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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燃犀奇谈第2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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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反而和小孩子一个脾气,这话可一点也不假。

    不过后来我们才明白,祖父那些规矩也算是有它的道理啦……

    记得小时候早春的午后,讨厌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鳍进入梦乡后,偷偷溜到书房缠着祖父讲故事;这个时节,向阳的窗外那株沉丁花正缀满茸茸的轻粉花球,从镶着金边的深绿叶片间飘散出类似柑橘的清爽香气。祖父总是悠闲地坐在斑驳的花影下,面前荡漾着一缕茶烟。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一边吃着糖果糕饼,一边听故事,这样听着听着,就干脆在祖父膝边睡着了——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的情况,记得是某个花朝节的前一天吧,我来到书房时发现冰鳍这贪睡虫竟然先我一步,正低头靠着祖父的左手,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看见他就立刻虎起脸——活该,谁让他弄脏我的新衣服!

    为了明天花朝出门踏青,妈妈特地缝了两件团狮子花纹的小袄给我们;昨天浆过之后拿去晾干,没想到今天一早我就发现全被洒上了蓝墨水,这还怎么穿出门啊!回想一下,冰鳍昨晚偷玩祖母的通草花染料来着,再没别人了,一定是他溅上去的!见好端端的新衣服变成这样,我立刻拉婶婶过来,婶婶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很严厉的骂了冰鳍一顿。

    冰鳍吃了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就算找祖父告状也没用,明明就是他不对!

    我正要历数冰鳍的罪状,祖父却朝这边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右手边。看着我样子祖父忍俊不禁,他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鳍:“唉……你们两个可不能再闹别扭了啊!来,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议,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欢你啦”这样的威胁中,我只得不情不愿的拉住冰鳍。可是刚碰到他的手就觉得毛毛糙糙的,我甩开他低头一看,连指头都黑成一片了;这家伙刚刚究竟上那儿疯皮去了啊,满手都是灰尘!面对我的不满,冰鳍倒好,就像是忘了刚刚那顿骂一样,一个劲的憨笑。

    “你们啊,这样可不行!”祖父无可奈何地笑着再次做和事老,“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必须这样手拉手,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能放开!不然就给你们讲一百遍筷子的故事!”

    我连忙一把攥紧冰鳍——我是很喜欢祖父的故事啦,可筷子这个例外!什么一根筷子和一把筷子的故事,祖父都讲过七八百遍了!最后还都要说一句“兄弟齐心,吃梨带筋”,真不知道大人的口味怎么这么奇怪,我可不觉得带筋的梨有什么好吃的!

    为了眼前利益,我急忙向冰鳍表示出亲善的态度,看到我们“和乐融融”的样子,祖父便心满意足的开始讲故事了。说什么格子门外的客人中间,有个人特别喜欢吃指甲,碰上这位客人啊,可千万别请他进来,要分辨这客人很简单——他的指甲生得和别人不一样……

    今天祖父的故事格外没意思呢,听得人昏昏欲睡,看见我们心不在焉的样子,祖父便打发两人出去玩。我还在新衣服的事情生气,一点也不想和冰鳍一块儿,可又没听见祖父说可以丢开手,只好一个劲儿的打高脸不理不睬,不过今天这掐尖要强的家伙有些奇怪,我从眼角瞥过去,他居然还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发了什么毛病。

    就这样,我和冰鳍别别扭扭的晃到堂屋,这平日暖和敞亮的房间现在却又阴又冷——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白天格子门竟然关得严严实实的。可即使如此也不该这么暗啊,现在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怎么倒像傍晚时分一样昏暗呢,难道变天了吗?现在天阴下来的话明天花朝节会起大风的!

    我疑惑的抬起头,却猛地发现妈妈正站在漆黑的格子窗影外,身后是灰蒙蒙的天空;她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俯下头凑近窗格。可能妈妈拿着什么东西所以腾不出手开门吧!我连忙去帮忙,可是却被拖住了——拉着冰鳍的手还不能丢开啊!

    单手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动那又高又重的排门的,可总不能让妈妈干站在门外吧,我急得大喊起来:“妈妈自己能进来吗?”

    “既然这么说,我就进来了!”只听见一阵呼啦呼拉的声音,可能是妈妈正在放下什么招风的东西吧。等这奇怪的声响停下来,妈妈便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动门扉。这一瞬间,我看见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闪而逝……

    中央的排门发出吱嘎声向两边敞开,鲜明的嫩绿色一下子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嘛,为什么刚刚透过窗格子看却是阴沉沉的呢?不过我一时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因为妈妈站在门外向我张开双手:“来……跟妈妈一起走!”

    今天去踏青吗!我立刻欢呼着朝妈妈跑过去,连新衣服的事也丢在脑后了。可冰鳍这家伙竟然像钉在地上一样不挪窝,一定是嫉妒妈妈带我去玩,故意和我作对吧!虽然是很想松开手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啦,可祖父总能发现我们不遵守他的嘱咐,这次再露馅的话,只怕就是筷子的故事加吃指甲客人的故事轮番轰炸了……

    见我不过来,妈妈有点着急了,她在门外踱了几圈,终于像怕摔着那样小心翼翼的跨过门槛,还探出脚尖点了点地面,简直就是在烂泥地上走路那种姿势。确定一切正常之后,她疾步走过来,一手抱住我,一手抱住冰鳍。原来是要带我们一起去!虽然我是很气冰鳍弄脏新衣服,但一个人去踏青的确也不好玩。这样想着我便摇着冰鳍的手,转头对他扮了个鬼脸以示原谅,可他却还是憨笑着,一点也没意识到我的宽宏大量。

    不过更让我奇怪的是妈妈的样子——她轻轻巧巧的抱起我们,却没朝门外走,反而在东张西望一番之后,又把我们放了下来。“怎么办……带不走啊……”妈妈低声嘟哝着换了个方向,却单独抱起了冰鳍;正纳闷呢,妈妈又丢下他把我给抱了起来。还没在臂弯里坐稳,妈妈再一次放下我,转着圈左看右看了好一会儿,依旧抱起了我们两个。原以为折腾这么久,这次总该可以出门了,没想到妈妈还是烦恼的放我们下地,左右为难的张望着:“不行,有三个啊……”

    “妈妈快点啊!再不出门天要黑了!”我急着去踏青,忍不住用空着的手去摇妈妈的手腕,可是注意力却被一抹蓝影吸引了,难怪刚刚开门时有道青光呢——妈妈的手我再熟悉不过了,她指尖上什么时候竟染了靛蓝色的指甲?

    “妈妈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欢!”出门的愿望得不到满足,我立刻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嚷嚷着抱怨起来。

    “不喜欢……”妈妈的表情本来就已经很着急了,现在看起来更加焦躁,她不断重复着零碎的句子,“怎么办,不喜欢我……带不走……”

    妈妈今天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的啊?我握紧冰鳍的手指无意识地加大了力量,视线也不由自主地住追着那陌生的青指甲,看着它们停在妈妈唇边……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响起了古怪的声音,一绺靛色丝线应声从妈妈嘴角垂落下来,逐渐坠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渐渐晕成一滩深蓝色水渍,不断蔓延开来……

    原来我错怪冰鳍了——因为这些水迹,就是溅脏那两件新小袄上的蓝墨水!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伴着这古怪的声音,妈妈再一次靠近我们,近距离中我看清了那缕蓝线究竟是什么——妈妈正在咬指甲,那条线咬破的指尖流出的深蓝鲜血!

    不仅仅是指甲,“妈妈”的脸也变青了,那是因为血的颜色就是靛青的吧?

    ——客人中有一个特别喜欢吃指甲,千万不可以放她进来……要分辨她很简单,因为她的指甲和别人不一样……她有着与众不同的——

    青指甲!

    刚刚为什么没有想起来——一搭没一搭听进去的故事里,祖父说的那个禁忌的客人,就生着靛青色的指甲!

    我吓得拔腿就要跑,可冰鳍好像完全吓懵了,他挂着一脸傻笑,抓紧我的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青指甲的“妈妈”越逼越近,我急得号啕大哭:“你不是妈妈!”

    一听这话“妈妈”立刻不再咬指甲,忙不迭的过来抱我们:“是妈妈!跟妈妈走……”说着便一把抱起冰鳍。四周一瞬间就昏暗下来,阴风嗖嗖的灌进我脖子,被灰沙迷住的眼睛好不容易才看清——根本不是变天了,是“妈妈”背后展开的巨大青色肉翼遮住了晴朗的天空,灰蒙蒙的翅膀扇出的风把堂屋吹得乱作一团!

    怎么办,冰鳍……一定会被青指甲抓走的!

    我一边大哭一边揪紧冰鳍的手指——就算被一起带上天也没有办法,不可以放开手的!祖父说过的,不论遇上什么都绝对不可以放开!

    都闭起眼睛听天由命了,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情——青指甲的“妈妈”竟然像刚进屋时那样,又一次丢下了冰鳍!她青着一张脸发狂似的扑打双翼转着圈,狠命咬着指甲,蓝色的水渍溅得满身都是:“怎么办?抱不住啊!哪个才是我的?有三个……有三个宝宝啊!”

    “这里没有你的宝宝。”混乱的沙尘里,憨笑着的冰鳍突然开口说道,“因为你是姑获鸟。”

    狂乱的表情一下子冻在青指甲的脸上,与此同时,巨翼掀起的大风就像踩了急刹车一样,嚓的停住了。陌生的“妈妈”泄了气似的急遽缩小,眨眼间化成一只靛青指爪的大鸟;从同色的短喙中不断发出摩擦骨头般的鸣叫,这只鸟展开翅膀,倏忽消失在阳光炫目的天空中。

    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我惊讶得连嘴也合不拢了——为什么一听见这“姑获鸟”这几个字,青指甲的“妈妈”就突然变了样呢?冰鳍似乎看穿了我的疑问,他还是傻笑着,慢条斯理地说:“因为那是她真正的‘名字’!”

    这不是冰鳍的声音!刚刚喊出“姑获鸟”的时候也是,那分明就是——祖父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手拉手的冰鳍就渐渐变化了相貌——我怎么会把它看成人呢?那分明是竹骨上糊了薄纸扎成彩灯啊!灯样是个坐在麒麟上的胖男孩,笑得憨憨的,跟刚刚“冰鳍”的笑法一模一样!

    “咦?火翼你怎么在那边啊?不是我手拉手的嘛!”熟悉的声音越过彩灯传来,我看见冰鳍一脸眼泪和着泥灰,嘴里还吃惊地嚷个不停,问我有什么用,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呢!

    不知怎么的,我和冰鳍正分别拉住这纸男孩的左右手,难怪刚刚青指甲说一共有“三个”宝宝!

    丢开那盏灯,我和冰鳍互相吐着舌头笑了起来——一定要快点去书房把刚刚的事告诉祖父:我们真的碰上那个不能请进门的客人了,而且我们两个人还一起把她赶出去呢!

    午后的阳光斜斜的铺着,空气里弥漫着新草的芬芳,檐廊下妈妈正把那两件团狮子花纹的新衣服收回来,一看见我她就皱起眉头。

    “你怎么可以说谎啊?”妈妈走过来点着我的额头,“明明衣服干干净净的,干嘛向婶婶告状说被弟弟弄脏了?再欺负弟弟的话妈妈可就不喜欢你了!”我一把抱住额前的手傻笑起来,可妈妈一定猜不出我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她的指甲不是青色的!

    就在我眉开眼笑的时候,屋里突然传来婶婶的呵斥声:“冰鳍你过来!看看把房间弄成什么样子了!还把你的送子灯翻出来,都说不准去书房那边了!”

    是在说刚刚那个纸男孩吧!从我这里看,他的确是变成冰鳍样子;可是从冰鳍那边看,明明是我的样子啊!“为什么不是我的送子灯嘛?”我有些不满的抗议。

    妈妈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快步向屋里走,随口回答我:“因为你是女孩子,那可是麒麟送子灯。”虽然看见一团糟的堂屋自己也差点脚软,不过妈妈还是努力的劝慰婶婶:“常夏,可能是爷爷刚去世,孩子们想念他了,就翻出他送的元宵节礼物……”

    “可是爷爷刚刚还给我们讲故事的!”冰鳍拉着我回到堂屋里,不服气的申辩着。7k7k001.com

    “阿薰你看,这小孩子说话多犯嫌!”婶婶说着一巴掌就拍在冰鳍头上,外表柔弱的她却是个火爆脾气。妈妈连忙上去劝解,这样一来婶婶更生气了:“胡说八道的小孩,让猫头鹰把你抓去!”

    “是姑获鸟!青指甲的姑获鸟!”我在背后大声提醒,看着妈妈和婶婶又惊讶又恼火的样子,我和冰鳍朝一言不发站在书房门口的祖父扮了个鬼脸,祖父他微微一笑就藏进了南窗下的花影里,那表情别提多得意了!

    姑获鸟,又叫做天帝女、隐飞鸟、夜行游女什么的,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子当作自己的来养。夜里巡行时,她看见人家晒在外面的小孩衣服,就拿血点在上面做标记,所以有小孩的人家,可不能在晚上晒孩子的衣服。

    《青指甲》 完

    龙眠井

    也不知道二月初二是什么大日子,妈妈和婶婶一早就把针头线脑统统收拾进一个小点螺匣子里搁起来,说下了班先回娘家去。眼看不早了,我和冰鳍去巷口看了几次也不见各自的妈妈回来,便无聊的靠在了墙边枇杷树下的井栏上。刻满绳索痕迹的石井栏对稚龄儿童来说是相当高的,但长辈们还是严厉的禁止我们朝井里张望或扔东西,生怕我们玩的忘形不留神滑进去。

    不过越是大人禁止的事情对小孩子越有吸引力,见身边没人管束,冰鳍立刻转身趴上井栏,我也毫不示弱地跟过去,可因为努力探身朝下看的关系,手里的红山茶一不小心掉进了井中——那是祖父最喜欢的“赤寺”,早春时节,它怒放的颜色能让整个庭院都鲜活起来。祖父管得可紧了,我好不容易才偷摘到这一朵的!

    那朵红花越过丛丛井檐草挂着露珠的碧绿叶片,无声无息的落在映着蓝天的水面上,涟漪一圈一圈荡起,摇碎了倒影中的碧空白云,也扰乱了我和冰鳍那同样发型,一般衣着,甚至连容貌也无比神似的身影。

    因为刚刚没瞅到机会也摘上一朵,此刻冰鳍幸灾乐祸的拍起手来。虽然心里也大觉可惜,但我却不甘示弱:“哼!这下就不会被祖父发现我摘花了!”可话音还没落,一个睡意朦胧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是礼物吗?”

    我和冰鳍连忙转过身,只见一道长长的萌葱色影子蜿蜒游过视野边缘……

    那种感觉,就像在天空深处从容屈伸的长龙风筝突然出现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样,怪异但真实,我们两个惊讶的用力揉眼睛;当移开手时,那团绿意竟全然无迹可循——站在面前的明明是个少年嘛!

    所谓的少年,在小孩子的眼中和“大人”也没有多少区别。眼前的人略显单薄的身体上披着一袭轻飘飘的白绢衣,在料峭春寒里看起来格外冷飕飕的。容貌纤细的他用拈着一朵红花的手懒洋洋的揉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可爱。我和冰鳍很快就弄清刚刚怎么会错看见萌葱色影子了——那是因为少年的头发,这个人蓬松的碎发竟染成了和初生嫩叶一样的青葱颜色!我和冰鳍面对面偷笑起来——这么有趣的头发,真想摸一摸啊!

    “已经很久没人送过我礼物了,谢谢你们!”那绿发少年并不在意我们的无礼,依然用还没睡醒的口气说着,只顾端详手中的花朵——正是那朵赤寺呢!我和冰鳍正要回答他:“不用谢”,可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那山茶花不是掉进井里了吗?怎么会被他拿在手上?

    “你们好亮啊……”少年用含糊的语调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见我们不解的样子,他有些害羞的解释起来,“你们看起来挺眼熟的,又亲切又明亮,就像点燃的犀角一样……”

    自顾自地说到这里,绿发少年好像突然回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顿时激动起来:“对了!对了!我说好像在哪里见过呢——你们之中是不是有一个叫讷言啊?”

    讷言?我和冰鳍对看一眼,那是祖父的名字啊!不过说起来,这样称呼祖父的只有一些奇怪的客人——他们有的长着锐利的獠牙,有人生着狭长的瞳孔,有的耳朵长长却听不见声音,有的没有脚也能疾行如飞,总之都相当古怪。他们一进大门就直奔书房找祖父说话,冰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可有的时候我只看见他们动嘴,却完全听不见出声。也许因为这些客人都长得很吓人的缘故吧,祖父总让我们两个藏到他身后的屏风背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绿发少年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也向那些难看的陌生人一样,称呼祖父为“讷言”呢?

    见我们不回答,少年有些急躁的催促起来,我和冰鳍摇了摇头。微微的失望掠过少年修长的眼角,那寂寞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可怜。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讷言是我们祖父的名字。”

    “不可以告诉陌生人!”冰鳍连忙阻止我,可已经晚了,少年脸上早已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原来你们就是讷言家的啊!难怪那么像!呐,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爷爷说不可以和陌生人玩!”冰鳍毫不犹豫的拒绝。

    “不行,不跟我玩的话就不放你们走!”绿发少年说着蛮不讲理的话,但那任性的样子却让人讨厌不起来。可我和冰鳍怎样也不会再觉得他“可爱”了,因为伴着话音,明亮的天色瞬间昏暗,天空骤然缩小,变成了圆圆的镜面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在我们身边,吸足水气的砖石呈现出一种濡湿的漆黑色泽,像烟囱内部那样愈高愈狭的空间里,散布着凤尾形草叶映射出的翡翠般的光芒。

    这样的景致,看起来有些眼熟啊!视野中的一切刹那间摇曳而起,我和冰鳍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水底,我们置身于井中的水底!

    “我们玩猜谜的游戏!”绿发少年晃了晃手中的红花,不容辩驳地说,“我们都说出自己名字的含义让对方猜,如果我猜出了你们的名字,你们就要留下来陪我;如果你们猜出了我的,我就放你们走。”

    “可是……”冰鳍抗议着,少年轻轻拍手打断他的话:“听好,我的名字——和我的本性正好相反!轮到你们了!”

    这算什么提示啊!我和冰鳍顿时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就差要哭出来了;可对方却还不依不饶的一再催促,冰鳍只得回答:“我的名字……祖父说,是表示最强大的水之幻兽……”

    “我知道了!大家说的‘冰鳍’就是你!”少年眯起了眼睛,斩钉截铁的说着慢慢转向我,“你呢?”这一刻我看见,连他的瞳孔都是明亮的嫩绿色,

    我忍不住退到冰鳍身后,哆哆嗦嗦地说:“我……我的名字和他的相反……”

    一瞬间,那嫩绿色的瞳孔收缩了。少年蹙起细致的眉头:“哎呀……这倒有些麻烦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冰鳍,好像在权衡什么的样子,低下头自言自语起来:“怎么办,这一个的名字说不得……不过也没关系,反正那个冰鳍已经是我的了,我也用不着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冰鳍已经是他的了?一听见这句话,我顿时吓得和冰鳍抱作一团——没有办法,他猜出了答案,可我们两个根本连他名字的头绪都没有找到!

    “你可不要欺负我家的小孩子啊,阳炎!”黑暗中突然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阳炎!你的名字是阳炎!”我和冰鳍不假思索的大喊起来,因为伴着声音出现在井底幽暗中的,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那是祖父的身影!

    祖父慢慢向我们走来,步伐老迈但却从容,随着他每走一步,熟悉的蓝天和街巷的景致不断展开,像涨潮般蚕食着漆黑井底的幻象,暗影包围中的绿发少年,缓缓抬起碧清的眼睛凝视着祖父,露出一个不完整的微妙笑容。而我和冰鳍则欢呼着跑过去,围拢在祖父膝下——一定没问题的!以前碰上这样的事情时也是如此,只要祖父在就什么都不用怕!

    绿发少年冷冷的叹了口气:“你出现的还真是时候,讷言。”

    “你输了哦,阳炎。孩子们猜出了你的名字!”祖父微笑着俯身拉起我和冰鳍。手中突然碰到了什么圆圆硬硬、冰冰凉凉的东西,我正要低头去看,却被祖父阻止了。

    “那是你告诉他们的!不过猜对了就是猜对了,不管用什么方法……”绿发少年阳炎倒是很爽快,他用拈花的手指着我,“这一个的名字我虽然知道,但是说不出口,算我输。但是那一个可是我赢!”我只觉得眼前一花,冰鳍的惊叫声随之而来,定睛看时他已经被阳炎抱在怀里了!

    “我不要抱!好冷啊!你的手好冰啊!”冰鳍用力推着阳炎的脑袋,大声哭喊。他一哭我也跟着大哭起来——冰鳍要被这个阳炎带走了,带到深不见底的寂寞水府!我们会就此分开吗,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就已经在一起了,彼此之间就像一片叶子的正反两面,春天一同从芽苞中萌发,秋天一同在泥土里腐朽;等待下一个春天来临时,再一次相逢于枝头,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竟然会分离!

    “活了这么久一点长进也没有,居然诳小孩子!”在这个节骨眼上祖父居然还能不紧不慢的笑着说。

    这下倒勾起了阳炎的怨气,他轻拈着山茶花,故意恨恨的嗔怪道:“讷言才狡猾呢!上一次我醒来的时候就想带你走来着,可被你躲过了,现在又来坏我的好事!”

    “我怎么敢啊!”祖父摇了摇头把我推到了前面,“这两个孩子自打出生就在一起,现在硬生生的分别了,至少要让他们送个饯礼当纪念吧!”

    祖父不管冰鳍了,现在连我也要送到阳炎那边去吗?我害怕得急忙后退,祖父作势安抚,却在我耳边低语:“快去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冰鳍。不然他就真的要被带走了!”我一下子停住了挣扎的动作——原来祖父不是不要我们!像以前把我和冰鳍藏在屏风后面那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们!

    阳炎虽然将信将疑,但估计到两个小孩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放下冰鳍,却还是用持着赤寺山茶的手牵着他。我疾步跑到他们面前,把祖父藏在我手中那圆圆硬硬的东西塞给冰鳍。这一刹那我看清那是个小匣子,黑沉沉的底色上,旖旎的光晕暗淡流动——这不正是早上妈妈和婶婶收拾针线的点螺漆匣吗?

    雨点般的声响伴着冰鳍接过匣子的动作响起。阳炎一下子变了脸色,露出好像碰见了什么可怕东西一样的表情。冰鳍一见这架势立刻心领神会,故意用力摇起匣子来。这下对方再也忍不住了:“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啊?”

    “是针。”祖父悠然的笑了起来。

    “快丢掉!”阳炎别过脸掩住眼睛大喊起来。

    祖父呵呵笑着摇起头:“不行,不行。那孩子天生喜欢女红,一刻也离不开针线啊!”

    “就是啊!”冰鳍说着作势要打开针盒。阳炎一下子甩开手,飘一样的退向井栏,连那朵赤寺山茶也失手远远落到一边:“可恶啊!我不带这孩子走了还不行嘛!”

    “那可是你说的!”祖父慢条斯理的接了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

    无言地看着冰鳍一溜烟的跑回祖父身边和我挤在一起,阳炎冷笑起来:“讷言你总是算计我们,从不顾惜大家是同类的情分!”

    沉静的微笑依然在祖父眼角的皱纹间隐现:“我们不是同类,我是人。”

    阳炎毫不留情地洒下一串流水般的笑声:“人?能看见我们,能被我们看见,还说自己是人?”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高声反驳:“有什么不对吗?难道阳炎就不是人?我们难道有哪里不同吗?”看起来冰鳍也非常赞同,跟着连连点头。

    轻微的笑声代替了回答,祖父和阳炎都转过头饶有兴致的看着我们。虽然他们无法望见彼此,但我却可以看到,此刻年少的阳炎和苍老的祖父脸上,浮现出相同的笑容——那背阴处寂然绽放的花朵一样的笑容。

    阳炎轻轻甩动烟柳一样的乱发,看那动作,是到他决定离开的时候了。

    “等一等!”这一刻,冰鳍竟然喊住了即将离去的少年,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赤寺山茶,一语不发的将那枝红萼递到了阳炎面前。阳炎不解的皱起眉头,但我却早已明瞭了冰鳍的意思,连忙解释:“这朵花已经是阳炎你的了啊!”

    神情萧爽的阳炎此刻却呆住了,接着他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伸手接过那朵酲红的山茶:“果然是讷言家的孩子——像点燃的犀角,总是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发光……真拿你们没办法……”

    “谢谢你,冰鳍,还有……火翼。”说出我名字的一瞬间,阳炎化为蜿蜒屈伸的长长绿影,游走盘旋着渐渐淡去,那抹残影倏忽没入井口而消失……

    “终于把这难缠的家伙送回去了!”祖父注视着恢复了平静的井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冰鳍不是男孩子吗?把针线盒给我啦!”早已忘了危险的我又开始了抢玩具的游戏。冰鳍当然不肯轻易交出:“你是女生就了不起吗?爷爷说我一刻也离不开女红的啊!”

    “你们给我适可而止!”祖父的声音罕见的严厉,“我嘱咐的事都丢到脑后了吧!偷偷摘花,到井边淘气,居然还敢跟阳炎玩游戏!幸亏今天他刚醒,还看不清东西,怕被针伤了眼睛,不然看你们怎么收拾!”

    ——不准看陌生人的眼睛,更不准和他们说话;只准和冰鳍互相称呼乳名,穿一样的衣服,梳一样的发型……祖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奇怪规矩。可是为什么呢?明明阳炎也好,那些古怪的客人也好,他们都会哭会笑,虽然容貌有些特别,但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见我和冰鳍一副不服气的样子,祖父苦笑着叹了口气:“就像阳炎说的那样,我们是点燃的犀角,总是照亮本应永远留在黑暗中的东西。可你们似乎还没有身为燃犀的觉悟……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保护自己呢?我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不要不要不要!我们要和爷爷永远在一起。”祖父总是这样,当我们犯错时他从不横加训斥,而是叹息着说“离开”什么的,每到这时候我和冰鳍总是抱紧他拼命撒娇,这下祖父他也就只能毫无办法的原谅我们了。

    祖父牵着我们的手往家走时,我和冰鳍都忍不住一再回头看向巷口,那里阒无人迹,只有井栏孤寂的静立在枇杷的树荫下。我忍不住摇晃着祖父的手问:“阳炎一个人生活在井底不寂寞吗?为什么不搬家呢?”

    祖父恢复了慈祥的态度,低头温和的微笑着:“我也不知道——也许他要守护水脉,也许他有要等的人。所以……千万不要打扰他。”

    面对生人时别别扭扭的冰鳍,在祖父面前却特别饶舌:“爷爷,爷爷!阳炎说他的名字和自己的本性相反,又不敢叫火翼的名字,他究竟是什么人啊?”

    祖父的笑意更深了,他轻轻的摇头:“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们长大以后自然就会明白。”

    直到今天,我和冰鳍偶尔还会看见巷口大枇杷树下的井栏上,坐着一位清秀的少年,他白衣襟口插着艳丽的红山茶,还染着怪异的绿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两个总会静静走过——他也许是守护水脉累了出来散心,也许是在眺望他等待的身影;如果我们不去打扰的话,他也会装作没有看见我们……

    就像祖父希望那样——如今那些陌生而怪异的客人虽然还是不断叩访我们的生活,但我和冰鳍正逐渐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虽然祖父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但我和冰鳍始终相信,他一定还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默默的注视,默默的守护着燃犀的光芒……

    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传说这一天蛰伏的龙会从冬眠中醒来。女子在这一天是严禁动针线的,因为刚醒的龙睡眼惺忪,怕飞针走线时不小心会伤了龙目。于是二月二这天,出嫁的就回娘家,没出嫁的就串门访友,特别是古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眷能够有一整天游玩的时间,可真要感谢大大小小的龙呢。

    《龙眠井》完

    逢魔之阶

    今年是寒夏,时节虽已交了小伏,梅雨却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时梅天的燠热则早被爽朗的东南风一扫而空了,盛夏的天空时常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一半苍穹骄阳似火,另一半却堆着沉重的铅云,薄而锐利的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中迸射而出,照耀得翻卷的雾霭下方银星闪烁,那是正由远处慢慢逼近的阵雨。

    所以放假在家的我才不得不抛开看电视吃西瓜的清福,顶着大太阳去给祖母还有冰鳍送伞。

    今天礼拜寺巷的林家举行追奠先人的法事。我们两家的老太太是茶友,怕这位老姐妹太过悲伤,大夏天的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祖母天没亮就过去安慰她了。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起床早,于是“幸运”的被抓差帮忙打杂。眼看接近晌午,天又有了下雨的意思,这两位却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妈妈和婶婶都不放心,便差我送伞过去——明的是防备下雨,暗的是提醒他们:还想在黄大仙出没的人家过夜不成?

    香川有这样的俗话,看谁家一夜暴富了,便说是住进了“黄大仙”,也就是成精的黄鼠狼。林家便是如此,传说他家世代殷实却出了个慷慨好客的纨绔子,不懂经营又玩物丧志,偌大的家产全给败光了。偏偏他落魄潦倒却不改秉性,把自己充饥的唯一一个烧饼给了路边的老乞丐,没想到那老人竟是黄大仙变的,立刻许了这林家子弟一双慧眼,并且世世代代护佑他的子孙。纨绔子从此成了相当有眼力见识的别宝回子,瞧古董、相玉从来就没走过眼,直到今天黄大仙还在他家出没,暗中带来财运呢。

    传闻固然荒诞不经,但林家的确是地方上有名的民间收藏家,特别是当家壶月先生的鉴宝功夫绝不比先人逊色。不过不知是不是怕黄大仙跟别人跑了的缘故,林家一向少有交际,这次居然摆流水席请师傅来大放焰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壶月先生的父亲鸣泷老先生走得不明不白的缘故。那一位明明是很健朗的老爷子,耳不聋眼不花也不犯糊涂,脾气暴躁骨子里却透着精明,可三年前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踪影。林家当时还心存侥幸,也没有发丧,可找了这么久也毫无头绪,久而久之竟传出谣言,说有人深夜看见鸣泷老先生徘徊在庭院里,那形貌已完全不再是人的样子了,壶月当家这才不得不接受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穿过法国梧桐树荫覆盖下的甘泉街进入礼拜寺巷,眼前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在这里香川古民居和欧式建筑呈现出一种不分彼此的奇妙融合,简直就像土产的木瓜酿装进高脚玻璃杯里似的,稚拙到亲切可爱的份上。很久以前这巷子曾是临河的荒滩,来到香川的传教士们定居于此,修起了礼拜堂等等西式建筑,比如巷口那座我和冰鳍度过六年时光的摩奇礼小学,就是原来的教会学校改建的。林家就在离校舍不远处,一带高高的青墙围定宽广而荒芜的前院,白漆门窗的二层青砖小楼就像浮在杂草尖上,据说那是林家子弟乘洋人离开时用很低的价钱盘来的。

    从西洋式的盘花铁门里传出吹拉弹唱的调子,这实在有些古怪可笑,我举着棕蒲扇遮挡刺眼的阳光,抬头确认了一下被爬山虎覆盖的林家门牌。夏天人的确容易犯糊涂,因为妈妈和婶婶催得急,我一手提着装伞的网兜,一手拿着棕蒲扇扇风遮阳,没怎么收拾就出门了。半路上买冰红茶解渴,还带上祖母和冰鳍的份儿,可仔细想想真是多操的心——雨伞明明就可以当阳伞嘛,而且办法事的人家还会缺一杯水吗!

    林家的前院实在太宽阔了,简直像个废弃的小操场,半人高的杂草间只留着一条被阳光炙烤成灰白色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主屋。路边草叶间偶尔会探出星星点点绚丽的色彩,那是丛生的蜀葵或石榴,原本妆饰庭院的花朵现在全长野了,花朵变得细小散碎,但颜色却越发浓郁鲜明。我独自缓缓走着,这蜿蜒曲折的小路似乎比想象中要长,彼方的小楼忽远忽近,却始终在无法接触的彼方……

    我不由得放慢脚步,四周寂寂无声,听不见一丝虫唱或蝉鸣,连嘈杂的鼓乐不知什么时候也停歇了。身边几株向日葵像无所事事的闲人一样惫懒地站立着,吃力地撑起硕大的花盘,那花冠的颜色大可以不必这么明媚的,在澄澈的蓝天和浓绿的荒草衬托下,金橙与黑褐的色调像要漫溢出来一样艳丽,一瞬间,我竟将它们错看成木然凝望远方的,没有焦点的眼瞳……

    一丝莫名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我忍不住抬头四下张望。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狂放,铅云缓慢而汹涌地堆叠过来,在小楼上方与晴空形成鲜明的交界,仿佛要把这单薄的建筑压垮似的,那不均衡的构图弥漫着毛骨悚然的威压感。我一慌神手一松,棕蒲扇本来就吃风,一下子被吹出老远。我狼狈的追赶着跑进草丛里,却看见它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这一带满是长草,扇子这样轻飘飘的东西照理说就算不挂在草尖上,也会受阻力停滞一下的,可它竟像块石头,蓦地消失在一片咄咄逼人的亮绿中……

    我一时间有些畏缩,可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这荒凉沉寂的庭院固然有些诡异,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如果“有什么”我早就看见了——继承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可以看见栖居在黑暗中的世界,看见在阳光下掩藏形迹的眷族。而眼前的这庭院就像一个巨大的彩绘箱子,空无一物,所有的只是绚丽花纹的错觉。

    我紧走两步便发现了个中缘由——原来草丛里藏着个废弃的地窖,过去战事频仍时,有钱人家也常在院子里挖个防空洞什么的,以后就改成储藏室或渐渐荒废了,这恐怕也不例外——生满荒草的青砖台阶平缓地通向穹隆形入口,虽然不深,站在地面也可以看见底部,但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隧道总有些恕r蛭凹柑煲恢毕掠甑脑倒剩亟牙锘怂膊恢郎钋常仄焉仍谒嫔掀x艘换岫劬钩料氯チ耍?br />

    飘着枯枝败叶的水面脏兮兮的,说不定还有孑孓呢,实在让人没勇气接近。正踌躇间,一声轻笑冷不丁响在身后,我吓得忙不迭回头——几步之外,一位打扮花俏的老爷爷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我。可能是太过专注忽略了接近的脚步声吧,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都说老人家上了年纪就和小孩子差不多,说这位老先生可一点也不过分,他身穿蜡笔小新花样的t恤,配上五颜六色的肥大沙滩裤,靸着红带子的木屐,更惊人的是还绑着挑染了几撮金棕的花白马尾辫,这打扮恐怕只能用“恶趣味”来形容。不过这老人身板硬朗,动作灵巧,完全是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一身穿在他身上竟说不出的合适。

    虽然外形扎眼,但老人家笑得却非常滑稽和善,甚至还有一丝纯真的味道。他故意发出响亮的咋舌声,揶揄我的粗心,被那笑容感染,我也跟着轻松起来:“只是一把扇子嘛!”

    “别担心,我帮你捞起来!”这位老人果然是行动派,举步就向地窖走。哪有让老人家做这种事情的道理!我连忙阻拦,老爷爷却满不在乎的大笑起来:“没关系没关系!这里我最熟了!”说着便轻轻松松的闪过我走下台阶,毫不介意的趟进那浑水里。积水并不深,只漫过他腿肚。我也想过去帮忙,老人却抬手阻止,接着便低头搜捞开了。不一会儿他就有了收获,直起身不由分说将一个惨白的东西递到我面前。这不明物猛一看就像根白骨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我觉得恶心正要躲,它却哗的一声展开了——原来这是柄又白又硬的折扇,上面还雕着蔓草那样繁复琐碎的镂空花纹。

    “是这把扇子吗?”听见对方这样问,我摇了摇头。

    “你再看看?”伴着老人的话音,扇子的腥气一阵阵飘过来,我屏息都来不及,连忙继续摇头。老人轻笑一声将折扇扔回水里,嘟哝了一句“真不识货”,又俯身寻找起来。

    大热天劳动老人家踩在脏水里不说,还嫌好嫌坏的,这下我更过意不去了,连忙从网兜里掏出一瓶冰红茶:“一把扇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上来喝口水吧!”乐得做好人,反正这瓶是冰鳍的份儿!

    没想到这时老人又从水里捞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把茶褐色的折扇,似乎是用薄竹片排制而成,还描了浅色的山水花样。我就不明白了,这积水下难道开了扇子铺不成?

    “谢谢您……可这个也不是我的。”虽然老人兴致勃勃地把扇子递过来,我还是不得不说出这煞风景的话,“我掉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棕蒲扇……”

    “咳!”老人一听大大咧咧的叹了口气走上岸来,接过饮料瓶顺手就把竹扇子塞给我,“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什么扇子不一样扇风!再说女孩子拿棕蒲扇多难看啊!”

    被他这一说我顿时脸红起来,连忙从网兜里掏出手绢来替那位老人家擦脚。老爷爷抢过手绢胡乱揩了揩汗,顺手就塞进口袋里;接着便拎着饮料瓶,哼起跑调的“东风破”,晃晃悠悠的走开了。虽然他给的竹骨扇子沉甸甸的,还没有棕蒲扇一半称手,可我还得承这个情,朝他的背影连连道谢:“您是林家的亲戚吗?我一会儿专门谢您!”

    说话间老人已转过高高的荒草,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我只是这家楼上的邻居。”

    说来也怪,经过这番波折,回到小路上的我没走一会儿便站在了主屋前。这楼房充分显示了难以言喻的怪异旨趣,一层是普通的砖雕大门,二层却不仅有神殿那样的雕花柱头,还有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圆顶落地窗,直对着窗户的铁质栏杆阳台本来似乎种满花草,但那些没人照料的娇嫩植物早已枯死,杂草像绿色的泉流那样从栏杆的缝隙里飞溅下来,一直垂落到大门上方。

    此刻主屋前乱作一锅粥,隐隐的远雷和零星斜扫下来的水滴预示着暴雨的来临,大门口的吹鼓手们怕乐器和各种各样的幡帐受潮,正忙着把场子搬进屋里。从敞开的门扉看去,屋内的结构相当奇怪——除了大门左手的阴影里竖着一架楼梯之外,就是天井、堂屋和两边垫高的厢房,根本就是一般老宅的结构嘛。

    此刻宅子里到处都是忙人,见大门没有插脚的地方,我便沿着墙角绕向边门,刚转角就吓了一跳——我说这家前院里怎么“干净”得不像话呢,原来那些“家伙们”都聚在这里啊!我不留神差点撞上一个生着细伶伶手脚的大肚皮,为了让他,又差点和一位衣饰艳丽的大美人碰上,她相当不屑的瞥了家常衣着的我一眼,袅袅婷婷的一个侧身,露出薄片般“不盈一握”的腰肢。我大体了解了——那个细脚大肚皮八成是个茶壶,而薄饼美人应该就是幅古画吧!满一百年的东西都会有灵魂,更别说别宝回子的家了!

    那些物怪里三层外三层的聚在边门旁的檐廊下,那儿整齐打开一排雕花长窗,窗底设着套石桌凳,一株高大合欢树横斜过来,繁密的树冠覆盖了大半个天空。琉璃般半透明的枝叶间散落着茸茸的绯红花朵,仿佛异国小鸟从绮丽的翅翼间剔落下羽毛,不时有落花悄无声息的飘洒在青石桌面上。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桌边背向坐着,埋在一堆精魅中间的那个可怜虫就是冰鳍,而他对面的竟是砂想寺长大的犷悍少年——醍醐!

    感觉有人接近,醍醐警惕的抬起头,发现是我便露出白亮的犬齿微笑起来,示意不要出声。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原来这两位正就着石桌上雕刻的棋枰手谈呢,看来围棋子也大有年岁,生出了奇怪的东西,乍一瞧就像满桌子黑白蠕虫在盘曲蠢动,别提多恶心了!

    若不是一身薄墨色的打扮,我根本就看不出冰鳍是来法事上帮忙的!他拈着白子举棋不定,大大小小的古董精怪都兴兴头头聚在他身边,直爬到肩上。因为这些家伙离开本体,我没法听见它们说话,可看那指手画脚的样子就知道观棋不语什么的根本行不通。冰鳍可惨了,同样是遗传了祖父的能力,他虽然看得不如我清楚,但耳朵却比我灵多了,连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都能听见,此刻他一定给吵得根本无心思考!

    醍醐则满脸稳操胜券的表情,果然凶悍的人连妖怪都要让三分。那些家伙们都远远的躲开,就看见他光着上身,把白扶桑纹的红衬衫胡乱塞在牛仔短裤的腰间,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单脚靸着木屐踩在凳子上,手里还哗啦哗啦地盘着盒中的棋子,这豪气干云的架势去路边酣战象棋还差不多!

    得意洋洋地看了我一眼,醍醐故意慢条斯理的说怪话呕冰鳍:“光背定式是没用的!定式有限,棋道无限啊!”一听这话满盘的围棋精来了劲儿,加倍欢快地扭动起来。冰鳍顿时恼羞成怒,顺手就推乱了棋局,几粒棋子应声滚入破篱笆下的草丛,附在上面的物怪也吓得一溜烟躲开了。这没棋品的家伙还想发作,雕窗里突然响起一声哀叫:“我的契丹陶子啊!”

    冰鳍条件反射的转过头,还没来得及为看见我而惊讶,视线就已定格在更远的地方,醍醐也跟着正色站起身来。我回过头去,像一阵清风荡涤而过似的,那些乌烟瘴气的物怪们倏地烟消云散,棋物怪们也规规矩矩的缩回黑白子里去了。洒满合欢斑驳浓荫的边门台阶上,急匆匆地走来一位眉目清秀的中年男子,风带起他薄罗黑衣和白麻腰带的下摆。中年男子看也不看我们,翻开缠在篱笆上的野牵牛藤蔓,急切地寻找起来。

    看这中年人的心疼劲儿就知道那“契丹桃子”肯定价值不菲,我连忙把扇子伞兜丢在桌上,拖着冰鳍一起跑进乱草中。醍醐却抱着手臂作壁上观,我知道这家伙的心思——自然有“人”愿意帮我们嘛!那些住在草窠里、树根边的木灵们虽然平时喜欢绊人跌跤,但这时候却会凑热闹帮忙,模仿人的样子指着失物的方位叽咕着“这里这里”。再加上刚刚逃开的几个棋物怪没来得及跟着大部队一起撤退,现在才曳着道道黑烟白烟,战战兢兢的躲回本体,所以目标再明显不过了。

    不一会儿散落的棋子便捡齐了,那男人还不除疑地数了又数,确定宝贝安然无缺,他的面色也缓和了几分。似乎想不透这“不可能的任务”竟能这么快完成,他疑惑的打量着我们,却在视线交会的那一刻马上垂下眼睑,那看起来相当神经质的纤细五官摇曳着不安。似乎想掩饰这种情绪,这男人正要开口,却被醍醐截住话头:“我从客厅里拿了棋子打发时间……”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能寂师傅知道你的言行不知道会怎么想!”这男人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可努力压抑的恼怒却从紧锁的眉间流露出来。冰鳍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即使大发雷霆也情有可原,可这中年男人明明满腔怒火却扮出宽宏大量的嘴脸,反倒抬出人家长辈来挤兑人,未免也太不直率了!更何况他还自顾自的讲个不住:“继续在这里耗也没用,砂想寺的价码太低,那尊车渠西方三圣是说什么也不能给的!”

    醍醐满不在乎的拖长声音:“那么斤斤计较干嘛!就算捐给寺里也是功德一件嘛,再考虑一下吧,壶月先生!”说着他抄起我丢在石桌上的扇子,啪啦啪啦的扇起来。

    说别人是壶月我还不信呢!这男人果然是别宝回子,一看到醍醐手里的东西眼光就直了;他刚刚还搭高架子,现在却低声下气的凑过去,急切地端详起扇面:“这皮雕……错不了,就是龙城外雕庄的留青竹刻!而且还是山水件儿!让我看看落款……”

    醍醐哗的一声收起扇子指着我:“这可不是我的,是火翼的东西!”

    “不……不是我的!是你们林家的邻居捞给我的……”我连忙摇着手脱口而出。

    “我家邻居……捞的?”壶月露出了狐疑的神色,难不成他误会了什么,以为这竹扇也是我擅自拿的吗?不过那地窖在林家前院,也许是他家人不小心掉在那里的也说不定……

    我顿时慌了,抢过扇子塞到他手里:“就是……就是你家楼上邻居捞给我的!”

    然而此刻,原本那么热衷的壶月竟看都没看那把扇子,他直勾勾的盯着我:“你说什么?楼上的邻居?”

    我被他瞪得心里毛毛的:“是那位老爷爷自己说的……”

    “楼上的……老爷爷?”壶月眼角的肌肉霎时间痉挛里来,他的嘴角抽动着,失神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一声断喝,“什么楼上的老爷爷!你胡说!”

    这瞬间爆发的情绪吓得我连退几步,冰鳍可不乐意了,他蹙起纤细的眉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在你家也总听见头顶上有老年人拖着脚走来走去的声音嘛!”这证实让壶月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焦点,,就像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一样,血色从那意志薄弱的脸上一点点地褪去,他的嘴唇不住嚅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弄错了!”这一刻,一旁的醍醐突然开口了,“这房子根本没有二楼!”

    “没有二楼?”冰鳍怎样也不相信,我则退到离房子远一点的地方抬起头,这才明白之前在大门口看见的不伦不类的景象是怎么回事——原来什么欧式小楼根本就是假象,不知道是建筑者的恶趣味还是当时的工匠根本不会造洋房,所谓的二层小楼只是一堵墙,说白了就是观赏用的门楼,阳台只能作装饰性的空中花坛,彩玻璃落地窗完全是通向屋顶的摆设!这欧式门面后头根本就是普普通通的香川旧民居!不过既然如此,大门左边的楼梯又是干什么用的呢?如果只是为了方便园丁上下阳台整理花草,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我明明听见楼上有声音……”冰鳍忍不住嘟囔着,我也跟着点头:“还有楼梯呢!”

    “这我倒没注意……”冰鳍沉吟着,“不过进大门时也听见吱吱嘎嘎响,很像是爬旧楼梯的声音。”

    “什么嘛!小孩子神神道道的,说得像真的一样……”这一刻,壶月发出了一串干涩的冷笑,透着一种不自然的轻松。虽然不明白我们的话究竟哪里触犯了他,但可以确定——虽然闪烁的眼神还残留着一丝张惶,但片刻时间已足够壶月披上镇定的甲胄了。他似乎对冰鳍还有点印象:“你是通草花家的老太太带来的吧?这位就是你堂姐了?”我正要点头,却听见他紧接着来了一句:“我听说过你家的事,都说你们过世的爷爷是个怪人……”

    哪有这样说已经不在的人的!我顿时沉下脸,冰鳍早已反驳回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您对我祖父有任何问题,请当面问我祖母,她正在陪您母亲!”

    壶月也自知失言,忙想解释,可看见我和冰鳍的态度也只得作罢,悻悻然转身走向屋内去了。我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真是莫名其妙!这样防备着我们,难道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怕我们带走黄大仙,断了他家的财气吗?”

    醍醐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说不定哦!你看见的那个住楼上的老爷爷,也许就是大仙呢!”

    怎么可能!那位老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孩子!因为彼岸眷族的虽然没几个真正凶残危险,但不小心惹上也没道理讲,为避免麻烦,祖父将我和冰鳍从小隐藏性别教养,又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那些家伙们是无法看清我们真实面目的。一下子就分辨出我是女孩的老人家,最多就是“奇怪的人”,而不是“奇怪的东西”。这下我更来火了:“冰鳍!反正有伞不怕下雨,咱们找奶奶回家!”

    冰鳍立刻冷笑起来:“别提了,就是这壶月说奶奶在女眷屋里,大热天形迹不好看,只让我在屋外等!”真是的,到头来还得我辛苦!

    进入边门穿过天井檐廊时,滂沱大雨痛快淋漓的降了下来。扛着乐器乱纷纷来来去去的吹鼓手中间,我突然听见有人叫“火翼”,回头一看,却是壶月先生站在大门左边的阴影里,那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楼梯就架在他头顶上。我本来不准备搭理,可他却追过来,似乎很烦恼的样子,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我刚刚听醍醐叫你‘火翼’,应该没错吧?能不能告诉我,邻居是在哪里捞到扇子的啊?”

    “在废地窖旁边。”我急着去找祖母不想多话,可他却夹缠不清:“哪一个?我家前后一共有好几个地窖……”

    “向日葵那边的……”除了高大的葵花,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明显的地标,可荒芜的前院里到处乱生着这种植物。果然壶月更犯难了:“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啊……”

    “这么大的雨……”我正要推托,他却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把折伞,看来不带他去是不能脱身了,否则他说不定还真认为我偷拿了藏品,说谎搪塞呢!我无可奈何地抓过伞走出悬挂着繁密雨帘的大门。

    疾风用任性的手指抓起水晶粒似的雨点,肆无忌惮的撒在伞面上,发出羯鼓般的急切声响,掩盖了周围的人声乐音,仿佛一把伞下便是一个世界了。抵达地窖口之前,我好几次回头确认壶月先生是不是跟上来了,而他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后,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雷声虽然始终在远处,可雨下得不小,白茫茫的视野里,满园荒草的青葱溶化开来,顺着水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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