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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醉枕江山第9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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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给他们送上几支万民伞,又凑钱制作了一块“明镜高悬”的大匾,跪在衙前请青天大老爷收下。

    清闲了许久的右台御史们一个个亢奋的就像打了鸡血似的,第二天他们的弹劾奏章就雪片儿似的飞到了武则天的御案之上,在漫无目的、捕风捉影的攻讦了三天之后,由御史右台的侍御史楚墨轩牵头,御史右台全体御史署名,给武则天上了一份万言书。

    万言书中历数酷吏为祸之深,恭请天子缓刑用忍,施行仁政,万言书中他们还特意提到了皇帝下“禁屠令”,施恩天下万物生灵的事。皇帝可以对鸡鸭犬鹅一类的飞禽走兽施恩,不许天下百姓杀生,难道不该对供养皇家和朝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周子民们施以慈悲吗?

    御史左台一班后知后觉的酷吏们终于发觉事情不对劲儿了,他们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右补阙袁静罡又上疏天子,认为秦之二世而亡,盖因严苛峻刑,大周当引以为戒,武后革命,建立大周以后,天下人心已定,应该省刑尚宽。

    补阙这个官名取“拾遗补缺”之意,干的就是搜残补阙,网罗遗佚,讨论朝廷得失,对皇帝进行规谏的差使。袁补阙一出手,事情就已不再是三法司内部的事,也不仅仅是法律方面的事,而是直接上升到朝廷施政方针这个层面上的事了。

    政事堂诸位宰相对袁补阙的倡议深以为然,以李昭德为首的宰相们联名赞同,奏请圣裁。武则天以前对缓酷刑、施仁政的这一类奏疏一向不大理睬,可是这一回满朝文武气势汹汹,政事堂的宰相们众口一辞,武则天便不能置若罔闻了。

    武则天很认真地看罢这份奏疏,口授旨意,由上官婉儿润色,着令政事堂督办,御史右台执行,对由御史左台经办过的案件逐一进行复查。

    御史右台终于有了向御史左台诘难的理由和权利,一时间,便连那些生病的、告假的、因为老迈而挂个闲职不大办事的右台御史们也都赶回了衙门。

    在他们日以继夜的努力下,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平反了一些过去的冤假错案和现在在押的因为受严刑逼供违心认罪的假案共计八百多起,一时朝野震动。御史台被一连串的组合拳打晕了,迟迟做不出该有的反应。

    不看数字不知道,谁也没想到大周立国区区数年,仅一个月就查出这么多的冤假错案,每一桩案件都要牵涉到数十上百的犯官,每一个犯官都有数十上百的亲人和受他们牵连被发配为官奴的无数仆佣,他们又各自都有家庭,这涉及的官僚和百姓简直不计其数。

    武周就像一只酱缸,表面被太阳晒起了一层胶质,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名贵的琥珀,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如今被人一棍子撅开了,那股子恶臭才一下子弥漫开来,臭得人喘不上气来。

    春天来了。

    金谷园里桃花杏花李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一片片红的粉的白的蓝的花的海洋,仿佛一朵朵五彩的云。这里是权贵们的别墅区,远处农田里春耕施肥的臭气传不到这儿,园林中一片芬芳。

    一片芬芳中,杨帆站在一株花树下,面前站着一个远行打扮的汉子,身上斜背着一个包裹,手里牵着缰绳,缰绳的尽头是一匹雄健的骏马。杨帆的声音有些低沉:“春夫人的遗体,黑齿家没有迁走安葬祖坟,就安葬在京郊了?”

    那个汉子的回答,让杨帆的眼神也深沉起来。

    黑齿常之以前虽然一直没有被平反,但是类似的蒙冤传言早就在民间传开了,籍由这场严打酷吏的春风,黑齿常之一案终于被平反,已经死去的周兴又多了一条罪名。

    怀远军经略大使、右武威卫大将军、燕国公黑齿常之沉冤得雪,被追赠为左玉衿卫大将军,恢复封爵,隆重安葬。杨帆闻讯后第一时间就把春妞儿剖腹产子以及埋葬的地点,通过赵逾的人转告了刚刚出狱的黑齿常之的夫人。

    黑齿常之一家人除了一个春妞儿,当初全被抓起来了,但是因为黑齿常之一入狱就离奇死亡,他官职太高,又身为大唐边军最高将领,他的死引起了朝野极大关注,这种情况下周兴就不便再对黑齿常之的家人进行迫害了,所以他们一直关在狱里,但生命得到了保全。

    如今黑齿常之得以平反,他的家人都被放了出来,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生有一子,名叫黑齿俊,被任命为有职无权的右豹韬卫翊府左郎将,领一份俸禄,聊作补偿。

    杨帆把春妞儿的死讯辗转告诉了黑齿家的人,他知道春妞儿一定希望能够葬进黑齿家的祖坟,至于和黑齿常之葬在一起,这就是奢望了,她不是正室,没这个资格。

    可是,他没有想到,黑齿常之的夫人派人从粮窖中起出春妞儿的遗骸之后,仅仅在京郊矮山农夫们埋葬亲人的一片山头儿上买了块地把她葬了,坟包小小的连块墓碑都没有,还是杨帆派去的人担心新坟很快变成旧坟,到时想辩识都不容易,于是做了个记号。

    杨帆听了手下的禀报心情很不好,但是对此他无能为力,春妞儿生是黑齿家的人,死是黑齿家的鬼,她的一切,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都有权决定。如果她活着,而黑齿常之已经死亡,黑齿常之的正室夫人想把她当成货物般发卖给别人为奴为婢都是合乎法律的,旁人无权干涉。

    杨帆顾虑到朵朵姑娘的感受,没有让赵逾直接把朵朵和小七的去处告诉黑齿家的人,他想着如果黑齿家的人在意这个流落到西域的孩子,再把他的下落告诉黑齿夫人,可是人家听了根本问都没问。

    杨帆怅然看着面前一树梨花,梨花雪白,如云如雾,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漆黑的粮窖,看到了那一灯如豆,看到了那个剖腹取子的勇敢的女子……杨帆摇摇头,摇去眸中一抹蒙蒙的雾气,对那名手下道:“你去吧,到了陇右,见到朵朵,对她说,如果……她想让小七认祖归宗,那就带孩子回来,我替她把春夫人的事迹上报朝廷,请皇帝加以褒奖,并给予小七一个官职。他的父亲位至国公,他虽是庶出,也该有武职勋位的,这份公道黑齿家的人不管,我来管!”

    那人答应一声,杨帆又道:“你不忙着走,先找个石匠做个墓碑,替春夫人立在墓前,如果他们不愿意回到黑齿家,来日祭祀春夫人时,至少……也可以寻得到她。”

    那人点点头,又向杨帆抱拳一礼,便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花木深处。

    杨帆喟然一叹,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阿奴拨开一丛盛开得极绚烂的野花轻轻走到他的背后,花枝就在她的身后摇曳着,她仍是一身青衣小帽,作俊俏小厮打扮,却连那灿烂的野花也夺不走她的丽色风采。

    杨帆没有回头,沉默良久,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的女人在家里不分大小,百年之后,一定要合葬在一起。”

    阿奴翻了个很俏皮的白眼儿给他,没有说话。

    杨帆还是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她的反应,杨帆落寞地笑笑,又补充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等我儿子一出生,我就会立下这条规矩,他要是不听老子的,那就是不孝,将来连祖祠都不许他进!”

    阿奴张了张嘴,想要刺他一句:“人家还没答应嫁给你呢,想的倒远。”

    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望着杨帆的背影,阿奴的眼神儿慢慢变得温柔起来,就连她的声音也温柔起来,温柔如春风:“宴席要开了,怀义大师和那三位活神仙正在找你呢!”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六章 杨帆挖坑

    杨帆绕过几棵花树,就见落英缤纷中,五六张织着鱼戏荷莲图案的舒州凉席铺在柔软的羊毛毡毯上,旁边有鲜花怒放,有流泉涧涧。

    一身道袍、须发皆白的什方道人,面容苍老、肤色白皙的净光老尼,还有那位胡服打扮的摩勒老人陪着袒胸露怀的薛怀义坐在上首,乐安侯俞灏然、刑部司右郎中陈东、右补阙袁静罡陪坐在下席,正在大声说笑。

    一见杨帆赶来,薛怀义便道:“好徒儿,酒筵已开,你这主人怎么却溜到一边儿去了,快快坐下,先自罚三杯。”

    杨帆欠身笑道:“师傅和三位上仙见谅,杨帆俗务缠身,失礼了!”

    净光老尼微微一笑,对他和气地道:“杨郎中客气了,快快请坐吧。”

    杨帆天生有女人缘,对这位年轻英俊、斯文知礼的小郎君,净光老尼看着也是很顺眼的,所以与她三人交往的达官权贵虽多,对许多人净光老尼都自持身价,不屑一顾,对他倒是和蔼的很。

    在净光、什方、怀义、摩勒之下空着一张席位,那就是他这位主人的位置,杨帆向大家抱拳笑笑,撩袍入席,阿奴便与其他人所带的奴仆一样,静静地往身后花树旁一站。

    筵席很丰盛,都是时下大周帝国高档宴会上惯常出现的菜式,诸如光明虾炙、红罗丁、巨胜奴、贵妃红、甜雪、玉露团、仙人鸾等。摆在什方道人和净光老尼身边的只有素菜,却也极尽心思烹调的极为美味。

    杨帆借了太平公主的庄子,邀请三位仙师赏春,这些菜肴都是公主府上的名厨调制。什方道人和净光老尼虽然一个吹嘘自己能辟谷,一个吹嘘自己一日只食一粒米即可不饥,却不代表他们吃不下东西,既是饮宴,不为裹腹,只为一饱口舌之欲,一些素斋还是能吃的。至于肉食,那更是宴会上不可或缺之物了。

    筵席上不仅有用猪肩胛肉制作的粉蒸肉,用鳜鱼丝制作的白龙,牛猪牛熊鹿五样食材生腌成脍的五生盘,以及葱醋鸡、果子狸、田鸡肉,甚至还有用牛犊慢火煨熟的水炼犊,鲜香可口。

    武则天的禁屠令对于官宦人家影响不大,他们只是在圣旨下达的头几天里装模作样的断了肉食,之后就故态复萌,要说影响也就是不方便在公众场合吃肉了,而且因为肉食成了走私品,只有胆子大甘犯王法的一些刁民才敢运肉入城,肉食价格涨了数倍而已,于他们的财富而言却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是对于百姓的生活,这道命令却真的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许多以经营肉食为生的商贩匆匆改行,损失巨大,以饲养或捕猎禽兽为生的百姓更是彻底断了生活来源,做农夫他们没有地、做匠人又不懂技术,一些生计无着的人只好卖儿鬻女、自卖自身,以贱价入豪门为奴,自愿入了贱籍,只为有口饭吃,民间对此已是怨声载道。

    三天前楚狂歌与小东姑娘成亲了,杨帆头一天晚上从白马寺拉了一车鸡鸭猪羊和刚捕上岸的一网肥鱼给他们送去。

    花大娘嫁女儿、招女婿入赘的这一天,席上居然有鱼有肉,这可成了近来这段时间里办婚事的人家里最风光的一家。当坊间街巷里厨子们煎炒烹炸,鱼香肉香飘满坊巷的时候,不知多少人馋得流下了哈喇子。

    不良帅霍明雷和坊正苏墨涵闻着味儿就赶过来了。

    霍明雷沉着脸,指着厨子按在案板上正挥刀猛剁的猪后鞧厉声喝问:“这猪肉是怎么回事?谁准你们杀生的?”

    帮着料理后厨的面片儿娘笑眯眯地解释:“这猪可不是咱们杀的,也不是从坊市里买的。昨儿晚上有匹狼下了山,把一户农家养的肥猪给咬死了,这事儿二郎和他师傅怀义大师是亲眼看见的。”

    霍明雷板着脸,瞟一眼坐在上席、一身公服的杨帆,又沉声问道:“那这羊肉……”

    面片儿娘道:“也是那匹狼咬死的。不只这头猪,这只羊,那有那鸡鸭大鹅,都是狼咬死的。”

    苏坊正指指那刚刚过了油的肥鱼,问道:“那这鱼呢?”

    面片儿从她娘背后绕过来,调皮地答道:“也是狼咬死的。”

    参加喜宴的坊间百姓顿时放声大笑起来,可是霍明雷和苏墨涵却好象根本没有觉得这个说法有多么荒谬,两人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转嗔为喜道:“即然是狼咬死的,那就不碍杀生的事儿啦,炖了吃掉也是应该的。”

    然后两个人就掏出红包交给花大娘,流着口水坐到杨帆一席,一边等着开饭,一边大拍马屁。

    他们如何不知那鱼是被狼咬死的说法如何荒谬绝伦。可面片儿这么说,他们就这么信。面片儿这么说,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老百姓用他们特殊的方式发泄自己的不满,这两位下层官吏“很愚蠢”地被蒙混过去,同样是对这种无理荒唐的政令表达自己的不满。荒涎不经的政令,自然要用荒腔走板的态度来对待了。

    但这一切的基础,源于坐在上席的杨帆,有杨帆顶着、有杨帆的师父——那位以不讲理著称的怀义大和尚顶着,他们才敢以这种滑稽可笑的方式结束这种例行其事的盘查。如果是没有这样背景的人家,谁敢公然触犯圣旨?

    只有特权阶级。swisen.com

    坐在太平公主豪华庄园里的这些人,就是特权阶级。

    杯筹交错间,应怀义大师所请,什方道人小露身手,于席间表演了一项断布复连的法术,他把一束白绢剪成碎片,手掌一合一开,碎布就还原成一束完好无损的白绢了,引得薛怀义啧啧称奇。

    因为这法术,话题自然就转到了自古以来修仙的方士故事。

    右补阙袁静罡嘴巴有点儿臭,照理说能做到他这样位置的官员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不该说出犯忌的话来,可他说来说去,说的都是以幻术骗人的骗子,诸如徐福、诸如新垣平……什方道人和净光老尼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那胡人摩勒不知这些古人故事,眨巴着一双蓝汪汪的大眼睛,却没听出什么味道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袁静罡大放厥词之前,杨帆曾经向他悄悄递过一个眼神儿。

    “哈哈,袁补阙此言差矣!”

    眼见什方道人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马上就要勃然爆发,杨帆突然笑着说话了:“盖因仙术难求,而世人莫不希望成仙得道,所以才有小人趁虚而入。其实真正的仙人还是有的……”

    杨帆侃侃而谈道:“比如说,黄帝年间的广成子仙人,享年一千两百岁,史籍有载嘛。再比如说,汉文帝年间的河上丈人,曾经为老子的《道德经》作注,享年一千七百年,于天台山得道飞升。”

    杨帆这样一说,什方道人和净光老尼的脸色就好看起来,暗自想了想,自己乃是仙人身份,实在犯不着跟袁静罡一个凡夫俗子一般见识,便怡然一笑,向杨帆赞许地点了点头。

    杨帆又道:“至于说徐福、新垣平之流,他们之所以得逞,并不是手段高明,而是皇帝贪得无厌,利令智昏罢了。比如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开万世一统之基,有莫大之功,却还贪得无厌,妄想长生,才被徐福利用。

    不过,这徐福也算大智之士,借口要远洋出海,为始皇帝寻长生不老药,终于逃之夭夭,率五百童年五百童女,逍遥快活,自立一方。而那新垣平就愚蠢多了,他找人在一只玉杯上刻下‘人主延寿’四字,说是仙人赠予文帝的。

    想那汉文帝也是人君中一代豪杰,开创文景之治的贤君,到了晚年,却也起了贪念,当初河上丈人授他治国之法,以黄老之学开大汉之基,这已是莫大功德了,他却又妄想长生,从河上丈人那里求不得仙法,就信了这新垣平,居然对这番破绽百出的胡话信任无疑。

    新垣平得了许多好处,若是早些离开,想来也可如徐福一般得个善终,可他贪得无厌,以至被丞相张苍和延尉张释之监视他们举动,查出那个在玉杯上刻字的匠人,最后落得个夷三族的悲惨下场。”

    净光老尼和什方道人听到这里,脸色又有些不自然起来。

    杨帆举起酒杯,微笑道:“而我朝天子和三位仙师则不然。我圣天子乃以女子之身而成天子,这是旷古未有之事,如此女子岂能是凡间所有?自然是天上神仙下凡,而三位仙师一身神通我们也是亲眼所见,这是真正的神仙,如广成子、河上丈人一般无二!”

    摩勒大喜,连连点头道:“杨郎中,你是个有大见识的。”

    净光老尼和什方道人的脸色恢复了轻松,只是什方道人眼神飘忽着,似乎因为杨帆这番话,隐隐想到了些什么。

    杨帆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喜:“这道人却不蠢,看这模样,果然被我一言所动,起了效仿徐福的心思。嘿!就怕你不知死活,既然动了心思,那就不怕你不为我所用。躲在阴沟里装神弄鬼的那位姜公子,怕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我要用来对付他的居然是一个神棍吧……”

    这时,“希聿聿”一声马嘶,骤然在一丛花树后响起,健马长嘶,马蹄急骤,把枝头花朵又震落了几瓣,随即一个身着皂服的刑部公人便迎着那袅袅的落花急匆匆出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杨帆面前附耳低语几句,杨帆的脸色顿时一变。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七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数骑快马从金谷园里疾驰而出,直奔洛阳。

    京里出事了!

    针对御史台的一系列行动,终于让御史台那班酷吏们明白过来,原来最近这种种举动,就是为了对付他们。近几个月来缩起利爪、垂下尾巴,扮乖狗狗的酷吏们狗急跳墙,重新亮出了他们锋利的獠牙。

    他们负隅反击的第一刀,就砍到了政事堂。

    对于其中详情,杨帆还不太清楚,来送信的人只是告诉他,宰相苏味道、崔元综、张锡全被抓进了大狱。

    一国宰相上上下下的如此频繁,堪称旷古未有之奇观。武周的宰相简直就是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纵观武周一朝的宰相们上上下下的频率,远不是后世那个以首相下台之频繁成为世界政坛闹剧的岛国所能比拟的,而且武周宰相们下台的方式大多是以入狱、绞首或者流放、贬官的方式来进行,其惨烈也是古今中外所罕有。

    打马如飞的杨帆一路向洛阳城中急驰,心中只想:“我朝宰相如此危险,那么多的官员怎么还是对这个职位趋之若鹜呢?如果换作是我,宁肯安安份份地待在下面,也绝不去做这个如此凶险的官儿。”

    杨帆幼失枯恃,复又流落南洋,虽也自幼读书,却不能与那些十年寒窗的士子相比,自然不明白一个可以载之史册、流传千古的“名”,对他们有多么大的吸引力。不要说做宰相未必就一定毁家灭族,就算真的风险若斯,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愿意提着脑袋往上冲。

    杨帆和陈东到了洛阳,陈东先回刑部,杨帆则直接赶去了宫城,他要去政事堂。刑部尚书豆卢钦望和刑部侍郎陶闻杰如今都在那里,去金谷园传讯的人说的清楚:“李相震怒,豆卢尚书请郎中回城后立即赶往政事堂议事。”

    进了宫,杨帆便快步转往政事堂。政事堂再往前去不远那处僻静所在就是史馆,婉儿的香闺就在史馆里,这个时候杨帆若往那里一行,说不定就能看见婉儿,只是此刻他当然无暇与佳人一唔。

    进了政事堂的大门,问清李昭德的公事房所在,杨帆便快步赶去。

    “啪!”

    一封草拟的诏敕摔在地上,李昭德怒不可遏道:“蠢物,真真是个不开窍的蠢物,王孝杰挥军二十万谋安西,军料马料、兵甲器仗所费巨万,朝廷本就不敷支出,按照你这种供给之法,仅运输一项就得耗损过半,凤阁怎么尽是这样一班蠢物!”

    被骂的是凤阁侍郎顾自立,凤阁就是原来的中书、门下、尚书三省中的中书省,凤阁侍郎从广义上讲也是一位宰相。这位顾宰相做到这么大的官儿,平素出入那也是极尊贵的人物,却被李昭德如此对待,只把一张脸羞得像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

    顾自立面红耳赤地解释道:“李相,非是下官无能。实是安西四镇地处偏远,复又失落于吐蕃之手多年,原有的屯田尽皆荒废,当地部族又被吐蕃掳掠一空,如今只靠当地补给,不足军需十分之一,粮秣辎重全需从……”

    “我不要听!”

    李昭德唾沫星子像下雨似的喷在顾宰相的脸上:“安西路远,沙碛极深,长途运输,靡费甚巨,按照你们这个法子,等安西四镇收复了,国家镇遏,也劳弊不堪了。不要和我说这些废话,不解决困难要你们何用,回去,再拟良策!”

    顾自立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地答应一声,弯腰自地上拾起那封草拟的诏敕。顾宰相身材瘦弱,可行动却不灵活,大概是腿脚有什么疾病,不能屈弯自如,弯腰捡拾诏敕,只能把腚高高地撅起来,样子十分难看。

    李昭德因为三位宰相入狱的事正一肚子无名之火,见他这般模样更加憎恶,鄙夷地斥道:“朝廷选官,必重身、言、书、判。看你身材瘦弱、言语粗鄙、智不超俗、才不出众、愚顽怯懦、行动迟缓,如同一只冻僵了的苍蝇,真不知似你这般人是如何做到凤阁侍郎的!”

    就是一个小史被人如此羞辱,也要气愤难当,何况顾自立是当朝宰相,可是李昭德积威之下,他又不敢反驳,官做的越大,顾忌也就越多,顾侍郎虽已心中恨极,却不敢得罪这位一手遮天的李宰相。

    顾自立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好不容易捡起诏敕,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时竟无法迈步走开。耳听得李昭德如此辱骂,顾自立身形一晃,竟然差点跌倒。

    同样来政事堂奏事的监察御史陈烈酒见状,赶紧扶了他一把。陈烈酒把顾自立扶稳,一见李昭德正瞪着自己,赶紧又收回手来。

    李昭德斥道:“看看你们这副样子,顾自立瘦小枯干,两腮无肉,你却肥胖如球,圆脸大眼,简直就像一个貔貅,朝廷选士的标准真是越来越差了,这都用的是何等样人!”

    貔貅是熊猫的称呼之一,这陈烈酒身材矮胖,圆脸大眼,细看还真有几分像熊猫。两厢侍候着的小内侍们忍不住捂住嘴儿偷笑起来。

    陈昭德也是个喜欢给人起绰号的,今日事了,经过这些小内侍的大嘴巴一宣扬,冻蝇侍郎和貔貅御史的雅号怕是就要流传开了。

    陈烈酒被李昭德一骂,一张胖脸也涨红起来,李昭德厌憎地摆手道:“出去!都出去!看着你们就心烦!”

    顾自立和陈烈酒唯唯喏喏刚要退下,便有一个小内侍转进堂来,向李昭德道:“李相公,刑部郎中杨帆求见!”

    “叫他进来!”

    李昭德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句,在坐榻上坐下。

    李昭德这办事堂因为是宫中建筑,比之外面的衙门便大有不同,这是一处宫殿建筑,李昭德的居处乃是一处主殿,殿中左右各有八根巨大的殿柱,两厢还有偏殿侧殿,自成一处院落。

    杨帆举步上殿,见李昭德正怒气冲冲地坐在上首,也顾不及看看旁边众人,赶紧上前,叉手施礼道:“下官杨帆见过李相!”

    李昭德哼了一声,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你这位瘟郎中好清闲呐,身为刑部司正堂,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上负圣望,下辜百姓,亏得本相平素对你还另眼相看,却不知你竟是如此不堪造就!”

    杨帆怔了怔,没想到刚一进政事堂,就被李昭德如此训斥,杨帆也忍不住火起,冷冷地答道:“李相,某奉命而来,是为听候指示的,不是听你教训的。杨某身为刑部司正堂,是否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考课自有公论。”

    杨帆一怒之下,连下官也不称了,而是不卑不亢地自称某,严格说来,就算一个瓦匠,如果不愿卑躬屈膝,在一个宰相面前也是可以自称某的,这并不算失礼,李昭德也挑不出毛病来。

    杨帆又道:“至于杨某是否上负圣望,下辜百姓,却不知李相你是能代表圣意呢,还是能代表天下黎民?圣人如何评价,杨帆不知。至于民意,百姓们可是都称赞杨某是青天再世呢,洛阳百姓赠予杨某的匾额如今还悬挂在刑部衙门里,李相要不要去看看!”

    杨帆说的这几个人要么比李昭德身份高贵,要么比他地位崇高,狄仁杰如今虽是地方上一个小小县令,可他在政事堂的时候,李昭德还是政事堂里排居末位的小兄弟,官场是讲资历的,狄仁杰同样比他高贵。

    李昭德听的勃然大怒,“啪”地一拍几案,喝道:“杨帆!你好大胆,竟敢与本相如此说话!”

    杨帆失笑道:“杨某哪有李相威风,这里是政事堂,国家机要中枢,而李相是国之宰相,在此庄严之地,竟然动不动以绰号称呼,杨某自有名姓,瘟郎中也是相公你在此庄严之地可以相称的?

    杨某不管是在圣人面前,还是狄相公、太平公主殿下,亦或是梁王、魏王面前,一向都是这个样子。实不知李相竟然是偌大的威风,如果李相今日召见杨某只是为了抖威风,那抱歉的很,杨某衙里还有诸多公事要办,这就告辞了!”

    故意放慢了脚步,听着身后动静的顾侍郎和陈御史相顾骇然,这个杨郎中好大的胆子,如今满朝文武谁见了李昭德不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他一个小小侍郎竟然如此狂悖。说起来,还是人家靠山硬呐。

    其实,就算杨帆身后那几座靠山,也不敢对如此正气焰熏天的李昭德如此无礼,可是这两个官员也只能从靠山这个思路上去想,谁会认为自己没有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气呢?

    在侧殿等候的豆卢钦望和陶闻杰闻讯从屏风后面绕过来,一听杨帆与李昭德如此说话,不禁大惊失色,豆卢钦望赶紧抢步出来,大喝道:“杨帆,住口!”又向李昭德躬身道:“杨帆年轻气盛,少不知礼,宰相莫怪!”

    “出去,出去!统统出去!”李昭德怒不可遏地拂袖,把两厢侍候着的小内侍们都赶了出去。等到殿上一空,只剩下他们四人时,李昭德冷冷地瞪了杨帆一眼,寒声道:“少年人,不要太嚣张。”

    杨帆耸耸肩,无所谓地道:“杨某嚣张一些,与李相不合、与尚书和侍郎大人不和,想必是从圣人以下整个朝廷都乐见其成的,李相不也这么想么?”

    李昭德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

    表面上不要显得整个刑部抱成一个团儿,这是他们最初就定下的策略,但是却也大可不必闹到一个刑部郎中当面顶撞一位宰相的地步,今天发生的一切,并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

    李昭德生性强直,大概因为是庶子出身,早年在家中曾受过一些不公的待遇,所以他骨子里总有一点偏激刻薄的的性情。当初他在政事堂里还是小字辈,就敢对身为年长尊者、且又刚刚立下大功的娄师德尖刻嘲讽,何况如今呢。

    他训斥杨帆的时候,确实是因有一腔火气,根本不在意他人尊严。而杨帆之所以针锋相对,固然是因为早已有约在先,不怕他真个翻脸,却也是因为他对李昭德的跋扈确实十分反感。

    自李昭德独揽政事堂以来,深藏在他骨中的孤僻高傲、刻薄寡恩愈发明显了,如今的李昭德目空一切,独断专行,短时间内这种孤臣形象可以保他不管面对任何人都可以肆无忌惮,但从长远看,绝非幸事。

    杨帆和隐宗的人在考虑朝中可以结盟的官员们时,早就把此人列为了拒绝往来户。所以,杨帆借题发挥,故意让人看见自己与他不和,也有杨帆深远的考虑:“李昭德一派现在是盟友,但是绝不可以成为真正的战友!”

    “你跟什方道人、净光老尼那些神棍混在一起干什么?”

    李昭德是一个真正的儒家子弟、虔诚的圣人门徒,对那些所谓的神怪不屑一顾,待方才的冲突一揭开,便不悦地质问道。

    杨帆揶揄道:“此事似与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下官听说,三位宰相入狱,这才急急回京,貌似李相对此事却并不着急,居然还有闲心打听杨某结交朋友的事。”

    李昭德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是自讨没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和杨帆吵嘴是占不了便宜的,两个人地位差距太悬殊,杨帆无求于他,凭身后的那几股势力也无惧于他,他不能把杨帆怎么样,一旦有些争吵,反而是帮杨帆提高人望。

    豆卢钦望忙岔开这个话题道:“御史台那班人着手反击了,没想到走了一个来俊臣,他们咬起人来还是这么狠,一下子就让三位宰相入了狱,朝野为之震动。叫你来,就是想商量一下该如何应对。”

    杨帆皱了皱眉,道:“三位宰相究竟因何入狱?”

    豆卢钦望苦笑一声,欲言又止。

    看他们呛的厉害,陶闻杰坐在旁边,一直笑而不语。他是太平公主的人,不是李昭德一派,巴不得见他们吃瘪,见杨帆问起,陶闻杰便插口道:“这一回的事情很棘手,御史台有确凿证据在手,人证物证均已呈到御前了。”

    陶闻杰细细讲出一番话来,杨帆仔细听着,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原来这起事端却是缘于宰相张锡。政事堂的宰相各自主管一摊差事。比如苏味道主管司法,而张锡是天官选事,主管考选举士;铨选职官的事务,直白地说,就是主管官员任命,对口的衙门是吏部。

    这个职位权柄很重,主管人事的官儿从古到今一直就是热门,一些资历、人望差不多的官员竞争同一个肥差,为了谋得他的认可和支持,便向他施以贿赂。一开始他还有所节制,行事也小心,后来渐渐肆无忌惮,夜路走多终遇鬼,被御史台的人抓到了他的把柄。

    如今御史台受到打击,就把此事当成了反攻文官们的武器。至于苏味道和崔元综,属于一个意外收获,御史台的人一开始并没想到还能捞出两条大鱼,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两位宰相也有牵连,说不定会用此事作为交易,谋求与政事堂的和解。

    结果张锡这人也是个没骨气的,唯恐受了皮肉之苦,再说他罪证确凿,辩白不得,可是这贪污罪又要不了他的命,两相一权衡,一进推事院,他就全招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连苏味道和崔元综也招了出来。

    苏味道和崔元综同为宰相,一些公务的权力是与他有所交叉的,张锡收了人家好处,要想把事办得妥当,就离不了苏味道和崔元综的照顾,所以就想把他们两个拉下水。

    苏味道为人一向模棱两可,谁也不肯得罪;崔元综刚刚拜相,根基尚浅,势必不可能得罪张锡,两人只好顺水推舟。说起来,这两个人得到的好处并不多,也没有直接插手过张锡的事情,只是对他的一些举动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结果张锡事发,两人也受了牵连,一起下了大狱。

    杨帆听清经过之后,眉头皱得更紧,说道:“御史台既然有人证、有物证,要想救出三位宰相,只怕难如登天。”

    李昭德阴沉着脸色道:“徒劳之事,何必去做!”

    苏味道是狄仁杰提拔起来的,他可以推脱不关己事,崔元综和张锡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这两个人犯了事儿,他是有识人不明、荐举失误的责任的,就算女皇帝不治他的罪,他也颜面无光。

    李昭德腮帮子上绷起了几道棱子肉,咬着牙根道:“这几个人不知检点,咎由自取,如今罪证确凿,如何救得?如果我们妥协,则酷吏势力更炽,到时又会成为天下大害!”

    他冷冷地瞥了眼面前的三人,道:“为了朝廷大义,铲奸除恶,何惜此身?况且他们三人自有污点。本相唤你们来,就是想问问,你们除了使人弹劾、旁敲侧击,究竟有没有什么可以直接打击他们的手段!”

    豆卢钦望赶紧道:“依着当初的谋划,具体措施是由杨郎中负责的。杨郎中,你那边究竟准备的如何了?”

    杨帆道:“杨某从无一刻懈怠,一直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当中。实不相瞒,我的网已经撒下去了,即便不曾发生此事,这几天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

    李昭德冷冷地道:“你有什么手段?可不要再对那些边边角角的小虾米不疼不痒地使手段了,我要你直捣御史台腹心,取其首脑,立即还以颜色!”

    杨帆微笑道:“如今御史台有数的鹰爪不过寥寥数人,王弘义、侯思之便是首脑之一,本官所选的第一击的目标就是他们。至于手段……”

    杨帆脸上陡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气,缓缓地道:“却与他们的手段一般无二,不过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八章 钓鱼

    洛阳北市有三家古玩店。其中两家财力雄厚,信誉卓着。收购和卖出的古董大多是世间珍奇,在喜欢收藏赏玩古董的玩家们口中颇有口碑。

    另外一家名叫“雅藏轩”的就不成了,这家店门面很小,里面也没有几件镇店的珍奇,藏品虽也大多算是古物,却鲜有珍罕之物,听说以前还卖出过假货。

    日子久了,臭名传开,真正的玩家从来不登“雅藏轩”的大门,不过这“雅藏轩”居然还开得好好的,哪怕门可罗雀,那掌柜的在店中依旧坐的四平八稳,从来也不会因为没有生意萧条而发愁。

    今天门口没有鸟雀,因为外面正在下雨。

    春雨贵如油,淅淅沥沥的小雨把门前凹凸不平的青石淋得油亮油亮的,雨水在低洼出汇成了水洼,雨点溅上去,溅起朵朵雨花,店主薛平俨坐在柜台后面,托着肥胖的双层下巴笑眯眯地看雨花,时不时还抿一口米酒,悠闲的很。

    有人登门了,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看见一双黑色翘头布靴和随着脚步荡漾的青色袍袂。

    油纸伞飘到檐下时,檐上如注的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砰砰”的响声,只是一刹,那人就闪进了“雅藏轩”,油纸伞移开,露出一张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面孔。

    薛平俨看见这人的模样,马上笑得更愉快了,生意上门了!

    这人第一次登门还是三个月前的事,薛掌柜的记得很清楚,那时还是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那天正好下着大雪,这位客人穿着一件紧身的小羊皮的棉袍,戴着一顶有掩耳的狗皮帽子,打扮的很土气,但是他对古玩却极有鉴别能力。

    店里摆着的那些古玩,他看上一眼就能准确地叫出名字、说出年代、估出价格,杂在那些低档古玩中的几件假货,他甚至没有用手去摸一摸、敲一敲或者看看上面的铭文,只是扫了一眼,就准确地点出那是一件假货。

    小伙计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幸好店里生意本来就不好,十天半月才有人登一次门,当时店里恰好没有别的客人,于是小伙计抄起扫帚,准备把这个踢馆子的客人打将出去,薛掌柜的笑眯眯地看着,并不阻拦。

    这时,那客人却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只东汉时候的提耳陶釜,多少钱?”

    他指的正是他刚刚才说过的那件假货,他说的却是“东汉时候的提耳陶釜”,小伙计一听有门,马上就退到一边儿去了,薛掌柜的则马上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笑眯眯地道:“五万钱!”

    一只真正的汉代提耳陶釜也值不了这个价的十分之一,薛掌柜的明知道人家已经看出这是假货,却要价五万钱。这个客人也古怪,居然没有反手一巴掌,先把薛掌柜的抽成猪头,再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扯到街上大骂奸商。

    这人很干脆地付了五万钱,捧着那只上个月才烧制出来的“汉代提耳陶釜”兴冲冲地离开了,还连声说买得“便宜”。

    上个月,这位客人又来了一趟,这一次他花十万钱买了一柄秦代的青铜剑,那柄锈蚀斑斑的青铜剑倒是真货,但也只值十万钱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这一次,薛掌柜的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赵逾。

    今天赵逾又来了,而且是冒雨而来,看样子又是大生意上门,所以薛掌柜的笑的更加愉快:“赵兄,好久不见了,这回想买点什么?”

    赵逾的气色看来不大好,他皱了皱眉,问道:“掌柜的这店里可有价值五十万钱的宝物?”

    买古玩的人不选自己中意的古玩,却只按价购买,未免过于古怪。薛平俨是做生意的,听到这样大的生意上门,居然未见一点喜色,反而有些担心,却是更加古怪。他皱了皱眉,迟疑地道:“赵兄这笔生意……貌似做的不小。”

    赵逾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叹气道:“的确不小,不过……相信那位主顾还吃得下。”

    薛平俨听了这话马上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道:“既然如此,那么赵兄看看这件古玩如何!”

    薛平俨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枚大钱摊在掌心里,钱形如钟,上有三孔。

    薛掌柜的笑眯眯地道:“这是战国时期战国所铸的‘三孔布’铜钱,乃是罕见之物!”

    他把另外一只手张开,慢慢举到赵逾面前,沉声道:“正好价值五十万钱!”

    ※※※※※※※※※※※※※※※※※※※※※※※※※※※※※一个时辰之后,赵逾出现在刑部司杨帆的签押房里。

    他来之前,杨帆正在窗前看雨,雨水打在新生的桂树叶子上,新生的桂树叶子呈亮绿色,赏心悦目。

    树干虬结粗壮,这棵桂树已经一百多年了,据说隋朝建立之初这棵桂树就已植在这里。如今大隋早已灰飞烟灭,雄才大略的隋文帝和才大志疏的隋炀**已成了故纸堆中一个符号,它倒依旧活得好端端的,而且愈加茁壮了。

    赵逾一来,杨帆就放下了窗子,本来倚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雨的俊俏小厮阿奴也悄悄退了出去,站在门口的滴水檐下继续看雨。有她站在那儿,就休想有人能窃听房中的谈话。

    房中,杨帆和赵逾对面而坐,杨帆道:“都打探清楚了?”

    赵逾微笑道:“有我出马,你放心就是!”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捆扎得结实的油纸包,推到杨帆面前,道:“整个行贿、受贿的经过,所以参与的人员、每次受贿的金额和地点,请托的事情,乃至他藏钱的所在,里面俱已记载详实。”

    赵愈吁了口气,摇头苦笑道:“这王弘义贪婪成性,最好敛财,有个绰号就叫饕餮。以前肆无忌惮,自来俊臣垮台之后,他倒是小心多了,居然殚精竭虑地想出这么一个瞒天过海的好办法,也真难为了他。”

    杨帆笑道:“是啊,先让家里人开家古玩店,划拉些不值钱的破烂摆在那儿出售。再让请托他办事或者求他高抬贵手的人去店里花高价买这些一文不值的古玩回去。然后当作礼物送他,以此作为凭证,天衣无缝啊。可惜,他居然忘了他御史台最擅长的手段就是‘三人成供,罪从供定’。如今我既然弄清了他受贿的手段,以彼之道,还怕整治不了他!”

    反腐向来是政争的最有力武器。以反腐之名,可以光明正大地干掉对手,当然,前提是对方确实有腐败的行为。王弘义有“收藏古董”的雅好,杨帆就投其所好,果然顺利地拿到了证据。

    他把油纸包拿在手中拈了拈,对赵逾道:“明天一早,我会照常上衙办公。”

    赵逾会意地一笑,起身道:“告辞!”

    “不送!”

    “蓬”地一声,油纸伞在滴水檐下张开,仿佛墙角水缸里铺开的睡莲叶子,轻轻地转动着,赵逾一手提着袍裾,一手撑着纸伞,悄然离开。

    雨中的刑部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走在雨中的赵逾背影也透着一股子寂寥的味道。

    “唉!到了哪里都是这样……”

    阿奴走进房去,于雨声淅沥的寂寥中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公子和沈沐是这样,你这里还是这样。”

    杨帆挑了挑眉,道:“你感到厌倦么?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争斗,就算你躲进深山老林避世,等到你的儿孙长成,人口渐多,还是会有争斗,争田地争财产争房舍,这是人的本性。

    有人为天下争,有人为自己斗,有人为高官厚禄争,有人为一日三餐斗,或者与天斗,或者与人争,其实有啥区别呢?

    以我来说,为了让你不再担惊受怕,为了你我能踏踏实实地在一起,我要跟姜公子斗。为了我的女人和孩子吃的好穿得好,而不是因为三餐不继而发愁,我要为了我的官位斗。阿奴,你以前不是这么消沉的,皇帝你都不怕,何必对姜公子恐惧若斯。”

    他走到阿奴身边,柔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吧,在没有万全之策以前,我不会轻易向他发起挑战。”

    阿奴点点头,轻轻投进他的怀抱。

    窗外,寂寥的雨声似也因之有了一丝温柔之意。

    ※※※※※※※※※※※※※※※※※※※※※※※※※※※翌日一早,杨帆骑着高头大马,一如寻常时候,踏着满城的钟声,赶到了刑部衙门。他还没下马,路旁就飞快地冲过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往马前一跪,头顶状纸,高声呼起冤枉来。

    刑部主事冯西辉“刚巧”也到了门口。

    刑部司两位员外郎中的一位前不久刚刚调离原职,员外郎空缺了一位,从那天起,冯西辉每天都“恰巧”和杨郎中同时赶到衙门,等杨郎中下了马,两个人一块儿往里走,聊聊天气、谈谈身体,联络感情。

    四个主事如今都卯足了劲儿争这个员外郎,诸如对使得上力的上官表表忠心、送些礼物的事儿每个主事都在干,可是想要成功显然还得在细节处多下些功夫。

    今天冯西辉依旧“恰巧”与杨帆同时赶到刑部,一见这番情景,赶紧跑过来赶人:“去去去!你们懂不懂规矩,有什么案子能越过州县往上告的?就算事涉百官,也该去御史台,这里是刑部,我们杨郎中还能接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状子不成。”

    那领头的一个老汉带着哭音儿嚷道:“老朽告的这个人正是在朝的官员,洛阳府接不得,可那御史台老朽也不能去呀,因为老朽告的正是他御史台的官!恳请杨青天为小民申冤、为小民作主啊!”

    (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九章 再闹推事院

    推事院的大牢空荡荡的,当初人满为患的情景不见了,整个大牢里只关了三个人,不过这三个人依旧是份量十足的人物,御史台只抓大老虎,升斗小民还不配关在这个地方。

    三个人分据三间牢房,他们分别是宰相苏味道、宰相张锡、宰相崔元综。

    崔元综坐在那儿呆若木鸡。

    拜相还不到半年,他就锒铛入狱了,终究没有逃过大周宰相不得善终的魔咒。想到他拜相时的踌躇满志,想到他还妄想能一步步爬到“首席执笔”的位置,崔元综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张锡坐在草榻上,面墙而坐,有点达摩面壁的感觉,只是不知道他如此面壁多年,能不能在牢墙上留下一道身影,悟得佛家真谛。

    张锡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愧见友人。

    苏味道和崔元综是他招认的,这两个人当初也是他拉下水的,准确点说,这两个人无心受贿,之所以接受他馈赠的好处,倒不是为了给请托他办事的那些官员们提供便利,实在是同为宰相,不想得罪了他。结果他一进大牢就把这两位仁兄招了出来,做事实在不太地道,怎还有脸见故人。

    苏味道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走动,时而仰起头来呆呆地望着通风口的一抹光亮发呆。他恨张锡不讲义气,他恨自己没有坚持本性,他悔当初为何却不开情面,他担心一生前程因此毁于一旦……种种思虑,让他花白的头发才几天功夫就近乎全白了。

    此时,他正望着乌漆麻黑的大狱一角,幽幽地想着身后事。

    他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三、老四都在外地府县做官,也不知会不会因为他的事受了牵累,自己只是犯了坐赃罪而已,但愿圣人英明,不要惩罚他们。

    他的二儿子苏份也是一身才学,在四个儿子里面也是佼佼者,但是苏味道深知宦海官途诱惑无穷,险恶也是无穷,尤其是武后专权之后,更是杀戮不断,为了以防万一,他没让二儿子作官。

    如今二儿子苏份已娶妻生子,住在蜀地的眉山县,他是宰相之子,又有一身大学问,如今已是当地有名的士绅,这场宦途风波应该不会影响到他。如此,哪怕有更大的变化,苏家至少也能保全一支血脉了。

    想到这里,苏味道心中安慰了些,可是刚刚觉得有些欣慰,忽尔想到他的兄弟苏味玄,不禁又生起些凄苦的感觉。

    苏味玄是他的兄弟,两兄弟岁数相差很大,父亲死的早,他亦兄亦父地把这个幼弟拉扯大,又教他学问,如今官至太子洗马,也算对得起亡去的父母了。他对这个幼弟呵护备至,可是自他做了宰相,兄弟俩反而越走越远了。

    因为苏味玄见兄长做了宰相,常常请托他办些不合情理的事,苏味道每每拒绝,苏味玄便会恼羞成怒,对兄长不止摔摔打打甚至恶语相向,苏味道一直不以为忤,对幼弟宠溺万分,可谓尽足了兄长的本份。

    如今他入了狱,味玄始终不来探望,也许是因为推事院监管严厉,不许犯官家属探望吧,可是一日三餐都是自家仆佣送来,也未见味玄稍尽心意,苏味道哪还不知弟弟这是恼恨自己,以至不顾兄弟之情,想起来不免黯然神伤。

    这官儿,做的担惊受怕,兄弟失和,好没意思。

    苏味道在那儿长吁短叹,走走停停,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巡弋在牢中的王德寿尽皆看在眼里。

    这王德寿原是御史台判官,上一次狄仁杰等七大员入狱的时候,眼见别人借着问案节节高升,这王德寿也红了眼,想让狄仁杰攀咬其他官员,作为自己升官的敲门砖。谁料狄仁杰性情节烈,竟以头碰柱明志,吓得他屁滚尿流。

    狄仁杰等人无罪出狱以后,一些靠酷刑逼供升官的御史纷纷被流放边荒,他这没升官的倒是逃过一劫,只是降级留用,从判官降为了狱吏。

    三位宰相的反应,王德寿冷眼旁观,一一看在眼中,暗暗记在心里。

    多年来御史台一手遮天、欺上瞒下的行为,已经令女皇帝产生了一丝警惕,这一次三位宰相入狱,女皇帝特意秘密召见了他这个犯官,叫他严密监视狱中动静,不只要看万国俊等人怎么问案,还要观察三位宰相在狱中的反应。

    王德寿知道这是官复原职的莫大机遇,心中兴奋不已,他如今以天子密探自居,一颗红心全向着女皇帝了。

    苏味道想想前程叹一口气,想想兄弟叹一口气,想想儿子叹一口气,叹来叹去,懊悔不已,也不知道叹到第几口气时,牢门一开,一个大汉站在牢门口喊了一嗓子:“王御史提审犯官张锡、苏味道、崔元综!”

    王德寿听了,便站起身来,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

    正在牢房里似热锅上的蚂蚁般乱转的苏味道听到王御史的名字,不禁一哆嗦。

    文官们与酷吏们的几番战斗,固然损失惨重,可是御史台这班酷吏也是大为凋零,不复昔日盛况。如今御史台有名的酷吏已所余不多,姓王的而且有资格提审他们的御史不用说,必是王弘义无疑。

    也难怪苏味道恐惧,这王弘义可是个极霸道的狠人呐。

    想当初,武则天为了登基,授意酷吏编排罪名,大肆屠杀李唐宗室和忠于李唐的官员。当时,来俊臣炮制证据,指控胜州都督王安仁谋反,武则天派王弘义前去审讯。

    王弘义赶到胜州,枷了都督王安仁父子大刑逼供,王安仁不服,咬紧牙关坚不认罪,王弘义竟不管不顾,悍然砍了王安仁父子的人头,用洒了石灰的木匣盛了回京。路过汾州的时候,汾州司马毛公赶紧接迎,将他奉若上宾。

    王弘义入城,赴毛公的接风宴,酒过三巡,突然变色,呵斥毛公下阶,指控他也是反对武后的叛党,立命左右斩之,以枪挑其首级,一路滴着鲜血,招摇回京,因此一举,立即成为来俊臣手下一员得力大将。

    这王弘义虐囚还有一招,酷暑夏日,在不通风的小房间里铺毡堆毯,将囚犯遮盖其间,不一会儿就气绝而死,身上绝无半点伤痕,然后报一个暴毙了事。其凶名在外,以至他的一份行本到了地方,州县战战兢兢,比圣旨更奉行不渝。

    王弘义因此自夸:“我之文牒,有如狼毒野葛,无人不惧!”

    “如今竟要此人审我……”

    想到此处,苏味道面如死灰。

    ※※※※※※※※※※※※※※※※※※※※※※※※※※※※※※大堂上,王弘义肃然高坐,冠戴整齐。

    自来俊臣被贬为同州参军,御史台声势一落千丈,一班御史们都夹起尾巴做人,憋屈的够久了。

    御史台威风不再,他敛财也困难了,甚至为了安全,还得绞尽脑汁设个古玩店,十天半月才有一桩生意,哪比得当初日进斗金。

    如今可好,三位宰相入狱,朝野为之震动,这桩案子办好了,御史台就能重振声威。万国俊已对他秘授机宜:“天子老迈,猜忌之心尤重于从前,务必要想法设法,把这桩贪弊案办成谋反案,只要事涉谋反,天子惊忧,必然再度重用御史台。”

    今天之所以让他问案,也正是因为他凶名赫赫,万国俊想借他声威,恐吓三位宰相乖乖按他想要的供词招供。

    “带人犯!”

    王弘义一拍惊堂木,意气飞扬!

    推事院门口此刻突然来了一哨人马,二十名刀挠手,二十名枪棍手,头戴乌巾,上插燕翎,身穿蓝底红边衙役公服,脚踏黑色皂靴。头前两个旗牌,最前边又有三人乘马,成锐三角形,直趋推事院大门。

    门前守卫一见,不知是哪个衙门的公人至此,纳罕地上前拦阻,喝道:“此处是御史台推事院,何人胆敢擅闯!”

    三匹马中间一人英气勃勃,伫马不语。在他左后那匹马上,一个身着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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