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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小说网 -> 玄幻魔法 -> 燃犀奇谈

正文 燃犀奇谈第2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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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被瘴气污染的大脑再也无法深入思考了,沉重感已经压垮四肢,敏行控制不住的跌向窗台,恍惚中珠锚的影子慢慢覆盖下来,隐约诉说着凄切耳语:“真羡慕你啊……一路顺风,讷言……”

    婉转的歌声,那是迦陵频迦的妙音吗?随着这吟唱,清新的解脱感从身体内部被唤醒,手脚顿时轻盈起来,像解开镣铐一样。混沌的脑中升起了光之幻觉——一时间敏行有些疑惑,这就是通往天国之路吗?原来自己这样灰暗的灵魂,也能升上天国。

    然而指尖针扎似的冰冷却很快唤醒了肉体的存在感,沾水的袖口那令人烦躁的潮湿让敏行分辨出——原来自己碰翻了珠锚的“药”,青花浅盏紊乱滚动着最终坠下地面,还不太清晰的视野中,残留下来的花针吸附在细小的水流里,艰难的漫下窗台。

    瓷器清脆的碎裂声像一片冰扎进耳中,敏行一下子痛醒过来——这明明是现世啊,可那光芒的幻觉又是怎么回事呢?那站在幻景中央的人影……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个人静静伫立于角门的台阶上,只有他身边的大气格外清澈,仿佛不受瘴疠侵染一样。沉厚的蓝布棉袍裹着他的身体,却给人没有重量似的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存在感就过于淡薄了吧,举手投足间几乎有种影子似的虚幻。此刻,薄薄的反光凝在他鼻尖,使那纤细精致的容颜看起来多少有些稚气,他慢慢举起右手,一只小鸟停在那冻成红梅色的指尖上,有着罕见银色羽毛的小鸟高傲地扬起脑袋,发出千回百转的清越歌声。

    因那歌声的醇酒而醺醺然的又何止人类,敏行看见四散的疫鬼中了定身法一样不约而同地停住了,随着鸟鸣的节奏,那些丑恶的身躯微弱颤动着,沉醉似的渐渐瘫软在不可思议的旋律中。大量粘稠的黑红液体绕过脚边,敏行发现那些独角异形根本就不是瘫倒在地——从粗短的腿脚开始,它们的身体正不断溶解,化成蜿蜒的浊流流淌回来,重新凝聚。一尊巨大的独角正慢慢成形,随之膨胀起疙疙瘩瘩的头颅和蛮横粗壮的肩颈……敏行此刻才看清疫鬼的面目:没有眉眼但却有着巨大的口鼻,看来它就是凭借贪婪的食欲而存在下去的吧。

    像被印度法师的笛声驱使的蟒蛇,吸收了所有赤黑粘液的巨大疫鬼围绕着小鸟酣畅地手舞足蹈,那种样子甚至有几分滑稽,但敏行笑不出来,他难以置信的瞪视着让鸟儿发出歌声的人;朝向那蓝衣少年,他发出了艰难的声音:“讷言……”

    “讷言?”看着同一个方向,珠锚露出罕见的惊诧神情,“难怪我一直叫你哥哥的‘名字’,他却完全没有反应!原来你才是讷言!”

    这一刻,清秀的蓝衣少年露出了恶作剧被拆穿时的笑容。他用还没有完全退去青涩感的面颊轻轻磨擦着小鸟的羽毛,满不在乎的看着敏行。这丝毫没有紧张感的举动让他的兄长没来由的心浮气躁——即使情势如此,这位庶出次子的态度还是那么微妙的让人生气。然而讷言的话语,却让敏行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平时那样喝斥他……

    “……那时候大哥是想保护我吧?不准我和珠锚交往的时候,在我背后抛红豆赶走疫鬼的时候……”将小鸟放在肩上缓缓走下台阶,讷言停在异母兄长的面前,用清澄得带了蓝影的眼瞳仰视着敏行,“大哥,其实你一直都在保护我,却还总是装出讨厌我的样子,真不诚实……”

    “你知道……疫鬼?难道那个时候鹿鸣身上的红豆,是你放的!”明明有很多话要质问他的,就像明明有更多安慰的话,温柔的话一样,可每到这时都会不由自主地顾左右而言他,敏行厌恶这样的自己。

    似乎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讷言转向珠锚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就像面对默契的共犯:“你在找侲子对不对?为了驱走自己召来的疫鬼,你在找像点燃的犀角一样让鬼怪现形的人,只有那种人能使这侲铃发出鸣响,看起来,你还有一点点人味嘛……”

    看着讷言比出的“一点点”的手势,泫然的涟漪瞬间荡漾过珠锚的眼角,对于这一闪而逝的表情,讷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珠锚也不诚实,对我那么好其实都是醉翁之意,所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在问大哥的事……老实说,我很嫉妒!”

    “别说了,讷言!”敏行并不想刻意摆出兄长的空架子,可他知道,只有他才知道——突然变得饶舌,是讷言想要结束谈话的征兆……

    然而这位次子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大哥也好,珠锚也好,都很喜欢骗人呢!不过还是原谅你们吧……因为我也没有说实话——其实我也‘看得见’的。大哥,你看得见的东西,我甚至比你看得更清楚!”

    “原来你是有备而来!”珠锚冷笑着自嘲,“居然连我也瞒过了,我可是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人家呢……”

    “我并不想骗你……我只是,只是想听珠锚你亲口叫我的名字,我想让你只叫我一个人的名字……”一瞬间讷言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不过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是不需要名字的。”

    所以才不允许讷言继续说下去!敏行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一次了,年幼时曾眼睁睁的看着讷言的母亲心力交瘁却无能为力,所以现在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就此“结束”!敏行不想像母亲一样,因为憎恨或原谅的话都无法出口,就只能用沉默的绣线自欺欺人地缝合心的裂隙……

    可是,敏行还是颤栗着压抑这样的想法——已经太迟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到了尽头……

    “讷言!”即使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此刻敏行却只能大喊着弟弟的名字,也许这呼唤,就是最后一次了……

    啼鸣的小鸟突然振翼飞掠起来,像一枝银色的小箭砉然撕裂周遭的赤黑瘴气,那蓦地张开的裂缝里透出的不是明媚的冬日晴空,而是更为幽深的黑暗……

    “大哥你不要担心,我会把疫鬼带到它们该去的地方……”讷言眺望着在幽邃的裂口处闪烁明灭,行灯一样的小鸟,悠然的微笑着。

    “讷言……讷言……”似乎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就能够挽留分离的命运,就可以填满即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彼岸深渊……

    “这个‘名字’就送给你吧,大哥,希望以后它能保护你……”在小鸟啼声的催促下,讷言的身体呈现出更为通透的虚幻感,也许在接受侲铃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然而这貌似纤细的少年依然满不在乎的调侃:“不要嫌弃珠锚是个怪物哦,哥哥要代替我给她幸福……”

    想要继续呼唤弟弟的名字,可敏行的声音却哽咽在喉间。

    似乎已经用完了耐心,银翼小鸟急不可待地飞回讷言指尖,发出催促的啼声,少年无可奈何的笑着,却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兄长和曾经倾心过的女子,那目光谨慎而郑重,但却了无牵挂:“哥哥,谢谢你一直都在保护我……但是对不起,我不能成为你的憧憬……”

    一瞬间,少年幻影般的肢体化为一片波光,摇曳着融进那翩跹的小小身影,与讷言合为一体后,侲铃之鸟便毫不迟疑地展翅掠向那彼岸的入口,贪恋着歌声的疫鬼生怕落后,兴高采烈地舞踏着尾随而去。像倦眼终于阖上睫毛,那空间的裂口沉重地弥合了,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悄无声息地被恢复平常的小巷街景掩盖,一切都好像失去了发生过的证据,如果不是鸟鸣回声还在幽微地回荡不已,如果不是对面而立的,还是与讷言有着千丝万缕牵绊的两个人……

    敏行收回视线望着倾倒的绣架,锦缎上咒术的鸟笼已经崩溃了,仅剩的枯枝花纹看起来有些孤寂——在那幅永远无法完成的绣品上,还残留着无尽的冬天……

    所以,那嶙峋枯枝燃起苍白的寒火也就不奇怪了吧——无声的冰之炎从绣架的锦缎上瞬间腾起,迫切地舔噬着魆黑的花纹。像飘散的羽毛一样,毫无温度的火星妙曼的飞舞起来,沾上了蒙尘的纱窗、幽暗的房梁、褪色的帷幔、以及面前那个零丁的孑然身影,如同种子被春风高扬远播,无名的业火之花霎时间在邻家室内到处盛开……

    不像是被焚烧,倒像是溶化在波光潋滟的水中一样,绣着枯枝的锦缎和绣出这悲伤花纹的人影,渐渐淡去……

    “跟我在一起吧,虽然的生命有限,但我会和你一起去寻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无论以后我在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子……”注视着那不存在的火焰,良久之后,敏行用自语般的声音向邻家窗下,那绰约的人影诉说着,就像履行某个约定,完成某种仪式——

    虽然他已经看见冷火中那日本女人脸上安详寂然的死影,虽然他早就明白,珠锚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没有了梅枝的遮蔽,冬日正午绚烂的青空了无纤云,像高悬在人头顶的幽蓝刀锋。畏惧那逼迫人的犀利感,敏行缓缓闭上了眼睛。但自己制造的黑暗却不能隔绝身外的一切,水晶一样清新的空气里荡漾着梅的暗示:即使花已经不在了,但那清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隐藏……

    敏行深深的呼吸,似乎在捕捉着一鳞半爪的征兆——梅花开尽,就是春天了……

    “爷爷,那是什么香气啊?”“很香呢很香呢!可是花在哪里,为什么看不见?”小孩子总是喜欢叽叽喳喳的,虽然聒噪得不行,但那种天真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

    “也许是腊梅吧。”敏行疲倦的睁开眼,微笑着看向自己的孙辈,岁月已经覆在他额上,染在他发间。讷言也好,珠锚也好,一切只是发生在眨眼的片刻前吧?彼时的熏风和此刻的暗香之间,就像冬去春来那样没有任何间隔,可为什么一睁眼,已数十年星霜……

    “咦咦?腊梅花?为什么以前都没有闻过呢?”围在脚边的孩童像两只毛色不同的小猫,依然兴奋的刨根问底。

    “也许是来接我的吧……”老人慢慢从躺椅上坐直身体,朝向虚掩的窗外,那里朦胧摇曳着虬曲的铁干,金色珍珠一般的花蕾氤氲缀满枝头。

    黯淡的芬芳像此刻的心绪一样低回萦绕,仿佛在为冬天唱一曲缱绻的骊歌……

    ※※※※※

    提起撒豆子可能都会想到“鬼外福内”,其实中原传说共工氏有不才子,冬至死为厉鬼,畏赤小豆,所以食豆驱疫、撒豆驱鬼,是相当古老的民俗。而所谓的侲子好像是腊月星回节祭祀的时候驱疫鬼的童子,汉唐时都有这样的风俗,不过大多数都记载是用傩鼓,但也有说是摇铃驱鬼的,不管怎么说,小小的银铃都比鼓来得可爱一点吧。

    恋寺

    恋寺

    季节到了三月初,连续几日的和煦春阳后,天气就真的暖和起来了,不过倒春寒偶尔还是会杀个回马枪;每到这时,暴烈的狂风便裹挟着过于旺盛的活力,以隆冬都罕见的姿态纵横驰骋,于是明媚到惊人骄阳和随时会飘雨的层云在眨眼间更替着,早春的天空不断呈现出阴晴不定的极端变化。

    如果是逆风而行的话,肯定会对“举步维艰”这个词有更深切的体会,而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就在慢慢品尝这种感觉——受人之托,我们到隔壁巷子的砂想寺给醍醐送笔记,原来这家伙已经五天没去上课了。

    穿过巷口的风漏斗,就可以看见砂想寺那带寂静的黄墙了,今天这座与世隔绝的寺院竟山门大开,人来人往的,热闹得不得了。我们正纳闷呢,却听见脚步声打着轻快的鼓点从身后抄过来,一群工匠穿着统一的短袖工作服,喊着号子往庙里挑黄沙。

    原来砂想寺正在整修呢,原本一尘不染的庙宇现在成了个大工地,根本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和冰鳍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恰巧看见醍醐光着上身,扎了条鲜艳的头巾,骑在一段木料上挥舞榔头和凿子——这么冷的天,真是不能理解这家伙的爱好!

    我们好不容易才跳过锯木屑和沙堆,醍醐却聚精会神的雕刻着一簇十字架,完全没注意到旁人。见他在一堆成品之间汗流浃背忙得那么投入,我故意和他打趣:“和尚还做十字架啊!”

    醍醐显然吓了一跳,那抬起头张大嘴巴的样子实在可笑,不过很快他就换回了和剽悍的面孔相称的威胁表情:“再说一遍——我不是和尚,只是在庙里长大而已!”

    冰鳍晃晃手中的笔记:“既然不是和尚,就该去上课!”

    醍醐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边接过那叠本子,一边不屑的扬起嘴角:“师傅让我先跟着学细木工。swisen.com有些东西学校里可不教的!”看醍醐那古代武僧一样的外形,还真想不到他的努力目标居然是成为漆砂砚师匠。不过他的手艺确实不错,尤其是十字架簇旁边的那圈叶形装饰,弧度匀称柔和,看得人相当舒服。

    “总是就是堂而皇之的逃课啦!”对于冰鳍的挖苦,醍醐正要反唇相讥,可视线刚瞥到这边,得意洋洋的表情就僵在脸上了;他紧盯着我身后,那种白日见鬼似的样子既罕见又滑稽。我一边询问着背后究竟有什么,一边憋着笑回过头,却看见一闪而逝的苍白丝线……

    泛着幽幽蓝光的白影,像烟气一样吹拂在我眼角,丝丝缕缕……那是——飘散开的修长发稍!

    “谁的头发啊……”我嘟哝着挥手拂开这些碍事的长发,指尖却不小心刮到了什么,只听见有人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站在我身后的,应该是个男人吧,但我一时还不能确定,因为除了眼角下一块红色胎记异常醒目之外,这个人的面目非常模糊——参差披拂的白色长发,正像雾一样包围在他的周遭,并不断向我这边蔓延过来……

    “火翼!不要乱动!”醍醐和冰鳍不约而同的高喊。呼应着他们的话音,一阵无形的强风瞬间荡涤我的视野,长发的迷障一下子消散了。阳光从突然聚起的云缝间漏下来,照耀着站在我面前的人——虽然这男人穿着和大家一样的工作服,但全身却散发出凌厉的威压感;凭良心说他长得应该算是蛮秀气的,甚至连眼角那块延伸入发际的红胎记都增添了他异色的气质,可过于严肃刻板的表情却把所有的魅力都冲淡了,就好像什么地方坏掉了似的,这男人给人的第一感觉相当不舒服,简直……简直像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不过……他好像真的被什么附身了,被那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苍白长发……

    我转过头去看了冰鳍一眼,而他则朝我微微点头。错不了了,因为冰鳍也注意到了——也不知道那里出了差错,我们两个从小就总会碰上一些古怪的家伙,比如说站在墙壁和电线杆之间的女人啊,拍着球跑到树下就突然消失的小孩啊,等等等等,我只是能看见而已,冰鳍虽然看得不太清楚,却可以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可能是瞧我和冰鳍不顺眼吧,红胎记的男人转向醍醐提高了声音:“女人怎么进来了?”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语调里疑问的成分很少,更多的是严厉的责备。

    举止嚣张的醍醐此刻竟噤若寒蝉,这让冰鳍看不下去了,可他刚报出“我们是通草花家的”几个字,就被这不可一世的胎记男给打断了:“原来是那一家!那家的师匠不仅是个女人,而且还接民间的活;居然一直请她做供花,真不知道能寂师父是怎么想的!”

    真是个罕见的讨厌家伙——什么时代了,还说这样的话指责这里的方丈能寂师父,真是死脑筋!我正要反驳,冰鳍已经抢在前头了:“那是因为我祖母是全香川最好的通草花师匠……”

    一向我行我素的醍醐突然变了脸色,他疾步拦在冰鳍的前面,一把摘下头巾郑重的低头:“对不起,迟蓝大将作。”

    这胎记男竟然是大将作,也就是修建大型宫殿寺庙的总负责人!香川城一直以古代官职“将作监”来尊称统领木匠、土匠、石雕师、油漆彩画师等的首席师匠,在大型古建项目里,大将作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难怪醍醐对他格外恭敬。不过也不用这么显摆吧,看见这男人决不善罢甘休的样子,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讨厌的家伙!难怪会被那种东西附身……”

    我的声音不太大,没想到还是被那位迟蓝大将作给听去了,也许没人敢触逆鳞的关系,我这句话就够让他勃然大怒的——血色一下子从大将作的脸上褪去,那块红胎记越发醒目了;他薄薄的嘴唇抖动着,似乎着急想说什么,可越急越说不出,越说不出脸色越难看,终于这胎记男忍无可忍的一扭头,抛下我们三个就走。

    耳边突然炸响起一阵“豪气干云”的笑声,震得我和冰鳍都忍不住皱起眉头。附近站着两位运木料的工匠,发出这恐怖声响的是其中一位粗眉毛的大块头,他的体格比高壮的醍醐还要大出两圈多。这位木匠师傅轻松的扛着数倍于别人的木料,朝我们大吼着:“你不知道吗?迟蓝他就是和‘那种东西’做了交易,才换得今天的啊!”看来我的话连他也听见了。

    另一位木匠忙不迭的抗议起来:“即使是木工头也不能说大将作的坏话!”这句话让我和冰鳍齐刷刷的转过视线——刚刚就觉得这人哪里有些不对劲了,原以为是腰显得格外纤细的关系,听话音才知道缘故——那分明是娇美的“女人”的声音!

    虽然剪短了头发,一样是工匠打扮,但那粗重的工作服也掩饰不住这女孩成熟的身材,再加上姣好的面孔,以及毫不做作的明媚表情,我和冰鳍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真是想不到,我们只是路过就被那位古板的大将作发火质问了,可“她”却可以在这里打工!

    恐怕是因为这活力十足的女孩运的木料,连他自己也扛不动的关系吧,冰鳍有些不乐意了:“这里不是明明有女人吗?”

    木匠女孩立刻脸红了,看起来不像是害羞,倒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是方丈能寂师父说我可以加入的!一开始大将作也不答应,说规矩是女人不能干这一行的!不过能寂师父说众生平等,如果因为对方是女性就不接纳她的诚心,就不算众生平等了!追着大将作跑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参加进来了!”

    “大将作是在拼命差遣你好让你知难而退啊,我在他手下当小工时就尝够这种苦头了!”木工头这巨汉故意摆出一副惹人发笑的伤感表情,呼唤着木匠女孩的名字,“小舞啊,你还不知道这男人的真面目吧!那就要从这寺庙的典故说起了——”

    虽然我们几个都摆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木工头还是用他天生的大嗓门强行讲开了:说是砂想寺的藏经楼里原本住着一条千年白蛇,因为日日与经卷做伴,天天听见梵呗的关系,终于修得人身化作美女。因为听惯了念经,她只知道去纠缠和尚,害死了许多道行不深的家伙。一天庙里来了一位年轻的主持,蛇妖还是故技重施,没想到年轻主持心深意定,把蛇妖骗到了藏经楼外的大钟下,趁机砍断绳结罩住她,一把火扫除了这妖孽。以后蛇妖的冤魂便在藏经楼上徘徊不去,传说谁和她相好的话,她就会给他实现自己野心的力量,但代价是那个人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你们知道二十年前,让迟蓝成名的那项工程是什么吗?”说到这里,木工头突然岔开话题卖了个关子,可大家完全没有买他的账。“这个……前面那部分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醍醐用头巾胡乱地擦着脖子上的汗,露出白亮的犬齿。木工头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被你发现啦!前面那部分是我昨晚从网上下的……”

    恍然大悟的醍醐顿时兴奋起来:“哦!就是那片子!有个女优……”说到这里,他和木工头突然打住,有些尴尬的瞅了瞅我和女木匠小舞。“太过分了……”小舞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她压低声音,竟然连眼圈都红了。木工头他们这下可慌了,一迭声道歉,可小舞的脸色完全没有缓和:“太过分了……原来大将作二十年前就已经主持工程了!”

    小舞不说我还不觉得奇怪呢——那个胎记脸大将作虽然古板,可看起来却相当年轻,虽然在这一行不乏十五六岁就走上第一线的从业者,可这位迟蓝师匠再怎么看也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的样子,居然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主持工程了!

    “原来是发现迟蓝是个老头子,所以产生了幻灭感啊!”木工头不屑的咋舌道,“还有让你更幻灭的呢!看见迟蓝脸上那块红瘢了吗?以前根本没有那东西,自从那项工程让他一举成名之后就突然出现了;原本只是个小痣,你看看现在的样子!”

    那胎记原来是凭空出现,越长越大的啊!这倒引起了我们几个兴致,看见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木工头立刻得意起来,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二十年前那项工程……就是在这座寺庙里翻修藏经楼!”

    “你是说大将作和那个蛇妖相好换取力量吗?不可能!大将作是个好人!”好不容易才悟过来,小舞连忙大声否定,她似乎没听出木工头根本就是在开玩笑,所以解释得分外认真,“我觉得过分的是,为什么没能早点来见他……”

    这个性格坦率,让人感觉不错的小舞,总不会是喜欢上了那个坏脾气的男人吧?这可是比发现妖怪附身更具冲击性的事实啊!我惊得忙朝冰鳍使眼色,冰鳍则回了我一个“绝对错不了”的表情;醍醐打了个寒颤,连忙套上工作服,这可绝对不是因为天冷的关系。

    然而这一刻,豪爽的木工头却突然沉下脸:“别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小舞你听好,我和迟蓝在二十年前接那项工程时就认识了,他的性子我那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迟蓝是个连重要的家人去世,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人!”

    “你们两个!到这里谈天来了吗?”毫不留情的呵斥突然传来,连粗壮的木工头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只见迟蓝大将作卷着界画册子指着我们几个,穿过整修中的大殿直奔这里而来,远远看来他脸上的红瘢格外刺眼。我和冰鳍正要捉弄木工头几句,却一下子变了脸色——一道白影倏地从我们面前掠过,霎时扑到大将作脚下,他一个踉跄绊倒一根椽子料,没想到像推骨牌一样,堆在一旁的木料刹那间一个碰一个地崩倒下来,眨眼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这变故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最先反应过来的小舞一声不吭地冲向现场,可她刚举步,木堆后面就传出一声咒骂,迟蓝大将作揉着后脑勺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大声怒喝:“是谁堆的木料!给我滚出来!”

    木工头做出了一个“完蛋了”的夸张表情,连忙跑去领罪,看见他在矮自己一大截的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的样子,我和冰鳍却笑不出来——绊倒大将作的,不就是刚刚缭绕他身边那白发的影子吗?会缠人的妖怪果然都绝非善类!醍醐倒是不以为然,重新挥起了凿子:“放心吧!每天都这样,只不过这次有点惊险罢了!”

    每天都这样?看来醍醐也早就注意着那白影了。我有些不放心的朝大殿那边看了一眼,大将作身边已经换作了问长问短的小舞,而那白影却并没有消失,而是像耐心的蜘蛛一样,将一丝丝散乱的长发织满整个前庭。与招惹上什么讨厌的东西,还不如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想到这里我便拉上冰鳍准备回家。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一暗,早春的风毫无征兆的改变了方向,从敞开的寺门直吹进来,木屑和沙尘顿时漫天飞舞,我连忙举手遮挡眼睛,从指缝间漏进的残像里,飘拂的白色长发再一次迅捷地闪过眼前……

    大殿上传来了惊恐的叫声……

    我连忙挥开灰尘转身望去:还未完全平息的沙尘里,脚手架上的雕花师傅向下探身,心有余悸的捂住眼睛——一把明晃晃的凿子就落在迟蓝和小舞之间,可能是这位师傅举手遮风时,一不留神让它从掌心滑了出去……

    看见小舞大声提醒着当心,朝脚手架下靠近,我突然脱口而出:“站住!”因为不知何时,那白影已攀附上了迟蓝的身体,正越过他肩膀,向小舞背后探出群蛇一样的长发……

    注意到我的喊声,小舞条件反射的收回脚步,可一脚正踩在递送物件的长绳上,只听桁梁那边的彩绘师傅惨叫一声:“桐油!”盛油的木桶拖着绳索凌空而下,也不知怎么的竟走了个弧线,向迟蓝大将作的方向直飞过去……

    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小舞就已经敏捷的回身推开了大将作,可是她的肩上却被桶壁的铁箍划中,血顿时渗了出来,也不只伤口是深是浅。

    “真的没有问题吗?”冰鳍蹙起眉头疑惑地看着醍醐,此刻醍醐脸上竟也是一副大惊失色的痴呆表情——果然他们也发现了,并不是木桶掉落的方向奇怪,而是那白影挥动长发,在一瞬间抽打了那坠落的油桶……

    “师父并没有要我管这件事……”醍醐不耐烦的咋舌道,这家伙好像一向没什么是非观念,从来都是以能寂师父的命令马首是瞻。

    “早就说过女人是不能进来的!你还不给我滚开!”松了一口气的沉默中,首先响起的竟是这尖锐的怒喝。面对着为保护自己而受伤的小舞,迟蓝大将作不仅连句感谢的话也不给,甚至都没有最起码的关心!这盛气凌人的家伙就是用刻薄的责骂来对待恩人的吗?

    看起来大家都很同情小舞,却又不敢替她说话,只好闷头各干各的去了。我和冰鳍虽然是外人但却闲着,便过来替小舞包扎。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有溅到桐油;小舞见我们担心的样子,还努力微笑着说不痛。此刻窝在一旁埋头干活的醍醐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一脚踢翻面前的木料,咆哮起来:“我已经忍了很久了!什么大将作,这混蛋最好被附身的妖怪吃掉!”

    这话可不能乱说!我和冰鳍正要提醒,却看见醍醐整个人突然向后翻倒,一下子栽在了雕满十字架的木料堆上。隔了一秒我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的连退几步——小舞这个怪力女居然一拳就打飞了醍醐大魔神!

    “对不起,对不起……”醒悟过来的小舞连声道歉,急忙过去搀扶受害者,“我这个人就是力气大,出手快……”

    醍醐顶着一身的木屑,无可奈何的苦笑着,摸着下巴站起来:“唉……我也不是和大将作过不去,就是觉得该有人像这样给他一拳头!”

    “我也觉得那个胎记男更该打!”冰鳍也面无表情的说,我也不怕死的跟着点了点头。

    我们的反应让小舞愣住了,好像说大将作不好,比骂她自己更难受。她结结巴巴的努力辩解起来:“我……我不太会说话,可是,大将作是好人,他真的是好人!”

    冰鳍冷笑一声:“看不出来他有哪里好。我宁可相信木工头的话。”

    我悄悄挪到冰鳍身后,也跟着帮腔:“对啊对啊,就算什么蛇妖是假的,可是说那个迟蓝和妖怪作交易,为了野心不惜献出最重要的东西,我绝对相信!”

    “更何况二十年前让他成名的,又是砂想寺的工程……”冰鳍微微垂下睫毛,露出了戒备的表情。我当然能领会他的意思——可以肯定那白影就是冲着迟蓝大将来的!蛇妖什么的固然是胡说,但砂想寺的确供养着许多稀奇古怪甚至相当危险的东西,目前是由醍醐变相得看管着,因为不知为何这些家伙都相当忌惮他;可二十年前醍醐还没出生,究竟发生过什么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一旦怀疑的种子发芽,人就会变得杯弓蛇影——

    ——看见迟蓝脸上那块红瘢了吗?以前根本没有那东西,自从那项工程让他一举成名之后就突然出现了;原本只是个小痣,你看看现在的样子!

    ——我和迟蓝在二十年前接那项工程时就认识了,他的性子我那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迟蓝是个连重要的家人去世,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人!

    二十年前砂想寺工程时出现的,不断变大的红色瘢痕;以及那个时候辞世的,大将作的亲人——以最重要的东西为代价换取力量本是与彼岸眷属定下契约的惯例,木工头一席话加上不断作祟的白影,就更让我和冰鳍认定,说迟蓝和寺里某件供养品扯上什么关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难道,所谓实现野心的代价……就是亲人的命?”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醍醐刚想接话头却被小舞打断了,她紧握起拳头:“你们在怀疑什么!我知道,我知道大将作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他们说得没错!”冰冷的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在场的每个人都条件反射的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可糟糕了!不用看也知道,站在我们背后的就是那个迟蓝大将作啊!这家伙实在神出鬼没,看样子我们背后议论的话都给他听去了……

    大将作慢慢踱到我们对面,细致的五官结了冰一样紧绷着,那片胎记却红得像随时都会沁出血来似的。他看也不看我们,随手将一个小罐扔到小舞的脚边:“说得没错,我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害死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本人都承认了,可小舞还拼命想解释什么,慌忙伸手去拉大将作。这一刹那白发的影子却突然以前所未有的狂态铺散开来,漫舞着遮天蔽日,连空气都像混进了干燥的粉末般,变得混浊呛人。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中清晰的传来大将作不近人情的怒骂声,可意外的是他斥退小舞的举动竟平息了白发的骚乱,视野云开雾散的那一刻,大将作已经走远了。

    “看起来是嫉妒心很强的妖怪呐……”我挥开眼前残存的雾影,正要对执迷不悟的小舞晓之以情动之义理,却发现眼泪都已经在她眼眶里打转了。

    “我知道大将作是温柔的人!因为能做出那样庭院的,一定是个非常非常温柔的人!”话一出口,小舞就控制不住的大哭起来,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还断断续续的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头脑不好,如果说有优点的话,那就只有打架厉害,讲义气什么的了。虽然有很多朋友,虽然每天也过得很快乐,可是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后来高二那年的一天,我被妈妈拉去夕光寺拜佛……”

    小舞反复地说着“我不太会说话”,努力向我们传达自己的心情。她的确不那么伶牙俐齿,但我们已经看见了——在那初春的寺庙,寂寥的黄昏时分,迷路的少女游荡着,像每一个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人一样百无聊赖,她漫不经心的转过大雄宝殿内佛像昏暗的阴影,突然面对着沐浴在金色夕光里的小小禅庭。空无一人的院落里,青砖小径承着零星飘落的黯淡枯叶,以若即若离的姿态延伸向入口;小路的一边是僧房精舍,另一边则是整片丰厚的苔藓,其间凌乱散布着稚拙的顽石。禅庭里再没有其它花木,只在最幽深处,静静绽放着一株沉丁花。那团团簇簇轻粉似的花球,被镶了金边的狭长绿叶小心包裹着;偏西的阳光拉长了繁密枝条,将它疏疏朗朗的画在粉墙的苔痕雨迹上;类似柑橘的清爽芬芳,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微温的夕照之中……

    像等待着什么似的庭院,像怀念着什么似的庭院,像拥抱着什么似的庭院……

    这一刻,不知为了什么少女忽然泪流满面,也许是因为看见了化为这禅庭的某个人深藏的心情,或者是看见了偶然透过时间的浓雾,惊鸿一瞥地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幻象的未来……

    “后来我打听到做夕光寺庭院的人就是迟蓝大将作,从那天开始我就决定了——我要跟大将作学艺,我也要做这样的庭院!”说到这里,小舞恢复了灿烂的笑容,她的性子还真是直来直去,一点也不拐弯。

    “虽然我不喜欢大将作的态度,但小舞的话有道理。”半天都一言不发的醍醐随手拿起他雕刻的木料,轻敲着那簇花纹递给我和冰鳍。十字纹近乎琐碎的拥挤在一起,却有种絮絮叨叨的耳语般的亲切感,外围的卷叶形圈饰则有着深呼吸一样流畅的线条。

    “想了解一个工匠,看他的作品应该是最直接的。”醍醐抱起了结实的双臂,“别的我不知道,但听说迟蓝大将作在翻修寺庙时,除了规定的莲花、卷草什么的之外,总是用这种花纹做辅饰,并且每次都是亲自设计,做新料件,从不重复。”

    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什么敏锐的感受力,但小舞和醍醐的意思我们大体也有数了——大将作的作品朴实而诚挚,给人的感觉舒服到了想叹息的地步,完全不是跟妖魔定契约的偏执狂能做出来的。可是,那纠缠着他的白影又怎么解释呢……

    见我们都不说话,醍醐得意的挑起单边眉毛,凑过来低声说:“还没弄清前因后果就乱怀疑,你们现在好像也变得爱管闲事了嘛!”说着他俯身拾起大将作丢在地上的小罐,朝我们扬了扬手——那扁扁的铁皮罐是一个不起眼的药盒。

    “你看你看!我说大将作是好人吧!”一见那罐药,小舞顿时兴奋得脸都红了,她说着“我去谢谢他”便向大殿跑,迟蓝大将作正在殿前指指点点,吩咐泥瓦匠人的工作。

    但愿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吧……我正无可奈何的笑着目送小舞的背影,一片苍茫的浓雾毫无征兆的扑面而来,顷刻间吞没了一切——视线无法挣脱障碍,不知身在何处的混乱感顿时让我头脑一片空白,连手里的木料都掉落了。我条件反射的去揉眼睛,却感觉到白浊的视野中突然有什么蠢蠢而动,定睛看时,却发现鼻尖前浮起一张女人的脸!

    说“她”是女人只是我的直觉,因为映入我眼中的只有模糊的五官,眼睛和嘴巴最多只能算幽深的黑洞。这些洞穴冷不丁的向两边延展拉长,变成了弦月的形状——这张脸,就是这样一张脸,竟朝我绽开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还没等我发出惊叫,这诡异的笑就已化成冷冽的决然,女人的脸在我面前稍作停留便断然转头而去,只留下微泛蓝光的长发,不断的纷拂过我眼前——

    随着那面孔的消失,小小的气流突然从我脚边升起,这本来只能卷起几片落叶的涡旋瞬间暴涨成呼啸的疾风。眼前像揭开了白幕,四周的景物随即逐渐清晰,我依稀看见跑到殿前的小舞身上,正缠绕着一缕白发……

    这白影之女要攻击小舞!不管是妖怪还是其他什么,纠缠着大将作的她,都绝不允许任何人和她争夺猎物!

    在我大喊起来之前,醍醐就已经冲了出去。然而已经晚了——就在他越过木料堆时传来一声巨响,给大殿屋顶运送瓦块的滑轮轰然脱落,瓦片化作青黑色的急雨朝大将作和小舞兜头浇下,两人的身影瞬间被淹没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木工头,他不顾还在掉落的瓦块,大吼着冲到殿前,迅速将大将作从瓦堆下拖了出来。虽然不是你训我,就是我损你,但这两人二十年的朋友也不是白交的。获救的大将作灰头土脸的,连红胎记都快被尘土遮没了,但万幸被埋得不深而没有受伤。这目中无人的家伙真的被吓呆了,他愣愣的看了木工头好一会儿,突然大喊起来:“小舞呢?刚刚是她推开我的!小舞怎么样了!”

    众人刚因为大将作平安无事而舒了一口气,这时心又顿时揪紧起来——只怕小舞凶多吉少。被这么多的瓦块砸中,大将作能不受伤简直就是奇迹了……见木工头沉默不语,大将作一把推开他,拼命翻开瓦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跑去帮忙。

    小舞就被压在瓦砾下,看起来虽没有什么外伤,但却紧闭着眼睛,也不知道究竟怎么样了。平时不可一世的大将作这次完全没了主意,他紧紧地抱着小舞纹丝不动,一语不发。就在木工头指挥其他工匠端水拿药的时候,苍白的烟气又一次弥漫而起,在大将作身边渐渐凝聚成人形,那黑洞一样的嘴巴开合着,似乎说了一句什么,接着这白影之女举起双臂,独占似的拥住迟蓝……

    “浑蛋……”醍醐注视着那彼岸眷属,从牙缝里狠狠的迸出一声咒骂,缓缓举起右手。

    “等一等!”冰鳍突然发出了短促的低叱,一下子拦在了醍醐面前。

    “站在那个妖怪一边的话,连你也一起收拾了!”“冰鳍你怎么了,这个可是个害人的女妖怪啊!”醍醐和我的声音同时响起。没想到沉静但坚决的拦在前面的冰鳍不为所动,“女妖怪”这三个字却让大将作突然回过神来。

    “女妖怪……真的是你吗……”迟蓝嗫嚅着,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可他细致的眼角微微痉挛着,牵动了那妖艳的红瘢。大将作下意识的摇着头好像在抗拒什么,可终于还是气绝般的大喊起来:“对不起!虽然在你的灵前发过誓,可是对不起,我做不到了……要惩罚的话就惩罚我吧!请你放过小舞,我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她活过来……”

    这就是又冷血又毒舌的大将作的真面目吗?说出这种热情告白的时候,他竟然还是绷着一张脸!

    这一瞬间,白影之女的双手松开了,她直起虚无的身体,似乎在注视拥抱着小舞的迟蓝。就这样凝视着,彼岸的眷属慢慢的俯下身去,轻轻亲吻着那印着红瘢的眼角……

    醍醐无言的推开冰鳍,朝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得大将作走去,体格虽然相差很远,但倔强的冰鳍稳住身躯后再一次抢在了醍醐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别动手啊!”我慌忙跑过去阻止这剑拔弩张的两个,无巧不巧瞥见了小舞的面庞。虽然皱着眉头紧闭眼睛,好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似的,可这家伙却一直脸红到了耳根,就连脖子都是一个颜色——这哪是受伤的人的样子!我一下子脱口而出:“小舞你没事啊!”

    “本来只是想多赖一会儿的……可是怎么办,像做梦一样!不会一睁眼就没了吧……”装不下去的小舞顿时语无伦次,睁开了眼睛,突然她指着迟蓝大喊起来,“大将作,你的脸!”

    这回所有人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大将作脸上那块招牌红瘢不知什么时候竟消失了,不过此刻他的眼角,还是一片通红。

    顾不上又惊又喜的众人,因为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能看清白影之女——她哪是什么妖怪,根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幽灵。此刻云层间筛落下来的微光像一道道金箭穿透了她清秀的眉眼,这半透明的死灵,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去往彼岸的边缘……

    原本义愤填膺的醍醐失去了暴烈的气势,呆呆的看着这灵体飘过来,微笑着停在了他雕刻的那堆十字花簇前。眷恋的轻抚着纹饰,那幽灵抬起头翕动着淡色的嘴唇,似乎在倾诉着什么;那属于彼岸世界的声音虽然无法传入我耳中,却让一直神色淡定的冰鳍瞬间变了表情。倾听着幽灵的话语,他缓缓合上眼睛,唇边泛起温暖的笑意:“原来是这样……辛苦你了。”

    这句话是那么轻柔,轻柔到被早春的疾风一下子吹散了……

    清澈的南风回旋着吹开厚积的云层,夕照从云缝间垂落金色光柱,笼罩着那静默的幽灵,她的长发柔曼地扬起,身体瞬间辉映出通透的荧光。可能是最后的时刻到了吧,这灵体抚摸着花纹朝我们绽开了澄明的微笑,还没等到回应,她已经在瞬间涌出的光芒里,散作了晶莹的飞花——那娇嫩的四角形花瓣带着柑橘般的清香,迎向夕阳的光带飘扬而起,渐渐消失在黄昏绮丽的天空中……

    “她说了什么啊!”我和醍醐不约而同的围住冰鳍追问着,他却将表情藏在额发的阴影里,轻触着幽灵抚摸过的那片花纹:“看见这花,就满足了——她是这么说的……”

    “十字架吗?”我疑惑的凝视着那挨挨挤挤的纹饰,醍醐摇了摇头:“那不是十字架,是沉丁花。”

    沉丁花……是沉丁花!十字形的花团锦簇,冠冕一样的深绿叶片,清爽而悠远的芬芳……

    那白影的幽灵,就是化作这样的花朵消失在青空里;迟蓝大将作也近乎任性的执著于这个素材——夕光寺的禅庭也好,砂想寺的柱饰也好,都盛开这春寒料峭时的花朵——那代表“不灭”的沉丁花……

    “别扯什么花了!那个死灵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啊?”听到醍醐急不可待的催促,冰鳍微微眯起眼睛:“她说:在我的灵前发誓永远不变心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在我活着的时候说呢?”

    说到这里,他瞥了我和醍醐一眼,露出微妙的表情:“她还说:让这个古板又害羞的家伙讲出心里话,实在不容易呢——真是用尽了办法!不过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虽然有一点点嫉妒。”

    “难道她是……”我和醍醐异口同声地喊起来。

    冰鳍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她就是迟蓝大将作最重要的家人。”

    “我原以为迟蓝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二十年前年妻子病危的时候他都呆在工地上,人死了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没想到他为了这个一直自责到现在。”木工头粗声大气的抱怨着晃到我们身边,看样子其实是在为朋友高兴吧,不过他嘴里还不承认,“在寺庙里谈情说爱的,成什么样子!”

    醍醐则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再次拿起凿子:“这有什么,无情无佛性嘛!”

    “咦,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冰鳍不屑地斜睨着这信口开河的冒牌和尚。不过比起什么佛性的问题,有件事更让我放心不下——这二十年前就已经在主持工程,并且结了婚;二十年后又获得年轻美女的芳心,目测年龄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迟蓝大将作,真的是人类吗!

    《恋寺》完

    蝉守

    “大家都是亲戚,别那么见外嘛!咱们两房住得那么近,本该早点过去拜访的,今天那孩子能来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快别说客气话……”祖母寒暄着放下听筒,长长地松了口气。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工作中的祖母不仅亲自出来接电话,而且居然没煲电话粥,这倒真让我忍不住想看看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亲戚究竟是什么人物了。

    每到五月初,祖母就处于戒电话的状态。因为季节更替的关系,好多寺院都得撤换供花,还有些人家要端午的用度,于是连黄金周放假的我和堂弟冰鳍都会被抓差帮忙,更别说身为通草花师匠的祖母本人了,因为她老人家只要拿起听筒就一定会东拉西扯没完没了,所以自己定下了工作时绝不接电话的硬规矩。可今天对方开口就说是住在讲经墩的亲戚,有要紧事和祖母商量,充当接线生的我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话;祖母一听“讲经墩”几个字脸色都变了,立刻跟着我去前厢接听,没想到对方郑重其事地打电话过来,竟是说小孩子串门的事情。

    “火翼,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去迎迎那家的孩子吧!”祖母望望门口,轻描淡写地说出打击我的话。什么嘛!就算我不如冰鳍手巧,好歹也在负责生火熬胶这么重要的工作啊!

    我不好直接反驳祖母,只得敲边鼓抱怨起来:“讲经墩跟我们观花巷隔得又不远,沿着问道河走走就到了,大人就不能送一下吗?竟让小孩子一个人过来!”

    “那家孩子可不小了,也该和你们差不多大吧。”这么大了还要接送?我正要抗议,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实更出乎人意料,“这孩子和家里人处得不好,要来我们家住住散散心,早晨就出发了,那家奶奶不放心,打电话来确定有没有到。”

    “住下来?”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我们两家之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来往吧?冒冒失失就提出来住,奶奶你居然也答应了?”

    一听这话奶奶立刻虎起了脸:“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爷爷那边的亲戚!各房都不怎么和这家走动,我也犯不着出头做好人;可你爷爷生前一再关照过我说,这家千万得罪不得!不来找你别去招惹他们,可如果那家先开口就绝对不能假客气——好事就桩桩件件都应下来,坏话就字字句句都顶回去。”

    原来是祖父那边的亲戚……我一腔怨气顿时烟硝云散了。很多年前就已过世的祖父“讷言”素有怪人之称,行事总让人捉摸不透。不说别的,单从教养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方式上就可见一斑——我们两个不仅从小服饰发型都的一模一样,还取了“火翼”和“冰鳍”这样莫名其妙的乳名。不过这也不能全怪祖父啦,有一半还得反躬自问,谁让我们是怪人的子孙呢?各房亲戚比起祖父来可一点也不逊色,跟这些怪人作气是作不过来的。我只得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那收留这家的孩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怎么知道!人家那么客气总不好顶回去吧!”祖母理直气壮的敲敲我的脑袋,“浪费了我五分钟啊!你要怎么赔!”

    我只问了一句,明明是你自己说个没完的!我心里嘀咕着,但违抗祖母大人的后果有多恐怖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再怎么不服气也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去接人。

    怀着满肚子的不情愿,我穿过天井,没精打采地拉开黑漆大门正闷头朝外走,猛地眼前一花,眼看要和迎面而来的一团人影撞上了。在我开门时,这人怕是刚好要推门进来,两下都急匆匆的,我料想这一撞肯定不轻。没想到对方反应还真是敏捷,一侧身便闪开了,害得我连连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来。

    “打扰了!”看见我的狼狈相,这冒失的访客拼命忍住笑招呼着。他看起来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满身染着初夏的绿意,就这样随意地静立在清爽的青石窄巷间,背后似乎还拖着个黑沉沉的行李箱。

    “怎么这么倒霉!”我涨红脸暗暗咒骂着,却还得做出客气的样子:“请问是不是讲经墩来的……”

    “是啊!好久没走动,路都有些生疏了!”讲经墩家的问题少年明朗地应道,拖着箱子慢悠悠地晃过来,即使负重那动作还是轻飘飘的,看起来与午间凉爽而略带倦意的氛围非常契合;这一刻仿佛连风也佻达起来,像要发出玻璃般的脆响一样,不住戏弄着他明亮的褐色发丝。未来几天要和这家伙同住一个屋檐下吗?虽然是跟家里人处不好的刺儿头,但他长得还真不错呢!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瞄了少年一眼,没想到这家伙感觉异常敏锐,立刻朝我投来一个“有什么事吗”的眼神。我连忙转回头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努力寻找话题:“不是……不是说你一早就出门了吗?怎么到现在才来呢?”

    问题少年指了指巷子那头:“那家卖的东西很了不得呢,不知不觉就看了很久。”

    一听这话我就泄了气——看都不用看,巷口槐树的绿荫中挂着串鲤鱼招子,那是卖金鱼龙鱼的老字号嘛!居然在那里呆看了一上午,这美少年的兴趣还真是老气!八成还会存上一年的零花钱来买鸣虫吧!虽然心里不以为然,我却还得违心地赞美道:“真是风雅的爱好……”

    “哪里呀!”少年搔搔蓬松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每次都会被老板赶出来呢!”

    那一定是你的眼神太穷吼了……我在心里讽刺了一句,龙鱼行的老爷爷最和善了,决不会没缘由就对客人不礼貌的。

    “喂!你还让不让我进去啊!”见我一个劲扯闲话,少年皱起了形状姣好的眉头。我这才想起还站在门口,连忙把他让进家中。可能因为行李箱太重的关系吧,少年走得慢吞吞的;本来这倒无所谓,可堂屋里的电话铃偏偏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那玎玲玲的刺耳声音要多蛮横有多蛮横,就像晚去一秒就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

    冰鳍在后面暖阁里帮祖母做通草花,家里其他人又都不在,接电话的工作自然落在我身上,但是总不能把客人丢在半路上吧,我只好朝累得走不动的少年伸出援手:“我帮你拿箱子!”说着就探身过去,可眼光刚落在他身后我便一下子呆住了。奇怪……我明明看见他背后有个大黑箱子的啊,现在怎么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呢……

    “别碰我!”少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突然大叫着猛地挥手。我的手上顿时一阵剧痛,竟被这家伙划出几道口子!真讨厌,男生留什么长指甲啊!我在心里恶狠狠的咒骂着,不过少年那边也不轻松,可能因为用力过猛的关系,他身子一歪差点跌跤,没注意到一个白白的小物件倏地从袖口飞出,发出轻微脆响落到堂屋中。

    本来应该帮客人捡起来的,可是这少年的态度实在让人生气,我丢下他自顾自朝电话走去——真佩服这铃声的耐心,从刚才起就一直不停地吵到现在了。

    刚拿起听筒,一个气势汹汹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听着是女孩子的声音:“是观花巷的那家吗?你家究竟在什么地方啊?”

    “咦?你又是谁啊?”我脱口而出。对方更来火了:“我是讲经墩那家的!找了一个上午也找不到你家,你们就不能出来接我一下吗?”

    “讲经墩那家的孩子不是已经到了吗……从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我疑惑地喃喃自语着,扭身寻找少年请他来解释,可那女孩却在电话里一字不漏的听见了:“什么,已经来了?”她的一腔怒火突然朝我倾泻过来,“你眼睛是瞎的吗?究竟看到什么啦,我明明在外面兜圈子啊?”

    “是吗!那真是对不起了!”我半赌气半讽刺的应了一句,听筒却突然被人一把夺去了。我连忙转身——原以为是那少年来接过话头,没想倒是堂弟冰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他握紧抢来的话筒,一言不发的静听着,那女孩子的大嗓门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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