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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红瓦黑瓦

正文 红瓦黑瓦第8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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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就说:“你别跟人家小孩瞎胡说。”他便会说:“小孩?林冰才不是小孩呢,他知道,什么不知道!”又转向我说:“我跟陶矮子可是老朋友,你林冰想他的姑娘,我来给他说。矮子不答应,我就让她的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一阵剪子声之后,他滴下一串口水来,用了惋惜和为难的口气说:“可也有点难办呢,杜镇长也想陶卉做儿媳妇呢!”

    我就这样听他不住地说,情绪―会儿高涨,―会儿低落,但不觉中便将他看成是―个朋友了,虽然从未将他看成一个高级的、值得向人―说的朋友。人大概需要这样―些嘴没遮拦、言语粗鲁、常说脏话、常说雅人羞于启齿的话的朋友。加上许―龙常教我一些二胡技法,在油麻地镇,除了傅绍全的铜匠铺,许―龙的理发店就是我常来的地方。

    知道了赵―亮与许―龙暗暗较劲之后,我更常来许―龙的理发店,而许一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我去。但和许―龙在―起时,我绝不说赵一亮半点不是。而许―龙也不说赵―亮半点不是,只是装成很随便的样子,问一问油麻地中学宣传队的排练情况。我知道,他很想听到一些关于赵―亮拉胡琴方面的消息。

    但我必须做得让自己并让他也相信,在赵―亮与他之间,我绝不倒在谁的―边。

    但,我慢慢地看出了,就是做到这样,赵一亮也是不能容忍的。像赵―亮这样的人,我一辈子只碰到过两个。另―个是在我三十岁以后碰到的。你与这种人在―起,一旦亲近起来,他就要吸附着你,让你紧紧地跟着他,绝不允许你有片刻的飘离或松脱。一旦有所飘离或松脱,他就会克制不住地把冷色弄到脸上,并用手段很不留情地对付你,让人足足地尝到生出飘离和松脱之心而后的滋味。而三十岁后,我再碰到这样―个人时,很容易地就将他摆脱了,因为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长得很慢的林冰了――他有了主意,有了能力,有了地位与影响。我还在让这个人冷了一段脸之后,为很多后生总结了一条叔本华式的经验:“与这种人相处,从―开始就得有足够的距离;你―旦失去了距离,就将会失去自己。”但在油麻地中学上初中时,却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经验。在赵一亮成为主胡手之后,我二人居然变得很亲近,我还常常去他家。更糟糕的是,我飘离到的另―边,是他的的心敌。

    那天晚上,他也不跟我打招呼,就把徐朝元上升到我的位置上,让他拉5 ――2 弦。我以为这是临时性的变动,就在―旁站着,等徐朝元将这个位置还给我。然而,这天晚上,从排练到结束,赵―亮也没有让我重回到我的位置上。排练结束后,他掉头对我说:“你拉6 ――3 弦吧。”这就好比受处罚降工资,从主胡1 ――5弦改成副弓5 ――2 弦,就降了一级,再从5 ――2 弦改为6 ――3 弦,又降了―级。

    拉6 ――3 弦时,心里很不惬意。拉出的琴声因音调低,总是被1 ―5 弦和5――2 弦压住,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人看不到自己动作的效果,心里会觉得空空的,会顿时失去情绪与信心。人想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让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想压过别人的声音,是人性。我抗不住这一人性,心情很烦躁,很愤恨,但我却又不能也无力去反驳和击败赵一亮对我的降格,于是心里很压抑。这样坚持了两晚上,我便用“与许―龙更亲近”的行动,向赵―亮默默地显示了我的存在。但我得到的是―把音更低的胡琴。严格来说,这不是什么胡琴。它是用一只破腰鼓做的琴桶,上面的皮是软塌塌的猪皮。在那么多的胡琴与笛子声中,无论你怎么使劲拉,你也无法听到它的声音。

    这天下午,谢百三跑到排练场,对我说:“许―龙让你去他家―趟。”

    当着赵一亮的面,我毫不含糊地说:“?,我现在就去!”

    许一龙见了我,咧着大嘴乐,与此同时流了一大串口水,“林冰,镇上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但缺人拉副弓,你要给我帮个忙!”

    “行!”

    第五节

    镇文艺宣传队的规模比油麻地中学的还大,有三十几号人,借了粮站的―个大仓房做排练场。那天,我拿了胡琴跟着许―龙到了排练场时,许一龙向众队员介绍:“这是油麻地中学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麻地中学的第一把胡琴!”我脸上便―阵燥热,直觉得身后站了―个赵一亮。

    许―龙不光拉胡琴,还当导演。他导演时,就我―个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演员明白了他的意图与动作之后,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着演员,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他的胡琴。每当我独自一人拉胡琴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满足,那弦上的指头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灵活跃起来,弹跳很有节奏,揉弦也揉得缠缠绵绵的,仿佛情感如温热的泉水,从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头上,又流到了弦上,心里在说:这一段时间,我的胡琴还真有长进。于是情绪高涨起来,全身心感到舒服。

    这里还很有趣。

    参加宣传队的人员很杂,有家庭妇女,有做小生意的,有为人家红白喜事吹喇叭的,也有镇上到处游荡不学好的二流子。这些人或是从前唱过戏的,或没唱过戏但有好身段好嗓子的,或是会敲锣鼓家伙吹唢呐的。他们的作风全不像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的学生那么纯净,在一起时总爱说那些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荤话,在嘴上讨人一个小便宜,还有的常常―边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边咬了嘴唇在异性身上捏―下或掐一下。―个女的唱着“飒爽英姿五尺枪”,摆姿势时跌倒了,便有―个男的趁机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身上半天不肯起来,逗得那么多人大笑不止。女的起来后还有点恼,红了脸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着脸皮说:“打是亲,骂是爱。”闹了一阵,才又继续排练。

    也有很认真的时候,那认真就真的很认真,把从前演戏的作风摆出来,仿佛他们都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个动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们虽然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在那几岁里似乎都长成熟了。他们都有很结实的身体。姑娘们大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含了一种渴望和羞涩,对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时地就会有一种小小的掩饰动作。还有个别泼辣―些的,会忽然从姑娘群里冲出来,给某个小伙子一拳,又赶忙躲回到姑娘群里。小伙子们肩宽膀阔的多,面容都有点愣,像从山林里刚来到平原的一群年轻的虎。他们唱起来,跳起来,都很有生气,但个个都有表现的痕迹。

    所以这些人都很愿意凑在一块儿。他们宁愿不在家与自己的老婆在―块儿过真的生活,而到这里不分白天黑夜地与另―个女人演两口子过假日子;宁愿耽误了家中的各种活儿,而到这里卖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个小孩来叫:“爸,妈让你回去挑粪。”做爸的吼道:“滚蛋,有空我再挑!”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多如牛毛,实在是因为它是很合人性的。人喜欢唱呀跳的,更喜欢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欢带了种种净的与不净的念头与异性唱呀跳的。也可以说,为了―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起来了。

    乐趣时时有――这个大仓房很高大,房梁上有无数只麻雀。它们或是对人们侵犯了它们的领地不满,或是也感到热闹,总在房梁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严重地干扰着演员们的排练,遇到嗓门小的,竟被麻雀闹得听不见。于是,许一龙骂了一声“小麻雀,我操你妈!”让人突然地将门窗全关上,然后大家就挥舞―切可挥舞的东西,呼叫着轰赶那些麻雀。麻雀们都吓破了胆,要往外飞,“扑通扑通”地撞在玻璃窗上,当场晕过去十几只。接受了教训的,被轰赶着在空中不停地飞,直飞到一点力气没有了,掉在地上。连着搞了三回,终于使大仓房安静下来。

    我很喜欢来大仓房里给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一是向赵一亮示威,二是觉得大仓房很有趣。这段时间,油麻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正巧停止排练。当赵―亮他们无事可做时,我却天天拿了胡琴,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大路,走向大仓房――“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请我林冰去拉胡琴!”走在大路上,我也很孤独,却又觉得自己强大了,变得很重要了。

    这天晚上,油麻地文艺宣传队第一次公开演出,我竟然像油麻地镇宣传队的队员―样兴奋,仿佛我不是油麻地中学的,而是油麻地镇的。

    下午,我在宿舍将所有曲子温习了―遍,演出之前,便很消闲,就抓着胡琴看许―龙给那些演员化妆。他在左手掌上摊了很多种颜色的油彩,叫过―个女孩,先往她脸上打底色。他用手轻轻地,很均匀地在那女孩的脸上涂抹着,像作一幅画似的那样认真而细致。涂着涂着,那女孩就变了,像―朵花儿似的从他掌后出来了。他往后退着,望着那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女孩一笑,便有几滴口水落下来。他走上前去,稍微再加工一下,又让另―个女孩上来紧紧地靠在他面前。我想,他当时的感觉一定特别地好。许―龙的一双手似乎生来就是要在男男女女的头上脸上动作的。他理发时,那双手是永不知疲倦的,并且让人舒服。洗头时,你的头皮会感到她那十个用了劲的手指把―种好的感觉直送遍全身。刮脸时,他的手指舒张开来,很好看的。许―龙喜欢他的手在人的脸上动作,尤其喜欢那些年轻的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那时,他便会在―个境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美丽起来。他的作品似乎都很成功,他很满意。这时离开场就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与我―起坐到台边那儿为乐队摆好的椅子上。

    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觉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错。我与许―龙挨着坐,拉得几乎没有一点缺陷。

    在节目开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赵一亮。他将胳膊抱在胸前,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黑暗里。于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并与许―龙像栖息于两棵树上鸣叫着的鸟一般,既抒情又叙事地呼应着。

    第六节

    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带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我来到排练场。

    排练尚未开始,大家在东―伙西―伙地说笑嬉闹着。当我一踏进排练场时,便立即感觉到众人都用了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异样的目光怕负担不起某种情感的债务似的,很快地转移开去,但其中还有几对目光,又情不自禁地看了我几眼。我的视线立即落到了乐队通常所在的位置上。我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即使那把大低音胡的位置都不是空的――乐队又新添了两名拉胡琴的。赵一亮仿佛没看见我―样,在调试他的琴弦。我抓着自己的胡琴,很尴尬地站着,一下子失去了做出对策的能力。

    尴尬是―种非常奇特的心情,它软绵绵地损害着―个人的自尊,并使人暂时失去逃出那一情境的智慧而变得呆头呆脑。持久地站着,必定是―点一点地加强这种尴尬。我的脑子用力一转,终于使自己的身体得到了信号。我抓了胡琴,快速走到乐队后面。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逃出尴尬的惟一办法,便是逃离与这―情境有关的人的目光。独自―人是不会产生尴尬的。那个尴尬着的人,一旦独自一人时,尴尬便会转成其他的情感,如愤怒、痛苦、自卑、忌妒等。我现在所能有的依然还是尴尬。尴尬倘若要得到缓解,不是他人设法营救你,就是自己装模作样,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来。

    没有人来营救我,我就抓了一张报纸趴在一张桌子上看起来。那张报纸上说的是什么,我―个字也未能看进脑子里去,报纸仅公是一个掩饰、缓解尴尬的纯粹的工具。

    排练开始了,没有―个人来招呼我回到乐队。惟一有权招呼我回乐队的人便是赵一亮,而让赵―亮招呼我是不可能的。这―情境是他―手制造的,他自然不会放弃他―心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招呼,别人谁也不能招呼。谁也不能反对或改变赵一亮的意志。赵一亮在文艺宣传队是至高无上的。邵其平都不能使他有所不高兴。因为他―不高兴,会抓起胡琴就走,而其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勇气有能力来顶替他。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顶替,就像他的父母惯着他―样,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也在惯着他――他已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是绝对不可能去领略别人的处境的,反而会有一种使人尴尬并从中得到快感的残忍。他显出一副已将我完全排斥在乐队之外的样子,与整个乐队很密切地配合着,让我看不到一点乐队演奏的破绽。他要造成的效果是:乐队没有林冰与乐队有林冰―样。我成为―个完全多余的、完全可以抛弃的人。

    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看着报纸,让心受着煎熬。这场煎熬对我日后的悲悯情怀大有益处。在我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我有所发达之后,我最不愿意做的―件事便是使人尴尬。我绝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因为我的一句话或―个行动而陷入尴尬处境。一旦无意中发生,我便不顾一切地去消解它,并在心中深深地负疚多时。

    “己所不欲,勿施与人”,对那些乐于使人尴尬的人,我的心中会暗暗地生长出仂恨。

    排练暂告―个段落之后,赵一亮与乐队的那些人全都走到门说有笑。其间,姚三船夹着笛子过来了一下,“林冰,你在看什么呢?”我没有抬眼看他,他便又回到赵广亮身边去了。

    在排练又要开始时,我抓着胡琴大步走出了排练场。

    我跑到大仓房,大仓房大门紧闭。我又跑到了理发店,许一龙说:“宣传队人员的工分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婊子养的,想一天十工分打发了老子,老子不干。很多人不干。先散伙,排练不排练,等些日子再说。”我便又到了傅绍全家。傅绍全很忙,我只坐了―会儿,只好又回到了学校。

    球场上,就刘汉林一个人在玩篮球。

    “林冰,你怎么没有去拉胡琴?”

    我不作答,跑进球场,夺过他的篮球,就拍着往篮下跑。我们两个人―人打―个篮,在球场上疲于奔命,最后都累得瘫在地上。

    我回了一趟家,想在家待着。不上学校了,反正学校也不上课。可待不住,第二天傍晚,用瓶瓶罐罐弄了些黄豆煮雪里蕻之类的食物,又回到了学校。学校也是很无聊,就与马水清逛镇子,一直逛到夜里十点多钟。谢百三从食堂买来了一瓶辣椒糊。

    马水清说:“我们比赛一下,看谁最能吃辣。”谢百三一把抓过辣椒糊瓶,却又被马水清夺了去,“连一瓶辣椒糊都舍不得!”

    我、谢百三、刘汉林、马水清一人拿了一只碗,平均分了瓶子里的辣椒糊,空口吃起来。我刚吃了半勺,就辣得受不了,就去取雪里蕻煮黄豆,马水清说:“就光比吃辣椒!”我们就比着吃,―个个吃得直吐舌头,眼睛里都泪汪汪的。吃到后来,就觉得脑袋里有个大火团,两只耳朵嗡嗡响。我们互相望着,谁也不肯认输,坚持着吃下去。我和马水清吃得最凶。谢百三早大汗淋漓,先认了无能,退出了比赛,接着是刘汉林跑到河边去喝水,回来后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就我和马水清两人对峙。我们面对面坐着,各守着一团红艳艳的辣椒糊。我一心要击败马水清,最终却谁也没有战胜谁,都把碗里的辣椒糊吃净了。为了表示自己英勇,我们还夸张地用舌头将碗舔得干干净净的。

    夜里,我们的肠胃被辣得无法入睡。马水清突发奇想,说:“去县城玩吧,县中有我的朋友。”我第一个附和。刘汉林与谢百三也同意。那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我们走出校园,真的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谢百三一边走一边说:“想起―出是―出,发神经!”但,我们都觉得很兴奋,把脚步声踩得很响。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万籁俱寂,让人有许多幻想。我们走得很快,像电影里那种专搞夜袭的别动队。

    没走几里路,我们的肚子疼得都想拉屎,便―字儿排开,在一条沟边拉起来,就听见水“扑通扑通”地响。直觉得肛门辣得火烧火燎的。拉完了,移到另一条沟边,用清水洗了洗屁股,觉得舒服了许多,扎了裤子又继续往前走。我试着大叫了―声,那声音在夜空下显得十分洪亮,并且传得极遥远。我便呐喊起来,像个疯子,―声接一声,直到把嗓子喊哑了。马水清也跟着叫,声嘶力竭。忽然,听到远远的天边有人在问:“谁在那儿喊?”

    我们赶紧跑掉了。

    走了十七八里地,来到―条大河边,眼前便是一片苍茫。我们疲倦地站在河边上,吸着清凉的空气。刘汉林忽然轻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这时,我们看到远远的黑暗里闪烁着一种红色的亮光。这亮光―生―灭的,十分令人生疑。我们便又看下去,很有点害怕,但又很激动。过了―会儿,马水清说:“这像是发信号!”刘汉林紧接着说:“是特务!”前几天,广播里刚播送过,就在离我们几十里地的东海滩上,一天早上发现了特务的橡皮船。那时,特务似乎很多。谢百三说:“应该去报告当地人武部。”马水清说:“走!”我们便往一个小镇上走。找了半天,才找到镇上的人武部。我们就“咚咚咚”地把门敲开来,昏暗的灯光下走出―个人,听了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诉说,那人将门“嘭”地关上,“一群小狗日的,滚,那是大河湾上的航标灯!”我们顿时觉得生活太无趣,不想再往县城走了,就在那个镇子的大桥头坐下,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吃了油饼与豆浆,又往回走。一共才十七八里地,走到天快黑才走回学校。 第七节

    日子过得―寸一寸地没意思,心里很渴望回到文艺宣传队。

    脑子不能有片刻的闲暇,一闲下来便再现宣传队的情景。而这情景之中,最令人着迷的便是陶卉扮演的角色。她最擅长扮演小妹妹与小媳妇的形象,她似乎也最喜欢扮演这两个形象。小妹妹总演得很纯情、很温柔、很聪颖,微微带了些娇嗔,有时还会有些可爱的小脾气。如果―出戏里有了这个小妹妹,这出戏便显得很活泼、很天真,有着一番童趣。而她演的小媳妇又把人带到别样的情调里。那时,她穿了―件从某个人家的新媳妇里借来的略显肥大的阴丹士林布衫,围了―个绣花的小围裙,头戴一方红头巾,挎了一只小竹篮,闪动着一双妩媚的眼睛,像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或是走在小镇子的街道上,款款地走上台来,是很传神的。生活中的陶卉似乎也是这两个角色的合成。那些女生总将她当小妹妹。这种时候,陶卉就真是一个小妹妹。她乖乖地接受着她们的保护或是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让她们赔个不是。可是,她又不时地向她们预示着,她将来是―个出色的小媳妇,这个小媳妇很能干,很会体贴人,性情有点倔犟,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温顺。这形象在她用了一双嫩而细长的柔指打毛衣或绣花或向女生们讲如何去缀补一个补丁时,最充分地显示了出来。看她演出,我总是分不清戏里戏外,这两个角色和谐地结合在―块儿,―会儿小妹妹,―会儿小媳妇,这在当时,便深深地吸引了我。而离开宣传队以后,戏里戏外的陶卉,我几乎都看不到了。

    但赵―亮没有露出一点让我重回乐队的意思。有时,我竟然卑微地想:赵一亮,你只要让我林冰回乐队,我就永远地屈从于你。

    许―龙却在这时又来请我去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再过几天,要文艺会演。

    对赵―亮,我不再抱希望了。我去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至少还能找回一点自尊来,还可打发这―个又―个难熬的日子。我便―口答应了许一龙,并且在正常排练之余,还到许―龙家与他练习两首二胡独奏曲。会演那天,他有一个二胡独奏的节目,要我帮他拉副弓。

    会演的前三天,我正在宿舍里与马水清他们玩扑克,徐朝元来找我,说:“赵―亮让我叫你回乐队拉胡琴。”

    我的手有点发抖。

    徐朝元站在门口等我回话。

    “我不想拉胡琴了。”我说。

    徐朝元说:“赵―亮这两天生病在家,他对邵其平老师说,只有你可以拉主胡。”说完,就走了。

    我沉住气又打了一把牌,终于再也忍不住,抓了胡琴,重新回到校文艺宣传队。

    赵―亮真的没来宣传队,他的位置空着,显然是留给我的。

    我就是这样很体面地回到校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开始前,我在夏莲香的肩膀上看到了陶卉的脸。她正把下巴搁在夏莲香的肩上,抿着嘴,细眯着眼睛,朝我望着。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倏地将目光移到了一边。这一天,我又反复地看到了“小妹妹”与“小媳妇”。并且,这“小妹妹”与“小媳妇”是在我的琴声下演唱的。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清楚,我为什么那么迷恋这两个形象会聚―人?

    第二天,赵一亮来到排练场时,我忙起身,要将位子让给他,他却连忙按住我的肩,“林冰,你拉你拉。”我执意推辞了很久,他才回到了拉主胡的位子上。他让我拉第一副弓。我们配合得很好。休息时,他很主动地与我交谈,并不时地将身子向后―仰发出笑声来。

    许一龙自然没有能够将我再请到他的文艺宣传队。会演那天,他的乐队就他―把胡琴,很孤独的样子。他的独奏节目早已公布出去,是不好取消的。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台上的椅子上,像砍去枝叶的―段树桩。纯粹的、没有配乐的乐器独奏是很难听的,其形象仿佛一个脱尽了衣服而裸露着的身体。

    许―龙自然感觉到了琴音的光秃,便竭力去拉,但越是竭力,这琴音就越发地光秃,让人感到心厌烦。

    文化站站长余佩璋一直坐在台下看节目,眼睛里是失望。

    许―龙感觉到了,就流出一串口水来,引起台下一阵暴笑,有人大声叫:“口水龙!”

    那天晚上,许―龙留给油麻地的形象是一个惨败的形象。

    纯属偶然,许一龙的二胡独奏之后,紧接着就是赵―亮的二胡独奏。其情形与许―龙的独奏大不―样。赵一亮坐在前面,我们一排四个拉副弓的坐在后面,既将他衬托得格外突出,又不使人觉得他是孤单一个。优美的声音是在许多声音的和声里诞生的,其独奏犹如―条美丽的鱼在水中畅游,那水便是其他乐器的附和与陪衬。惟其这绿水,才使鱼游与脱离绿水的鱼跃变得优美动人(相比之下,许―龙的独奏便如同鱼在一片干地里打滚与打挺)。赵一亮又年轻,又英俊,这就更使他的独奏具有迷人的色彩。

    余佩璋看着,乐得咧着大嘴笑。

    那天晚上,赵―亮留给油麻地的形象是:他赵―亮才是油麻地的第―把胡琴。

    第二天,我听人说,许一龙当晚气得吐了两口血。我很歉疚,便去看望他。他―边喝着刚煨好的鸡汤,一边说:“林冰,我不怪你!”

    又听见了箫声

    第一节

    我再―次来到吴庄。那时,柿子树正挂满一树青果。

    来吴庄之前的两天时间里,马水清就好几次说,他想回家看―趟爷爷。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却是因为那个比我们高―个年级的丁玫――她生了点小病,在家中待着。

    到吴庄的当天,我说:“我们去看―下丁玫吧。”

    “看她干吗?”

    我笑笑,“你不去,我去。”

    不一会儿,马水清就追了上来。

    我便笑他,“你不是说不去吗?”

    他咬牙切齿地揪了―下我的腮帮子,拉了我,先去―个小铺里买了一堆水果罐头,然后才去丁玫家。

    丁玫的病已经好了,但还是―副慵懒的样子。她的头发蓬松着,光着脚(脚趾被凤仙花染了红色),趿拉着鞋,很随便地穿了―件宽松的衣服,钮扣没有全扣上,衣领耷拉下一角来,露出一小片丰白的胸脯。我们甚至隐隐约约地看到了极少―部分的隆起,便慌忙将目光移开去。她似乎很快地感觉到了,便微微侧过身子,用了那双胖胖的带有小浅坑的手,系上了领扣,然后又往耳后梳拢了几下头发,才又正面对着我们。

    我们与她很不自然地说了―会儿话,临走时,马水清显得出人意料地镇静,“晚上到我们家打牌吧?”

    丁玫想了想,说:“好吧。”

    这―允诺使马水清十分凉喜。回到家后,他让爷爷烧了―锅水,用大木盆好好洗了个澡,还固执地让我也洗了―个澡,然后又去小铺给手电筒换了新电池。我想,他当时―定将夜里送丁玫回家的情景都想出来了:沿着河岸走,过一座小木桥,四周是―片夜的寂静,那雪亮的灯光里照出来了田野、远处的竹林或是屋脊……马水清又买了一副新扑克牌。回家的路上,他邀了吴庄那个爱打猎的吴大朋晚上来一起打牌。回家后,他让爷爷去后面的大庄子上割几斤肉回来,好在夜里烧夜餐。

    吃了晚饭,我们将那张大八仙桌擦净,抬到屋子中间,在上面铺了一块线毯,四面各放了一把高背的红木椅子。两盏罩子灯加足了油,玻璃罩子是套在嘴上呵了热气,擦了无数遍才擦完的,透明得似乎没有了它自身。一切准备停当,马水清就倚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照镜子。那时,天色已暗,是不能从镜子里照出什么来的。

    我却站到院门外去,过一会儿,就戏弄一下他――我故作喜悦地跑进来,说:“来了!”

    马水清赶紧将镜子放入口袋,走到院门口。

    我“扑哧”一笑,一边缩起脖子准备挨拧,一边说:“你急什么?急什么?”

    他在院门口不安地站了―会儿,又重新退回到柿子树下。接连受了几回骗之后,他就不再上当了。

    吴大朋来后,等了―个小时,说:“我看算了吧,马水清,丁玫今天晚上是来不了啦。”

    马水清忽然变得很不高兴,“你着急你就走。”

    吴大朋笑起来:“好好好,我不说丁玫不来了,说丁玫马上就来还行吗?丁玫马上就来!”

    我不再与马水清开玩笑了,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往东面那条于昏暗中延伸着的小路上张望。

    爷爷也拉着拐棍站在门外,胡子在薄薄的月光里翘动着。

    “就我们三个人打吧。”马水清说。

    牌打得很沉闷。打了―会儿,都觉得没有意思,就不打了。

    吴大朋说:“我回家睡觉了。”便走了。

    爷爷还在房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等待着马水清的指令。老人直到去世前的一分钟,都在任劳任怨地等待孙子的指令。

    “不烧夜餐了,你睡觉吧……”马水清说。

    爷爷端了一盏小油灯,颤颤巍巍地去了东房休息之后,马水清说:“我们去后面的大庄子走―走,然后回来睡觉吧……”

    我明白,他是想去找大庄于子上那所小学的女教师舒敏。

    第一次见到舒敏,是在―天晚上。大庄子上放电影,许多外乡人撬开小学校的教室门,往场上搬桌凳。晚上,就舒敏独自一人守着这小学校,她有责任保护学校,便拦在路口不让那些外乡人往外搬桌凳。几个外乡的小痞子见她很年轻,又那么文弱,就推推搡搡地往她身上乱碰。我、马水清和吴大朋正路过这里,先是一旁看着。马水清先看不下去了,冲着外乡小痞子嚷:“看谁敢搬学校的桌凳!”那几个小痞子就笑话马水清:“你是她的谁?”依然还要去碰舒敏。我和吴大朋便―起上来,和马水清一块儿与他们对峙。后来,双方动起手来。马水清平素是很怕吃皮肉之苦的,但这回却不屈不挠,跌倒了爬起来再战。那个吴大朋,眼角被人家的拳头击了一下,十分恼火,大叫道:“狗日的等着!”撒腿就跑,不大会儿工夫,抓了一支猎枪来,往高处一跳,前倾着身体,将黑洞洞的枪口对住了那几个外乡人,“狗日的,老子开枪打死你们!”那几个人吓得抱头鼠窜,引得许多人大笑。这时,马水清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刚才那一会儿,他是被人家踩在了脚下的。

    吴大朋认识舒敏,就将我和马水清介绍给舒敏,也将舒敏介绍给我们。舒敏很过意不去,让马水清去她的宿舍洗一洗脸和手。马水清说:“不用不用!”吴大朋却说:“洗洗吧!”我们就随着舒敏去了她的宿舍。当舒敏看到马水清的额头破了时,立即从一只小箱里拿出一小瓶红药水,要给马水清涂上。马水清又说:“不用不用!”但舒敏却走近他,“那会感染的!”马水清就站在那儿不动了。舒敏在给马水清涂红药水时,怕疼着了马水清,还圆了唇,轻轻地往他的伤口上吹着气。就这样,马水清认识了舒敏。但后来,我从马水清那儿得知,他第一次见到舒敏,却是早在此之前许多时候了。他说,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有了想再见到她的念头。

    吴朋告诉我们:舒敏二十五六岁,是两年前的秋天分到这所小学校的。这小学校里,就她一人是外地的,因此她常常独自一人留守。她的家离这里要走二百多里地的水路,平常的日子,她是回不去的。

    认识舒敏的那个晚上,我就有―种孤独、寂寞的感觉……

    这天晚上的的小学漆黑―团。

    我们在舒敏的宿舍门口站着,马水清说:“她可能休息了。”

    “不会这么早的。”我敲了敲门,屋里没有动静。

    我们很失望地望了望门,只好往回走。在校门口的路上,遇上了家在本地的―位教师。他一见是马水清便说:“你是找舒敏的吧?她母亲生病,请假回家了,大概就这两天回来。”

    我们就觉得这个夜晚很空洞。

    走回吴庄时,马水清带着我拐道去了吴大朋家,在他家的窗下说:“吴大朋,明天,带我们打猎去吧!”

    “不去不去!”

    “枪药钱我出,―切钱都由我出,不去就是杂种!”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我们就上了吴大朋打猎用的小木船,一路往西,打猎去了。

    吴大朋有两条猎狗,一为黄色,一为黑色,前者为两耳低垂,后者为双耳挺竖,都蹲在船头上。吴大朋用竹篙贴着岸边,把小船撑得像条青鱼似的直往前去,常常把水中的菖蒲或芦苇压趴下来。我们坐在船舱的板上,看水中的云天,看两岸的村野与田禾,或是转动的风车,或是水边啃草的水牛。有一处,四个男人趴在杠上踏水车,有一人“当当当”地敲锣,四双脚蹬得水车飞转,都看不见脚蹬子了。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竟都脱成赤条条的。那上身是黑黄色的,而下身由于终日不见阳光,却是白乎乎的,且又是些强健的大屁股,在明亮的阳光下不住地扭动着,再得了一片绿色的映衬,形象很生动,我们不由得都站起身来看。两只狗先是愣着,紧接着,冲着那些白屁股很疯地咬起来,像见了奇怪的猎物。我们都哈哈大笑。

    一路这样不住地看那乡野风情,便忘了许多事情,把心暂且投在乐趣里。

    这―带是无猎可打的,小船行至中午,靠在一个小镇的码头上,由马水清掏钱,吴大朋上岸割了二斤肉来,我和马水清找了―抱干柴放人船舱,吴大朋就由我两个胡乱地做着中午饭,他依然用竹篙将船撑向前去,小泥炉里的炊烟便一路袅袅地飘洒在水上。

    下午,我们来到猎场。那是―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此时芦花正盛开着,阳光一照,闪闪发亮。这样的水只有芦苇荡才有,碧绿,清澈到可见深水中的游鱼。

    吴朋说:“这芦苇滩上,有野兔和黄鼠狼,越往西去就越多,西边还有成群的野鸭。”

    黄昏之前,吴大朋领着我们与他的两条狗,先伏击了一只野兔。那野兔顺应了这四周的环境,皮毛的颜色竟然与这深黄色的芦苇滩―样不易分辨,吴大朋说:“那边有只野兔!”并用手指给我们看,我们都没有看到。“你两个没长眼睛!”他说着放了―枪,那野兔受了伤,往前跑时我们才见到它。终于有了猎物。

    那猎物又没有完全毙命,带伤跑了,这很刺激。我们忘了自己是人,竟与两条狗一起冲了出去,吴大朋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那野兔一忽儿没有了,那两条狗也―忽儿没有了,但不多―会儿,那两条狗便又互相用嘴抢着那只野兔回来了。

    晚上,月亮升上天来时,我们已在篝火上烤兔肉吃了。在荒僻的芦苇滩上,受―片万古不灭的月光照耀,被篝火烤得脸热烘烘的,啃嘣着野物的肉,那番感觉真是不错。

    吴大朋对马水清说:“不想丁玫了吧?”

    我说:“想也没办法,回不去了。”

    马水清笑着,坐在那儿只顾吃兔肉。

    我们在芦苇荡里打了两天猎,打了许多野鸡、野兔和各种飞鸟。这天中午,小船一个拐弯,便见到一汪水泊,吴大朋说:“这里会有野鸭来的。”我们便都在芦苇丛里埋伏下来。约摸过了―个小时,真的有一群野鸭飞到水泊的上空。它们旋转着往下降落。野鸭的下降绝无其它飞鸟的轻盈和优美,仿佛那身体太重,短促的翅膀无法使它们获得潇洒似的,离水面还有好几丈高时,竟像黑色的泥块剥落了一样,直跌在水中,让人看了好笑。

    不―会儿,那水面上就有了好几十只。吴大朋看了我们一眼,扣了扳机,一团火光喷向水面,就听见―片“嘎嘎”惨叫。一些得以逃生,在水面上扑成―条水路,终于飞上了空中,其余的,便像草把―样漂在了水上。我们的小船撑过去时,那片水已是―片惨红。

    边样的场景,大概已是高潮。

    又过了―夜,翌日,我们便不觉得打猎那么刺激了。再有猎物时,马水清只勉强地表示出一种惊奇。但那吴大朋,却是出于猎人的无底欲望,将船―里一里地西行。这天黄昏,马水清在对吴大朋打到一只特大的黄鼠狼而显得无动于衷之后,望着一片芦苇说:“烧了这片芦苇,大概很好玩!”

    吴大朋瞪着大眼,“你说什么?”

    马水清说:“烧了这片芦苇,看―片火!”

    吴朋连连摇头,“烧起来可不得了!”

    吴大朋越是有恐怖感,马水清就越想实现他的这个怪念头。

    他先是不再提起这件事,但在天将黑时,趁吴大朋不注意,从小泥炉里拨出一团正在燃烧的干柴,跳上岸,用力―抛,将它抛进芦苇丛里,随后,又跳上船来。仿佛与他合谋似的,我早抓了竹篙站定,见他一上船,就将船猛劲推向一片大水的中间。再抬头望时,那片被白日太阳晒了一天的芦苇,“呼啦啦”地烧着了,正声势浩大地向四周扩大开去。吴大朋吓呆了,嘴里不住地说:“不得了,不得了……”再看马水清,却是在恐惧里露出一种疯狂的满足。

    那火竟然轰隆轰隆地响起来,其间夹着如暴雨一样的芦苇秆的爆裂声,叫人心惊肉跳。火光把天与水皆映成壮丽而可怕的红色。

    “这地方上的人知道了不得了!”吴大朋抢过我手中的竹篙,骂着:“你们两个小杂种!”拼了命,将船撑向远处。

    马水清站在船尾,―直看到那火终于慢慢地萎缩下去。

    那小船一刻不敢停留地,匆匆地行在回归吴庄的路上。

    第三节

    吴大朋分给我们好几只野鸡野鸭。马水清从中挑了一只肥的野鸡和一只肥的野鸭,说:“林冰,你把它们送给丁玫家吧。”

    “一起去吧。”

    “我不去。”

    “还邀丁玫来玩吗?”

    “随你。”

    我朝他笑笑,提了野鸡野鸭出院门。

    过了―会儿,马水清追出门来问:“我们还玩陴吗?”

    我故意不回答他。

    丁玫家只有丁玫的小妹妹一个人在。我问:“你姐姐呢?”

    “她在屋后的荷塘边上排戏呢。”

    “排戏?”

    “王维―来了。他和姐姐有一出戏。我姐姐好几天不去学校了,他来看姐姐,顺便来和姐姐对台词。我去叫他们吧?”

    “我自己去。”我把野鸡野鸭放在地上说,“这是马水清让我送来的。”

    荷塘在一片竹林中间。我在竹林间穿行着。在走到荷塘边并听到了丁玫与王维一的声音时,我站住不再往前走了。因为我突然想到我这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透过竹林,我看见了丁玫与王维一。荷塘与竹林之间有一小片空地,十分幽静。他二人正在对台词――王维―:我走了。

    丁玫: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王维―:我也不知道。

    丁玫:背包里有一双鞋两双袜子,你要走那么长的路呢!

    王维―:你回去吧!

    丁玫:不。小桥就要到了。还记得座小桥吗?

    王维―: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可真亮。

    他二人索性借了那块空地表演起来。王维―是高三的学生,在宣传队既是队长,又是导演。现在,他不光表演自己的角色,还教丁玫怎么演她的那个角色。有―个动作,王维一说了几次之后,丁玫还未做到位,王维一就走上前去,将她的手往上抬了抬。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两个突然地都静止在那儿,谁也不说话。过了好―会儿,王维一才将握住丁玫的手松开了,走到了一边,丁玫却低着头站在那儿很久未动。四周悄然无声,只有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王维―倚着一株竹子,朝竹林上方的天空仰望着,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是―片天空。

    “还排吗?”丁玫终于抬起头来问。那片刻里,丁玫的脸色十分鲜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女孩子。

    王维―:你回去吧!

    丁玫:……

    王维―:我走了。

    丁玫:……

    丁玫的默然无语里却有万千的语言。她举着一只手,凝望王维一远去的背影时,让人忘了是戏,而进入了一种逼真的情景之中。

    他们不再排戏,走到荷塘边说话去了。我更不好走到他们面前去了。在我将要离开竹林时,听见王维一说:“我该回去了。”

    丁玫说:“我哥哥进城了,南屋里有张空床,就在我家住一晚吧,明天我也去学校。”

    王维―显出一副打不定主意的样子。

    我走出竹林,走回吴庄。见了马水清,我说:“丁玫不在家。”

    他照了半天小镜子,才说:“我们再去后面大庄子上看看吧。”

    第四节

    走进小学校的院门时,远远地就听见了吹箫的声音。

    “舒敏回来了。”马水清说。

    这箫真是―种奇隆的乐器,任何曲子,经了它,都变成哀怨的、感伤的。箫不容易吹,但舒敏的箫是吹得很好的,似乎她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吹箫了。那股气很均匀、很平稳地输人箫内,没有半点浮躁和做作,―个个音符都在应有的分寸上出来,将人的心慢慢地打动着。今天的箫声似乎比我以往听到的更哀怨一些。

    “让她吹完这支曲子。”我说。

    马水清先在我之前就站住了。

    箫声从她的窗里流出,流到这四月的空气中,将世界都衬得有点哀怨起来。

    我们轻轻敲了敲她的门,她将门打开了,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是你们两个!”

    她的脸色本就是苍白的,现在更比以前还要苍白一些。由于瘦弱,她的眼睛显得很大,也很黑。她的辫梢上多了一根白色的绸带。我们突然想到她家可能有了什么不幸。但我们没有问她家中的情况,而她已经从我们的眼中看出了什么,对我们说:“我母亲去世了。”她眼中便蒙了―层似有似无的泪幕。

    我们都很笨拙,不知道怎样来安慰她。

    姗把那支黑色的箫挂到帐子里,说:“她走了也好,那边我就没有什么再可牵挂的了。”

    舒敏的小屋子很整洁,很干净,至今我还记得她的那张小床:雪白的床单,被子总是叠得方方的,上面蒙了―块纱巾,枕头边是几本书和―个布娃娃,帐子上挂着那支箫。

    我们在她的小屋里待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

    第五节

    天将黑时,马水清显得很烦躁,无缘无故地朝爷爷发了―通脾气。

    “我看,我们还是回学校吧。”我说。

    “学校也没有意思!”

    天黑时,马水清说:“走,我和你―起再去丁玫家―趟,叫她来打牌。”

    “我不想去。”

    “那我自己去。”

    “你也不要去。”

    马水清不听,走出了院门。我连忙追出来:“王维―可能在丁玫家!”

    马水清掉过头来呆呆地望着我。

    我只好将在竹林里看到的和听到的都告诉了他。

    马水清站在那儿半天没动。

    吴大朋来了,问:“今天晚上玩牌吗?”

    我说:“差―个人。”

    “再去叫一叫丁玫。”

    “丁玫回学校了。”我说。

    “舒敏回来了,叫舒敏来。”吴大朋说。

    马水清往家走,不说话。

    “叫舒敏来吗?”吴大朋问。

    我说:“当然叫。”

    吴大朋便往后边大庄子上去了。

    马水清在黑暗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样子变得出奇地平静,仿佛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下子变成了―个很成熟的人。他和我一起抬桌子搬椅子,脸上居然没有留下――丝震惊、失落和不能自持的痕迹。他甚至在往桌上铺台布时,还像平常一样咬牙切齿地揪了―下我的腮帮。

    爷爷站在门口,“我往后面大庄子上割斤把肉?”

    马水清说:“烧―只野鸡,再烧―只野鸭吧,只去大庄子上买几瓶酒就行了。”

    舒敏来了。温柔的灯光下,她的脸色比白天好了许多,甚至还出现了淡淡的红润。她大概在晚饭后刚刚洗浴过,走进屋来时,屋里便飘了淡淡的湿润的香气。

    我和吴大朋一方,马水清与舒敏―方,玩得很快乐。马水清全不像从前打牌那样牌风不正、又喊又闹的,打得既好,又文雅。舒敏对马水清的思路似乎心领神会,常打出精彩的牌来。他二人将我和吴大朋压得根本翻不过身,吴大朋不住地嚷:“让我和舒敏一方吧,让我和舒敏―方吧”我就用脚在桌下踢他。

    玩到深夜,舒敏执意要下厨房与爷爷―起弄夜餐,我们也就只好放下牌来帮忙。这天月色很好,没有一丝风,天也不凉,我们索性将桌子抬到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除了野鸡野鸭,我们又做了些其他的菜,桌上都快摆满了。酒杯倒满酒后,在月光下晶莹闪烁。爷爷不肯坐上来,说:“我年纪大了,吃不了夜餐。”只喝了―杯酒,就去休息了。

    我们四个便一边说笑,―边嬉闹着,全忘了此时此刻已是夜深人静。马水清酒量很大,是不怕人闹他的,倒是借了他的酒量,文武双全地让人喝酒。我和吴大朋是输家,被他想出种种理由来,逼着喝下去很多酒。吴大朋先是嘴硬,喝了几杯,自觉不行,说:“我宁愿钻桌肚,也不喝啦。”不一会儿,他就喊难受,说出去走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或是溜回家了,或是醉倒在什么地方了。我是不能喝酒的,勉强喝了之后,脸便热烘烘的,脑袋昏沉沉的。想不到舒敏酒量也好。她和马水清一边喝,―边说话,都不去想夜已多深。我趴在桌上竟睡着了,马水清揪我的耳朵,将我揪醒,扶着我进了西房,让我上床先睡,他去送舒敏回小学校。朦胧里,我听见远处村子已传来了鸡鸣。

    大概是酒力发作了,我睡得很死。不知是什么时候,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有只手在解我的裤带(上床睡觉时连外裤子都来脱),我想睁开眼睛来看看,可睁不开,也懒得睁。有一双手慢慢地将我的裤子从腿上拽了下来。我感到下身有点凉,昏昏糊糊地用手去摸,觉得内裤似乎也被―起拽下去了,心里很害羞,就下意识地抓过被子盖住自己。后来,我还是竭力睁开了眼睛,很不清醒地瞧见马水清正冲我笑着。我的眼皮太沉,意志又太软弱,竟然还是没有挣扎着醒来,只是翻了个身,将脸侧向里面,又继续睡去了。

    我醒来时,已是中午,终于清醒地发觉自己原来是裸着下身的,便记起昏睡中那番似梦非梦的情景,一边在床上找着短裤,―边骂马水清“不要脸!”

    马水清大概早起床了,听见我的声响,站在房门口朝我“哧哧”地笑。

    我拿了枕头,狠狠朝他砸去。

    他―躲让,枕头跌在了地上。他捡起来,挡住脑袋说:“别闹了,起来吃饭。吃了饭,我们回学校去。”

    第六节

    刚进入夏季,天就热起来。太阳一出来,就显得很有力量。

    天空总是散射着炫目的光亮。万物的生长,因了这热气,便变得很生猛。大路两旁的白杨树,看着看着,就技叶茂密起来,苍绿起来,大路就罩了黑黑的浓荫。宿舍门口的小河边上,那柳树的万根柔条,因缀满了叶子,不再像春季那样轻飘了,若无大风,总是不动地垂挂着。水面上的那些植物,一日一日地蔓延,不几日就将河面覆盖了。用水的地方,被拨开―块,于是水面上就像有了―个窗口。那水是深蓝的,阴凉的,叫人禁不住想撩起来擦一擦汗津津的脸。

    这季节,教室与宿舍都是难熬的,我们几个便常常到户外去,或在河边的树荫下扔一张草席,躺在上面看书,或找一只船,到大河上去嬉闹,观望河上的忙碌。学校几乎不怎么上课,即使上课,一个个也心不在焉,课堂纪律很乱,老师也不说什么,仿佛天下课堂本就如此。虽有时觉得无聊,可很多时候倒也觉得很清闲,很快乐。中午时分,那太阳,热烘烘的,头顶上笼了―个金质的天盖,见着那些种田人戴着草帽,赤着脊梁,在田野上闷声不响地做活,倒觉得在一片阴凉中的自己,这样活着,真是拥有了一份可爱的幸福。

    这天上午,我、马水清、刘汉林三个正在河边的柳荫下垂钓,谢百三汗淋淋地跑来了,说:“告诉你们一个特大新闻!”

    马水清头也不抬,“你还有新闻!”

    “不听拉倒!”谢百三抹了―把汗,随手―甩,我们的头上就像掉了一阵雨点似的。

    “说,快说!”我和刘汉林都扔下了渔竿,半催半央求着谢百三。

    谢百三说:“高三班的那个王维一不能再待在文艺宣传队了!”

    “为什么?”我问。

    “你们还没听说吗?他……”谢百三看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说,“他跟林芳睡觉!”

    马水清丢下渔竿,侧过身子听着。

    谢百三说:“林冰,你是宣传队的,你还能不知道吗?你们夜里排练节目,有时要到点把钟,结束后,是不是总是王维―送村芳回家?”

    “林芳家离镇子大约有一里地,要过一片很荒凉的地方,夜里,她不敢独自―人回去。”我说。

    “天天送,天天送,就送出事来啦!”

    “在哪儿在哪儿?”刘汉林着急地问。

    “在大草垛底下。”

    “是怎么知道的呢?”刘汉林又问。

    谢百三说:“你问林冰,林冰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谢百三说:“陶卉没告诉你?”

    我拿起渔竿就要捅谢百三。

    谢百三说:“林芳怀孕啦!她跟陶卉是好朋友,就央求陶卉帮忙。陶卉就求了她老子。那个打胎的朱医生坏,偏追问林芳和谁睡觉了,林芳只好说了。消息就传出来了。”

    我说:“这大概是瞎传的吧?”

    谢百三说:“林芳前一段时间说有病,没能来宣传队排练,是不是事实?”

    经谢百三这么―提醒,我真的相信了。

    “那学校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问。

    谢百三说:“这个消息不知是谁告诉口水龙的。什么风到了他耳朵里,还能不扩散得什么人都知道吗?”

    “学校把王维―开除出宣传队时,是怎么对他说的?”我又问。

    谢百三纠正说:“不是开除,是让他离开。因为只是传来传去的,谁也没有当场抓住人家。汪奇涵对邵其平说,既然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再让王维―待在宣传队,影响不好。”

    马水清又去钓鱼了,我、刘汉林和谢百三,还在津津有味地咬嚼着这个话题,心里很有要弄清楚―切细节的欲望。谢百三为自己先我们掌握这―消息很是得意,就像他有家财万贯,而我们一贫如洗,要靠着他施舍―样。不知是他真的听说的,还是他想加强他的“万贯家财”的感觉而临时想像编织的,他居然说出许多细节来,甚至说到林芳在手术台上裤子都脱了,那朱医生却追问着不肯下手。说这话时,谢百三脸上大汗淋漓,仿佛是他给林芳打的胎。我们也听得心一蹦一蹦的,面赤耳热。

    马水清说:“谢百三,滚你妈的蛋!好像你当时猫在―旁偷看了似的!”

    谢百三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是听他们说的。”

    白麻子敲响了午饭钟。马水清说:“不钓鱼了。各人拿了自己的饭,去镇上吃猪头肉吧。”

    在镇上,我们遇到了许―龙。他见了马水清说:“马水清,你可有三天不来我理发店玩了!”

    马水清笑了笑,拉了我们,直朝熟食铺走去。

    下午,我在校园里遇见了王维―。王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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