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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红瓦黑瓦

正文 红瓦黑瓦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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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屑庑プ牛萌擞械忝倾と弧5佑龅绞魇保3觥班邸钡抹d声响,似乎打进了树皮。www.83kxs.com走到他跟前时,我大吃一惊:那只黑凤头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它歪着脑袋趴在那儿,两只翅膀打开来,耷拉在地上。我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捡起它来。它的头部还在流血。我问傅绍全:“这是怎么啦?”

    “是我用弹弓打的。”

    “为什么?”

    “我唤它,它不理睬我。”

    我知道,这不是理由。我用手将黑凤头的双翅拢上,并捋了捋它的羽毛,将它轻轻地放在一片深深的草丛里。阳光透过铜丝―样的草茎,照着这个永远失去了天空的黑精灵。

    第六节

    射杀了黑凤头之后,傅绍全懊恼了好几日。他告诉我,黑天白夜,他眼前老飞着黑凤头。他不思茶饭,把自己搞得很憔悴。

    与此同时,他更加愤恨甚至仇视他的母亲。他不再与母亲说话。

    他用沉默向母亲表示着,他――长子、男人、傅家的儿子,自然有和应该有的态度。

    他的母亲显然感到了他那冷冷的沉默所具有的力量,便更多地待在阁楼上,很少下来。

    傅绍全带着对鸽子们的歉疚,比以往更酷爱它们。

    但不久就发生了―件事,这件事几乎要将他毁掉:八蛋在几次发现傅绍全的鸽群落在他家的庄稼地里觅食后,在地里洒了一瓶农药。那天,鸽子们飞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失了精神,一只只绷着脖子,半眯着眼睛,像处于半昏迷状态。而往日它们觅食归来后,却是―片欢闹。是我先发现情况不对头的。傅绍全跳起来,挥舞着双手,轰赶着鸽子。但它们只是睁开眼睛,略微精神了一些,却依然不动弹。他紧张了,又用竹竿去轰,仍然不见有鸽子飞起来,最多只挪动几步。傍晚时,一只绛鸽开始张嘴,并从嘴角流出黄水。很快,那些鸽子―只一只地都张着嘴。不多―会儿,那只绛鸽便一头栽倒了,像―块砖头骨碌碌房顶上滚跌下来,摔在了地上。傅绍全跑过去捡起来一看,它睁了―下眼睛,便死了。天快黑下时,又死了好几只。其余的,企图回到窝里去,但都未能成功,在屋脊上趴了下来。我没有回学校吃晚饭,空着肚子陪着傅绍全。他―直倚在对面人家的墙上,―声不响,―动不动地仰望着屋脊。

    这天晚上,天很凉,月亮却出奇地亮。虽然看不清楚鸽子们的面孔,却能将它们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也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如同这夜晚―样安静。比起白日,它们仿佛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天上有时掠过浮云,遮住月亮,使鸽子们在我们的视野里一下消失,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浮现出来。

    卓四出来散步,抬头见屋脊上一溜趴了那么多鸽子,问:“这些鸽子怎么啦?”

    我们都不想说话。

    卓四看了―会儿,走开了。

    小莲子出来几回叫傅绍全回家吃晚饭,傅绍全都没答应。他穿得很薄,我让小莲子回去给他取了一件褂子。

    街上响起“吱吱呀呀”的关门声。

    傅绍全说:“林冰,你回学校吧。”

    我说:“屋上的那些鸽子熬过今夜,也许就没有事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凉。”

    “你先走吧,我过一会就会回去的。”

    第二天―早,我就赶到了镇上。傅绍全还在他家对面人家的墙前,但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样子像一个人忽然疲乏无力,顺着墙根溜了下去似的。他缩着身体,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呆的,空空的,毫无内容。我朝屋脊看,那些鸽子还保持着昨晚的姿态,但都死掉了。我一时忘了傅绍全的悲伤,惊叹鸽子们的死亡竟是如此之安静。鸽子死亡前,全然不像人和其他某些动物那样呻吟,那样抽搐翻滚,它们死得好看。

    许多人都站在对面的墙下看屋脊――屋脊上竟有那么多死鸽子。

    傅绍全见了我,扶着墙要站起来,但因为腿蹲麻了,站了好几回,才站起来。他一脸菜色,说:“林冰,它们都死了……”

    他用脏兮兮的左手抹了―把眼泪,又用脏兮兮的右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都擦在了裤子上。

    “星期六我回家,把我家的鸽子给你捉几对儿来。”

    “我不养鸽子了……”他用手捏住鼻子,擤出很多清水鼻涕,然后甩在地上,在墙上擦了擦手。

    太阳照到了屋脊上,照在了鸽子们身上。其中几只纯黑的鸽子与纯白的鸽子的羽毛闪闪发亮。到镇上做买卖的人多了起来,围观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傅绍全忽然跑到家中,取出那把弹弓,然后站在街中心叫骂起来:“谁药我鸽子的,我就操他妈!操他姐姐!操他妹妹!……

    我要用弹弓把狗日的眼珠子打出来!……“他用尽了记忆中的一切辱骂语汇,像疯子―样,在街上使劲地跳着,后来竟然不顾一街的姑娘和小媳妇,一抽裤带,往脖子上一挂,提着裤子,继续骂那些他并无经验的话:”操你妈!操你姐姐!操你妹妹!……“他那瘦削的屁股―撅―撅的,弄得―街围观的人都笑了起来。

    然而两天后,当他得知荮鸽子乃为八蛋所为时,他既没有操八蛋的妈妈,也没有敢操八蛋的姐妹们――八蛋也无姐妹供他家作为,自然也没敢用他的弹弓射下人家的眼珠。他太清楚八蛋一家的厉害了。他只能在看不见八蛋的情况下,在嘴上抄八蛋的妈妈操了几遍。

    傅绍全―下子陷人了无鸽的空虚与恐慌之中,犹如吸毒者突然空囊并且找不着那个贩毒者一样。他不光要了我给他的两对老鸽子,还求我再给他―对小的。他从秦启昌那里也讨来了三只。

    他虽然有了鸽子,但比起从前的盛况来,太难叫他平静了。他跑了两趟三十里外的鸽市,但因为手头羞涩,而只买回两三只其貌不扬的鸽子。他竟然把几千从父亲手中接过的铸造铜勺与铜铲的砂模卖给了镇西头那个手艺蹩脚的外来铜匠。他用这笔钱买回了几只较像样的鸽子。隔了两天,他又卖掉了那把非常漂亮的钻。

    这支钻曾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心的快感,也给了我无穷无尽的眼的享受:它钻着,极油滑、极优雅地转着,“沙沙沙”,钻头下便泛起细细的铜屑来,钻之下,就像有一眼小小的温和的泉。在卖出这把钻之前,傅绍全抓着它,毫无目的地钻通了好几块薄铜片。傅绍全就是这样把败家子的形象―点一点地展示给油麻地的人来看的。但我却从没有去阻止他。因为我觉得,这―切是合乎他心的欲求的,是自然而然的,是没法儿阻止的。

    傅绍全的母亲走下阁楼来,骂道:“你这畜生呀,总有一天要把你自己卖掉!”

    傅绍全却并不怕母亲,听到母亲的骂声就出门去。

    这天晚上,傅绍全跑到学校来找我,把我叫到了一边,说:“林冰,有件事,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做?”

    “什么事?”

    “你敢不敢吧?”

    “要看是什么事。”

    “偷鸽子!大顾庄后面有个人家,养了一大趟鸽子!”

    我倒不吃惊,只是有点犹豫。

    “走吧。咱俩二一添作五。”

    我想了想,竟然跟了他去。

    夜很黑。我们高一脚低―脚地跑了近十里地,才找到那个养鸽子的人家。然而,一旦真的要偷人家鸽子时,我害怕了,说:“还是回去吧!”没想到平时胆子并不大的傅绍全却变得很顽梗,“我要偷,一定要偷!”我没办法,只好随着他,先在这个人家门前的塘边的芦苇丛里埋伏着,观察四周的动静。

    “鸽笼挂得太高,够不着。”我说。

    “东边人家的夹巷里有把梯子。”

    “抓―只,就会会惊动其他的。”

    “用网子蒙,我带网子来了。”

    看来,他早已把这里的情况侦察清楚,蓄谋已久了。

    “你放风,我来偷!”他说。

    夜深了,四周安静得怕人。池塘中―个鱼跃,吓得人出一身冷汗。我们出了芦苇丛,我就哆哆嗦嗦地站在那个人家门前的小路上观望,他去搬梯子。然后,我看着他把梯子慢慢地扛到那个人家的东墙下,又慢慢地竖了起来,轻轻地靠在墙上。时间过得很慢,像个中风病人企图锻炼走路,抖抖颤颤地―分―分地往前挪。那个梯子的影子在黑暗里独自停留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见傅绍全像只瘦螳螂,慢慢地在梯子上爬着。鸽笼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他与鸽笼之间的距离每缩短一寸,我的心就紧―下。他终于爬到了鸽笼下。他只要―撒网,就能网住鸽子。但是,他却盘在梯子上,很长时间动也不动。

    起了风,树影摇晃着,似乎有人影在那儿动。我眼不敢眨一眨地四下张望。我看见傅绍全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地用网子蒙住了那个很大的鸽笼,并听到鸽子在笼中撞击笼子的声音。那声音太让人担心被屋里的主人听见了。傅绍全背了一只网兜,一只一只地往网兜里塞着鸽子。我听见了一只鸽子的拍翅声,并且是在空中――大概―只鸽子挣脱了。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那个人家的窗户上亮起灯光,这灯光竟然照亮了窗外的篱笆。我慌慌张张跑到梯子下,使劲地摇梯子:“快,快,有人!”傅绍全急忙往下退,在他还离地面很高的时候响起了开门声。傅绍全―听,竟然从梯子上跳了下来。那梯子被他的脚蹬翻了,巨人一般倒下去,砸在篱笆上,篱笆发出一片断折声。我听到傅绍全在地上呻吟了两声。但很快就看到他爬了起来。“跑!”他说。我们就往屋后的一片野地里跑,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喊:“抓小偷!抓小偷呀!……”不―会儿,有许多人在不同的方向跟着喊:“抓小偷!抓小偷呀!……”声势浩大。但我们很快明白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小偷往那儿跑了。

    我们跑到了一条大河边的渡口。那船没有摆渡的,只是两头系了绳子,由过渡人自己拉。我们上了船后,傅绍全从裤带上摘下一把刀子,把与来路相连的那根绳子割断了。我木呆呆地疲乏地坐在船头上。傅绍全拉着绳,将船引向对岸,一边拉,一边呻吟,显然刚才他那一摔摔得不轻。船舱里,那一网兜鸽子咕咕叫着,挣扎着,很像欲要出水又尚未出水的网中之鱼。

    第七节

    没想到仅隔两天,大顾庄的那户人家的两个儿子就找到了傅绍全家。哥哥二十多岁,弟弟十八九岁,高高大大,血气方刚,又很有心计。他二人先装作闲人,在傅绍全家周围转悠,等彻底弄清楚了傅绍全家的鸽舍里关着的就是他家的鸽子之后,把几个早等在熟食铺里的同村人叫出,如同打家劫舍―般真取傅绍全家。到达之后,那哥哥派弟弟等二人先把住鸽舍,他和几个人便站在傅绍全家门前的街上大嚷:“傅绍全偷人家鸽子呀!”此时,正是油麻地镇的热闹时候,不一会儿,就站了半街黑压压的人。

    傅绍全那天跌坏了腰,正在床上躺着,闻声跳出后窗,直奔鸽舍,想把那些鸽子转移他处,但已迟了。见那人家来了许多人,且又都是些满脸恶气的人,他便钻进一条小巷,往镇外逃去了。

    那哥哥让弟弟将鸽舍中的鸽子全都捉住,放进两只大笼子。

    然后兄弟二人将笼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这就是我家的鸽子,是傅绍全前天夜里偷的!”转着身展示于人。接着,那哥哥朝他带来的一帮人一挥手,“傅绍全这个王八蛋,他纯粹眼瞎了,偷鸽子偷到了老子头上来了!给我砸狗日的家!”那帮人便旋风一般扑进傅绍全家,只眨眼的工夫,便将傅绍全家砸得一塌糊涂:窗户踹下来了,灶台推倒了,铜匠担子摔到了街上……

    傅绍全的母亲从阁楼上冲下来,先是求人家住手,见求不下,就抱住人家胳膊,纠缠了一阵,却被人家甩脱,摔在地上,便大声哭起来。小莲子早吓哭了。

    霍长仁挎个竹篮子正好到镇上来买鱼虾,问人:“是谁家?”

    有人回答:“是傅绍全家!”

    霍长仁匆匆走过来,人群就分开一条道,让他往前走。他看了一眼傅绍全家的情景,转身对后面的人说:“这几个小狗日的是哪儿来的?油麻地镇的人都死光啦?啊?!”那人群愣了一下,立即有不少人朝大顾庄那几个小子冲过去。大顾庄的―个挨了油麻地镇的人一拳头之后,一眼看见了霍长仁,忙对自己人说:“霍长仁!”那伙人―听,丢下那兄弟二人,在―路的拳头下先仓隍地跑了。那兄弟二人丢下鸽笼,也想跑掉,却被油麻地镇的人包围住,遭到一阵拳打脚踢。霍长仁威严地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说:“再打!”那弟弟扑通跪下了,便得到了饶恕,爬起来赶紧跑掉了。那哥哥还使性子,又被―阵拳打脚踢之后,霍长仁让人捆住,送到了镇委会。

    人群渐渐散去了。

    霍长仁看了看傅绍全的母亲,说:“莫哭了。这事没有完!”便走开了。

    傅绍全在我的宿舍里躲了一天才回家。他母亲见了他,倒没有骂他,只是哭哭啼啼地说:“你还回来干吗呀?你死在外面拉倒啦……”

    第二天,大顾庄的那户人家的父母亲一早就来到傅绍全家。

    那母亲上了阁楼,就在傅绍全母亲的床前跪下了,“大姐呀,实在对不起呀,这两个畜生呀,怎么能这样糟蹋你家呢?我……”

    傅绍全的母亲坐在床边哭起来。

    这楼下,那父亲拎了两笼还在街上放着的鸽子对傅绍全说:“大兄弟,这鸽子你留着玩,谁玩还不―样?我本来就不想让他兄弟二人玩这鸽子了……”

    早饭后,大顾庄又来了几个人,帮助傅绍全家收拾门窗与屋子,打坏了的修理,修理不好的买新的,买不到新的赔钱,到中午时,朋傅绍全家收拾成原样。那父母亲还是抱拳作揖地―再向傅绍全的母亲道歉。镇上,又有许多人远远地站着看,有小声说话:“这个人家,自己拉的屎又得自己吞下去。”“不敢呗……”

    下午,那哥哥被放了。这小伙子也算是个人物,出了镇委会大院,不往家走,却往傅绍全家跑。到了傅绍全家门前,他跳上街旁一个肉案子,大声喊:“傅绍全,你出来!”

    傅绍全―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已受到好大的侮辱了,便走出门来。

    街上又拥来许多人,指望着这场戏再续出―个波澜。

    那哥哥指着傅绍全说:“你狗日的听着,我们可不是陷你!

    你狗日的算什么东西?你狗日的,裤裆里白有个东西!还好意思在他妈人前活着!是我,往牛脚坑里撒泡尿,淹死自己拉倒!

    他扒开衣服,露出胸膛来,大声叫:“老子谁也不怕!现在不是从前!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是新社会,谁还有种再砍人头!……”

    傅绍全的母亲一直没有走下阁楼。

    傅绍全抓了一把菜刀出去,被人拦住了。

    那哥哥不怕菜刀,“嘻嘻,你小子不会砍人头!学学吧,送方便的!人头这么砍!”那哥哥身体极好,且又高高地立于肉案上,仿佛站在舞台上亮相的演员,扭过身子,潇洒地做了―挥劈大刀的造型,还在嘴里发出一声令人恐怖的声音:“嚓!”

    那哥哥的父母追来了,将那哥哥从肉案上拉下来;做父亲的扬起巴掌,抽了他一记耳光。大顾庄的人就拼命将那哥哥往回扯。那哥哥还是大声叫着:“傅绍全,狗日的,我们不是怕你……”叫了―条街。

    天黑了下来。

    街像坟墓一样安静。

    傅绍全家也像坟墓―样安静。

    我看见傅绍全站在黑暗里,像一具没了生命的躯壳,在冰凉的晚风中晃动着。 第八节

    傅绍全消失了几日,那天傍晚才回到油麻地镇。回来以后,就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使他躺在床上不能人睡,睁着大眼望着房顶。那天晚上,他把弹弓揣在腰里,在―堆铁弹子里挑了几颗大的带棱角的放在裤兜里,出了油麻地镇。他显得很镇静,像―个准备―去不复还的壮士。他走过几条庄稼地里的田埂,在霍长仁经常走动的路边树林里埋伏下来。他选择了―棵大树。这棵大树既可以藏他的身体,又可使他的左臂有所依靠,使弹弓在拉足皮筋之后还能稳稳地握在手中。“我要把铁块儿射进他的脑袋!”他没有丝毫慌张,还倚着大树,很舒服很悠闲地撒了一泡尿。有月光。他把东西塞回裤子后,在月光下一次又一次地举起了弹弓。弓架在月光下打着闪。他拉了拉新换上的四股―环四股一环的皮筋,月光下便有了―个长长的锐角三角形。他将这个三角形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相信自己完全能稳住弹弓为止。

    ―个多小时以后,路的那头出现―个人影――霍长仁从镇上打牌回家来了。

    这路笔直地延伸在夜空下,霍长仁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高大。他总是迈着这种稳健的步伐,几乎任何时候都是―样的节奏。这脚步沉重有力,踏着这寂静的夜晚之路,更显得沉重有力。

    “我不怕他!”傅绍全的腿忽然觉得无力,并且微微颤抖起来。

    霍长仁越走越近。他身后是―片旷野,那深邃浩大的天空就像一道大幕,在他背后低垂下去,衬托起―个黑色的令人胆寒的形象。

    傅绍全的弹弓一直举在空中,这时,他的胳膊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赶紧将胳膊紧紧靠在树上。顿时,这个壮士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特别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霍长仁―步一步地压过来,―直压到傅绍全的眼前。傅绍全的双手竟然很没出息地像两个丑八怪似的颤抖着,仿佛那手本属于别人,是他傅绍全窃来的。他想找回自己的英雄气概,便咬自已的嘴唇,往身体内注气。可这时眼前不知怎么的,净出现大刀、人头与霍长仁的那张脸。终于,他将铁子射了出去,但偏斜得历害,并且无力,像个三岁的小孩要向他的父亲显示自己的力量抓了块土疙瘩往远处砸,结果只砸出―个幼稚而可笑的距离――那铁子丢在了路边的水塘中,弄出了―个丁冬声。

    霍长仁站住了。

    傅绍全这会儿心都抖了起来。

    霍长仁却解了裤子撒尿。

    很长―段时间里,霍长仁的后脑勺就正对着傅绍全。可朋绍全再也没有拿得起弹弓来。霍长仁的尿已尿不成股了,稀里啤啦的,像水田里漫出的水,在傅绍全耳边响。这尿流泻得极慢,仿佛是在嘲弄傅绍全似的。傅绍全不知是腿软了,还是脚下滑,竟然跌了一跤,随即就是霍长仁的声音在黑暗里大声响起来:“谁在那儿?!”

    傅绍全趴在地上不吭声。

    “谁在那儿?!啊?!”霍长仁的“啊?!”极有威力。那天,油麻地镇的人向大顾庄的人报以拳脚,就是那一声“啊?!”所产生的效果。

    傅绍全爬起来就往林子深处逃,吓得将弹弓都扔在了大树下。

    霍长仁并未追赶。

    逃出林子,傅绍全简直想请人用弹弓对着他自己脑袋射上―颗弹子。他狠狠地掐自己大腿上的肉,并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直扇得眼冒金星。回到家中之后,他―脚踢翻了一只水壶,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

    月光穿过西窗,照着墙上,老铜匠(死时实际上才五十多岁)的一小幅遗像便朦胧地呈现于傅绍全的面前。傅绍全无声地哭起来,一直哭到自己睡着。

    第二天,傅绍全找到老铜匠相片的底片,去照相馆放了一幅如那时一般办公室里挂着的毛泽东像那么大的相片,又用整整一天工夫,精心做了―个带铜边的金属框,把老铜匠的相片高高地挂在通向阁楼的楼梯上方。

    老铜匠,狭长脸,细眼睛,薄嘴唇,也有一颗金牙,很和善,也很无能地微笑着……

    第九节

    这年冬天,傅绍全的母亲一下病倒了,并且直到她去世之前,再也没能够走下那个阁楼来。

    母亲病倒之后,傅绍全表现得很冷淡,丝毫没有打算去阁楼上看看母亲的意思。

    他母亲大概病得很重,但却从未听到她发出过呻吟声,小阁楼仿佛空无―人。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倒是常常相伴于他们母亲的身旁。

    我说:“傅绍全,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不吭声。

    “你应该去阁楼上看看你妈!”

    他“嗯”了―声,但并没有去。

    起先几天,我看到玲子端上去―碗鸡汤或―碗鱼汤,倒能见到吃去了半碗,但这两天,却是原封不动地又被玲子端下阁楼来。我看到玲子的眼角挂着泪珠。她抽着鼻子说:“妈不能吃了……”

    傅绍全的双肩哆嗦了下,仿佛打了―个寒噤。他把冻得红肿的双手插到裤兜里,站在那儿困惑了―会儿,走出家门。他去了隔壁邻居家,对那位与他母亲来往密切的大妈说:“她怕是不行了。”大妈问:“她是谁?”“我……我妈。”他带着哭腔说。

    那位大妈就过来上了阁楼。过了个把小时,那位大妈走下来了,对傅绍全说:‘绍全呀,给你妈准备后事吧……“

    傅绍全一边让傅绍广去舅舅家通告母亲娘家人,一边借了钱,然后与那位大妈商量着,买那些送―人远去时该买的―切东西。他没有慌张,也没有悲哀,神情木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把一个长子的形象很鲜明地勾勒出来。

    这天,小莲子从阁楼上下来说:“哥,妈叫你去一下……”

    傅绍全低着头半天不吭声。

    小莲子只好又回阁楼上。

    “傅绍全!”我很生气地说,“你不能不上阁楼去看你妈!”

    他点点头说:“我过―会儿去,过一会儿去……”

    然而,他依然没有上阁楼。

    两天后,傅绍全的母亲去世了。记得她死时,离农历大年三十只差三天,油麻地镇上来来往往地走动着购买年货的人,已有一些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偷了鞭炮早早地放了起来,那天的天气一点不像是冬天,太阳暖烘烘的。

    再过两天就要过年了,下葬自然要抢在农历三十之前。二十九,是傅绍全的母亲下葬的日子。那天的天气依然暖烘烘的。

    傅绍全的母亲被人从阁楼上抬下来时,我见过。她已瘦得几乎没有了,薄薄的盖在被子底下。但脸色却没有我想像的那样苍白或蜡黄。

    下葬时,跟了许多人去围观。

    在众亲人围着墓穴跪成几排时,傅绍全却没有跪下。他舅舅在他脸上猛地扇了一记耳光。傅绍全―阵发晕,身体往后跌去,直到跌在地上。他用手抹了―把泪,却又站了起来。

    无数双目光不再去看墓穴与棺材,而投过来看傅绍全。

    傅绍全像在流水中找了扎实了一根桩。

    霍长仁突然出现在傅绍全背后。他穿着皮鞋,对着傅绍全的腰眼,猛地一脚,“畜生!”傅绍全应声跌跪在地上。他掉头看了一眼身后叉腿站着的霍长仁,把头埋在双膝间,过了―会儿,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第十节

    母亲下葬后,傅绍广、玲子和小莲子皆被舅舅家接去过年了,傅绍全哪儿也不去,关了门在床上躺了两日,无论是谁也敲不开门。年初三,傅绍全把门打开来时,油麻地镇的人看到,傅绍全的脸与手皆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一身新衣。他把那只熄灭了很久的炉子端到街边,在炉膛里放了木柴,然后点燃蘸了煤油的废纸,塞到炉下,慢慢地拉起风箱。先是―股浓烟升向空中,接着烟变蓝,变淡,炉中蹿起金黄的活蹦乱跳的火苗来。

    他托人带信到舅舅家,让绍广赶快回来,跟他一起做铜匠活。

    我再来到铜匠铺时,那里已回到我最初见到时的样子。门口的架子上又挂满铜铲与铜勺,它们在风中“丁丁当当”地响,使人心中添了几分愉悦。

    傅绍全把手艺―点一点地教给傅绍广,极温暖、极负责任地照料着、供养着玲子和小莲子,让她们穿着干净衣服,扎着好看的头绳,在口袋里放着零用钱去上学。

    秋天,傅绍全的家重新粉刷了一遍,并将阁楼格外地装修了一下。当四野的稻子金黄一片时,傅绍全结婚了。我出五块钱,秦启昌出十五块钱,我们合一股儿,买了―条缎子被面送给他,我们也就自然被请去吃喜酒。

    傅绍全娶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媳妇。她跟在傅绍全后面,给众人点烟斟酒。走到我们桌子时,傅绍全说:“这是秦干事。”她脸一红,小声地叫了一声:“秦干事。”傅绍全把手放在我肩上,“这是林冰。”她朝我很羞涩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们是绍全的一大一小两个好朋友。”

    吃完喜酒,我跟了秦启昌走出傅绍全家。路上,秦启昌说:“没想到这傅绍全,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媳妇!”

    文艺宣传队

    第一节

    早在傅绍全的母亲去世前的―个月,邵其平曾公布过―份文艺宣传队的名单,这个名单就已经把我从铜匠铺―下子唤回了学校。

    我会拉胡琴,文艺宣传队无疑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而更重要也更隐秘的原因却是:在那份名单里,有陶卉的名字。

    我遗忘了学校,学校也遗忘了我。现在,学校又重新记起了我。我也忽然记起了我是油麻地中学的一名学生――我不属于铜匠铺,我属于油麻地中学。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个人――赵一亮,像墙报栏里的―篇文章,牢牢地钉在了我记亿的墙壁上。此后许多年,这篇文章还在不时地掀动着。

    这天,邵其平把宣传队的全体人员召集在―起开会(他现在为油麻地中学文艺宣传队负责人),在宣布乐队组成名单之后,紧接着宣布我为乐队队长并拉主胡,赵一亮和徐朝元拉副弓。散会之后,我让乐队的几个人留下来再开小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指挥别人。我不能忍受别人朝我指手画脚,可我自己也没有朝别人指手画脚的才能。这是我一生中许多悲哀中的―个。望着六七个乐队成员,我不知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总是重复自己的话。事后,我对自己的无能很恼火。在我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向我表现出他们承认并且尊重我的位置的神态。我的心―直虚着,尤其是在我看到赵―亮的神态之后。

    赵―亮比我还低―个年级,却长得比我高出一头。在二十岁之前,个头问题始终是我的―个敏感问题。它是我自卑的―个情结。赵一亮在最后边站着,身子挺得很直,头微微仰着。他的肩膀很宽,胸脯饱满而结实。他的穿着的质量与整洁,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个人都不能相比的。他的衣服板板地穿在身上,仿佛是刚熨过的,而我的一身衣服皆皱皱巴巴,仿佛是从―个沉重的大屁股底下刚拽出来似的。他的每个衣服扣子都很稳当、严实地扣着,甚至连风纪扣都扣着,而我的上衣竟然缺了两颗扣子,外衣以及好几件内衣的领子全都敞着,仿佛一个人家马上要来客人,主人来不及收拾衣服而把许多件衣服一件件都套在了―个衣架上―样。他的头发竟然是向后梳的,并且是打了油的,没有一根乱发。而我的发型(其实无所谓发型),犹如―个马桶盖儿,罩在头顶上。在我说话期间,赵―亮始终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将左脚稍稍跨出去几寸,默默地站在那,嘴角上微带笑容。他使我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压抑。

    不过,在宣传队开始活动之前的―两天时间里,我还是颇为兴奋和得意的。“我是乐队队长!”“我还拉主胡!”我觉得我在陶卉面前一下子高大与强大了许多。

    我八岁时就学拉胡琴。虽然那把胡琴很寒碜(自做的,竹筒上蒙了―块黑鱼皮),但毕竟也能在上面拉出曲子来。进入油麻地中学之后,我买了一个蛇皮蒙的胡琴,拉得也更好了,还不止一次地与姚三船的笛子在宿舍里合奏过。油麻地中学有几个拉胡琴的,我都听过,觉得都不及我拉得好,不时地心里小有几分得意,但远不及这时。这时我有了一把真正的胡琴。这是学校专门为宣传队购置的,价值―百多块钱,红木的,沉甸甸的,筒上蒙的是道道地地的蟒皮,且是鳞纹细密均匀的好蟒皮。拿到那把胡琴的那天是阴天,这蟒皮居然还是紧绷绷的,再看我自己的那把胡琴,手―按皮就瘪陷了下去。关键的是,我要用这把漂亮的胡一班人马正式演奏,在很多人面着演奏。

    “在很多人面前”表现自己,这大概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欲望。人的快感永远不是来自自己,因为自己并不能看见自己,而是来自于别人――在别人的眼里才能看见自己。这兴奋与得意的加强,依然与陶卉有关。夜晚,我许多次想像过这把胡琴与陶卉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她构成的图景:它或是欢快地或是悠扬地奏着曲子的引子,化了妆的、变得格外鲜亮的陶卉便站在帷幕后很入神地听着,引子刚―结束,她就随着曲子,从帷幕后或舞着红绸飘动出来,或打扮成小媳妇的模样,挎―只篮子呀什么的,踩着点儿,用了―种小媳妇的脚步走了出来……因为她的出现以及她与它之间的和谐与互衬,使舞台变得―片明亮,使台下变得一片静寂……

    浸浴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中,身体就会变得轻飘起来。打篮球时,动作敏捷,弹跳极好,投球命中率也极高。对方是秦启昌叫了几个学生(其中有杜高阳)。连连输球后,秦启昌便朝杜高阳们叫:“注意林冰投球!”杜高阳他们注意不了,秦启昌就扑过来盖帽。我的个头虽然矮小,但投球弧度极大,几乎是垂直着升向天空,加之顺势向后一仰,秦启昌总是秃脑袋打一个闪扑了空。刚从上海回来的马水清,跟我―拨儿,见我投进一球,总要过来,咬牙切齿地揪我的腮帮子。

    宣传队活动的前一天,我想把乐队集中起来先练习练习曲子,便去通知赵―亮。

    赵―亮家就住镇上,在镇上最南端。离他家还有五六十步远时,就闻到了弥漫于空气中的染料味――他家开着―个大染坊。

    我许多次见过赵一亮的父亲,他的手不是蓝色的,就是红色的,从未见过他的手是正常的肤色。我去过染坊,我家曾在这里染过―块布和两件旧衣。他家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个草棚,棚下有好几只硕大无比的染缸,还有两口硕大无比的煮颜料的铁锅,其余的空地上拉了许多根铁丝,是用来晾晒染过的布匹的。长年累月的,那片地已不是土的颜色,被流淌下来的颜色染得五颜六色,驳杂纷呈。遇到好天气,那铁丝上晾满各种颜色的布,微风一吹,布掀动起来,再发出“哗哗”的声响,是很有几分壮观的。逛镇子时,我曾不止―次地站在几十米的高处,看过这个叫人兴奋的场面。当时,我还不知道赵―亮就是这个大染坊家的儿子。

    当我站在赵―亮家高高的大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时,我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胡琴声,这胡琴声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觉得那台阶更高,那门也更高,那门内也就更深远了。我以前并不曾听说过赵―亮会拉胡琴。而我现在听到的胡琴声,竟是那样流畅,那样有章法,第二把位,甚至第三把位的音都摸得那样准确,并且那音还没有被噎住的感觉,我在大门前踟蹰了很久,才终于踏过五级石阶,跨进了大门。这时我看到了―个大院以及迎面摆开的一幢大房子――我从未见过的大房子。

    “赵一亮在吗?”由于我不能把握住自己,那声音响得出奇。

    胡琴声一下停止了,不―会儿,走出了赵―亮,“你好,林冰。”

    “明天宣传队就活动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们乐队是不是先练练那些曲子?”

    “有这个必要吗?”

    “我看有这个必要。我们不熟悉这些曲子,再说,还有―个合奏得怎么样的问题。”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在腰间,将腿交叉着站在门口,“晚上几点?”

    “八点吧。”

    “好吧。你不进屋坐―会儿吗?”

    我想了想,走到门口。可我没有进屋,只是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但就这探身一望,这幢大屋子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记忆:两个大天窗,照得屋内一片明亮,都是―些亮晶晶的荸荠色的柜橱桌椅,柜橱上都有亮闪闪的黄铜装饰,那些树叶一般的铜片,在那里闪动着静谧的光。如今―想起这大屋子,眼前总是出现出这些树叶―般的铜片。

    这是油麻地镇最殷实的一个人家。如如说马水清家的殷实是一种古旧的、停滞的、凝固的,甚至衰败着的殷实,那么,赵一亮家的殷实,却是新颖的、有活力的、不住地增长着的殷实。

    赵一亮把我送到了大门口。我匆匆地走去。走出很远之后,我回头―看,赵―亮还站在台阶上。他站着的姿势与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姿势―模―样:身体挺直,头微微上仰,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左脚稍稍跨出,身体微微后倾,嘴角上微带笑容。这个姿势在他来说,是自然的,毫无做作,是心情、心态使然。此后,我不止一次看到过这种姿势。

    姿势不是随便能摆出来的。自然的姿势后面总有着一个背景。自信、自负、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与低三下四、点头哈腰,与缩手缩脚、缩头缩脑、贼眉鼠眼,与忧郁地―笑,与明朗地―笑,都不是无缘无帮的,都有说道,都有来历。人后面的那个背景能把人的心情、心态弄成各种样子。这心情与心态又能把人的形体弄成各种样子。

    在小巷拐弯处,我又望了一眼这个嵌于门框里的姿势。就在那一刻,我预感到了我在宣传队的位置很可能是一个片刻的幻影。

    路过球场时,刘汉林抱着篮球叫我打篮球,我摇了摇头,径直去了宿舍。进了宿舍,我抓起胡琴拉起来,越拉越没有信心。

    晚上,我们等了很久,赵一亮也没有来。

    第二节

    油麻地中学的办公室很大,能摆二十几张办公桌,现在腾了出来,成了宣传队的排练场。邵其平抓得很紧,排练不分白天黑夜地进行着。汪奇涵让人通知了白麻子,夜里过十二点,就得给宣传队准备一顿夜餐。

    很多节目都与我们乐队有关,如表演唱、舞蹈和小戏等,都需要配乐。我除了自己要记住那么多的曲调并熟练地演奏出来外,还得对乐队的其他成员进行分工并管好他们的演奏。我很快地就觉得自己有点不能胜任了。我记乐谱的能力很不好,不要说管他人了,光自己要做到熟练,就颇有困难。心里想记住,可脑子总木木的,常常是看了好几遍乐谱,还是没有一个深刻的印象,脑子像坚硬的石头,轻易留不下印迹来。我一直把这责任归罪在饥饿上――我的脑子被饿坏了。那么就勤奋―点吧!不行,犯困。

    在十八岁之前,我总是犯困。坐在那儿吃饭,吃着吃着,筷子就从手中落下来睡着了。有一回坐在人家自行车后座上进城,睡着了,跌在马路上,把额头磕破了,流了不少血。我总是与困倦苦苦地作战,在它笼罩我时,作一种痛苦的挣扎。然而往往总是失败。困倦像推不开挣不出的浓稠的泥浆,最终将我彻底淹没掉。我背诵着乐谱,背着背着,眼皮就往下坠。―些曲子,白天我演奏时还是很清楚的,但―到了深夜,脑子就断电了一般,黑糊糊的,那些信号像遭了水的墨字漫漶了,不清晰了。即使努出眼珠来竭力辨认,依然还是不清晰。

    我对自己缺少旺盛的精力总是很生气,许多次想掴自己的耳光,把自己掴得精神一些。不行,困倦沉重如山。我当然要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饥饿。等过了十八岁,当别人的脑力和体力都不紧不慢地生长着甚至有点过早地停滞而我却越来越精神越来越明白时,我才明白:从前的状况固然与营养有关,但也与我生命生长的节律有关――我属于脑子和体力早期成长缓慢的那一种人。也就是说,当别人的脑细胞已发育得很不错的时候,我的脑细胞还如那土下的胚芽,正处在钻出黑暗的过程中。而赵―亮这样的人却属于智力早熟的。

    我不住地翻动着乐谱,赵一亮却从不把乐谱放到架子上。那天晚上,排练大合唱,突然断了电,我的胡琴便不能再拉下去,而赵一亮仿佛没有感觉到停电一般,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一直把曲子潇潇洒洒地拉下去,那些演唱的也居然很兴奋,在一片黑暗里愈发昂扬激越地唱着。刚唱完了,又来电了,演唱的那帮人―律掉过头来问:“刚才胡琴谁拉的?”姚三船说:“赵―亮!”

    我便觉得无地自容。

    邵其平让高中的王维―担任宣传队队长。这个王维――开始就似乎瞧不上我。在一次我们乐队为―个表演唱演奏了三遍过门还不齐之后,他不耐烦了,“林冰,你们是不是先练好了再来配乐?”他甚至当了那么多人的面,对刚走进来的赵―亮说:“赵一亮,你来拉吧,你不拉,这曲子都拉不成个儿。”赵―亮却一转身出去了。这时姚三船说要上厕所,拿了笛子也走出办公室。

    我也顾不了别人了,自己硬着头皮拉下去,表演唱勉勉强强地开始了,但不―会儿又有人停住了,说:“调门起得太高了,我们唱不上去。”我只好又重新调音。我一调音,徐朝雹他们,也得顺着往下调音,可老也调不好。王维一问:“什么时候才能调好?”我有点发急,说:“开始吧开始吧!”过了―会儿,姚三船跑回来说:“赵―亮说,副弓与主胡之间的音根本没有调准,副弓还差一个八度呢。”邵其平冲着我问:“怎么搞的?!”

    排练了十几个节目之后,文艺宣传队就贴了海报,那天晚上在操场上搭起的舞台上开始了第一次公开演出。望着台下人头攒动,我的心慌乱得可怜。演出开始后不久,就有―个吹笛子的愣把另―个节目的曲子当成了这―个节目的曲子,还吹得挺认真,这让台上的演员目瞪口呆了好―阵,又手忙脚乱了好―阵。邵其平在台口站着,气鼓鼓地望着我们。演了―半节目之后,在―个节目中,本应由主胡奏的―段曲子,我却记不清楚了,台上的演员很尴尬地停住了望乐队。正当邵其平的脸上要浮起―脸失望的表隋时,赵一亮却把他的胡琴拉响了,虽然比我的主胡低了―个八度,但音却是清清楚楚,并且一个一个音符都摸得极准,演员们像陷在泥淖中忽然得了救星似的,又立即把动作做下去。

    演出结束后,我―直怏怏不快。

    那时,马水清的心情也不好。丁玫和王维―都在宣传队,整天在一块儿,并且还常常地嬉闹。他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表演,三不会乐器,除了上厕所从办公室门口走一下,就几乎没有机会再能见到丁玫。这宣传队似乎强化了马水清与丁玫之间的沟壑,使马水清有了一种他是处在丁玫活动圈子之外的感觉。那天,他看了王维一与丁玫演的一出小两口的小戏后回到宿舍,刘汉林无意地说了―句:“丁玫与王维―合演小两口,真像!”他一下子显出了失落的样子,躺在上铺上,心神不宁地照着镜子。

    一连几天,我们总在晚饭后到镇上熟食铺里吃猪头肉。马水清还喝了点酒。我也喝了点酒。出了熟食铺,脸上热烘烘的很舒服。我倒不去想着背曲子、绷琴的事,与他在镇上闲逛,趴在大桥上看河上的船。那天晚上,宣传队又在活动。我和马水清出了熟食铺,天已很晚了,我居然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学校走,直到听见办公室里有乐器声和歌唱声,才忽然地紧张起来,赶忙离开马水清朝办公室跑去。但当我忽然听到胡琴声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黑暗里。办公室里十支日光灯全开着,白刺刺地亮。我看见赵―亮正很专注地拉胡琴――拉的是主胡!徐朝元拉的副弓,似乎与赵一亮配合得很默契。姚三船站在赵一亮身后,也极认真地吹笛子。我还瞧见,赵一亮在开始―节乐章时,微微回了―下头,姚三船很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仿佛两人对那乐章皆心领神会。乐队就那样似乎无休止地演奏着,那些表演的也尽情地并剧顷畅地表演着。―个节目终于结束了,我仿佛听到了办公室里轻轻地响起一片心满意足的嘘声。休息时,赵―亮又用了那姿势站着,与王维一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陶卉她们几个女孩出了办公室,似乎要往厕所去,我赶紧退到更远处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没有回宣传队。我想不回宣传队了,但我没有能够做到。再一次排练时,邵其平说:“这样吧,林冰与赵―亮轮流拉主胡吧!”

    赵―亮说:“还是林冰拉吧!”

    “赵―亮拉吧!”

    王维一走过来说:“你们别互相推来推去了,就赵一亮拉吧!”

    邵其平没有再说什么。

    当我抬起头朝前看时,我看见陶卉搂着夏莲香的肩,正朝乐队这儿望着。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刻。但我心中对赵一亮并无怨恨,因为他的胡琴确实比我拉得好――他的第三把位的下滑与准确,简直使我望尘莫及。我只有自卑的份儿,还能有什么呢?若干年之后,我似乎变得有点目光深邃、思想锐利了,常向人说一些小道理:“有些本领,与其有还不如没有,你不是会拉胡琴吗?那么,就总让你给人拉胡琴。你不是字写得不错吗?

    那么就总让你做个抄写员,了不得让你成为―个文书。一些小小的特长,反倒误了许多人的大事。“我曾练过一手很好的钢板字,但工作后却严严实实地瞒了人。可在那时候,我却为那胡琴很在意,很伤感。是它最早给我带来了一种深刻的失败感。

    第三节

    赵―亮很有些不俗。他喜欢人跟随他,却厌恶人对他低三下四,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他对姚三船一直不大喜欢。他擅长胡琴,也能吹―手笛子,并且吹得比姚三船的好,常很不客气地指出姚三船吹笛子的种种短处和一些俗气的小玩闹,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赵一亮一见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反而更把不大瞧得起的神情写到了脸上,弄得姚三船很尴尬。赵―亮的口袋里总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首曲子拉完之后或整个演出结束之后,总要掏出手帕在额上摁―摁汗,擦―擦手。我从未发现过他的衣服上有―个斑点。冬天,他的白线手套总是雪白的。宣传队去―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里招待我们一顿夜餐。这―时刻,对于我们来说是万分美丽的。闭起双目想想吧:白米饭,一大盆肉!赵一亮却不馋,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有时勉强吃一点饭。我很快明白了,他嫌大家在一个盆子里吃菜不卫生。于是,我们在吃之前,便用一双干净筷子往他饭碗里先夹一些菜。

    许多女孩喜欢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从镇上买来红菱,请他吃。于今想起赵一亮,总还有那白手、红菱的形象。那时,赵一亮带了点羞涩,用手只捏―两枚红菱,便谢绝了这些女孩。―个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总爱喜欢―个人,并且总是―窝蜂地上,像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这便是女孩的悲剧。赵一亮不管这是不是悲剧,对有些过分喜欢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厌恶。

    赵―亮似乎把这个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乐才能,他的格调与品位,这―切,叫人暗生几分忌妒。但不久,我就发现他还有一个劲敌,这个劲敌几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个劲敌就是油麻地镇上的许―龙。

    许一龙在油麻地镇开理发店,他的手艺比同行的卓四强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四兴旺。他有一个很秀气的老婆,有儿有女。他有两个绰号,一日“口水龙”,一日“广播电台台长”。

    叫他“口水龙”,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占了―个“龙”字,二是因为他常常地突然无缘无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水来。叫他“广播电台台长”是因为他那张大嘴爱飞短流长,爱制造并传播种种消息。

    许―龙是任何人也不愿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他的理发店里,一边给人理发,一边随了剪子声,去揭露你甚至创造你的种种短处、丑恶与劣迹。他把有影的与无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个踏进理发店的人传播着,直至所有人都陷入由他制造的传说。年轻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么几个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总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并无什么毛病,可也抗不住“舆论”。舆论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舆论本身就是力量。后来,我对舆论意义的理解之所以那么透彻,是绝对离不开这段岁月的具体体验的。许―龙流着口水说着,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强化起来。到了后来,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理发时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他的理发店。当他的理发店排了队时,卓四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椅上,常常睡着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这许―龙,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艺,是远超赵一亮的。他会拉胡琴,也是有来历的。他不知怎么认识了省淮剧团的拉胡琴的周高,每逢去城里磨理发剪或添置理发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剧团找周高,向他讨要一些曲子,并讨教―些技法。他口头上常挂了那个“周高”,弄得油麻地镇的一般人都知道有个叫“周高”的人,仿佛周高是油麻地镇的―个认。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几乎没有―点瑕疵,并把琵琶曲《梅花三弄》移到胡琴上来奏,也不打―个磕巴。拉胡琴时,他除了不能免去滴口水这―不雅小节外,其姿势是很大气很有风范的。他腰板素来就直,一拉胡琴,挺得更直,“周高说的,拉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于是,他的脖子总是硬硬地挺着的。最禁看,最叫人记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白,手指很长,并且骨节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弹、揉、滑动,一根根手指,皆像独自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摆着架势,或跃动着,与在弦上的那根手指呼应起来,俨然―群小兽物。由于这份记忆,后来我一直不喜欢那种用了绵软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动作的琴师。

    赵―亮的胡琴就是许―龙教的。他们曾有过―段很友好的日子。许―龙为拥有赵一亮这样―个高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高挂在嘴上一样,也总把赵一亮挂在嘴上:“油麻地一带的胡琴,许―龙之后就是赵一亮!”他以为自己是在抬高赵―亮,但赵一亮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样的“激赏”话之后,把“之后”两个字越来越深地埋在心里。赵一亮属于那种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负的人物。他便稀稀地往理发店跑了,独自在家练习着胡琴。许―龙觉得赵一亮不要他了,颇有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长余佩璋来理发时就说:“赵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么的!”这话传到了赵―亮的耳朵里,就转化为仇恨。从此,赵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许一龙的理发店,路上碰见了许―龙,就当没看见,冷着脸就走过去。头发长了,却去找卓四理。许一龙更对那些在他剪下的人―个一个地说:“赵―亮最不是东西!”在余佩璋组织人马参加县里头的文艺会演,选定许一龙做二胡独奏而把赵一亮排除在外后,赵―亮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打败口水龙!

    赵―亮的这―心思,许―龙并不知道,而我却知道。我只要到赵―亮家去,总能见到他在苦苦地练习胡琴。他在家练习胡琴时,总是将竹码撤去,用牙刷柄整个儿搁在琴桶上,这样,发出的音就很细弱,传不出多远。开始,我不太明白此为何故,但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暗暗发奋。他绝不像我这样,总被那不肯离去的顽皮淘气之jb左右着,―会儿去醚街,―刽l 去沥鹕子,而是―门心思地倾注于他的胡琴。他―定是练得很苦的,因为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上留下了磨擦琴弦而特有的凹痕。但在油麻地镇上,他却是―有机会就向人显示出一副懒散不肯用功的样子,并在有人时,造出一副他的胡琴已拉得有点荒疏的形象来。

    第四节

    我和许―龙的关系是很不错的。坐在他的理发店里,听他说话是―种乐趣。他的嘴绝不肯闲着,并且说什么都饶有兴味,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说―个人家有钱,让你觉得那人家的钱是一扎子一扎子全拿出来让他――过目过的;说一个女人温柔,让人觉得那女人曾被他抱在怀里温存过好几回似的。他总是显得精力旺盛,并充满热情,一边与屋里的人说话,还―边与门外走过的人打招呼:“周明,你狗日的猴急猴急地往哪儿走?前面是坟场!”“李侉子,你那些钱省着下棺材呀,吃这些毛粗的小鱼!”“小翠子,衣服包不住啦,该找婆家啦!哎哟哟,脸还红!”“杨小二子,你不要骚,你永远不会找到老婆的!”……

    你在这里活生生地感受到了―份生活的热闹。

    许―龙―见了我,就大声嚷嚷:“陶矮子的小女婿!”我就立即阻止他,“别瞎说!”当我坐到理发椅子上时,他会用最知己的口气问:“林冰,你说实话,你心里到底喜欢不喜欢陶卉?”我不回答他,他就喋喋不休地揪住这―话题往下说:“陶卉那姑娘长得真不错,又白又嫩,水灵灵的,一戳水一冒。我不相信你夜里不想她!……”他老婆送热水来,听了就说:“你别跟人家小孩瞎胡说。”他便会说:“小孩?林冰才不是小孩呢,他知道,什么不知道!”又转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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