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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红瓦黑瓦

正文 红瓦黑瓦第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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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水码头了。www.luanhen.com我们这里兴致勃勃地逗羊子玩时,刘汉林却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白麻子的背影。

    “你在看什么?”谢百三问刘汉林。

    刘汉林不吭声。过了―会儿,他把我们几个拉到―边,小声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们看出来了吗?施会计的儿子长得像白麻子!”

    刘汉林的发现使我们大吃一惊,也使我们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第二节

    马水清用手指抬起羊子的下巴,我们便很仔细地审视羊子的小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白麻子来。我、马水清和刘汉林觉得羊子还真有点像白麻子,但谢百三却说不像。刘汉林便与他争起来:“就是像!”

    谢百三坚持认为:“不像,一点也不像!”

    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白麻子正从河边走来,便对马水清他们说:“仔细看一看白麻子。”

    我们装着闲得无聊的样子,到食堂门口的棚子下坐下了。

    白麻子走过来,我们一起悄悄将目光转向他。平素,人看人,都是粗粗的,只留―个大概印象。因此白麻子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们实际上谁也说不上来。只是在这―刻工夫,我们才真正地把他看清楚:大白胖子,皮肤白嫩得水豆腐似的,脑袋圆圆的,像只白面馒头,两颊还泛着红色,像微微施了些胭脂的女人的脸,那些麻子又小又浅又稀,并且和脸上的皮肤颜色差不多(不是那种黑桃麻子),一点也不难看;他走路的样子呈外八字,加上他给人的另一突出印象――白,便使人联想到一只大肥白鸭子。

    白麻子觉察出我们在察看他――因为他脸上有小白麻子,对人看他便很敏感――颇有些不悦地说:“你们几个怎么在这儿呆着?”

    我们便起身走出棚子。

    马水清说:“走吧。”

    但谢百三还是说:“我看羊子不像白麻子。”

    这回,我、马水清、刘汉林三个人与他争执起来:‘像,太像了!“然后,我们骂谢百三”眼瞎了“。刘汉林还多补了一句:”眼瞎了,还有两个洞洞呢!“

    谢百三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不服气,躲到了棚子的柱子后面,想等白麻子出来时,再仔细看个究竟。

    白麻子没有出来,倒从食堂隔壁会计室走出施乔纨来。

    施乔纨长得极文静,那种苗条身材,是乡下看不到的。她总是穿得那么讲究,那么干净。她走路的样子,给我们所有人都留下了记亿。她一步一步地走,每走一步,仿佛都是经过认真掂量的――她要一步―步都走得好看。随着脚步的移动,她的腰肢也在轻轻地扭动。我们从来没有见她走过快步,也没有见她走过慢步,她永远走那样一个速度的步子。

    施乔纨叫她的儿子:“羊子,别掉到水沟里!”

    羊子歪过脑袋来,“白麻子呢?”

    施乔纨在脸上摆出不高兴,“不准瞎叫!”

    羊了看了我们一眼,“他们都叫他白麻子。”

    施乔纨同样不高兴地看了我们一眼,走过来拉走了羊子。

    白麻子挎了一只大篮子出来了,“羊子!”

    羊子听到了叫唤声,马上跑向白麻子,仿佛一只独游的雏鸭听到了老鸭的叫唤。

    白麻子说:“羊子,我到菜园去拔菜,你去吗?”

    “去!”羊子说。

    施乔纨回会计室去了。

    我们便看着羊子和白麻子沿着田埂往菜园走。白麻子在前,羊子在后。我们突然觉得这是两只走路走得―样的白鸭子――一大一小两只白鸭子。谢百三说:“真像,羊子就差脸上有几颗白麻子了。”

    第三节

    马水清又请我去吃猪头肉,酱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码头上咕嘟咕嘟喝凉水,深夜肚子疼,肛门憋不住,穿着小裤衩就往厕所跑。宿舍顶头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后面的大厕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缩住肛门,活像―头被追赶的牛,一口气跑进大厕所,刚蹲下,下面便汹涌而出,舒服得让人闭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着,可夜深人静,又颇为无聊,便透过厕所的花砖洞往前看。就在这时,我看到施乔纨宿舍的灯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从宿舍到这厕所来一趟也不容易,便决定多蹲―会儿。我仰头望着厕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胧,浮云片片,寂静无声地飘向黑暗的远方。这春夜真是恬静得很。蹲着茅坑,来享受这份春的恬静,也真是件让人心醉的事情。一边,身体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带来的舒畅之中享受着一种难得的快感,―边,心灵被一种纯洁而温柔的恬静所净化,所抚慰,真觉得此时此刻,很是幸福。

    ―对可恶的猫破坏了这份恬静。它们简直不像话,并且太没皮没脸。它们在厕所前面的林子里呜咽着,叫喊着,那声音很怨屈,很悲凉,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阵一阵的,像是在互相威胁着,互相撕咬着,互相蹂躏着。我在嘴里骂了一句脏话,擦净自己,出了厕所,从地上抬起―块砖头,恼怒地向林子间掷去,霎时,林子里寂静下来了。但,不―会儿,在另一处,它们又继续了刚才的呜咽和叫喊,并且不时掀起丑恶的浪潮。我懒得再去理会它们,往宿舍走去。

    走过食堂东侧时,我下意识地往施乔纨的门口瞥了一眼,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轻微的开门的“吱呀”声,我机灵地闪到了―棵大白杨树后,把脸侧过―半来,用一只眼睛朝前看去,只见一道白光从施乔纨的门里闪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么白的身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开始颤抖起来。挨着白杨树就是―道小水沟,沟里有水,泡松了树根边的泥土。随着我双腿的颤抖,我感觉到脚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当我正要用双手去抱住树干时,脚下的泥土已经滑落到水沟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体面地(幸亏是深夜)跌了进去,发出一片水响(不可原谅的声音!)。我连忙爬上来,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经走过来了。

    我们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我只穿一条裤衩是因为肚子闹腾急着要上厕所来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凭什么只穿条裤衩呢?

    我们挨得很近地站着。浮云逝去,月光粲如白昼,我不敢抬头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审视着我。我让自己壮起胆子来,也看白麻子。但还是不敢仰着头来看他的脸,而只是平视着看他。我看见了他白乎乎的裸着的上身:真肥,有一对女人似的乳房,短裤落在胯上,肚脐眼深深地陷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白色躯体转了过去,走开了。这时,我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乔纨。每当我们去会计室买饭菜票或交学费时,我们总能闻到这种甜丝丝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间走去,越走越远。月光下摇摆着一只白鸭子,让人别人一番感觉。

    为这次无意中的窥看,我将在整整―个春季领受白麻子的冷淡和为难。看来,人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会对知道自己秘密的人产生不快、恼怒和怨恨。

    那天,谢百三让我去向白麻子领取水桶扁担等工具给菜地浇水,我一连叫了三声“罗师傅”,他都未答理我,脸上冷冰冰的,让人十分尴尬。我又叫了一声“罗师傅!”他掉过头来问:“什么事什么事?”我说:“领水桶扁担浇水。”他说:“叫你们班长来领。”我只好去告诉谢百三,一路上,心里不住地骂:“白麻子!白麻子!”

    我们每周都要订饭,早中晚各是几两米的饭,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饭之前向白麻子订好。我不想去见白麻子的冷脸,因此这―周的饭,我就请刘汉林给我代订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饭碗准备吃粥,两个抬粥桶回来的同学说:“林冰,白麻子说,你这―周没有订饭。”我说:“刘汉林给我订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学说:“你去问一问白麻子吧,反正这桶里没有你的份儿。”我问刘汉林是怎么一回事。刘汉林说:“我是跟他说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罗师傅,林冰这―周的饭,不是我代订了的吗?”刘汉林问。

    白麻子说:“不能代订。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过去,不是也有代订的吗?”我说。

    白麻子把麻脸朝我―晃,“过去是过去!”说完,夹着―筐饭碗到河边洗碗去了。

    刘汉林追上前去问:“能补订吗?”

    “―周订―次。他要补订,你要补订,我还要专门划出―个人来伺候们们吗?”

    往回走的路上,刘汉林问我:“你在那儿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了刘汉林,他叹了一口气,“谁让你知道人家丑事的?”不过,他觉得这件事有点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听详细情节:“是光屁股吗?”我说:“干吗光屁股?穿着裤汉。”(那些年,我总觉得马水清、刘汉林他们几个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显得很傻。)他还问这问那,问得我很心烦,因为我在想我这―周没饭吃怎么办。

    当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点干粮,加之马水清他们每天分一点米粥给我,才勉勉强强地馄了―周。

    施乔纨也跟我过不去,她让姚三船通知我补交学费。

    我去了会计室,问她:“我的学费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吗?”

    “你家并不穷,穷还老去镇上吃猪头肉?”

    “那是马水清花的钱。”

    “你还挺有福气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师通知我说免了的。”

    “他说免,让他替你掏钱。我这里不管。我只知道你欠着学费。”

    我只好转身出来去找马水清借了钱,把学费交了。

    那天夜里,我没有拉稀,但我却跑到大厕所里去蹲着。天气已暖,厕所里臭烘烘的,但我坚决地蹲着。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间屋子。这天夜里,没有讨厌的猫,万籁俱寂。厕所离那间屋子很近,有什么响动这里都能听见。然而左等右等,除了听到施乔纨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来撒尿,其他任何响动也没有。我又躲到食堂旁边的白杨树后面守了一阵,终于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码头洗手,脚刚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吓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头看时,只见木板从架子上滑脱了,在水上漂着。

    “把木阪够上来!”岸上响起白麻子的声音。

    “这不是我弄开的。”

    “你还赖,我这里亲眼看见你把它蹬开了的。”

    “拴木板的铁丝断了,我刚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刚刚还挑了满满―担水,它也没往下沉,怎么你―踩上去就往下沉?这铁丝是谁弄断的?”

    “反正不是我弄断的!”

    “你嘴还硬。它总不会是自己断吧?”

    “那我不知道。”

    “你还不把木板够上来!”

    “我不够!”

    “是你说的,林冰!”

    “说了怎么着?我就不够!”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让你够!你今天如果不够上来,你,以后就甭想在食堂订伙食!”

    我掉头―看,只见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点心虚了。万―白麻子也不去够木板,让木板漂走被人捞了去,学校还不让我赔?再说这木板也确实是我蹬开的,万一白麻子真不让我订伙食又怎么办?我被白麻子抵着,只好一边哭,一边转身走向水中……

    水有点凉。当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边拖时,我忽然有了仇恨,并有了―股勇气。我仰视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圆了望着他的麻脸。我终于把木板拖到了岸边,然后像扔一具死尸―样将它扔到岸上。www.83kxs.com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为气喷还是因为被河水冻的,我浑身直打哆嗦。我想,我当时的目光―定很凶。因为我看见白麻子的神态有点虚弱起来。他的反应给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发地瞪圆眼睛,并咬着牙,攥紧两只拳头,一副要对他进行还击和报复的样子。

    “小林冰,你干吗那么凶?”

    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条抖着浑身水珠的落水狗―样冲着他走过去,逼他只好把路出来。

    “小林冰!……”

    我转过身去,把头一歪,“哼!”

    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人。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听出一句潜台词:我要把那天夜里见到的事到处张扬!他立即心虚,跑过来想拉住我,但我却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远远地,我听见施乔纨说了―句:“你总是没轻没重地逗人家小林冰。”

    逗我?逗你妈个x !

    第四节

    当时全县的学校都在做一件事情:精简人员。

    白麻子害怕起来了,一下子变得对我很亲热。只要一见到我,就笑嘻嘻的。那天中午,我在棚子下吃饭,白麻子走过来,“林冰,你来一下。”见我把饭盒摆在桌上,又补充了一句,“把饭盒带上。”

    我拿着饭盒跟他走进食堂。

    他揭开盆盖,然后用长柄铁勺舀了一灼红烧肉倒进我的饭盒。

    白麻子烧的红烧肉是很地道的。即使今天,我的记忆里还飘散着那种味道。我扣上盒盖,赶紧走出了食堂。

    从此以后,我总能不断地从白麻子那里弄到好吃的。

    一开始,我还有点“硬骨头”的样子,脖子梗梗的。但白麻子不管,执意要向我表示亲热。加之那些美味挡不住的诱惑,我便不卑不亢地接受了他的亲热。我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种默契,进行着―种无声的交易。但双方在给予和接受时,又都故意忘却了它的背景,而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似乎想使对方感觉到,这一切皆是没有什么原因的。我们把“交易”几乎抹得―丝不剩,我甚至常到食堂来与他聊天。我好像真的忘记了一切,我什么也没看见。

    马水清用手掐了一下我的腮帮子,“白麻子想把女柳嫁给你。”

    我踢了马水清一脚,但没踢着。

    施乔纨对我也好起来。她扮演的是―个母亲的形象,―个圣洁的、温柔而又慈爱的母亲。她总叫我“小林冰”。这“小”

    字,一下子把她与我的位置都标了出来:她是给予爱抚的,而我是接受爱抚的。她或是用疼爱而又嗔怪的样子说:“膝盖都磨破了,还去打篮球!”或是板着脸却在目光里透出一丝温暖,‘你这孩子太不讲卫生,把萝卜在袖子上擦擦就吃下去了,就不怕肚里生虫子?“有一回,她甚至用手抚摩了一下我的脑袋。这―抚摩,就永远把我固定在了”小孩“的位置上。

    夏天到了,我们都脱去了长裤和长袖衫,身体自由多了,总想蹦踺。白天长了,又总有许多时间玩耍。然而油麻地中学除了树荫下几张水泥乒乓球桌(已缺角),就那么一块篮球场。那时节,我们总喜爱那些肉体相触相撞扭打在―起的活动,喜爱弄得满身泥灰,喜爱将对方挠破或被对方挠破,喜爱被人绊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直哼哼,喜爱集体性的争斗,喜爱―伙人与另―伙人打得头破血流。因此,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喜欢打篮球。我、马水清、刘汉林总喜欢分在一边。

    我从小就很机灵(有人说我是“灵雀子”),身体极轻巧灵便,善于突破、躲避和隐藏(有人叫我“猴子”)。我最得意的―招,是我能在急速的奔跑中突然刹住脚步。我深知自己这一能力的妙处,因此经常去捉弄些个头高大、身体笨重的同学。我去撩逗他们,直把他们撩逗急了,要抓住我揍一顿。我奔跑开去,他们就在后面穷追。我并不把他们落下很远。我不停地躲闪,只是让他们的手稍微碰到我一下,却总逮不住我。等折腾了几个来回,我笔直地跑去,并越跑越快。我要把他们的奔跑惯性拉到最大的限度。这时,我直朝一棵大树跑去。当我离树只有一尺远时,我突然―闪,改变了奔跑方向,而迫我的人却一头撞在树上,跌坐在地上。要不,我直朝一条小渠跑去。当我到达渠边时,突然―闪,改变奔跑方向,沿着渠边跑开了,而追我的人却扑通跌进了水渠里。这一招,我在篮球场上经常使用,并且总是连连得手。

    马水清打球的样子极难看,张牙舞爪,运球走动时,像头跛脚牛一颠一颠的,但他的倒手勾球却使人防不胜防。刘汉林的“端大便桶”自然是―绝。我们三个非常善于打小配合,因此,我们是油麻地中学篮球场上的一景。我们几个便越发地喜爱打篮球。逮到机会,就抱―只瘪瘪的蓝球往球场跑。如果没有课,能玩到天黑见不着人影,光凭球过来的“嗖嗖”声去判断球的位置,去枪球、运球、投球。我不止一次判断失误,被球砸中脑门,满眼金星地摔在地上,手―摸,鼻子底下湿乎乎的――流血了。

    这天中午,我、马水清和刘汉林,加上另外两个同学,与初三的几个同学约好,下午两节课后要与他们比赛。由于渴望那时刻的到来,下午听课我就没有听进去―句,我们几个都眼巴巴地等下课。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我抱了篮球第一个冲出教室。

    但球场上已有人:初一(二)班在加上体肓课。体育老师不在,他们自己就把体育课变成了打篮球。

    我们只好站在球场外面,不时地进行一些小小的捣乱。比如球滚来了,我就一脚将它踢到了远处的麦地里。

    在等待期间,我不时用眼睛瞟―下球场上的杜高阳。

    杜高阳是镇长杜长明的儿子。我很讨厌他那一副高人―等、盛气凌人的样子。马水清说我是吃醋。因为同学间早有传闻,说陶卉大了,是要嫁给镇长家做儿媳的,两家的大人是都已说好了的。那天晚上在镇上熟食铺吃猪头肉,马水清又闹我,邻桌就有―个喝酒的说:“陶矮子(陶卉的父亲)到底要把闺女给谁呀?

    不是说了给杜镇长家的吗?“但我心里并不承认我仅仅是因为这―传闻才讨厌杜高阳的。

    场上的这帮贱骨头,拿到球总是讨好地扔给杜高阳。他就越发地高傲和潇洒起来,几次到篮下,高高地跃起,手这么轻轻―磕,就把球很准确也很漂亮地投进字篮筐里。

    我瞧见,球场边上,陶卉和夏莲香正互相搂着肩在看着。

    我对马水清说:“我们还打不打篮球了?”

    篮球正巧滚过来,马水清把它抱起来,“我们要比赛!”

    杜高阳过来了,“这我们不管。我们在上体育课。要等下课铃向,才能把球场让给你们!”

    他们的―个人像个贼,从马水清身后突然冲上来,―下子把马水清手中的球夺了去。

    我坐在我们的篮球上等了一会儿,把球给了刘汉林,说:“我要让这鬼体育课早点结束!”说完,我―声不响地跑向食堂。

    那钟悬吊在一棵杨树上。

    刘汉林抱着球跟过来了,问:“你要干什么?”

    “没到下课时间,白麻子是不会让你敲的。”

    “他不敢!我想敲就能敲!”我解开绳子,“当当当”把钟敲响了。

    白麻子闻声从食堂跑出来,“林冰,你干什么?”

    我不理他,只管敲,直到我认为敲得已经足够了,才扔掉绳子。

    白麻子说:“林冰你真胡来!”

    我拉了刘汉林就跑。

    那边,马水清等人趁杜高阳他们听到钟声直发愣的时候,呼啦―起跑进了球场,“已经下体育课了,你们滚吧!”

    我和刘汉林跑到球场时,正是杜高阳要去责问白麻子的时候。

    杜高阳再也没有返回球场。白麻子说钟是他敲的,他把时间看错了。 第五节

    割了麦子种水稻,麦子抽空了地力,种水稻时总要狠狠地垩田。我们那地方,初夏时各所学校的学生总要在一两周的时间里,抽出很多时间去割草沤绿肥,好在麦子收割后弄到地里去插秧。油麻地中学有许多地,需要许多绿肥,那些天的下午,我们总是去割草。附近的草割光了,就到远处去割。我们班跟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只木船,一路上跟着大队人马。我们割了草,就往船上抛,等草把船堆得满满的了,就把船撑回去。我们这些人散落在河边、塘边、大堤下、田埂上,―会儿近了,―刽远了,一会儿几个人碰到―起,―会儿又是一个人独在一处。我们互相叫喊着,呼唤着,或大声地唱着。那些天,我们身上从早到晚散发着一股青草香。野外总是有情趣的,恨不能一辈子永不进教室,就永远在这田野上嬉闹。

    那些天我很兴奋,甚至有点疯。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割草,―会儿大喊大叫,―会儿又与刘汉林他们在大堤上打成一团。

    也有安静的时候,那就是在陶卉唱歌的时候。

    我们正割着草,响起了陶卉的歌声。她的声音很轻很细又很纯净,或是从金黄的麦地那边,或是从绿汪汪的芦苇丛里传来。

    这时,我的动作一下子就会变轻。如果只有我―个人,我还会停住动作,凝神倾听。

    她的声音总那么小,像―根明亮的游丝在田野上飘。那是―个没有成熟的女孩的歌声,温馨,带着几丝婴孩的腔调。

    显然,大家都在听她唱歌,因为整个田野都很安静。

    陶卉的歌使我觉得天空明亮了许多,空气清新了许多。

    五月,真是个迷人的月份。有时,我累了,躺在无人走来的河岸上,望着万里云空,听着河水的潺潺,心里有说不出的甜美,有时,胸中还会升起―股稚拙的浪漫的激情,甚至无缘无故地在眼角滚下几颗可笑的泪珠来。

    那些天,我心情确实很好,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皆是可爱的,人也便有了一些痴迷的神态。总爱凝眸,喜欢长时间地盯着一枝银闪闪的芦花或―片摇曳不停的荷叶。我的目光能随着一只鸽子的飞翔长时间地追随着,直至那只鸽子飘逝在河湾的尽头。一切都很美,天边一朵浮云很美,地头一株小树很美,水上一只小船很美,夏莲香头上的蓝花很美……

    那天,我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遇到了陶卉。她从南往北割草,我从北往南割,我们互相发现时,两人之间就只剩下十来米远了。四周是茫茫的麦田。我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互相望了一眼,把头低下去,装着很自然的样子又去继续割草。四周竟然没有―个人。我仿佛―下子陷到了梦境里,想见到人,可―个人也见不着,似乎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知道是该往前割去,还是转身往回走。她似乎也是这样。

    远处,响起夏莲香的呼唤声:“陶――卉!――”

    陶卉站起身来,朝夏莲香摇摇手,“我在这儿!――”说完,他转身走去,越走越快。到田埂尽头时,她索性小跑起来。

    我觉得,在夏莲香呼唤她的时候,她仿佛夜晚在恐怖的荒原上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人的呼唤声一样而感到兴奋。我也是这样。

    我久久未站起身来。我害怕被人看到我也在这条田埂上。过了很久,我钻进麦地,钻到了另―条田埂上。

    傍晚,在谢百三的招呼下,我们聚拢来,一起往学校走。因为我会撑船,谢百三便让我把船撑回去。我撑得极认真,极卖力,因为船头上坐着几个女生,其中包括陶卉。我把船紧紧地靠着岸边,把竹篙紧紧地挨着船帮,一下一下地插下去,埋下屁股,双手抵着竹篙,直把竹篙抵得弯弯的像张弓。船上虽然装满了草,但还是在水上“扑哧扑哧”地行驶着。我总能在竹篙拔出后,又将它放在船后进行摆动,准确地把握它的方向,使船头既不撞到岸上去,也不离岸太远。水中的芦苇在船边弯曲下去,与船体相碰,发出刷刷声。我觉得自已很能干,也很潇洒。

    走回去的同学早守在学校水码头上,等着下草。

    我把船很准确地靠到码头旁,然后将竹篙从船的外侧插进水下泥里,又跳起来,双手抱住竹篙―用力,竹篙便把船牢牢地别在了岸边。

    我累了,在船尾坐下。

    当草下得差不多了的时候,马水清跳上船来,说已拴了绳子,不用竹篙别了,便把竹篙拔了,往岸上拖去。当我发现他的阴谋时,已经迟了。他看准了船上正巧只剩下陶卉与我两人时,突然用竹篙将船猛然推向了河中心。

    我大喊:“竹篙!竹篙!”

    马水清把竹篙拖到远处树林里去了。

    这时天色已晚,船滑向河心十几米远,就瞧不清岸上的人了。我跳进河里,拚命向岸边游来。到了岸边,我用手抠了一把烂泥就去追马水清,可是他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突然想起了船上的陶卉,便又不声不响地走到河边。这时,我听到河心的船上,陶卉在“嘤嘤”地哭。那帮家伙都跑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岸边像个傻瓜。

    不知陶卉是因为一个人在船上害怕了,还是因为被人开这样大的玩笑而感到伤心,哭声大了起来。

    我跳下河去,迅捷地游向木船。我摸到了船绳,然后用嘴将它咬住,拉着船用力向岸边游去。

    我把船紧紧地靠在水码头上。

    陶卉哭着下了船,并且一路小声哭着走去。

    我实在没有劲了,就在水码头上坐着。

    白麻子来了,叫我:“林冰,到食堂来吃晚饭吧!”

    我―口气喝了三大碗粥。

    白麻子点亮了灯,朝我笑了笑,说:“我跟陶矮子,有几十年的老交情……”

    第六节

    整整―个春季,我们总能在夜间听到从河岸边茅屋里传出的王儒安的呻吟。那苍老而痛苦的声音,使我们感到不安和难受。

    这是―种被意志力压抑了的极有节制的痛苦之声。他在校园里走动的时间少了,但我们还是能够见到他。他的身体弯曲得更厉害了,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再恢复正常的姿态。每逢他看到我们时,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躯体难看,还是因为他想稳定住身体不至于难看地摔倒,他总是扶着一棵树站在那儿不动。

    我必须对白麻子说两件事:一、立即给王儒安的小茅屋收拾好门窗;二、不要让王儒安再管厕所了。

    可是,我觉得我与白麻子之间的交易似乎已经扯平了,我已不能再向他暗示什么、索取什么了。我必须让他再有些把柄被我抓住,我十分希望能再次窥探到他的秘密。我发现我变成了―个坏孩子。但,我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与白麻子做交易。

    于是,我一连拉了一星期“稀”。可是,我终于没有发现什么秘密。

    我只有向白麻子硬讨要―些东西了。那天下午我上厕所解小便,在路上见到了王儒安。他面容憔悴,满头大汗。我朝他点点头,直奔食堂。无意中,我却获得了―个与白麻子做交易的大本钱。那时,全校学生都在上课,是―个下午里最安静的时候。走到食堂拐角时,我就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异样,便把身体藏在墙后,只探出半边脑袋去。我看到施乔纨焦躁不安地站在她的办公室兼卧室的门口。过不―会儿,白麻子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了。我看到他与施乔纨对望了一眼。施乔纨进了房子。白麻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门口转了一圈,也闪进了施乔纨的屋子,门吱呀―声关了起来。

    我仿佛一只兔子,从墙后蹿出,几步穿过食堂前面的空地,在几棵白杨树间躲闪了几下,蹿到了与施乔纨的房间正对着的菜地里。我在一片茄子丛里躺下了。茄子丛里挺凉快,躺在里面很舒坦。已经结茄子了,又绿又嫩,形如悬胆。我顺手摘下―个,大口大口咬起来。吃了一个再摘一个,,味道很不错。透过茄子叶;我可以看到一片夏天的晴朗天空:一片金泽闪闪的阳光,把空气都似乎染成了金色。我感到很惬意,觉得在茄子丛里躺着,是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

    对于白麻子与施乔纨他们之间到底要偷偷地做些什么事情,我并不特别清楚。但我知道,这种事情肯定是挺不错的。偶然间,我身体里会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我有点记恨白麻子。

    但,我又很希望他能和施乔纨关在小黑屋里,并希望我能被他看到。

    我在茄子丛里静静地等待着。我要在施乔纨的门吱呀―声响时,突然从茄子丛里站起来。我早想好了:完成这一突然的耸立,我便走掉。然后,我再与他们进行“交易”。

    从镇子那边传来了几声轮船的汽笛声。从县城开回来的轮船要靠码头了。

    白麻子怎么还不出来?我有点着急了。因为我知道,轮船到达码头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钟左右。也就是说,还有半个小时,下午第二节课就要结束了。那时,所有的学生会像牢笼里的囚犯越狱逃跑似的从教室里奔跑出来。激动人心的自由活动,每天都能叫他们狂烈。

    一件真叫人激动的事情就在轮船停靠码头十五分钟后发生了:施乔纨的丈夫苏鹏提着包站在了施乔纨的门口。

    苏鹏在县教育局当官,隔―段时间便到油麻地中学与施乔纨和羊子住几日。他的身材颇高大,胡子长得很旺盛,但总刮得干干净净的,两腮与下巴总是青的。看上去,他特别像个男人。我不止―次地在心中纳闷过:施乔纳有这么―个男人,为什么还要跟白麻子搞名堂?

    苏鹏用手拍了拍门,见没动静,便在门口站着。

    有一阵,我真希望苏鹏―脚将门踹开,也好让我看看白麻子和施乔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但是,我心中突然升起―股要解救白麻子和施乔纨的欲望。我从茄子全里走出来,走向苏鹏。

    “我知道施会计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苏鹏问。

    “带羊去镇上了。”

    ‘什么时候去的?“

    “刚去不久,大概要等很久才能回来。”

    苏鹏想了想,便拎着包去小镇了。

    ,等苏鹏走远了,我便唱起歌。我―边唱一边走。我要让渐远的歌声告诉白麻子,我已走远了。但走出去五十米远后,我从田埂上横穿过来,又钻到了那片茄子丛里。

    施乔纨的门“吱呀”响了,走出了白麻子。

    我突然地完成了我预设的那个动作――纪念碑一样地耸立。

    “林冰,你……你……站在那儿干什么?”白麻子颇有点窘。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问了一句蠢话:“你……你们在干……吗?”

    白麻子回答我的同样是―句蠢话:“我们在床上算账。”他突然发现说错了,急急巴巴地又说,“在办公室里算……算账,算伙食账。”

    施乔纨站到了门口。

    我看到她的脸很红,头发湿漉漉的。

    我随白麻子走到水码头。在他不停地用手捧起河水洗脸时,我既像个大人,又像个领导,对他说道:“王儒安的小屋太破了,该修一修。该换一个人代他清理厕所。”

    白麻子的鼻子在水中“呼噜呼噜”地响着,没有与我对话。

    但是第二天,就有木匠瓦匠去收拾河边那间小草房了。晚上,我去厕所撒尿,发现一个年轻的工友正在打扫厕所。

    马戏团

    第一节

    在河岸边芦花盛开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中学因一个马戏团的到来而整日处于兴奋之中。

    村社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也是寂寞的。一场电影、一场文艺演出,都能使这里的男女老少陷入兴奋。他们渴望这种时刻。夜幕降临,人们从四面八方往一个打谷场或一块刚收割完庄稼的空地上聚拢。遇上无月的夜晚,就见一路的马灯和手电的闪光,人们呼唤着走散的朋友或家人的名字。打谷场或庄稼地已是黑压压一片人群了,通向这里的许多条路上,还在灯光闪烁。赶上电影或演出已经开场,这些迟到的人就会像被战争驱赶的难民,一路狂奔,四下里到处响着哧嗵哧嗵的跑步声。这种机会并不大多;一年里也就五六次。人们的欲望便会随着时距的加大而变得强烈,一旦有了这一机会,便会不要命地抓住。因此,常常发生场地容纳不了观众的情况。这种时候,场地上就会乱哄哄的,你挤我,我挤你,人群在夜空下犹如黑潮,涌向这边又涌向那边。如果场地挨着水边,就会有许多人被挤落在水里。总是听到哭爹叫娘的号喊。机灵的孩子,就爬到场地周围的树上去,有时一棵树上能爬上去十几个,像落了一树的大鸟。我记得,我有许多次看电影,没有一块立脚之地,是在电影银幕的背后――小渠或小沟那边看的。一边看,心里还一边乐――觉得在银幕后边看很有情趣。

    青年与少年对这种机会更在意。平素隔着一定距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现在被挤成了一堆儿,心惊肉跳的,互相感应着对方身体的柔软和结实,嗅着异样的气息。胆大的,可以合理地利用一下这种场合,说几句撩逗人的话,或掐或捏或搂或抱地做出几个动作来。这是一个机会。少年则可以疯,爬树、追逐、打架,显示勇敢,被电影上的英雄所激动。

    这一带放电影或演戏,十有八次是在油麻地中学的操场上。

    马戏团的演出,自然是千载难逢的事情。

    早在马戏团到来前三天,油麻地中学就开始忙碌。搭台子,收拾屋子(马戏团被安排在油麻地中学食宿,学校把一间最大的教室腾了出来),给食堂增加桌凳……学生们已无心学习了。即使上课,也一个个心猿意马,时刻念着马戏团早点到来。

    那几天,谢百三每天总是汗淋淋的。

    谢百三既有为仆的天性,又有指挥他人的欲望。但,他缺少指挥的才能,也无指挥的冷酷、傲慢与心安理得。因此,他的指挥就绝不是只号令他人而自己则做大爷的那一路。劳动时,我们总是看到他把工具一趟一趟地先扛来,总是看到他在劳动时第一个脱去衣服赤膊上阵,又总是看到他在劳动结束后独自一人收拾残局,把那些工具再一趟一趟地扛回去。他骨子里是个仆,这一角色他将承担一辈子。造物主造人,大概不是胡来的。他把人分成无数个角色,这一角色一旦规定了,就永不可更改了。

    谢百三必然汗淋淋的。

    学校把接待马戏团的工作委托给了我们初二(一)班。谢百三极卖力,把一切工作做得无可挑剔。平常总是冷着脸的汪奇涵,在检查之后也在阴沉沉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

    马戏团到来的时间,是那天下午。是轮船后面又拖了一条船,将他们拖来的。

    这个马戏团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有猴、熊、马、羊、狗和猫之类的动物,除了马之外,它们分别装在一些铁笼里。还有一二十个驯兽者。团长是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高大,脸色红润,两道黑眉之下目光乌亮,生得极威风。他始终牵着那匹黑绸一般发亮的公马,指挥着我们抬那些铁笼子。

    另一个令人注目的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她手中牵着两条雪白的小狗。我们在搬运那些铁笼子的时候,总是悄悄地看她,并且莫名其妙地感到害臊。不干活的女生们互相搂着肩,更是目不转睛地去看她,仿佛她是一个梦里的人,一个从天上飘下的仙子。她一直微带羞涩地站在河边上。她身材修长,有一个好看的脖子和一双长长的胳膊。她的额头很光洁,微微凸出。她的眼睛,鼻子与嘴,都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迷人。最迷人的还是她那稍纵即逝的神态和那轻柔的举止。她的裙子也是迷人的,是白颜色的纱绸做成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裙子。这地方上的女孩都不穿裙子。当河上吹来微风时,她的白裙便会如同一朵倒着开放的莲花。有时风大了一些,把她的裙子高高掀起,她便会微微扭过脸去,并张开十指去轻轻地按住裙子,还把两腿并拢,把双膝微微弯曲一些。

    她手中牵着的那两条小狗,也是我们从未见到过的狗。那狗之白,令人终身难忘。它们个头矮小,一身长长的鬃曲的绒毛,遮住了它们的爪子、耳朵和眼睛。它们绕于她的脚下。有时,她会说一声:“狗,别闹!”

    “秋,”那个团长对她说,“你在这里看着学生们把我们的东西搬清,我去教室那边看着。”

    于是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们小声地说着:“她叫秋。”

    秋就看着我们搬东西。那两条狗很淘气,要到处走动。有时,她没办法了,只好跟着它们走几步,但一直不离开河边。

    谢百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他一边指挥――他今天特别喜欢做出指挥的样子――一边把最重的活儿揽到自己身上。他有一副又直又宽的肩膀。这副又直又宽的肩膀,能扛起超出我们任何一个人所能扛起的几倍重量的东西。当他露出两颗大门牙一边喘息一边抹汗时,仿佛在说:我是一个有力气并且肯舍得力气的好仆。

    “秋在看谢百三。”干活时总是偷懒的马水清说。

    我朝秋看去,秋真的在看谢百三。当时,谢百三驮了一只大箱子,像码头工似的,正一步一步地离开河边,这只箱子过于沉重了一些,使谢百三有点不胜负荷。秋的神色里有紧张,有感动,还有点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帮助的为难。她一直担心地看着谢百三慢慢地远去。

    马水清佯作忌妒他说:“我也能驮一只大箱子。”可是,他连一只小箱子也扛不上肩。这时,刘汉林正好跳上船,将船弄得摇晃起来。马水清抱着箱子站不稳,晃动了几下,连人带箱子摔进了水中。

    站在岸上的乔桉冷冷地笑。

    我和刘汉林在船上乐得跳起来,并大声叫:嗷!――

    马水清游到船边,用手抓住船帮,望着漂在水上的箱子,“刘汉林,用竹篙够一下!”

    秋牵着狗走近了。

    谢百三返回来,见有一只箱子落水,立即跳人水中,扑棱扑棱地游过去,将箱子弄上岸来。

    马水清大骂谢百三。

    谢百三不生气,用头顶起那只箱子直挺挺地走了。

    这马戏团带来的东西真多,我们都忙得精疲力竭了,船上却还剩一些东西没运完,累得不行了,就都坐在食堂门前的棚子里休息。只有谢百三还在吭味吭啼地扛,吭啼吭啼地背。

    秋牵着狗,始终守在河边上。

    休息了一阵以后,刘汉林因为马水清的一句话变恼了,在棚子下绕着桌子和柱子追逐开来。刘汉林变恼,是因为马水清的话,几乎使在场的夏莲香都听到了。

    马水清嬉皮笑脸的,“你再追,我就大声叫啦!”

    刘汉林又不能发作,只是咬着牙,一脸狠巴巴地追着,欲将马水清一把揪住。

    马水清突然停住了,用手指着河边。

    我们掉头往河边看去,只见秋走到谢百三跟前,将一块手帕递给谢百三让他擦汗;谢百三摇了摇手,但秋却把抓手帕的手一直举在谢百三的面前;谢百三犹豫了一下,抓过秋的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两下,将手帕立即还给了秋;秋收回手帕微笑地看着谢百三又驮起一只箱子。

    刘汉林继续去追马水清。

    吃完晚饭,我们等谢百三把碗全洗完,一起沿着大路往镇上去。马水清把胳膊搭在谢百三的肩上,回头向我们挤了挤眼,问谢百三:“那手帕好闻吗?”

    “滚蛋!”谢百三甩开了马水清。

    我们就将谢百三围住,偏让他说。

    “有香水味。”谢百三终于说。

    我们哄笑了一阵,继续往镇上去。马水清趴在我肩上照镜子,“谢百三这个东西,拿人家手帕闻,还说有香水味!”

    第二节

    秋牵着两条狗在校园里很悠闲地走着。她一会儿走到荷塘边,一会儿走到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黑板报下。当她走过我们的教室门口时,我们会情不自禁地向外张望。她走开了,我们还会不时地瞟着门外。当她牵着狗走向小镇时,会把我们的目光牵得很远很远。秋太特别了。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也从未想像过天下会有这样的女孩子。一个穿着白裙、牵着两条狗的优雅女孩――这一形象后来成了油麻地中学全体学生的永恒记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形象会在他们各自的脑海中突然闪现;虽然像夏日之流萤,但总会在某个时刻闪现。多少年后,当我们偶然相聚,忆起那段岁月时,我们中总会有一个人间:“还记得那个秋吗?”这种时候,我们还会顺便说到谢百三。

    马戏团的演出是在第二天晚上进行的。秩序空前地坏。这人多得仿佛是从地里呼啦一下长出来的,把油麻地中学的操场挤得满满当当,眼见着就要像一盆水溢了出来。后面的人如果是个头长得短了些的,根本就看不到台子。他们不甘心,就推出一个勇于出头露面的人来领喊,他们合力相应。领喊的那位伸开双臂,然后像往下撂住什么东西似的将双臂按下,大喊:“前面人――”众人跟着一起喊:“坐――下!――”就这么不停地喊。似乎有些效果,前面的脑袋如同沉水似的一颗颗矮了下去。他们有的坐下了,有的跪下了,有的暂时蹲下了。因为后面的叫喊声实在大有威力。偶尔一颗脑袋还出人头地地竖着,就会有骂声:“那颗骷髅是谁的?狗日的,屈下去!”“狗日的”再不“屈下去”,就会遭来泥块或破鞋的袭击。而当前面的人坐下去时,就要比站着多占空间,于是,前面的人群仿佛水泡的干馒头,一下子膨胀开来,汹涌澎湃地向后面扩张。后面的人被冲得坚持不住了,就自然形成另一片浪潮反压过来。两片浪潮之间的人受着最大的压力,坚持不住的就会哭喊起来:“救命啊!”这种骚动一直持续着,使马戏团的演出根本不可能进行。马戏团的团长站在台口,焦急地望着这一刻也不安宁的混乱的人群。

    秋在后台口张望着,手中的小狗冲着人群汪汪叫唤,台下许多人叫了起来:“狗!狗!”台下更乱。秋见了,立即牵着狗消失在台后。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冲击,又纷纷站了起来,并且报复性地向后挤去。但立即遭到反扑,后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把他们一直挤到台口。那台是高筑的土台,海堤一般挡住了这人潮,但当后面的浪潮再一次凶猛地涌泻而来时,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挡而奋激的浪潮一样,有四五十个人被挤到了台上。他们一下子获得了宽松,在台上喘息着。因为是在台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中许多人显得很尴尬,怯生生的。有几个从未登过台子,觉得恐慌,太难为情,想回到台下,但见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张望,动作显得很木讷。也有一些露出纯粹的解脱感,仿佛劫后余生,一个个像落海漂泊的人,无望时忽然得了一方岛屿。其中一个妇女还抱了一个孩子,从她脸上的表情,蓬乱的头发和被汗水湿透了的布衫可以想像得出来,在此之前,她在人潮中是如何难受,如何挣扎,又如何保护她的儿子的。她都快要哭了。她赶紧放下那个一直被紧抱在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厕所前撒尿一样。不知是出于玩童的心理,还是出于对刚才受挤的报复,或许是出于解放后的高兴,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弯了双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憋足了劲将尿在明亮的灯光下尿成了一个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闪着,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动。这孩子摇着嫩竹笋一般的小鸡,格格格地乐。油麻地镇文化站站长余佩璋和油麻地镇民兵干事秦启昌秦秃子,开始上台维持秩序。余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结核,又狠命抽犯罪,还经常写本子或排练节目熬夜,因此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发乌。他的嘴生来就大,人一消瘦,显得更大。他张开大嘴叫嚷着,仿佛要把那些人都吞进肚里去。他不停地挥着拳,骂“妈的x个”,然而他的叫喊毫无作用。秦启昌的脑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本不是秃子,是一天夜里起来突然变成秃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训练时那样命令人们安静下来。平素,他个头大,(人们又叫他“秦大马”),那威严的神态以及他的职务都让人产生的恐惧感,是足以让所有的乡民感到一种威慑力量的。然而现在的乡民们陷在一种他们自己根本无法控制的混乱中(群体的混乱是被一种盲目的力量所推动的),秦启昌秦秃子秦大马的叫喊声也无济于事。这使他的权威感严重受挫,本来就长的脸拉得更长了,那样子让人觉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装部抓来一支枪,然后朝人群头上的天空鸣放。后来,他让镇上的两个民兵扭走了两个跟着二流子八蛋起哄的小子,关进了油麻地中学的一间黑屋子里。

    台上的人终于被轰了下去。

    秋,后来一直站在后台口望着。

    演出迟迟不能开始。团长、余佩璋,秦启昌都无能为力地消失在后台去商量怎么办了。

    人们等得不耐烦了,就开始扔准备垫在屁股下的草把,一时间,那草把如飞蝗一般在空中飞来飞去。

    台下有人愤怒地喊:“快点演出!快点演出!”并且有人冲着秋骂了起来,骂得很难听。

    立即有无数的草把没头没脑地掷向秋。她一边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一边往后退去。一条小狗挣脱了,发疯似的冲向台口,朝台下一纵一纵地叫唤。秋急了,跑上台来,在雨点般的草把下拉走了她的狗。我们看见,有一个草把砸在了她好看的脸上,她都快哭了。

    谢百三跳到了台上。他对台下大声说:“初二(一)班的全体男生站到台上来!”

    我们扎挣出人群来到台上后,谢百三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靠我们了!”

    我们一个个顿时有了豪迈感和悲壮感。

    谢百三说:“我们手拉着手站在最前面,死死抵住人群,不让他们到台上来。我们谁也不能把手松了!”

    我们站在台上,觉得自己是勇士。包括乔桉在内,都表现出了同心协力的愿望。

    秋在黑暗里注视着我们。

    我们跳到台下,然后面对着台子,手拉着手向后退去。此时,我们更能感受到人潮的巨大冲力。我们紧紧地拉着手,如同一根紧绷绷的绳子箍住了人潮。我们的这一招,至少保证了台子不再受到扰乱。过了一会儿,在我们后面10米远以内的人群,也稍稍安静了一些。但想使整个场地上的人群都安静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已经推迟演出一个多小时的马戏团也不再希望全场能有一个更好的秩序了,团长说:“开始吧!”演出便勉强开始了。

    这浪潮如同分娩时的阵痛那样,一阵阵地袭来。我们很快就汗流浃背。我的左手拉着谢百三的右手,直觉得他的手湿乎乎的。我侧脸看了看,见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下巴不住地往下滴汗珠。

    “你把手松开一点嘛。”我觉得自己的手被谢百三的手攥疼了。

    但谢百三依然那样使全力地抓着我。他有劲,并且感觉迟钝,不知道劲大劲小。

    我只好忍受着,心里学着马水清的口吻骂:“谢百三,你这个混蛋!”

    我们逐渐感到支持不住了。马水清第一个松脱了手,并对抓住他手的刘汉林说:“你的狗爪子像蟹钳子似的!”

    谢百三大声地叫:“拉上!拉上!”

    几次松脱又几次拉上。在我们感到无望的时候,那位团长的表演使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戴一顶礼帽,穿着皮靴,将衣服煞在裤子里,骑着那匹高头大马,从后台威风十足地奔驰而出。那马在灯光下黑亮如漆,目光如星,四蹄叩击台面,发出震撼人心之声。这地方上不产马,也不养马,只有牛,偶尔有一两头小毛驴,真正见过马的人很少。马这动物实在是高级动物。它有一种浩然之气,潇洒之气,叫人振奋并倾倒。那团长又潇洒得很,两条长腿,直而有力,马上马下,极气派地将那马驾御着,在台上做出各种令人惊讶的动作来。那马一会儿狂奔如风,一会儿前蹄腾空,猛然停住,一会儿悠然踏步,并随着音乐的节拍走出舞步来。团长始终是一副冷漠神色,那双深陷的眼睛在向前微扣的礼帽下闪着略带野气的光芒。

    马的表演结束后是猴的表演,场地上又动乱起来。猴不及马高,后面的人根本看不见,光听见前面看见的人大笑,却不清楚笑什么,心里极恼火,自然要往前挤。刚才歇足了劲,这会儿挤起来劲头极猛,只见人一排一排地向前倾来,很快就压到了我们身上。

    “抵住!抵住!”谢百三撅着屁股叫着。

    马水清说:“抵不住了!抵不住了!”

    我们被压到了台前,便用脚蹬住台子死死抵着。

    台上表演什么,我们一点也没有看到。

    我们粗浊地喘息着,喉咙发干,汗水淹得眼睛睁不开。

    “先停演吧!”台上,余佩璋对那个团长说。

    我们一下松弛下来,马水清第一个松开手爬上了舞台;其他同学也跟着爬了上去。谢百三独自二人坚守了一会儿,也终于汗淋淋地放弃了抵挡,爬上来。随后,舞台上又爬上了许多忍受不了挤压的观众。我们便走到了台后。

    后台紧挨着教室的走廊。廊柱下站着牵着小狗的秋。她向我们投以感激的目光。

    “她还没有演出呢!”姚三船说。

    我们感到很惋惜。我们都希望能看到她的演出。

    我们疲惫不堪地坐在了廊下。与闹哄哄的场地相比,这里显得很安静。谢百三坐在我身旁,汗臭味浓得呛人。他实在太累,就在地上躺下了。

    “今天是演不成了。”姚三船说。

    我忽然觉得很扫兴,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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