从雪下袅袅上升。对于乡野间长大的褒姒来说,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景致,但因为洪德看得出神,她也就跟着在一旁静静观望。从来都是这样,他们站在离对方最近的地方,却始终没有一句倾谈,所有交流必须通过某种媒介——舞乐、调香、修容、步态、应对——盛放在这些风雅而精致的容器里,某些东西反而更加鲜明的呈现出来,远比用语言表述来得清澈透明。而此刻,那些春天尽头的荼蘼便成了容器之一。

    入宫的吉时良辰不断迫近,远处雪样的繁花,也许是传递在褒姒与洪德之间,最后的容器了……

    这三年的历练雕琢来对于褒姒来说,如同拂去美玉上的一缕纤尘,改变的只是肉眼可见的表面,反倒是洪德少主像完全变了个人。三年前他的绰约仙姿更多停留在意态的层面,如今却已静了下来,完全沉淀入骨髓,仿佛风烟俱寂后,残留散发着幽雅余香的苍白灰烬。

    这三年里,洪德是褒姒唯一的导师——一开始是新巧时髦的技艺,渐渐的,竟然教授起了早已失传的上古乐舞。看到那些珍贵的秘技被他信手拈来,连第一流的乐官们都瞠目结舌,更加坚信这位少主根本就是天仙化人;但褒姒偶尔投向洪德的目光,却越来越像圆月抛洒在冰层上的寂寥清辉……

    呕哑的村乐突然打破了黄昏宁静,宫墙外的土道上渐渐出现一行人影,零星点缀的红衣表示那是一支迎亲归来的队伍。这些人显然是当地的乡民,衣着寒碜、发髻蓬乱,自得其乐地奏着不成腔调的音乐,迈着醉酒似的步伐迤逦走近野宫。

    像被针刺了一下,褒姒流露出轻蔑的神情,转身想退回室内,却被洪德阻止了:“请您不要离开,仔细看看那位新娘。”

    这种毫无情绪的说教从未像此刻这样激怒过褒姒,她优雅的扬起头,动作里已经有了妃子的威严:“您要我从村妇身上学什么呢?”

    洪德不倦地注视着宫墙外:“学您一直在努力学习的东西——如何做举世无双的美人。”

    褒姒轻移衣袖掩住唇角,凛然的媚态在妩媚雍容中荡漾,这个动作象征着不屑一顾的冷笑。可以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吧,以举手投足传达微妙情绪是她的天赋,因为这种异禀,褒姒的美就更成了脱离于肉身之外的绝对存在,犹如月光般,明明缠绕在人指尖,却怎样也无法触及。

    可是洪德依然不动声色:“您必须学习,因为她身上有您没有的东西……”

    自始至终,神仙风骨的青年都没有回头。褒姒非常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即使洪德凝望着自己时,他的眼神也只不过借一个跳板,轻盈的踏过躯壳,飞身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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