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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燃犀奇谈

正文 燃犀奇谈第1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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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虎!”我大声招呼,有着沉着的细长黑眼睛的时虎一看见我和冰鳍就微笑起来,向我们点头回礼。冰鳍好奇的凑了过去,问他在干什么;时虎正准备回答,这时有人插了进来:“修围墙是男生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香川城来的冰鳍妹妹!”

    不光冰鳍,连我的脸色都变了,我们居然忘了这个家伙——本家正房的嫡孙——晓。这个家伙一直和父母一起住在城里,现在完全是一副很会玩的样子。小的时候他曾到我们家来过几次,因为那时我和冰鳍遵照祖父的规矩作一样的打扮,并以乳名相称,所以晓知道冰鳍和我其实是姐弟的时候非常吃惊,一开始总和我过不去的他也转而欺负冰鳍了。

    冰鳍不理他,指着苍翠的藤条对时虎说:“都是这种藤积了雪太重,砍了不就行了?”

    时虎还没开口,晓就扬起很自大的武士眉:“这是棵忍冬啊,忍冬代表命运之线嘛!怎么能斩断呢?”我勉强的朝他笑了笑,靠近时虎耳边低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什么啊……”

    时虎摇了摇头:“我感觉不到那个人以外的东西。”他指的是他家乡狮子村的守护灵——天狮子。然而晓的耳朵异乎寻常的好,他已经听见我的话了:“火翼讲的一点也没错呢,这里的确有什么呢!你们有没有听过这里的传说——神婚!”

    我们都有了些兴趣,一起看着晓,他立刻得意起来:“说的是很久以前这个村里某个望族的大家长非常宠爱他的独生女,可她得了绝症。这大家长便许愿:人类也好,异类也好,无论是谁,只要能让他的女儿痊愈,他就把女儿嫁给谁!”

    “我已经知道了。”我打断晓的话,这种故事在祖父留下的笔记里比比皆是,“后来肯定是某个异类治好了那女儿的病,可这位大家长却违背了诺言,不肯把女儿嫁给那种东西,大家长遭了报应死了;过路的英雄扮成那女儿的样子打退了异类,后来和她结了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晓得意洋洋的摇了摇头:“差多了!救了女儿的不是那种东西,而是神!雪神!”

    “雪神?”冰鳍迷惑的看着晓,“为什么是雪神?这里应当山神或农神的传说比较多吧。”

    “因为奶奶说在我们这里,雪神最强大但也最仁慈。”晓一副很懂行的样子。

    “不对吧……”时虎沉稳的转动细长的凤眼,看了看积雪的忍冬藤,“今年开春很早,明天都是上元了,这里的雪还这么厚,冷得不像话,雪神果真仁慈的话,那就肯定是在人们在新娘身上玩了花样,惹火他了!”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时虎说得不错,虽然不像我们有研究民俗学的祖父,但时虎在经验上却绝对是这方面的权威——亲身见证着自然的仪式和禁忌,他就是活生生的神迹!

    “怎么可能!”晓大喊起来,“那女儿早就嫁过去了——就在上元节那天,她独自穿越了村中的七座桥,完成了神婚!那女儿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人类了,便许下愿望——从此以后女孩子只要像她一样在上元节这天走过七座桥,就能获得幸福。”

    “走桥祈福的风俗我们那里也有,过三座就行了。可她这愿望是什么意思?”我问,“是那家女儿想把自己的幸福分给其他人呢,还是她其实不愿意嫁给雪神,所以祈愿别人能获得幸福?”

    晓似乎被我们接二连三的问题逼急了,态度顿时恶劣起来:“传说的东西你们当真啊!反正明天上元节女眷都要提着花灯去走桥祈福!火翼你扮女装只怕会被识破吧,还是让你妹妹去比较保险!”

    我还没来得及开骂,冰鳍的拳头就已经举起来了,这小子话不多,手却很快。幸亏时虎及时从后面抱住,冰鳍的拳头就停在晓的眼前,这个多嘴的家伙连冷汗都下来了。

    “这边来,香川来的两位!”正房那边传来了本家叔叔的声音。冰鳍心有不甘的收回手,头也不回的走开了。我向时虎和晓点头致意之后追着冰鳍跑了过去。本家叔叔告诉我们本家奶奶因为身体的关系已经躺下了,不只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几个小辈能见到她。

    本家正房的规矩果然很大。男客和女客是分开招待的,女客在本家奶奶住正屋东院,而男客则住西边的院子,晚饭时几十个人才一起聚到大厅里;我和刚成为朋友的女孩子们坐在一桌,和冰鳍、时虎还有晓的那桌隔了很远。没记性的晓一直拿冰鳍寻开心,完全看不出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可忙坏了作和事老的时虎。我有些担心的看着那边,因为院门一锁,不到第二天我和冰鳍是见不了面的了。

    入夜,雪纷纷扬扬的降下来,绵密而温柔,连药草的气息都被它稀释了。我站在碎冰格的窗边,看着天井上方深青的天空,看着檐头悬挂的红灯笼将雪照成了落樱一样的颜色,如果不是那么冷的话,这里的夜就该有春光一般的旖旎了吧。院门关阖的沉重声音从黑暗的那头传来,看来山村的一天已经宣告结束了。我正准备关窗睡觉,可迎面吹来卷着雪片的风刹那间迷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的缩起肩膀,落在脸上的雪就像细小的尖针一样,而我扶着窗棂的手感到了比雪更冷的触摸……

    一下子抽回手,我搜索被风雪模糊的视野——窗台下面,有人抬头看着我,他有着漆黑的头发和深邃的眼睛。手那么冷,看来他已经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雪反复的落在他肩上,然后消失……

    灯笼昏暗的光照在他线条柔和的脸上,让他的皮肤看起来白得透明,他好像害羞似的微笑了起来:“对不起,我太冒失啦!你可别见怪!”一瞬间我竟忘记了言语: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沉静,而笑起来却意外的温暖纯真,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让人很难产生戒心。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我有些担心地说,“院门关了,男客该去西院呢!”

    他腼腆的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所以说很伤脑筋嘛,我要找人呢……”

    可能客人太多,他和同来的人分开后想起有什么话要交待吧,我朝窗外俯下身体:“有什么事情我替你转告吧,你可不能一直留在这儿!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听见我的话,他有些吃惊的抬起眼睛,随即,笑容浮现在他秀气的眼角:“那就拜托你了。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莳。请你帮我说:我想见她。”优雅的点头之后,他穿过垂挂着忍冬藤的的葫芦门,颀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要从东院那么多的女孩子里找出一个人来,说上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我居然自找麻烦答应他这种事,而且还忘了问他的名字。披上棉袍,我不情愿的推开了房门。

    站在檐下抬头看过去,大雪里东院南首那座小楼的各扇房门紧闭着,透出温暖的光线和女孩子娇柔的笑语。她们两三个人住一间,就像冬令营一样,我却因为来的最晚,只能一个人住在暖阁的偏房。

    一边呵着手一边走过暖阁前的檐廊,我忽然听见有人用苍老的声音轻咳着,回过头——灯笼下面,一位梳了旧式发髻的老妇人抬手召唤我:“你是香川那家来的孩子吧?这边来!”老妇人的动作带着沉甸甸的优雅,说不出的端庄雍容。我家暖阁是祖母住的地方,看来这位应当是本家正房老奶奶吧。

    我连忙走到她面前:“我是香川来的。您是本家奶奶?”

    “别那么客气!”本家奶奶笑了起来,以旧时的习惯掩住嘴角,“你来得正好,进屋陪我聊天!”她很爽快的拉住我的手,真让人意外——身为大家长的本家奶奶私底下还这么有趣。

    一进暖阁我就看见靠窗的桌上放着一盏精致的宫灯。本家奶奶让我坐到桌边,自己去打开衣柜,好像在寻找什么,满柜的衣物在昏暗的灯下闪着奢华的光芒。背对着我,本家奶奶提起一件件柔软的织物:“香川来的,你现在倒是挺听话的,晚饭前我送你东西怎么不收啊?”

    晚饭前……我并没有见过她啊?我有些迷惑:“您记错了吧,或者……您碰见的是我堂弟冰鳍?”

    本家奶奶直起身体,仔细的端详了我一会儿便笑起来:“原来香川来了两个孩子啊!真是像!你是女孩子没错吧!”我像爸爸,冰鳍则长得像他的妈妈,我们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只有个头和发型差不多罢了,可能背影有些像吧。总不能跟眼睛不好的长辈生气,我只好苦笑:“是女孩没错……”

    本家奶奶打量着我:“嗯,你身材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长相不如我,不过也凑合了。”

    我继续挤出苦笑,脸都酸了。本家奶奶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从衣柜底下抽出了一个不小的点螺漆盒,捧到我的面前,这个漆盒可能有些年代了,因为珍藏在柜底的缘故还很光鲜。本家奶奶揭开装饰着螺钿忍冬花的盒盖,绸缎那纯正而高贵的深绿色就像浓郁的药香一般扑面而来。“穿起来看看!”她提起这件织着精致藤蔓浮纹的长袍,送到我的面前。

    这算什么啊?我犹豫了起来。本家奶奶不由分说就动手替我换好衣服,她后退几步端详着,然后点了点头,又从盒里拿出了什么。如同盛夏山林中氤氲的雾气,那是一袭半透明的白色轻绡,本色丝和金银线绣成的繁复忍冬花铺满了整幅织物,把缝合线都掩盖了。本家奶奶将这件轻绡罩在我身着的那件厚重的浓绿锦衣上,霎时间,古藤上名叫金银花的忍冬带着薄雪开放了。我没胆量照放在屋角的穿衣镜,因为实在不敢想象这巧夺天工的艺术品穿在我身上样子。可本家奶奶似乎没管这么多:“挺合适!这衣服送给你了,明天就穿着它去走桥吧!”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几乎怀疑本家奶奶是不是在寻我开心——且不谈它的贵重,这首先就是件只能欣赏的衣服,恐怕谁也配不上它的美丽与高贵吧。让我穿?实在太荒唐了!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手忙脚乱的脱下这衣服,又怕扯破纤细的布料,简直狼狈不堪。本家奶奶完全不理会我的意见:“你收着就行了,不要罗嗦!”我怎么忘了她可是个专制的大家长呢!

    好不容易换回自己的棉袍,我顾不得折好就把那身锦衣送回本家奶奶的怀里,准备开溜:“我还有事……失陪一下!”本家奶奶可不相信我这么没说服力的借口。

    “对了!”我忽然想起了窗下那个不速之客的嘱托,“有人托我找人,找叫冬莳的女孩子!”

    一瞬间本家奶奶的神情变了,稍纵即逝的惊讶之后,不可捉摸的笑容浮现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个男人,托你找冬莳吗……”有些奇怪啊,我并没有说找冬莳的是个男人呀……我疑惑的看着本家奶奶渐渐变得微妙的表情,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面前的黑暗:“冬莳……就是我……”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脱口而出的惊叫,连说话都不顺畅了:“冬莳……啊,对不起!本家奶奶,那个人,他……他要我告诉您……”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本家奶奶打断我的话,强硬的把那身过于美丽的衣服连同漆盒一起塞进我怀里,“穿这衣服走桥的就是你了!我就知道小辈里会有适合的人,一定能留住他的眷顾……”

    就这样,我被这位任性的大家长推回自己的房间。送我那么贵重的东西,可她却连我的名字都没问。无可奈何的捧着那咄咄逼人的礼物,我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雪更大了,风传送着苦闷的药气。暖阁前的小小庭院中,灯笼映照出的嫣红光晕着一点那一点的散布在飞雪织成的冰绡上,像晕开的胭脂。某一盏灯笼下,我再次看见了窗边那位不速之客的身影,这家伙还没有回西院吗?他寂寞的笑着,熙熙攘攘的雪不断的模糊着那素净的容颜。

    他不是要找冬莳,也就是本家奶奶吗?我连忙回过头去看本家奶奶住的暖阁,可是灯已经熄了,看来她又睡下了。透过迷乱的风雪,我向那个人大喊:“喂!你要找的冬莳在……”可是大风吹散了我的声音。我只得穿过空荡荡的庭院向他跑去……

    可是刹那间,白雪隐没了那个人的身影。乱舞的雪花里,我连小院那爬着忍冬的矮墙也看不见了,灯笼也好,房屋也好,全在一瞬间失去了踪迹,我几乎迷失在置身于一望无际的冰雪之乡的错觉里……

    实在太美丽了,让人不想离开,这幻觉里的的雪乡啊……

    肩膀上突如其来的重击让我吃了一惊,连手中的漆盒都掉在了地上,我慌乱的捡起掉出盒外的衣物,大声抱怨着回头寻找敲我的人。风雪的帘幕渐渐撤去,我看见熟悉的脸庞——是冰鳍和时虎。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大惑不解,这里是女客住的东院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冰鳍的态度一贯的恶劣,“一个人在大雪里找什么啊?”

    时虎把我们拉回檐廊,替我们拍着身上的积雪:“院门早开了,因为走桥已经开始了。”

    “怎会的?明天才是十五上元啊!”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时虎抬头看着天空,“照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整个村子就会被雪封住,所以走桥提前了。”

    “不就是个祈福的形式吗?这里人看得也太重了吧!”我转向冰鳍。他一直在咳嗽,与其说是受了凉,还不如说是被越来越浓的药气熏的。不好的预感渐渐浮上心头,我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漆盒。

    “看来不是祈福的形式这么简单……”冰鳍低下了头,“我刚听时虎说,他听家里人提过以前本家把小辈召集起来是为了用走桥仪式决定大家长继承人!这次也许还是这个目的!”

    “晓是本家正房的嫡孙,他不是继承人吗?”我大惑不解,“而且走桥怎么决定继承人啊?”

    时虎摇了摇头:“太过复杂的事我是不懂,可我早就听说找男孩子来只是形式而已,走桥是女眷们的仪式,其实能继承这个家族的,只有女孩子啊!”

    “为什么只有女孩子?”我整理着心头越来越清晰的思绪,“难道,真的像晓说的那样,是因为……”——“神婚!”我和冰鳍时虎异口同声的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走桥本来就是和神婚有关的仪式,只有女孩子才能成为雪神的新娘,唤来本家奶奶所谓的“他的眷顾”,所以只有神妻才能成为大家长!本家奶奶就是以这种方式成为大家长的吗?那我窗下那位一直在找她的不速之客,又是谁……

    “你手上的是什么?”冰鳍皱着眉头靠近那个漆盒,我大惊失色:“糟糕了!这是本家奶奶给我的!还让我穿着它走桥呢!”我揭开盒盖,冰鳍和时虎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连男生都被这奢华而典雅的颜色迷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一起抬头,用夹杂着询问和责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尴尬的笑起来:“本家奶奶给我的,这个……也算作弊吗……”

    “你们真是很容易惹上这些事呢!”时虎苦笑起来。冰鳍无可奈何的摇了摇手:“别把我算上!”

    “怎么办……”我有些怕了,把烫手的礼品塞到冰鳍怀里,“万一成了大家长就得一直留在山里吧?我不去走桥了!冰鳍你帮我把这个还掉!”如果我自己去的话,一定拗不过强势的本家奶奶。

    冰鳍推着漆盒,不怀好意的说:“不会是白干吧!”看来一两顿必胜客是打发不了他的了。

    几番讨价还价之后,获取了暴利的冰鳍心满意足的向本家奶奶所在的暖阁走去。我和时虎则先去正屋。不用走桥的男孩子们聚集在地势较高的正屋前,在那里全村的风景尽收眼底。昏暗的群山间,白雪为村庄披上了优雅的婚袍,三三两两的向村中进发的灯笼像散落在裙裾上的金红色细小珠宝。这些提灯走过七座小桥的女孩子们,她们知道这个仪式所代表的真正含义吗?她们之中,也许有人带着自己小小的愿望虔诚的走过规定的路径,也许有人仅仅将它当成深夜里一个新奇而略带刺激的游戏。

    时虎和我一起站在偏僻角落里,他沉静的脸色里多了一份担心:“火翼,冰鳍去了好久啊!”这一说我才想起来,去那么近暖阁也不必用这么多的时间吧,冰鳍这家伙未免也太慢了……

    “冰鳍大路痴,难道又迷路了?”我抬头去看通向暖阁的道路。就在这时候,穿着羽绒服的身影疾步穿过堂前的飞雪,晓气喘吁吁的跑到了我们面前:“冰鳍,你姐姐穿着什么去走桥的啊……”当他看清我的脸的时候,语尾一下子消失在气急败坏的叫声里:“火翼,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见的那个穿神婚服的又是谁啊?明明背影很像你的!”

    “神婚服?”我和时虎面面相觑,晓更着急了:“就是神妻穿的结婚礼服,和一般的嫁衣不太一样。是一件漂亮的不得了的深绿色长袍,上面还罩着绣满忍冬花的薄纱啊!”

    那不是本家奶奶送我的礼物吗!我让冰鳍把它还回去了呀?可能本家奶奶又把它给了别人,晓错看成我了吧。“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已经还给你奶奶了!”我打定主意不和这事扯上关系,可是“神婚服”这个名字却像一粒恶意的种子,开始在我心头无法忽视的位置生长起来……

    “关我奶奶什么事?”晓更急了,“难道你见过她了吗?奶奶几年前就得了中,一直躺在东院向阳的屋里,人都认不清了,家事全是族人在料理,这次聚会也只是借了她的名义而已!”

    “不可能!”我的脊背掠过一阵恶寒,“我刚刚见过她的啊!就在暖阁里,精神好得不得了!”

    晓的眼神变了:“暖阁……是放贵重物品的库房啊!火翼……你见到的,到底是谁?”

    我也急了,一时顾不得礼貌:“就是本家正房奶奶啊!叫冬莳的奶奶嘛!”

    晓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火翼……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那个人……应该死了很久才对!冬莳是神婚服主人的名字!她就是我曾经跟你们讲过的——嫁给雪神的女人啊!”

    “神婚……不是传说吗?是这个家里发生过的事吗?”我一把拉住晓,“冬莳”曾经存在过,并且仍然存在于这个家中,那么神婚在这里也许就是被扭曲的历史!窗下那位不速之客的美丽容颜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那么寂寞的寻找着神婚服的主人,如果不是被时虎和冰鳍打扰,他就会将捧着神婚服漆盒的我带进雪的幻境!难道……这位孤独而幽雅的年轻人,是雪神!

    “冬莳给过我神婚服!”我断断续续的说,“我让冰鳍去还她了,总不会……”我记得除了我之外,冬莳见过的还冰鳍!不管是死灵还是异类都靠气息来分辨人类,冬莳就曾认错过我们两个,难道她再一次弄混了我们姐弟!不祥的预感像风雪之网,网住了目力能及的整片天地,都是我的错,害得冰鳍代替我深陷在这张巨网的某处!我裹紧棉袍:“冰鳍可能去走桥了!晓,有捷径吗?”

    时虎顺手摘下堂前的一盏灯笼挂在火筷上:“我也去!”晓忽然慌乱了起来,拼命拉住时虎:“不行!绝对不能去!”

    时虎甩开晓的手,静静的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开始我就想问了,晓……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晓看看我,又看看时虎,左右为难的表情笼罩着他的面庞。时虎一把拉起我跑进雪中。“等一等!”晓喊住穿过堂前空地的我们,雪寂静的在我们与他之间挂起了一道纱帘,“等一等……一定会死的……男人走桥是禁忌啊!即使这样也要去吗!”

    “当然!”在我之前,时虎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

    走进村里,风忽然止住了,雪就像空气里那混浊的药气的实体化一般让人窒息,眼前的道路完全隐没一片灰暗的白雾之中,雪片毫无重量的落下来,又毫无痕迹的融入地面的积雪里,仿佛这个世界里只剩下不断反复着这个动作的的雪花而已。真奇怪,女孩子们是分批走的,有的几乎和我们同时出发,可是为什么一个也看不见了呢?

    我转头看着身边提着灯笼的时虎,他的脸色也十分沉重——难道,我们迷路了?正如晓说的那样,我们触犯了雪神的禁忌?”你的眼睛比较好,看见什么了吗?”时虎低语着,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这双能够看透彼岸世界的眼睛,现在能看见的只有白雪而已……不,不对……还有——灯光!

    我们的前方,出现了一盏摇曳的宫灯!

    “冰鳍!”我喜出望外的大喊起来,可是对方的回答却让我失望:“是我,晓!”宫灯的光融化了雪幕,晓的容颜渐渐清晰起来,他抬起手中的微光:“算你们狠,我给你们带路,传说这是雪神送给神妻的宫灯,除了穿神婚服的新娘之外,能找到正确道路的,只有它了。”我这才注意到,这是放在暖阁窗边桌子上的那盏宫灯。借着微弱的光芒,我看见了远处隐隐约约的桥的影子。

    “在那边!”我指着桥的方向急速跑了过去,“第一座桥!”可是,四周没有冰鳍的踪影。“已经走过去了。”晓叹了口气,“希望赶得上……结束这个家族的不应有的牵连……”

    “果然神婚传说是假的。”时虎叹了口气,“和我家的天狮子祭一样,神婚,是人祭吧!”

    晓点了点头:“神婚的真相是这个家族的某代大家长,将名叫冬莳的女儿献给了雪神,成功的挽救了中落的家道。从此后这家一直将年轻的女儿嫁给雪神,换取适合草药生长的冬季,换取丰收和富裕,然而,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成为雪神的新娘的,这么多年,能看见雪神的女孩子,只有冬莳而已……”

    “第二座桥!”伴着晓的语声,我再次找到了桥的踪影,可是,还是看不见冰鳍。在浓郁的药气和疏松的雪地里,持续快速的行走是那么辛苦。

    “雪神长久的眷顾着这个家族,但却没有接受除冬莳以外的新娘,那些神婚之女们成了以后历代的大家长。渐渐的,神婚走桥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只剩了形式,最后被人们遗忘。可是冬莳已经过世很久了,雪神的眷顾也越来越薄……差不多,到此为止了。”晓轻轻的笑了起来,“冬天越来越长,草药的收成也越来越不好,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个家族突然意识到,必须尽快举行能够留住雪神的神婚……”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才是这次聚会的真正目的!

    穿过第三座桥之后,一行淡淡的足印出现了,是冰鳍的脚印吗?大雪无情的飘落着,随时都会把脚印隐没。我不由得加快步伐,随着脚印越来越清晰,我们顺利的通过了第四、第五座桥。

    “必须快一点了。”晓环顾四周,“如果新娘通过第七座桥的话,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经了?我怀疑的转过头,却发现时虎脸上非常微妙的表情。有些怪啊……这两个人……突然出现的不安攫住了我:半路出现的晓,真的就是晓吗?一直陪伴着我的时虎,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替身?明明走着雪神幻化出的的道路,可是我竟丝毫看不见他存在的痕迹!难道,他借助了人的躯壳潜伏在我身边?如果时这样,那么,只有一个,还是两个都是……

    我是不是正在把可怕的东西带到原本不会有危险的冰鳍身边?怀着越来越强的紧张感,我走过了第六座桥,脚印更清晰了,默默飘坠的大雪中,我站住了——第七座桥就在眼前,还有,正在走向小桥的,穿深绿婚服的身影……

    光看背影我就知道,那绝对是冰鳍!

    “在那里!快一点啊!”晓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这时,时虎猛地挥手,击落了他手里的宫灯——灰白的混沌再度降临,冰鳍和桥一起消失在视野里。难道,被雪神附身的是时虎!

    粘腻的药气卷了过来……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靠近晓,然而这时,陌生的语声从背后传来:“亏我好心的给你们指路,需要宫灯指引的,不是你们人类吗?”身后,是冰冷的气息……

    我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了,只能机械的转过头,晓原本很自大的脸上挂着不相称的寂寞笑容,我见过这种笑容,就在暖阁的庭院里,灯光下,风雪中……那是雪神的笑容啊……

    “晓”深深的注视着时虎:“真敏锐啊!你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吧,我不是晓的事?”

    时虎点了点头:“你身上有和那个人一样的味道?”他指的是家乡狮子村的守护灵——天狮子。

    “比起我来,天狮子是幸运多了!”“晓”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指了指脑袋,“别担心,晓只是在这里睡一会儿。”

    我盯着“晓”,一步一步的挪回时虎身边:“你……是雪神吧?你放过冰鳍好不好,你不会想要男的神妻吧……”

    占据晓的身体的雪神微微侧过头,注视着我,冰天雪地里我的冷汗都下来了:“你别看我,我也不行……你那么漂亮,我这样的模样是配不上你的!”不明所以的时虎也跟着在一边不断点头。

    看着惊惶失措的我和无计可施的时虎,雪神终于再次露出了那种腼腆的笑容,只不过和晓的那张脸有些不衬罢了,雪花亲昵的围绕着他,仿佛呼应着他幽怨的话语:“我想见谁,你应该最清楚吧!”

    雪神想见的人,我应该最清楚……窗下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幽雅而寂寞的表情像镜中影像一般闪现——“请你帮我说:我想见她”……

    ……“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莳”……

    是的,我想起来了!雪神最想见的人——就是冬莳啊!

    “你想见冬莳对吧?她赌气回娘家了吗?”我脱口而出。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莳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见我……”

    冬莳,竟然不是神妻!的确冬莳曾经打断过我带来的雪神的传言,她果然讨厌身为异类的雪神吗?难道雪神纠缠着冬莳,让她的灵魂无法升天,所以她才一直执著于寻找替身的新娘?我迷惑的看着温柔的雪神,他轻轻挥手,被时虎打落的宫灯飘浮起来,回到他的手中。一瞬间,幽暗的灯光再度点亮,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清晰,雪的帘幕被揭开了——冰鳍,已经走上了第七座桥!

    “这个大傻瓜!”踩着松软的积雪,我大喊着向冰鳍跑去,时虎丢到了手中那形同虚设的灯笼随着我飞奔起来,一下子就赶在了我的前面。“不是这里。向左边啊!”我朝着笔直前进的时虎大喊,原来这家伙只看得见冰鳍,没有被选中的人看不见雪神为新娘准备的桥。

    就在第七座桥的中央,时虎拉住了冰鳍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触到冰鳍的那一刻,苍碧的火焰从神婚服上喷涌而出。时虎的棉袍和头发都被激荡而起,整个脸庞也被映成了惨淡的绿色;看起来连站都站不稳了,可他就是不放开握住冰鳍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几步,我才赶到桥上。冰鳍的眼神空洞,像没有灵魂的人偶,完全不回答大喊他名字的时虎和我。

    “只要脱下神婚服就行了!”远远的,雪神用晓的声音闲闲的喊着。顾不了天寒地冻,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华丽的婚袍。苍绿色强劲的风瞬间鼓荡起来,婚服猛地膨胀开,不可想象的强大力量将我和时虎推离冰鳍身边,重重的甩在桥栏上。药气的漩涡几乎夺走了我的意识,混乱里,一个苍老的女声传进了我的耳中:“怎么能让你们破坏神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我揉着被撞痛的脊背抬起头,炽烈的绿炎之中,熟悉的老妇人的身影明灭着,她尽全力紧紧抱住冰鳍,像母鸟保护着小鸟一样,她就时曾被我误认为本家奶奶的神妻——冬莳啊!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要找的人!”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拼命引起冬莳的注意,这句话奏效了,她迷惑的眼神从冰鳍身上移开,渐渐的在我脸上聚焦:“哪一个……哪一个才是新娘啊?哪一个也没关系……”伴着她茫然的话语,绿炎刹那间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抛掷而出,急剧的画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后,向我这边投射过来——她想把我和冰鳍一同带走吗!

    稳重的时虎第一次发出惊叫,想要替我挡住绿炎,冬莳早已是死灵或是异类,时虎他绝对挡不住她这多年的执念的啊!也许没救了吧……我的视野……定格在一片空旷的洁白……

    沉闷的爆裂声响起,我眼中的无垠白雪忽然迸裂,夹杂着碎玉一样的绿色光流,细小的雪霰四下喷溅开来——原来我眼中的那片白色是冰雪的屏障,它与绿炎正面撞击,同时粉碎!难道……那是雪神在保护我们!衰减的绿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鳍的身体里。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着绿炎,掠过我和时虎的面前。

    幽深的眼睛,素净的容颜,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就停在桥中央,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冰丝一样的长发。没有风,空气却像被净化了似的瞬间变得清冽,雪花拥有了生命一样在他飘扬的发间徘徊,在接触到他身体的那一刻放射出晶莹的银光,就好像无数星之碎片飞扬在空气里。“冬莳……”以毫不掩饰的热情紧紧拉住冰鳍的衣袖,显出真面目的雪神那么轻,那么轻的呼喊着这个名字,仿佛稍大的声音都会让面前的人凭空消失,“请你出来,不要再躲着我了,冬莳……”

    冰鳍紧闭着眼睛,固执的垂着头,暗绿的流光萦绕在他身着的神婚服上,像错了季节的萤火。

    雪神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雾气笼罩在他深邃的眼睛里,雪之星屑不断照亮他的容颜:“同伴们一直在劝我,一直在笑我,我还觉得他们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果然,人类是不会爱上我们的……”

    冰鳍的睫毛抖动着,无力的皱起了眉头,我知道那来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莳的情绪波动,雪神的表情里有着不亚于她的痛苦:“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你啊!从你披着神婚服出现在桥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类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可恶……如果我能够只把你当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顾忌你怀恋人间的心情,不会在你穿过第七座桥的最后关头心软,给你那盏引路宫灯放你回去,如果能这样,我就不会相信你的谎言,你说过阳寿一尽就来陪我的谎言!”

    自然之力的美丽化身,操纵冰雪的强大神明,也许已经存在了无数的世纪吧,可是说出这些话的他,无法传达出自己的挚爱和痛苦的他,却像小孩子一样无助而纯真:“我知道春天已经来了,我知道继续留在这里也见不到你,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我慢慢的站了起来——为什么不能见他呢?到底在顾忌什么?我明明看见银白和苍绿的流光里冰鳍脸上所显露出的,冬莳的痛苦与期待……到底是什么横隔在这两个相爱的人之间?

    冰鳍还是没有睁开眼睛,悲伤的笑容浮现在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的开口了,用完全陌生的语调:“神是不会明白的……永远美丽的你是不会明白的,我,已经老了啊……”他轻轻挥开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来,人类的美丽就像雪花一样容易消融。你记住了我十八岁的时候美,可辞世之日已经八十岁的我是什么样子,你想过吗?在找到年轻的躯壳之前,我是决不会见你的!”

    这就是冬莳的顾忌,横隔在这两个人之间的,是人类永远无法跨越的障碍——时间啊!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脸上扩散开来,他以陌生的眼光注视着拥有冰鳍外表的爱人,那么专著的注视着,仿佛面对着用无尽的时间也想不透的谜,时虎叹息的声音飘过我耳边,侍奉着天狮子的他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吧!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范围了——人类与异类是否永远也不会有未来……

    可是,我看见雪神抬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轻轻的,轻轻的掠过冰鳍的头发,雪之星屑温柔的洒在那微带茶色的短发上,织成了轻柔的薄纱。雪神那么专注,那么胆怯的把这个少年和藏在他身体里爱人抱进怀里:“可你是冬莳啊,年轻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莳啊!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呢……”

    因为是冬莳,雪神要的就是冬莳也只有冬莳!原来……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原来不明白的,是人类!

    伴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冰鳍的眼睛在一瞬间睁开了。霎时间无形的巨大风柱将混沌的药气和大雪翻卷着吹散,深邃的幽蓝夜空戴着镶了月轮的群星冠冕展现在我们面前。一望无际的清澄雪景里,冰鳍身着的神婚服上碧绿的流光慢慢苏醒,化作无数苍翠的藤条向空中盘旋伸展;明明灭灭的绿炎蔓延开来,长成生机勃勃的叶片,包围着雪神的雪之星屑洒在布满天空的光之藤蔓上,像绽开的一朵朵轻盈的白花——那是忍冬啊!爬满冬莳所眷恋的故园的忍冬,这散发着凛冽香气的花朵象征着永远的命运之线,那是无论时间还是死亡也斩不断的红线……

    我们仰望着天空,并且如此的坚信——一定会幸福的,因为这是等了那么久的辉煌神婚啊……

    记忆就到这里为止了。据说第一组抵达的女孩子发现晓、时虎、冰鳍还有我都倒在第七座桥头的积雪里,尤其是冰鳍,他连棉衣都没穿!天一亮气温迅速回升,雪也开始融化了,以前闻起来让人头晕的药气也变得分外清爽。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那暖洋洋的阳光。可除了异常强悍的晓以外,我们几个都病倒了,不过只是一点小感冒,这连医生都觉得好奇怪。

    我问晓继承人有没有决定,他却完全摸不着头脑,原来提前走桥是女孩子们大家的主意,她们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没法举行这么有趣的活动了。本来嘛,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管什么继承人啊!

    然后,晓绘声绘色的讲起了他在雪地里的梦,他梦见自己提着灯笼,从雪怪手里救了穿着美丽锦袍的冰鳍……不过有件事他觉得奇怪——自己从桥头提回的宫灯,就和梦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为了这个怪梦,冰鳍差点没和晓打起来,原本坏脾气的他态度更恶劣了,不过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他看着院墙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白雪,眼神会不知不觉变得特别温柔……

    而这一刻,我会和时虎一起,做出噤声的手势,偷偷的笑着——等到初开的忍冬花像雪一样洒满枝头,那时的冰鳍一定会想起某个陌生而又温暖的拥抱吧……

    这个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如月奇谭之一雪

    雪芳岁姐姐是妈妈的同事,就住在木香巷那边的小院子里,她裁旗袍的手艺好到连街上的裁缝师傅也自叹弗如,所以季节转换时,妈妈和婶婶只要买到好的布料,都去让我送去央告她帮忙。不过这阵子芳岁姐姐特别忙,因为从冬天开始就在为自己准备着嫁衣——开春她就要成为新娘子了。虽然新郎官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书呆子,而且还是研究冰川什么的;虽然我堂弟冰鳍从一开始就说这乏味的家伙,怎样也配不上又亲切又漂亮的芳岁姐姐,可芳岁姐姐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笑容就说明一切了。所以我觉得,虽然是个木讷的家伙,但是他应该可以给芳岁姐姐幸福吧。

    不过,我应该用“本来”这个词的,芳岁姐姐“本来”应该成为新娘的,那个人“本来”应该可以给芳岁姐姐幸福的——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消息,芳岁姐姐的未婚夫的那个科研小组在终年积雪的山上失去了踪迹,好像……没有什么生还的可能了。

    只是失踪而已。所有人里,只有芳岁姐姐保持着镇定的微笑,好像在安慰别人似的,她反复的强调着“只是失踪而已”,然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剪裁她的嫁衣。

    本来是最应当被安慰的人,却用安慰别人的方式切断了他人的关怀,芳岁姐姐身边的人们忽然把握不住对待这桩不幸的态度了,于是——“只是失踪而已”,大家也都这么说着,语言和事实之间的联系好像也变得暧昧起来。

    转眼已经是春天了,芳岁姐姐还在继续忙着针线活,不过惦记着每年帮妈妈和婶婶缝春衣的习惯,她像往年那样打电话来问我们几时送来料子,她可以趁缝嫁衣的时候一手裁了。

    拒绝好像不太好吧……妈妈和婶婶为难的讨论了一阵子,最后还是买了美丽的缥色和琉璃色的真丝缎,“千万要像往年那样啊!绝对不准乱讲话!”在我把料子送去芳岁姐姐家之前,妈妈还这样反复的严厉叮嘱我。

    即使在大人眼里只是个小孩子,可是我站在芳岁姐姐那紧闭的房门前,却也知道惴惴不安。自从未婚夫失踪的消息传来后,芳岁姐姐就这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许是怕一打开门,就会传来更确定的不幸消息吧。

    好在敲开门后,芳岁姐姐对待我的态度还是像以前那么亲切,她一边温和的笑着告诉我一个星期之后来拿试穿的样子,一边带我进屋喝茶吃点心。可就在我踩着青石台阶进屋的时候,小小的阴翳却闪过了芳岁姐姐的表情:“请不要踩着那个吧……”她指着我的脚下,顺着她的手低头看去,我脚下泛出清冷薄光的石阶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滩不大的水渍,不……不止一滩,像围棋征子那样分布着的一串水渍,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向院门口,也不知怎么弄的;尤其是台阶上那滩,看起来像是残冰或余雪融化的痕迹一样,使得青石的颜色突然暗了下去:这行水迹就像一排柔软的刺,静静的梗在人的眼底。

    虽然不知道芳岁姐姐为要特别提起这滩积水,但我还是连忙让到了一边。随着身体转移而变得不稳定的视野里,落入了生长在窗边的那株古老梨树的姿影,那不怎么肯结果实的梨树每年都会开出积雪一样沉重的繁花。幸好现在花事还在酝酿中,不然那缤纷的梨花雪,总会让人联想起它曾经掩映过的芳岁姐姐和她未婚夫的和煦笑容。此刻满树不那么起眼的蓓蕾里有几朵已经迫不及待的绽放了,所以特别醒目,时而有一两片花瓣毫无征兆的飘落下来,在看不见的春风里荡漾着,最后落进了青石台阶上的那滩深黯的积水里……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看见不可捉摸的笑容掠过芳岁姐姐眼角。我不能确定那个笑容,就像不能确定我在芳岁姐姐房间里感受到的那不自然的寒冷,即使房门一直紧闭着,也无法驱散这种像冬天一直没有离开一样的寒冷……

    一边听着我对芳岁姐姐那边的描述,冰鳍一边拆掉插销,想打开他书桌上方的长雕窗,可能因为一个冬天都锁闭着的关系吧,窗格子上厚厚的灰尘弄脏了冰鳍的手指。他低下头,有些困惑似的摩擦着指尖,突然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那里叫做雪待庵。”

    “咦?”一时弄不清他话中含义,我下意识提高了声音。

    “芳岁姐姐住的那个院子以前叫做雪待庵……”下一刻,冰鳍拍掉了指尖的灰尘,恢复了爽朗的语调,“那是等待雪的地方。”

    “等待雪的地方?”我没有什么建设性的重复着冰鳍的话。

    “我看过祖父的笔记。”冰鳍俯身靠在书桌上,“说曾经有个穷书生住在那里,在某个雪夜,有一位美人造访了他的家,她说自己说是某某人家的女儿,早就和他有了婚约,现在来投靠他。然后,这个美人就成了书生的妻子。可是这雪夜之女每到春暖花开时就会回娘家去,第二年冬天才会回来……”

    我笑着挥了挥手:“不用讲了,我大体猜到了,这雪夜之女是雪姬变的吧,后来书生把雪姬的事情泄露出去后,人们在待雪庵里发现了他冻僵的尸体。”

    冰鳍发出了不屑的轻笑,抬起左手支着下巴:“你想得太多了,他们只是很平凡的过这日子而已。有一年冬天,书生得了重病,雪夜之女不分昼夜的照顾他,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书生的病好了,但是仍然很虚弱。眼看又到雪夜之女要回娘家的时候了,书生不忍心看她为难的样子,让她不用担心,几番催促她快回去。

    雪夜之女终于拗不过书生启程回家了。可是书生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门外有人伫立过的痕迹,他猜到实际上雪夜之女还是没有离开。“

    我迷惑的看着冰鳍:“伫立过的痕迹?这个怎么看得出来呢……”

    冰鳍并不解释,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书生知道雪夜之女因为担心他而耽搁了行程,所以非常担心,一个深夜,装作已经入睡的他听见门外有响动,便轻轻起身突然打开了房门——”

    这一刻冰鳍故意止住了话语,从小就听祖父讲怪谈,几乎已经习惯了的我,突然因为胸口细小的疼痛而有些呼吸困难,为了驱散这种感觉,我勉强的笑了起来:“按照怪谈故事的习惯,这应当就是书生与雪夜之女诀别的时刻了吧!被揭穿身份的雪姬无法再留在人类身边,悲伤的离去,然后第二年的雪夜,书生看见雪地里放着一个酷似那雪夜之女的婴儿;或者,书生无法接受雪夜之女可怕的真面目,说出了绝情的话,而被雪夜之女冻死了……”我越说越语无伦次了。

    冰鳍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发出了好像叹息般的声音:“都不是呢……书生的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温暖的风卷着雪花,弥漫了整个小院。书生笑了,对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飘舞的雪花说: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雪的异类吧,所以等不到春天。可以不用再辛苦掩饰了——以后每个春天你回去的时候,我都会去送你;而冬天一旦来到,我就会打开房门,迎接你回来……”

    所以……不用再掩饰了……冰鳍垂下眼睑,用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的重复着那早已不存在,或根本没有存在过的贫穷读书人那温柔的话语。

    “不应该就这样结束的。”用手压住胸口那细小的疼痛,我追问着:“然后呢?”

    “然后?”冰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岁月静好。后来书生死了葬在郊外,传说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都会最先降落在他的坟茔上,然后一整个冬天,那里都积满美丽的白雪……”

    “所以那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担心,不然反而会做傻事……”嘟哝着这样莫名其妙的话,冰鳍一下子推开了朝向庭院的窗子,伴随着老旧窗枢转动的咿呀声,泛着明亮鹅黄色的绿意一下子浸湿了窗棂,我们都不约而同的眯起了眼睛。

    “已经是春天了啊……”我听见冰鳍低语着这样的句子。

    再次去芳岁姐姐房间的时候,我刻意的让过石板路上那条征子形状的水迹,小心翼翼的绕开台阶中央那依然在相同位置的水渍,那不自然的水渍像冰雪融化的残迹一样,还飘着几片苍白的梨花。

    和这滩水渍一样不自然,但却一成不变的是芳岁姐姐房间的温度,那么寒冷,简直,就像随时都会有雪花飘落一样……

    听着芳岁姐姐手中的剪刀发出断然的声音,听着布帛被慢慢撕裂的缠绵声音,我的视线胶着在窗外那棵挂满赭色花苞的梨树上——梨花什么时候才会开呢?明明是花,完全盛开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轻盈的感觉,像千堆雪积在老树苍黑色虬曲的枝干上,风吹起来的时候,树枝不堪重负的摇晃着,梨花雪就漫卷着倾洒下来,迷惑了人的视线,不断的扑打着紧闭的房门,好像在悲切的喊着——开门,开门……

    是的,有人在喊着,开门……开门……

    有人用不算那么熟悉,但绝对曾经在那里听过的嗓音喊着——开门……开门……

    “快醒醒啊,火翼,你这样会感冒的。”芳岁姐姐温柔的声音里,我猛地抬起头,呼喊着开门的苦闷声音停止了。已经这么晚了吗?不知什么时候,夕阳返照的黯紫色的光影已经将屋外那棵古老梨树的姿态画在嵌了玻璃的格子窗上。

    “刚刚……有人来过吗?”还没完全清醒地我揉着眼睛。

    “……现在还没有呢。你做梦了。”芳岁姐姐的表情藏在昏黄灯光的阴影里,但我没有忽略她说话前短暂的沉默,以及那暧昧的说法——现在还没有呢。

    芳岁姐姐看了一下逐渐变暗的天色,似乎有些着急,有什么重要的人即将来到,偏偏那又是我不能见的人一样:“火翼你不必这么早来的,像以前那样几天之后再来拿衣服样子就行了。”

    像以前那样。因为婚礼前未婚夫失踪的不幸,对别人来说,芳岁姐姐这句“像以前那样”就具有了不可拒绝的含义,我能做的只有点点头老老实实回家。

    可是,就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房间里的灯光照亮和横在我眼前的台阶。眼中的景象使我困惑的眯起了眼睛——还没有消失吗,那行围棋征子形状的水迹不但没有蒸发,反而被屋里的灯光照亮,显得格外清晰。我果然是个迟钝的家伙呢,白天里从这些水迹旁边走过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它们的位置有点奇怪,此刻从房间稍高的角度看过去,它们的排布方式是那么的一目了然——那是一行脚印啊,属于步幅很大的男人的脚印;好像浑身湿透的人从大门走到房门,然后在台阶上长久伫立!

    ——可是书生每天早上起来,都发现门外有人伫立过的痕迹……

    冰鳍的话突然像落花撞向紧闭的门扉一样,轻轻的撞上我的耳膜,却发出了轰然的回响——书生猜到实际上雪夜之女其实没有离开,是因为他看见了雪夜之女伫立的痕迹。我终于明白那是怎样的痕迹了——雪之异类是等不到春天的,他们唯一会留下的痕迹,就是从被暖风消解的身体上,融化下的水痕!

    芳岁姐姐的未婚夫,就是消失在永远都是冬天的雪山上的吧,传说消失在那千万年都不会消融的纯白世界里的人,都会化为雪之异类……

    “别再站在门口,时间要到了我得关门!”芳岁姐姐很难得的表现出焦躁的态度,急着要关上大门。她的表情是那么慌乱,就好像不立刻关上大门,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一样。芳岁姐姐的失态让我确定,待雪庵的故事再次发生了,她的未婚夫真的回来了——因为和那书生一样,提醒我让开水迹的芳岁姐姐,一定也发现了那个人伫立过的痕迹!

    可是为什么不一样呢?明明对方都是冒着随时都会消失的危险继续留在春日的暖风中,但和温柔的敞开怀抱,对雪夜之女说着“不用再掩饰了”的书生不同;那么亲切的芳岁姐姐,却毫不犹豫的紧紧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我一下子扳住门板:“你在躲着什么吗?”

    “你可以回去了!”芳岁姐姐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

    为什么不一样呢?就好像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诉说出梦想却被大人嘲笑一样,我也焦躁起来,无法按捺的脱口而出:“他……已经回来了吧!”

    “你说……什么……”芳岁姐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已经无法停止了,我不知道我的话是诚实还是残酷:“他很快就会完全融化的,你就可以永远不见他,永远把他关在门外了!”

    背后……吹起了异样的风……突然变得寒冷的春风裹着什么冰冷的碎片接触着我的颈项,那是……雪吗?

    这一瞬间,我看见芳岁姐姐的眼神突然变了,她惊惶的注视着我身后……就在我准备回头看个究竟的时候,芳岁姐姐一把把我拉进了屋里,猛地关上大门。

    “为什么不开门呢,你怕他把你带走吗?”在冷得彻骨的房间里,我看着用脊背紧紧压住门扉的芳岁姐姐,“他不会伤害你的啊……芳岁姐姐,你不是还在想念他吗?不是到现在还裁着嫁衣吗?难道说这些都是假的吗?”

    芳岁姐姐难以置信的盯着我,慢慢的地下了头:“你只是一个小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的确是小孩子,这是我无法反驳的事实,但是这不是逃避我问题的借口!

    我深吸一口气:“可是我知道待雪庵的传说……一定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啊,芳岁姐姐!”

    苦笑浮现在芳岁姐姐唇边:“传说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说你是小孩子啊……”

    我的确是小孩子,可至少我知道雍和的春日对于雪之异类来讲就好像洪炉一般!即使看着曾经爱过的人在火焰里煎熬,最后消失也无所谓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大人……很残酷啊!

    注视着芳岁姐姐,我慢慢的后退着,“你要干什么!”觉察到我的动向的芳岁姐姐大喊起来,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只要让他进来就可以了,只要打开此案和彼岸的通道就可以了,无论是门,还是窗!

    我一下子推开对着那株古老梨树的格子窗,演变成怎样的结果也无所谓了,待雪庵的传说,那平淡但美丽的传说……我它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

    可是雪……并没有飘进这寒冷的房间……

    “芳岁……”我听见了那个有点陌生,但一定曾经在哪里听过的声音,那个曾经在我梦里悲切的呼喊着开门,开门的声音……

    “不要说!”芳岁姐姐猛地捂着耳朵失控的大喊起来,“什么也不要说!我不想听!”

    可是那声音,却像雪花飘落之声一样,无法“听见”,却无处不在:“我早就来了,可芳岁你一直不理我呢。不过有些话不对你说我始终不能安心的,你听着,芳岁:我说过要和你在一起的,可是不行了。答应你的事情却不能实现……怎样道歉也不够吧,所以你就恨我吧,不过最好是……忘了我……”

    “不是那样的!”芳岁姐姐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慌乱的转身去开门。

    “这一句最重要了:一定要幸福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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