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页

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大皇商

正文 大皇商第4部分阅读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杨中元接过,看都未看,直接塞进袖中:“谢过哥哥。”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杨中元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杨中善说:“哥哥,坤兄对你一心一意,两个侄子也都玉雪可爱。你莫要像父亲那样,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曾经那个样子。”

    杨中善一愣,他未曾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杨中元还会如此关心他们一家,难以忘怀的愧疚再一次充斥全身,叫他呆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杨中元这一句话,不光杨中善听到,门外的孔敏华和周泉旭一样听得清清楚楚。

    有那么一瞬间,孔敏华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目光空茫地看着周泉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可是周泉旭心心念念,只有儿子一个人,无论儿子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在他看来,都是最好的也最正确的。所以无论孔敏华此刻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那与他们父子俩半分关系都没有。

    “爹,我们走吧。”杨中元身上背着包袱,手里捧着两个锦盒,简简单单的,就这样带着周泉旭出了南厢。

    他们身后,杨中善和孔敏华沉默地跟随着,一直等到来到杨家大门前,杨中元才回过头来,笑着对兄长道:“此番一别,他日或许不能时常相见,哥哥与坤兄多多保重。我跟爹爹就此别过告辞。”

    他说完,小心翼翼扶着父亲,一步一步走出杨家高大的雕花木门。

    周泉旭跟着儿子的脚步缓缓而行,他微微抬起头,能看见天上金灿灿的太阳。这一日风和日丽,不热也不冷,微风吹拂着紫馨巷两侧人家探出枝头的花朵,带来甜蜜的味道。

    周泉旭闭了闭眼睛,回头望了望杨家门楣上精致漂亮的金貔貅。二十几年前,他进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日子,那时候他跟许多人一起,被父亲卖进这个地方。他清晰地记得,那一日他从侧门穿行而过,只来得及浅浅看一眼门楣上划过一道金光。

    后来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杨府,这一道金光,成了他年轻时最斑斓的梦境。

    那时候他总想着攒很多钱,然后自己赎身出来,挺直着脊背站在杨府大门前,到底看看那金光是何物。如今,虽然已经二十几年过去,他人老体衰,却到底满足了心愿,离开了这里。

    “爹,新家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一切都有我。”就在周泉旭恍惚之间,儿子清亮的嗓音叫回了他的思绪。

    他扭过头来,认真看着已经是个俊朗青年的儿子。

    如果说杨府几十年生活给他最好的礼物是什么,那么无非就是这个就算离开十几年,最终也要回到爹爹身边的孩子。只有他一个,才是他血脉相依的至亲。

    “好,跟着你啊,爹可是什么都不怕的。”周泉旭笑笑,伸手拂过儿子鬓边的黑发。

    这孩子像他,头发浓密柔黑,原本应该是个心肠极软的人。

    他们父子两个站在杨家门口说着话,身后杨中善站在门里,没有跟出去。

    “小元,你跟泉叔,也保重。”他说完,没有继续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二人离开,而是牵起夫君的手,一路回了家中。

    杨中元没有回头,他只是拉着父亲站在杨府门口等待马车的到来。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留下的,便是最后那个,他要让愧疚与痛苦时时刻刻印在杨中善心里,叫他想要补偿,却求而不得。

    只得日日夜夜,把这份难过圈禁在心里,寝食难安,终生不忘。

    父子两个背对着大门立定,谁都没讲话,谁也没回头。

    他们,从来都不是会心软的人,就算头发再软,也终究得硬下心肠。

    马车的咕噜声从巷子深处响起,杨中元与周泉旭扭头去看,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程维哲驾着一辆普通的柳木马车,正笑着由远及近,在他两侧,紫薇花从墙头探出沉甸甸的花串,映得满目姹紫嫣红。

    杨中元看得有些呆愣,程维哲幼时便极富盛名,聪明伶俐,清俊可爱,如今十几年过去,却更变本加厉,让人很难移开眼去。

    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让他人自惭形秽。

    “怎么是你?”等到程维哲在父子两个面前停下马车,杨中元不由自主问道。

    程维哲笑笑,那笑容竟比身后的紫薇都要夺目:“陈叔还在帮你收拾,没得空过来,我正好去了铺子,便过来接一遭你与泉叔。”

    程维哲与杨中元解释完,便又扭头对周泉旭道:“泉叔,许久不见,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周泉旭在儿子同程维哲身上看了一圈,笑道:“那敢情好,以后能时常见到小哲,我更高兴了。”

    杨中元撇撇嘴,仔细扶着爹爹上了马车,等安顿好父亲,这才跟着坐到程维哲边上:“你就会讨长辈欢心。”

    程维哲伸手捅了捅他气鼓鼓的脸颊,笑得更欢:“你啊,我的醋都要吃哦。”

    他说完,被杨中元狠狠踢了一脚,大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鞭子,架起马儿一路往巷外驶去:“好了好了,我们回家吧。”

    杨中元一想到从此以后崭新的生活,不由心头一热,跟着说道:“好,我们回家。”

    ☆、018笑容

    当马车停在茶馆隔壁的时候,杨中元扶着爹爹下了车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摆放了四组桌椅的小小铺面就是自己昨天来过的空铺子。

    程维哲送了两人下来,也很知趣没有跟着进去打扰,只对他二人讲:“泉叔,小元,我先回茶铺子里放好马车,待会儿你们安顿好了,千万要去我那边,我来给你们接风洗尘。”

    搬了新家,也算是重新开始。程维哲这话说得好极了,杨中元挑眉朝他笑笑,点头算是应下。

    目送程维哲转身离开,杨中元才朝铺子里面看了看,见人牙陈并不在铺子里,便背起包袱,想要先把爹爹送到后院休息。

    “爹,这是我租的铺子,以后我们就住这里了,你看好吗?”杨中元搀着周泉旭进了铺子,见里面地面干净整洁,墙壁上原本贴着的纸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心里不由对人牙陈又添了几分好感。

    “小元,你做主就行了,爹只要不给你添麻烦就好。”周泉旭见儿子已经把事情都办了妥当,顿觉十分宽慰。

    “你啊,小时候什么都不会干,现在如此出息,爹爹都不知道如何欢喜才好。”周泉旭这句话里,简直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如果可能,他宁可不想让儿子这样懂事听话,也好过遭那么多年罪。

    这话里面的百转千回,自然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能理解的了。

    杨中元笑笑,轻声劝慰他:“爹,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啊,我就在您跟前孝敬您,哪里都不去。”

    周泉旭缓缓叹了口气,脸上稍稍有些释怀:“是,我们总想过去那些不好的,总归是堵心,爹以后不想了,就赖着你叫你孝顺我一辈子。”

    杨中元大笑一声,推开后院的门。

    不大不小的中院里依旧空空荡荡,除了新多出来的晾衣杆,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杨中元见偏屋开着门,忙喊一声:“陈叔,我来了,这家里啊,还真是干净。”

    听了他的声音,人牙陈忙从屋里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羞涩地躲在人牙陈身后偷偷看着他们。

    “哎呀,你来的可早,外面我昨天就拾掇好了,今天领着我儿子来帮你们收拾里屋。可算这屋里家具齐全,你快进来瞅瞅,看看满意不满意。”

    人牙陈一张嘴快极了,还没等杨中元应话,又忙补上一句:“这位就是你爹吧?看你们爷俩长得可真是个顶个的好,真叫人羡慕哟。”

    杨中元扶着父亲进了往偏屋走,边走边说:“陈叔你这手脚忒麻利了,外面干净得让我都认不出来了。您还给架上了衣杆,要是我可想不到这样细心。”

    人牙陈拉着儿子往边上让了让,杨中元扶着父亲侧着身体走进偏屋。

    北边这些铺子,大多都是小生意人来租住,屋子并不算很精致,但好在并不狭窄。里面一张架子床已经被人牙陈铺好了铺盖被面,门边的桌椅也都擦拭干净,整个屋子看起来亮堂堂的,十分敞亮。

    屋里的窗户很大,上面多了一个纱帘,就着阳光,杨中元能清晰看到屋里的墙都被重新擦了一遍,即使天热,还能看到一条条水印子。

    人牙陈见父子二人脸上都透着满意之色,忙笑道:“咱们这里夏天热,所以我自作主张加了个纱帘,待会儿等我们擦完地,便把架子床上的蚊帐也挂上,这屋子前后都有窗,你们夜里开窗睡,舒服得很。”

    听了他的话,杨中元更是高兴,忙冲他拱拱手:“多谢陈叔,要不是您,我们父子俩还不知道得忙活多久才能住上呢。”

    人牙陈笑笑,没讲话。这二两银子扫洗的活计,就算是大户人家也寻遍不得,更何况在城北这一片。既然杨中元信任他,多给了这些工钱,那少不得就要多出力气了。

    “小杨,这家原本厕所就很干净,待会儿我跟我家大小子再给你们用热水洗过,便能干干净净的了。院子里的水井长时间没用过,我给你换了绳子和木桶,使起来方便着呢。”

    杨中元先让爹爹在床上坐着休息,自己跟着人牙陈满屋子打量。

    这家的厕所建在正房左后边,盖得还挺仔细,有盖有门的,比许多农户人家强上许多。丹洛是洛郡郡都,百年前建城时便已经挖好了地下道,后来做的房子大多依着下水道而建,看起来干净而整洁。这也是杨中元当初选了这边暂时落户的原因。

    他已经习惯了宫中的一切,如果让他再去脏脏乱乱的地方,他自己都不能适应,更何况他爹了。

    中院除了靠着晾衣杆的一口水井,便是偏房一侧的灶台。这家人的灶台建的就没那么周正了,只用木板搭了棚子,里面用泥巴垒了灶台,旁边放着一口半人多高的水缸,水缸边上是个破破烂烂的案台,案台下面则放了一个简单的小铁炉。

    这倒是个好东西,除了案台不能要了,铁炉却可以派上大用场。

    “陈叔,我想在前面南侧靠窗的地方垒一个灶台,简单的土灶就行了,这个您认识人不?”杨中元在厨房里挑挑拣拣,想着找些有用的东西出来。

    人牙陈常年就是跑房子生意的,找个垒灶台的人还不简单,听了这话忙道:“这个好办,我认识人,明个我就叫他来,连灶带锅一两银子。砖料他自己会带好,锅都是上好的铁锅,我再让他送个盖给你,一天就能垒好。”

    杨中元也不跟他含糊,直接掏了一两银子给他:“那好,陈叔办事我放心得很,陈叔,我爹身体不好,先让他在屋里歇着,我出去买些东西,你跟弟弟忙你们的吧。”

    说起来,他刚才转了那么一圈,才想到自己铺子里好多东西都没买,于是又去了一趟那家杂货铺子,买了最便宜的大碗橱一个,案台两个,又买了一些盘碗餐具,扯了两块素面花布,这才心满意足回了铺子。

    周泉旭身体实在不好,杨中元一时半会也不能马上离开丹洛,所以这间铺子即使只经营三五个月,也得好好挣些银钱出来,哪怕只能负担他们父子的吃穿用度,也便值了。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金乌高悬,刚走到铺子门口,便看到程维哲正站在铺子里面上下打量。

    杨中元悄悄走过去,突然使劲拍了一下程维哲的肩膀:“看什么呢?”

    程维哲似乎一点都没被他吓到,只是笑着回头问他:“你要卖吃的?做哪个菜系?”

    杨中元“噗”得笑出声来,答曰:“还哪个菜系,你觉得在雪塔巷能开的起来吗?我就是卖点寻常人家的吃食罢了,等以后……”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在程维哲带笑的目光下,差点把以后的准备也一块讲出来。所幸他还留着几分清醒,最终只把那话含糊在嘴里,没叫程维哲听个清楚。

    “好了,我先去接了我爹来,今天非要狠狠蹭小程老板一顿。”

    杨中元说完,逃也似地回了后院。他身后程维哲静静站在原地,眼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径自思量着什么。

    杨中元从来都没有发现,在阔别十几年以后归家,他的行为跟他描述的那段过去一点贴合的地方都无。

    就算懂得人情世故可以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但是会掌勺做饭,却根本无从解释。

    他说自己在清潭书院修养十几年,那么一个在书院里修养治病的少爷,却是如何在书院里习得厨艺的?杨中元或许忘了解释,又或许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所以程维哲只是压下心中疑惑,问都没有问。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神神秘秘去了哪里,程维哲却可以肯定,他的脾气还是跟幼时一样,他不想说的事情,就是逼到绝路,也不会讲的。

    除非,让他放下坚持。

    程维哲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下脸色。

    杨家的一切仿佛都躲藏在谜题之中,无论是杨中元这十几年了无音讯,还是周泉旭和老正君突然开始吃斋念佛,更无论是杨中元如今回家,却要带着爹爹搬离杨家大宅自己打拼生活。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程维哲脑子里不停思索,终于想到杨中元失踪那一年,正是天启元年。

    天启元年,是个多事之秋。

    废帝刚刚被杀,年幼的睿帝仓促即位,正是内忧外患,国家动荡,百废待兴之时。杨中元,也恰恰从那一年五月失踪,至今年七月归来,整整过了十四个年头。

    突然,仿佛有什么从他脑海里窜出一道影子来,可是那道思绪太快,他还来不及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便已经寻遍不着了。

    正午阳光极好,金灿灿照进铺子里来,程维哲背对着大门,整个面容都隐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楚。

    “阿哲,走吧,我都饿坏了。”杨中元清亮的嗓音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周泉旭轻轻的讲话声。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一缕青烟,程维哲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冲杨中元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

    那笑容太耀眼了,杨中元恍惚之间,突然想起幼时不知哪个书院同窗,曾赞过程维哲的笑容。

    时至今日,杨中元仍旧记得清清楚楚,那人当时说:“他笑得热烈灿烂,温暖人心,全城牡丹盛开之日,都及不上他半分笑颜。”

    这话,真是对极了。

    ☆、019旧事

    程维哲这间茶铺,并没有请手艺十分过硬的大厨。但是做白案的茶点师傅家常菜还是十分了得,程维哲不想回家的时候,多半就在茶铺里凑活着吃。

    今日为了给杨中元父子俩接风,程维哲特地跟师傅商量了四菜一汤。大多都是杨中元幼时喜欢吃的东西。

    一盆板栗鸡,一碗八宝烧鸭,一碟清蒸鲈鱼,一道回锅肉,再加上丝瓜青豆腊肉汤,一顿接风宴倒也像模像样。

    茶点师傅做菜偏甜一些,也不太够辣,卖相也不是极出众。但是杨中元一看到这桌菜,就不由自主红了眼睛。

    见儿子盯着菜色好半天没讲话,周泉旭不由叹道:“小哲,你有心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小元爱吃什么。”

    程维哲给杨中元和周泉旭一人夹了一块鸡肉,这才举起茶杯:“我们一同长大,我不记得,要谁来记得呢?泉叔身体不好,我们这顿便以茶代酒,一起喝一杯吧。”

    周泉旭在桌子下面拍拍儿子的手,跟着举起茶杯:“你这里的茶自然是顶好的,今日泉叔可有口福了。”

    “谢谢你。”等到父亲话音落下,杨中元才深吸口气,同程维哲碰了碰杯。

    程维哲没在讲什么,只是笑着喝下那杯茶,然后催促着父子俩使劲吃菜。

    杨中元小时候吃饭十分各色,不喜欢的是从来不吃的,每顿饭都是挑三拣四,吃的并不多。所以这次程维哲虽然为了好看特地多做了些,但也打着吃不完晚上继续吃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长大后的杨中元这样生猛,只看他风扫残云般片刻就吃下半碗饭去,速度简直快得吓人。

    程维哲和周泉旭惊呆了,纷纷停下筷子,呆愣愣看他吃。

    杨中元吃得开心,半碗饭下去正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发现另外两个都不吃不喝只盯着他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有些太过奇怪,一张脸登时红成灯笼,好半天才解释道:“我现在,吃得多……你们都别看我,快吃吧。”

    “哦。”程维哲和周泉旭对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默默吃起了饭。

    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沉闷起来,杨中元渐渐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费尽脑筋想找个话题聊聊。

    也不知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还是周泉旭真的想问这个问题,杨中元自己还未讲话,便听父亲道:“小哲,你跟小元同岁,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家里给你操办亲事没?”

    不约而同的,程维哲和杨中元捏着筷子的手都顿了顿,半响片刻后程维哲道:“泉叔,你也知道我还在给我爹守孝,亲事……并不着急。”

    他这么一说,周泉旭才想起来,道:“你也倒是姻缘坎坷,十四岁束发之后,两位爷爷相继过世,这孝一守就是六七年,好容易二十来岁终于出了孝,你爹突然又没了,唉。”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不知怎么地心里竟然松了一松,他低头扒着饭,努力把那些异样的情绪压在心底。

    想起早亡的爹爹,程维哲脸色黯然下来:“我爹这一辈子,实在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尽孝,他就离我而去,我实在是……”

    说到后来,程维哲几乎有些哽咽,爹爹虽然三年前便过世,但那时的所有事情都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见他这样难过,周泉旭马上便安慰一句:“你爹是个顶好的人,以前就对小元特别好,对我也十分照顾,我们父子俩都很感谢他。”

    当年的事情,小一辈并不太清楚,可他却是知道的。周泉旭向来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因此心里便对和善英武的林少峰更有好感,对于程维哲的父亲程赫,更多的则是厌恶了。

    杨中元少时离家,对程家的事情并不是太清楚,在程家所有人里,只有程维哲的爹林少峰他最为熟悉,而对他父亲,则几乎毫无印象。

    他只隐约记得程赫是个读书人,苦读十几年,最终还是只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没了。

    桌上气氛一时越发沉闷,杨中元见程维哲只顾着发呆,忙道:“阿哲,我这开铺子也匆忙,招牌还没来得及做,不如你帮我写一幅大字吧。”

    程维哲回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缓缓才说:“哦?行,我的字你要是看的上眼,写多少都行。”

    杨中元冲他笑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父亲的手,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回头你要是懒得做饭,便找我吃就是了,我的手艺,保准好。”

    知道他不会说自己是跟谁学的,程维哲也没问他手艺到底如何好,只是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高兴了些,见杨中元已经吃完一碗饭,便起身又给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别光考虑我了,小元不也到了岁数吗?”

    话题一转到杨中元身上,他就不说话了。周泉旭脸色白了白,末了还是道:“小元身体不好,我们如今也居无定所,定以后做好了房子,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里话外,竟是不打算现在给杨中元说亲了。程维哲十分诧异,却看了父子两个脸色都不好,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以他们如今的年纪,许多人家都早早成亲有了孩子,他们两个拖到现在,程维哲是因为一直守孝,杨中元的理由,却一定不是这个。

    但缘分之事,合该天注定,急也急不得。既然周泉旭不着急,那他们父子俩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周泉旭和程维哲本就很会讲话,加上杨中元在外历练好些年,所以之后气氛还算融洽。三个人开开心心吃了一顿接风宴,杨中元把爹爹送回家里,又揣了一快质地普通的藤黄幌子回到茶铺。

    他们午膳吃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个时候许多雪塔巷的百姓们刚巧醒了午觉,三三两两围坐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听书。

    夏日天气炎热,茶铺子四面通风,最便宜的大盖碗茶也不过五个铜板一杯,瓜子五个铜板一把,只要十文钱,便能消磨一下午时光,倒是难得的消暑好去处。

    这一段日子杨中元进出茶铺好几次了,老客都认得他是小老板的弟弟,因此这会儿见他来,都打趣道:“杨老弟,又来找你哥哥哦。”

    他们这话讲得忒有些暧昧,但杨中元却丝毫没有生气,还笑着同他们拱手道:“老几位,过几日隔壁我那间面铺也要开张,几位若是喜欢吃面,便去赏个脸,您几位都是这里的老顾客,到时我请几位吃个草茶午饭,都是行的。”

    他这一句话,不仅给了程维哲面子,也给了那几个老顾客里子,话音刚落下,便有其他熟客跟着起哄,说要一起去蹭碗面吃。

    杨中元笑眯眯一一应了,这才转身要往后院走去。

    却不料他刚一转身,便看到程维哲正靠在门边,似笑非笑瞅着他瞧。

    杨中元本不想叫他看到自己如此市侩的一面,可他就住茶铺隔壁,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佯装下去到底不好做生意。如今叫程维哲瞧了,便也只是尴尬笑笑,就此揭过。

    “待会儿你可有其他事忙?”杨中元跟他一同往后面走,边走边问。

    程维哲帮他推开后屋的门,笑着说:“我就这一间铺子要管,哪里有那么多事情?你要去哪里?”

    杨中元见他已经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忙把那个不长不短的幌子平铺在书桌上。这屋子大多是程维哲吃饭算账时用,所以笔墨倒也齐全。

    程维哲把放在书桌上的墨盒打开,里面整齐摆了三根用了大半的墨条:“我这里有松墨、衢墨与岭南香,你要用哪一种?”

    衢墨是衢州出产的名墨,墨色黑亮均匀,是落款题诗最好的墨。而岭南香则是岭南一地盛产的香墨,墨色虽然浅淡,却有阵阵绵香扑鼻。松墨就是最普通的墨,颜色很深,吃墨也重,虽说并不名贵,却偏巧适合写幌子。

    杨中元见他竟还有岭南香这等好物,不由拿起来把玩片刻,才有些依依不舍放下来:“就用松墨便是了,这幌子也用不了多久,能让人远远敲清楚便是了。”

    “这还不简单,我给你写大些,绝对能一眼便看到。说吧,你给铺子起了什么名?”程维哲把那块松墨取出盒子,放在砚台上细细磨了起来。

    杨中元想也未想,张嘴便说:“那就请小程老板,给我写一个大大的‘面’字吧。就是银丝面的面。”

    程维哲一愣,片刻之后便笑了起来:“真有你的风格,妙哉!妙哉!”

    “这铺子地方小,也放不下几张桌,我一个人要做饭洗碗上菜的,做面食倒还忙得过来,我也不求别的,能养活我们父子俩便成了。”杨中元站在桌边,低头认真看着程维哲在纸上练写的字体。

    程维哲自幼敏而好学,一手书法总是能博得学堂老师赞许,他不仅会皆用的楷体,就连狂草与颜体也有涉猎,虽说十几年未见,如今程维哲也当起了茶铺老板,但杨中元却毫无理由便笃定,他的书法,肯定比幼时好上许多。

    果然,程维哲一口气给他写了五六种笔法的面字,一手笔墨飘逸洒脱,颇有大家之风。

    杨中元端详半天,最终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洒脱的狂草,这个字虽说程维哲写得大气非凡,却也让人能一眼看出便是个“面”字,一星半点都不会认错。

    “你的字写得就是好,就这一个吧。”

    ☆、020破绽

    程维哲写字,要先在纸上练个几遍,然后便直接写到幌子之上,眨眼功夫,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幌子写好了,杨中元也没收拾,只让它扔在桌上晾干:“阿哲,这附近的集市在哪里?你只管把你家合作的菜贩子米铺子介绍给我便成了,今天先麻烦你带我去一趟,我熟了路就成。”

    程家就是开米铺的,可杨中元却还是一脸认真地问他常合作的米铺是哪一家,程维哲不由笑着摇摇头:“你啊,现在倒是太聪明了。”

    “我这茶铺子,做的只有茶点一类,熟悉的米铺子倒也不远,便是巷尾那一家。可是肉菜一类,我倒是真不认得。”程维哲想了想,有些为难道。

    “这倒是,如果实在不认得,我便明早直接去菜市买就是了,反正也不远。”

    他十几岁就学厨艺,如今已经将近十年。论说厨艺虽还未及顶尖,但这挑拣食材的能力确也相当厉害。宫里比不得寻常人家,样样自然都要最好,日积月累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学了一身挑菜功夫。这样一想,杨中元马上豁达起来:“行了,肉菜不难,但是米面却要最好的。”

    程维哲点点头,道:“明早我陪你去吧,你脸生,有熟人领着才好,我好歹是雪塔巷的熟面孔。”

    杨中元挑眉看他一眼,嘴里嘀咕:“是,是,人面广的小程老板。”

    程维哲拍拍他的头,陪着他一路走到巷尾。雪塔巷实际上并不是很长,毕竟这里住的多为寻常百姓,一条巷子里的铺子都很简单,店面看起来也不大。东西胜在便宜实惠,走的是薄利多销的策略。程维哲是这样,杨中元也早就探查了一番,心里隐隐有了成算。

    米铺对面便是人牙陈给他推荐过的那家医馆,杨中元站在米铺门口回头瞥了一眼,见里面的病患还不少,心里顿时有了底。

    这大夫医术高明不高明,还是要看医馆人多人少。如果他看的不好,肯定没人寻医问药,铺子生意自然冷清。

    杨中元看得入神,突然感到耳畔拂来一阵热气:“小元,待会儿定完米面,我陪你直接请李大夫家去给泉叔看诊。”

    程维哲声音晴朗醇厚,有着让人沉醉的磁性,杨中元红着脸往边上缩了缩,低头问他:“真的很厉害吗?我爹,身体有些不太好了,我听说,他清明时便染了风寒,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得治好。”

    风寒虽不是太严重的大病,但也有许多人因此而殒命,何况周泉旭就不得医,身体亏空得厉害,杨中元这几日提心吊胆,就是怕他的病治不好,那他……

    程维哲见他神情凄惶,心中跟着一样难过,他不由得环住杨中元的肩膀,低声劝他:“他医术真的了得,当年我爹心悸突发,妙手堂都说治不好了,我请了李大夫去,硬生生给我爹续了两个月的命。你相信我,泉叔如今看着尚可,这病李大夫是一定能治的。”

    杨中元听他说起林少峰,也少不得难受一番,他深吸一口气,抬头对程维哲道:“我知道了,我们先进去吧,无论怎么样,我自己在这瞎想是没用的,等请大夫看了再说。”

    “是这个道理。”程维哲拍了拍他的肩膀,领着他进了米铺。

    这家米铺的铺面比杨中元的还要小一半,靠西面的一整面墙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米罐面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这会儿正坐在门口的柜台后面,右手握笔左手飞快拨弄算盘。

    “温叔,算账呢?”程维哲等他稍稍停下了打算盘的手,才出声询问。

    那男子抬起头来,是个长相极普通的中年人,不过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平静,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小程,你家不是才定过米吗?怎么又来了?”温老板笑着问道。

    程家是整个洛郡最大的米商,在郡都丹洛就有四家铺面。这温记能在程家的势力之内开成米铺,想必经商手段也十分了得。

    程维哲忙向他问过好,然后才把站在身后的杨中元推到温老板面前:“温叔,你家的米面可是最好的,我自然要给你介绍新客户来啊。”

    杨中元也跟着叫了一声温叔,浅笑道:“您好,我姓杨,您叫我小杨便是了。最近搬来了雪塔巷,等过几日开个面馆,正需要上乘的米面。”

    温老板见他们二人年纪相当,站在一起也十分相配,忙笑着说:“哎呀小程,你有了结亲的对象,怎么不请温叔去吃一杯喜酒哦。”

    怎么谁都看他们两个都是一对?杨中元气急败坏瞪了程维哲一眼,又别过头去不好言语。

    程维哲忙摆手道:“哎呀温叔,小元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最近才从外地回来,要落户在雪塔巷经营生意,他脾气坏着呢,你这么一打趣哦,回去他要揍我的。”

    可他这么一解释,温老板却笑得更暧昧了,见程维哲死命冲他摇头,这才消了打趣的心思,道:“你看看我,算账算糊涂了,小杨可不要生气。”

    杨中元哪里是生气,他是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前些年宫里生活虽然艰难,却从来都没人会拿这个事情开玩笑,他们都是吃过朱玉丸的人,有的将来要留在宫中,有的则会回到原籍,宫里一同长大的宫人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都是彼此年少青葱时候的过客,将来离开永安宫,许多人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后来他做了总管,小宫人们怕他还来不及,哪有人敢当他面说这个话。

    可是宫外的世界却跟里面截然不同,在百姓们看来,两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关系这么好,那么不成好事,也差不离了。可没那么多讲究可言。

    当初杨中元回到杨家,面对那样复杂的家事都毫不含糊,如今却被外人这样打趣而不好意思。倒也真是奇了。

    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何这样恼怒,却只能勉强冲温老板道:“温叔您别这样说,我这人一惯不会说话,才让阿哲给你解释的。以后我还要常来你这里进米面,您可得多多照顾。”

    温老板是个极爽快的人,见杨中元揭过这个话题,便笑道:“你跟小程是兄弟,那温叔自然不能厚此薄彼,他那边什么价格,便给你什么价格就是了,你们赏面子吃我家的米,我还要感谢哩。”

    做生意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你谢一句,我让一声,便成了买卖。

    “哪里哪里,不许是我谢谢您才是。”杨中元忙跟温老板鞠了一躬,转身跟着他挑拣起米面来。

    杨中元想要主打的第一道面食,便是鸡汤银丝面。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先学的白案,抻面功夫比外面的大厨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银丝面的面粉最好用丹洛当季的新小麦面粉,这样抻出来的面条口感弹而不软,十分有嚼劲。

    杨中元跟着看了一圈,见温记的面粉都十分上乘,因此直接定了五十斤新季面粉,又定了二十斤去年晚麦白面粉。这种面粉最适合做包子馒头,如果客人吃腻了面条,他也可以加点灌汤包子卖。

    因为刚开始做生意,所以杨中元定的并不多,他想先看看生意到底好不好做,反正温记离得也不远,随时都能过来订货。

    新季面粉是最贵的,一斤要十五文钱,晚麦要便宜一些,十二文一斤。杨中元又买了十斤最好的张肃稻,林林总总算下来,一共一两十钱余四十文。

    温老板算数十分了得,噼里啪啦两下就算好了总价,然后爽快道:“小杨,你第一次上我这里买米,又是小程介绍来的,我也不挣你钱,给你去了零头,总共一两银子就成了。以后记得都上我这里买米就是了。”

    他一惯都是这么作生意的,所以温记一直开在雪塔巷里,几十年生意一直很红火,附近的百姓们大多都是从他这里买米,买的多了,还给送去家里,方便又实惠。

    “温叔,您太客气了,您家米好又便宜,我以后肯定都是上您这里定,真是十分感谢。”杨中元见他这样大方,也不由对他多生几分好感,言辞里更是亲近几分。

    这一单买卖做的,是又快又舒心,杨中元二话不说就掏了银子付钱,然后转身就要扛起那已放在一个大面袋里的米面。

    程维哲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忙拉住他:“小元,你扛得动吗?”

    杨中元看起来比他单薄许多,也矮了半个头,他自己是虽说能扛动这么沉的东西的,却并不轻松,倒没想到杨中元敢于尝试。

    其实温记离铺子不远,七八十斤虽然沉了些,但对杨中元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不过他见温叔和程维哲都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有些慌张。

    他知道程维哲的这个疑惑从何而来,但也知道此刻并不是逞能的时候,忙松开攥着面袋子的手,笑道:“我一时忘了,多亏阿哲提醒我,要不然手就要断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杨中元才突然意识到,他作为一个一直在书院修养的富家少爷,不仅不可能扛得动这么沉的面袋子,更不可能会一手厨艺。

    可是程维哲同他一起长大,他总是不由自主忘记隐藏那些年的过往,导致如今自己的言行不一,他有些不敢看程维哲的目光,只是愣愣站在原地,听程维哲给温老板仔细说了他家铺子的地址,然后让温老板过会儿给他送了货去。

    那边厢程维哲安排好事情,回过头来就看到杨中元正傻傻看着他不言不语,不由笑道:“怎么了?趁着医馆人不多,我们先去请了李大夫回家吧。”

    “啊,”杨中元回过神来,心里反复想着到底要如何跟程维哲解释他会厨艺这件事情,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头绪,“好,我们赶紧过去吧。”

    ☆、021治病

    丹洛的夏日午后异常炎热,偶尔有暖暖的风吹过,却并不能让人觉得更凉爽些。

    他们也不过跟温老板定米面的功夫,外面日头劲就更足了,闹得知了都没精打采起来,叫不出往日的气势。

    程维哲和杨中元出了温记,便径直往对面医馆走去。这会儿以医馆里的病患大多都已看完病家去,他们十分幸运,站在堂子里等了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从里面的诊室里出来。

    “二位,是要请我出诊吗?”诊室里面有些热,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客气地问了一句,末了一抬头,却见程维哲正笑着冲他拱了拱手,忙长舒口气,“程老弟,你来了怎么不讲一句,我还道怎么身影这般熟悉。”

    李大夫穿着整洁干净的浅青色长褂,因为天气炎热,他把头发整齐束在方巾里。或许是因为常年行医,他身上自有一股草药之气,看起来倒似是个书生样的人物。

    三年前程维哲爹爹的病就是他主治的,所以跟这个比他小上几岁的年轻人也早就认识,他们两个又都在雪塔巷讨生活,可以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些年关系倒比以前更好。

    “李大哥,这位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如今也搬来巷子里做生意,不过他爹身体非常不好,所以想请你家去问诊一番。”

    听程维哲这样说,杨中元忙跟着冲李大夫鞠了一躬:“李大夫,大热天的,要劳烦您跑一趟了。”

    “快别这样客气,”李大夫叫来药童,先是问了问他医馆的情况,见这会儿客人真的不多,便道,“正好这时候人不多,那我们便赶紧去吧。我这医馆就我一个大夫,离开时间长了,病患要着急的。”

    李大夫说完,转身嘱咐药童等他走了便关了门,这才拎起药盒,跟着他们走出医馆。

    “小兄弟以后既要在雪塔巷定居了?想要做什么生意?”李大夫见杨中元话不多,便问他。

    杨中元笑答:“我也就会做点吃食,想要开个面摊,以后李大夫要是想要喝口面汤,千万要上我家尝尝味道。”

    李大夫点点头,高兴道:“那敢情好,我一个人总是懒得拾掇饭菜,你要是开起了铺子,那我可有地方吃饭了。”

    “李大夫放心去吧,小元肯定不会收您钱的,是不是小元?”程维哲给杨中元打了个眼色,杨中元听罢直点头。

    李大夫知道他们这是客气,忙摆手:“那怎么好意思的,可不成的。对了小杨兄弟,我听你口音不像丹洛这边的,这几年都在哪里生活?”

    他这个简单的问题,可把杨中元问得一愣。他虽说前十岁是在丹洛长大,但是后来十几年都是在宫里生活,说话自然就带着帝京口音,虽然他现在极力克制,但是讲出来的话已经没有多少丹洛味道了。

    杨中元心中纠结一番,他偷偷用眼角扫了一下程维哲,见他仍旧笑着走在身旁,便深吸口气道:“我在清潭住了好些年,所以口音有点不伦不类的。”

    听到清潭这个地方,李大夫眼睛一亮:“哦?你可是在清潭书院读的书?我有个同行朋友也是清潭学医出身的,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冯白术,他们家时代行医,取得都是药材名,应该很好记的。”

    杨中元眼睛闪了闪,他低下头,轻声道:“我一直身体不好,很少去书院,并不认识他。”

    李大夫皱起眉头,想要在说什么,却不料程维哲打断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李大哥,小元的爹自清明就染了风寒,可是家里疏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如今站的时间长了都不行,您可得给好好看看。”

    果然,一听他说起病患来,李大夫的立马就忘记了刚才的叙旧:“那我到时候仔细看看,小杨兄弟你放心,听程老弟这么说,你爹的病能治好。”

    说话的功夫,杨中元的面馆也到了,他请二人在前面的铺子里等等,自己一个人往后院走去。这个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人牙陈跟他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杨中元推开偏屋的大门,见他爹正半靠在床边闭目养神。

    听到开门声,周泉旭猛地睁开眼睛,十分有神地看了门口一眼,见是儿子回来了,才松了口气:“唉,小元,你可回来了。屋里放着这些好东西,我可不敢睡的。”

    他说的好东西,就是杨中元从杨家库房里要出来的那五件东西,因为今天一整家里还没收拾妥当,所以东西也还未放好。杨中元不在家,周泉旭一个人自是不敢睡觉,生怕东西丢了一二。

    “没事的爹,没人知道咱有这东西。再说,东西没了还能再挣,以后我尽量少离开家,走的时候也把前面铺子大门锁上,您困了就休息,无妨的。”

    杨中元走进屋来,伸手把蚊帐轻轻拉开,然后坐到爹爹身边:“爹,我跟阿哲请了这巷子里很有名的大夫来家,他和阿哲正等在外面,让他进来给您看看可好?”

    周泉旭听了,脸上略微有些暗淡,他叹了口气:“小元,我知道你跟你哥哥要了钱,可……如今你铺子还没开起来,以后使钱的地方多着呢,爹最近身体也好了许多,不如等过一些时候……”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心里一片酸涩,他爹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他,他从杨家要了一千两银票出来,这钱放在寻常人家,就是什么都不干,也能吃个两三年,更何况他还有一门手艺,身上还有他爹和他那些年攒下来的钱,就算是不开铺子,给他爹治个病也是足够了的。

    “爹,你都说将来都听我的,咱们还有的是钱,我现在倒腾铺子,不过是想看看将来能做什么更大的买卖,您放心,您儿子有本事着呢。这个小面铺子,就是一切都开始。”

    杨中元握住爹爹的手,坚定地说着。

    时至今日,这是周泉旭第一次认识到,改变后的儿子到底有多坚毅笃定,他已经跟小时候那个喜欢撒娇调皮捣蛋的坏小子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他,已经是个顶好的青年人了。

    “好,爹听你的,请大夫进来吧。”周泉旭叹了口气,觉得以后还是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这小子生起气来,倒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杨中元谈妥了爹爹,便赶忙去了外面铺子请李大夫:“真是对不住,劳烦您久等了,我爹岁数大了,不舍得钱,到时候您只管挑好听的跟他讲就是了,其他的等出来我们再商量。”

    程维哲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其实周泉旭哪里是不舍得钱,只不过因为他们父子俩突然离开杨家,虽说杨中元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但周泉旭到底心里没底,他只是不想拖累儿子罢了。

    “没事没事,病人都是这样,你顺着点他就成了。”李大夫笑着劝慰杨中元。

    说话功夫,他们已经站到了偏屋门口,见到病人,李大夫马上就严肃起来,杨中元和程维哲站在一边,只沉默地看着他给周泉旭把脉。

    周泉旭人瘦成这样,脸色刷白刷白的,看起来就久病未愈。李大夫把脉把了很长时间,又细心观察了周泉旭的耳鼻口舌,这才笑道:“这位大哥,你就是风寒拖的时间长了,又没有对症下药,所以才会体虚得厉害,并无大碍的,你放宽心,等我给你开了药,你只需要认真吃上几月,便能慢慢好起来了。”

    “恩,其实我身体尚可,都是臭小子总是不放心,劳烦您跑这一趟了。”周泉旭笑道。

    他多少懂得大夫不会跟他讲实话,但是见他神色并不紧绷,便知道自己这病可以治好,因此心里的大石也放了下来,人也精神了些。

    李大夫跟他又讲了几句注意的话,便说要去写方子,让杨中元跟着他去抓药。

    杨中元送了李大夫出门,又安顿好爹爹叫他安心睡午觉,这才在他的嘱咐下锁好了偏房的门,快步走到铺子里。

    他这铺子除了桌子其余什么都没有,倒是太寒酸了些,见李大夫正用自带的笔墨写方子,忙上前道:“太不好意思了,家里还没收拾好,也没个茶水给您润润口,多多包涵。”

    李大夫摇了摇头,一口气写下半张纸,这才停了笔:“小杨兄弟,我实话同你讲,令堂的风寒拖得时间太长了,后来用的药根本就不对,他又吃了那么久,有点雪上加霜。如今他身体整个都掏空了,要想治好,我只能给他上最温补的药。在丹洛这边,红参算是最好的补药了,我一服药给你加上一钱,药效便马上就能上来。”

    这一味药他还没往方子上写,因着红参并不便宜,要是用了,一服药要贵上五钱,两服就是一两银子,寻常人家根本就吃不起。但如果不吃,周泉旭就要多吃两个月的药才能好,可病都拖不得,时间长了,到时候恢复起来也难一些。

    杨中元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忙道:“您只管开方子,用最好的药,这钱我怎么也能攒出来,请务必要把我爹治好。”

    李大夫看着这个衣着简朴的青年,又看了看这单调简陋的铺子,眼睛里透着赞许:“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医治令堂,保准年前让他跟寻常人一样。”

    ☆、022展望

    既然杨中元这样讲了,李大夫也不再跟他含糊,一边开方子一边给他讲哪几味药比较贵重,末了又给他讲了药效,两个人细细讨论一番,最后修修改改,终于给他写了一个精确的方子。

    “小杨兄弟,你且跟我回去抓了药,咱们离的近,两服两服吃便是了,这药用水煎服,可出两碗,每日晚饭后服半碗即可,两服药够吃八日。等八日过后,我再来给令堂看诊,这样循序渐进,慢慢改方子,等到年前他便可痊愈。”

    他一个小医馆的坐堂大夫,之所以在丹洛名声鹊起,不光是因为他医术了得,再一个也是因为他问诊仔细,对每一个病患都十分用心,但凡看诊都只为把病患治好,是个仁心仁术的医者。

    听到爹爹的身体能治好,杨中元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他先是跟程维哲说麻烦他一下午,请他自去茶铺子忙就是了,一面急匆匆跟着李大夫回了医馆。

    这一来一去,杨中元脚程很快,赶在太阳西斜前回了铺子,可他推门进去,却见程维哲仍旧坐在铺子里,似乎从未离去。

    “阿哲,你怎么还在?可有什么事吗?”杨中元放下药包,径直走到程维哲面前。

    程维哲抬起头,看着他因为热而有些泛红的凤目,斟酌片刻,才从袖中掏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给杨中元:“小元,我这些年并不是一直做着茶铺生意,也没攒下多少银钱,这钱你先拿着,不够了再来找我。”

    杨中元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银票,他打开一看,竟然有五百两之多。

    他猛地抬起头,凶狠狠盯着程维哲看:“阿哲,你这是做什么?”

    程维哲就知道他会生气,因此忙把早就想好的话飞快讲了出来:“你们刚搬来雪塔巷,这一时半会儿的干什么都要使银子,我那茶铺子现在生意稳当,每个月收入还算固定,这钱你就先拿着使,无论如何,泉叔的病要紧。”

    这一瞬间,杨中元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他跟程维哲不过是年少时一同玩耍上学的同伴,因为他十岁便离开了丹落,要说从小一起长大,却也有些过了。

    这些年帝京生活,他早就看透了人情世故,皇宫是个十分现实的地方,你身上没有别人渴求的东西,那么便没人同你站成一路。

    他隐约记得程家十分复杂,人口很多,程维哲作为程家这一代的长子嫡孙,却一没有考取功名从政为官,二没有继承家业。他一个人在丹落这个有些贫穷的北城开着一间小小的茶铺子,想必这些年生活得并不顺心如意。如今他突然归家,念着蹩脚的理由,事事都要让程维哲帮忙,已经是豁出去脸面了。

    可这么长时间,程维哲却一句不满都没有讲。甚至如今以为他缺钱,主动把攒了许多年的积蓄都毫不犹豫拿给他,这份恩情,杨中元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他此生无憾了。

    杨中元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深吸几口气,这才红着眼睛坐到程维哲旁边的条凳上:“阿哲,这钱你收好,我不会要的。”

    程维哲一愣,见杨中元这样固执,不由有些急了:“小元,这钱我拿着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泉叔看病吃药要紧,你别这样固执,跟我还客气什么!”

    他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喜欢笑,一张面容总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如今却为扬中远的事情急成这样,想必是走了心的。杨中元承情,表情越发温和,语气也十分和缓:“阿哲,我怎么会拿我爹的身体开玩笑呢?你放心好了,我有钱的,我离开杨家时,狠命要了我哥一大笔钱。”

    听他这么讲,程维哲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把那张银票收回袖中,这才说:“好吧,你非得不要,我先拿回去好了,但是以后要是真缺了钱,你别不好意思开口,听到没有。”

    杨中元见他脸上满满都是无奈,便咧嘴一笑:“知道啦知道啦,咱们哥俩谁跟谁,我能跟你客气吗?”

    程维哲苦笑出声,却没反驳杨中元这句话,他小时候到底有多倔强傲气,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对了,你大哥坤兄那抠门是全城都有名的,居然能让你要出钱来?”程维哲好奇问道。

    说到这个,杨中元不由暗下脸色,他抬头望了望外面天色,见还早,便叹口气道:“待会儿要给我爹简单做口饭吃,我长话短说吧。”

    程维哲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凑在他耳边笑着说:“你啊,你看看你家里连菜都没有,只叫泉叔吃稀粥吗?我都跟师傅说好了,晚上去我那吃。”

    经过刚才那一番谈话,杨中元心里多少放开了些,他想着将来他发达了,一定加倍偿还程维哲的恩情,便痛快应下:“那感情好,我先谢谢你啦,小程老板。”

    “我哥哥确实抠门,但……其实还是当我是他弟弟的。当年我父亲过世,留了两间铺子给我跟我爹,这些年一直是哥哥和坤兄在经营的。我此番回来,明确说了自己不要那两间铺子,我只要他给我些银钱,然后让我带我爹离开便是了。”杨中元声音很轻,把那些前因后果都省略了去,这才发现那些天的纠结与难过,却也不过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

    程维哲早慧,年幼时就多少懂得杨家那些长辈过往,这件事情,他们外人没有立场来发表意见,但在他看来,其实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还算是好的,起码没有像他们家这样……

    “你哥倒是个经商人才,这些年杨家能更上一层楼,和你大哥坤兄的努力不无关系。”末了,程维哲也只能这样接下话来。

    “是啊,他和我坤兄,其实都是能力很强的人。而且说实话,他们对我跟我爹其实也并没有恶意。我这么些年没有回来,我爹也还好好的,我哥哥还愿意给我些银子,我十分知足。”杨中元这样说着,当初回家时的那些难过与不满就渐渐消散而去,他长大了,懂了许多事情,也知道他哥那样做其实也是更偏心自己的家,可是人不都是这样吗?

    只是,他最不能释怀的,就是当年他们一家子,就那样把他一个人送进宫里,如果没有他自己憋着一口气苦苦挣扎,那么第一次挨打的时候,他就挺不过来了。可为了爹爹,他不能死在异乡。

    再不上心,再没好感,也比不得冷漠旁观,更让人心寒难过。

    这些话他不能跟任何人说,只能苦闷地憋在心里,经年累月,提醒他要好好努力生活。

    人活一世,真的十分不易。

    “阿哲,我带着爹爹搬出来,只是因为我们要是留在家里,那阖家过得都会别扭,还不如早早搬出来住,哥哥坤兄能自在些,我爹也能彻底摆脱杨家仆役的枷锁,我自己还能开个铺子努力挣钱,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我没想到,你比小时候成长许多,也豁达多了。”程维哲听了他这一席话,竟觉得自己也想通了许多事情。

    这些年他在程家活的那样压抑,无非是背负着孝道和责任四字,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他父亲到底想不想要他来尽孝呢?程家要不要他来担这个责任?或许他能离开家,两个人都能更开心一些。

    想到这里,程维哲的目光不由变了又变,末了,他问杨中元:“小元,你将来就打算留在这里,守着这个小面摊过活吗?”

    他会这样问,因为他自己都不打算留在雪塔巷,更何况是从来不肯低头服软的杨中元,他了解杨中元,就像杨中元也同样了解他。

    就算十几年未见,但一同长大的情分是半分都不会少的。

    杨中元笑笑,有些顽皮地问他:“哦?那小程老板,是不是也要留在雪塔巷呢?”

    程维哲没说话,笑着看了他一眼。

    他们都心知肚明,雪塔巷只是他们未来的开始,他们可以从这里学习很多东西,可以让自己更加成熟,也可以一起扶持,打拼出第一笔财富。

    无论怎么样,杨中元这一刻真的异常感激上苍。

    前半生的二十四年恍如过眼云烟,无论是幼时的富贵荣华还是后来的艰难困苦,那些年来丹落和帝京的生活塑造了如今的他?</p>
没看完?将本书加入收藏我是会员,将本书放入书架复制本书地址,传给QQ/MSN上的好友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