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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燃犀奇谈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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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家不需要迎祖宗什么的吗?”重华叔叔嘴上说着客套话,眼睛却在瞄着我身后那亮着温暖灯光的房舍。www.kmwx.net抱着我的人笑了起来:“我是在白泽村学烧瓷手艺的,家并不在这里。而且我今天还要看窑,晚上是睡不了觉的,不嫌简陋的话,你们正好可以用我的房间。”

    “谢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爸爸连忙回答,而重华叔叔已经向灯光的方向走了:“真是多谢你了,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可抱在爸爸手里的冰鳍这时却发出了小小的抗声:“不要……我不要住在这种地方……”冰鳍这个任性的家伙,一定是因为是我先发现这里才故意找茬的!

    “小孩子不要乱讲话!真不懂事!你看火翼多老实!”重华叔叔回过头来低声呵斥冰鳍,抱着我的人毫不介意地笑着,完全不顾冰鳍的不礼貌:“你们叫我苍刻就可以了。”说完他一边走在前面领路,一边重新哼起了那让我听不懂的歌谣。

    因为靠近瓷窑,苍刻叔叔的房间非常暖和。爸爸和重华叔叔用从亲戚家带回来的寿桃馒头和土产小菜做成晚餐,虽然简陋,但出于礼貌还是还特地留出一份送给主人,因为不想和冰鳍呆在一起,我主动要求送晚饭去苍刻叔叔看窑的工作间。

    还在工作间外面就听见苍刻叔叔一刻不停唱着的古怪歌谣,可能是烧瓷师傅的劳动号子吧,看来他已经唱惯了,所以即使在我向他打招呼,送上晚饭的时候他也轻轻哼着。

    “实在太客气了,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大人。不过我已经吃过晚饭了……”苍刻叔叔说着把食物接了过来,顺便加了一句,“还有,不要叫我叔叔,叫苍刻就行了。”看我还不离开,苍刻蹲了下来摸着我的头发,“你是……叫火翼的那个吧,还有什么事吗?”

    “苍刻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吗?”不想说出是不愿和冰鳍在一起,我故意闲扯。

    “怎么了?”

    “这些真的是瓷窑吗,可是看起来就像坟堆一样啊……”

    “没错啊,那就是坟堆。”苍刻轻巧的笑着,用力的揉了揉我的头发站了起来,因为他的口气是那么满不在乎,所以对于这个答案我一时都没觉得有多吃惊,可仔细联想了一下就觉得有些奇怪了:“那么……白泽村也好,苍刻的家也好,都在坟堆上了?”

    苍刻可能以为我在害怕吧:“没什么啊,坟堆里睡的都是以前认识的人,有的说不定还是自己很喜欢的人,想到这个,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么苍刻经常可以看见他们了!”

    苍刻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转过身去观察窑火的情况:“你不过去的话家里人不担心吗?”

    这句话里下逐客令的意思就算是小孩子也听得出来,可我才不要这样就去冰鳍那边,于是拼命没话找话说:“如果苍刻非常非常想见他们,就一定能看见的!”

    苍刻的背影僵住了,他摸着后脑勺苦笑着回过头来:“伤脑筋啊……他们,根本就不想见我……”

    “不会的!即使是小黄,也时常想让我看见他!”一看苍刻不再赶我走,我连忙找理由安慰他,但一提到小黄我的眼眶先红了,“可是我很怕回去的时候看已经不见小黄了,因为它本来就很淡了……”

    “小黄?”苍刻擦了擦手,拖了张凳子坐到我面前。

    我再也忍不住了,马上就稀里哗啦得哭起来:“都是冰鳍不好,就是他讲我家已经养猫了,绝对不能再养狗,所以我只能把小黄藏在我家和邻居家的界巷里。小黄好可怜,因为它眼睛也看不见,长得又特别瘦,主人说它活不长了就丢了它,连它的妈妈也不要它!那么冷的天,又下雨,小黄只能呆在木板小窝的破棉被里……”

    一看见我哭苍刻就没办法了:“还好……还好有你照顾小黄,为它做小窝啊……”

    “咦?”我抬起了头,迷惑的睁大眼睛,“那不是我做的,我去的时候,小窝已经做好了!”

    “是吗?”苍刻突然笑了起来,我不能明白那过于复杂的笑意,所以更加焦躁起来,“可是小黄死的时候我在墓旁边哭的好伤心,冰鳍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至少冰鳍陪你一起安葬小黄了啊!”

    “不……我到的时候,小黄的墓已经做好了……”我用力地摇着头。

    一瞬间,苍刻笑意像窑火的阴影一样摇曳起来,轻轻的,他又哼起了那首古怪的歌谣。在歌声的间歇,他轻描淡写地说:“火翼,你有没有想过呢——是谁为小黄做窝,又是谁埋葬它的?”

    没有人注意过短短的界巷,那里是我和冰鳍的秘密据点……难道小窝也好墓穴也好,都是冰鳍为小黄做的吗?那为什么他每次都说小黄又脏又臭,绝对不准我养它,为什么他要在小黄死的时候讲它本来就活不长了,根本不值得为它伤心?

    看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苍刻用力的揉乱了我的头发:“本来不想管你们的……火翼,把眼泪擦干净,我来教你唱这首歌吧!”

    我干嘛要学烧瓷师傅的谣曲啊?正要拒绝,苍刻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你知道吗?白泽村住着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如果看见一模一样的东西,一定会带走其中一个的……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今天这个好机会的,所以……你必须学会这首歌!”

    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不懂苍刻话里的意思,只想推托不学:“我不会唱歌,冰鳍……”

    “冰鳍不行。”苍刻断然地说,“虽然那个孩子感觉更好一点,但从名字看就知道不行,因为这是‘巫女’的歌……”

    看他那么坚持,我只能勉强跟着学。所有歌词我只听的懂什么成礼,什么春兰秋菊的,其余就全得硬记,好在歌不长,只有五句。苍刻也不仔细的讲解歌谣的意思,只说是白泽村上古传下来的,唱给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们听的歌谣,以前每到大冬,中元这些日子,这些家伙就会来要东西。这时巫女们就摆出酒宴,打起鼓,拿着各种各样的香草跳舞,唱这首歌娱乐他们,那些家伙一高兴就回去了。不过现在会唱这首歌的人只有苍刻一个了。

    这时我终于发现不对了:“这是巫女的歌,可是苍刻并不是女孩子啊!”

    苍刻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是当然的了,真正的女孩子是不能参与神事的,古时候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呢!”

    我一听就慌了神:虽然常有人弄错,但小一个月的冰鳍是我的堂弟,而真正的女孩子……是我啊!

    “可是我……”我正准备解释,话音却被门口响起的喊声打断了:“火翼,你到底要在这里呆多久?再不过去空华伯伯要发火了!”只见冰鳍扶着门框狠狠地盯着苍刻,却并不走进来。

    现在再解释也来不及了吧,我仓促的行了个礼就朝门口跑,可是却被苍刻叫住了,他带着那种高深莫测的懒洋洋的笑意,指了指我带来的那份晚饭:“帮我把这个放到大门口去吧,火翼!”

    好奇怪……即使不饿,也不要把晚饭丢到门外去啊?我疑惑的端着小菜和寿桃馒头走向门口,冰鳍一言不发的跟在我身后,屋外没有月亮的夜空就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冰一样,起伏的坟冢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向远处延伸着,而苍茫的江滨,一阵淡淡的白雾飘扬了起来……

    眨眼间,这凭空而起的白雾弥散开来,像被什么吸引着一样涌过累累的坟堆,漫向我们所在的烧窑屋!随着距离不断逼近,雾的质感也渐渐浓稠起来,但那是完全没有潮湿感的浓稠,与其说那是雾,还不如说是一阵不透明的白烟……

    “……走鬼雾吗?”我突然想起了长途车上司机的话,大冬的走鬼雾,要起来是转眼间的事情!

    可是……那真的是烟雾吗?越接近就越是清晰——有的缺手断脚,有的少了头颅,还有的四肢俱全,却没有躯干:那是聚拢在一起的,烟气般的残破的人形啊!这些残缺不全的形体却还保持着直立的姿态,摇曳着,曲扭着,从远处迤逦而来……

    “这……就是乘着雾回来的祖宗吗?”我连手里的晚饭都端不稳了,冰鳍一把抢过碗碟放在地上,因为动作太急,连盛寿桃馒头的碗边都磕破了。他顺手把我推进屋里,用力关门上闩。

    “什么祖宗!这个应该就是让村里人害怕到不敢留宿我们的东西!”冰鳍咬紧了牙注视着我:“我就说不能留在这里的,都是你不好!因为你听不见!从进入白泽村的时候我就听见它们的声音了,它们一直在说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里有一个该归它们!”苍刻也说过类似的话,冰鳍应该不是在胡说,因为虽然他并不像我一样看得那么清楚,但却可以听见我听不到的声音!

    但我还是不以为然:“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我们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啊?”

    “火翼大笨蛋!”冰鳍气得声音都带哭腔了,“那是指双胞胎,爸爸和空华伯伯这对双胞胎啊!”

    难道苍刻一定要我学会那首能把这些家伙送回去的歌谣,是因为他早就已经知道门外的这些家伙会来,知道他们一定要带走爸爸和重华叔叔这对双胞胎中的一个!那么当时冰鳍不肯在烧窑屋留宿,并不是他任性;真正任性的人是我,我早就应该发现不对的,可是却故意无视——明明在撞到苍刻的时候我就听见他身上古怪的咔哒声,明明知道苍刻是一个连我是女孩子都分辨不出的家伙……

    “你们两个还不进来吗?外面很冷啊!”屋里传来重华叔叔招呼我们的声音。我和冰鳍连忙回到屋里,只见爸爸他们正开心的谈笑着收拾碗筷,可是,离爸爸这么近的重华叔叔没有看见吗——一道道细细的黑色条纹不知何时出现在爸爸的脸上,手上;那爬过皮肤的黑线不断增加着,就好像……摔坏的古瓷器上的裂纹一样……

    做完事情,好奇心过剩的重华叔叔顺手拿起外套就向大门口走:“大哥,我去看看苍刻烧窑,挺有意思的!”可不能让他出去,冰鳍刚把门闩上,如果打开的话走鬼雾就会进来的!我和冰鳍连忙死命拉住他的衣袖:“不行不行啊!”绝对不能让那些家伙进来,因为爸爸,也许就是他们要带走的那一个!

    “我明白你们的心思!好好,带你们一起去!”重华叔叔毫无紧张感的挥挥手走向玄关,完全不顾我们的阻拦,顺手打开了大门。可刚朝门外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倒了下去……

    大门敞开着,走鬼雾却并没有像我们意料中的那样涌进屋里,回过神来的我和冰鳍连忙跑到门口,却看见那半流质状的白雾早已不知去向,苍青色的夜空下,一张摆着丰盛酒席的,长得夸张的桌子一直向远处延伸而去,不计其数的残缺人形正呼朋引伴的坐在桌边,大吃大喝……

    “好象哪里有火啊,怪暖和的!”一个家伙的耳朵像是融化了似的沿着脸颊慢慢滑了下来。

    “菜色虽然不错,但食器也太敷衍了吧!”一个没有左肩,左臂却还空荡荡的悬着的家伙瓮声瓮气地说。他身边脑袋缺了一块的家伙立刻高声附和:“就是!看这破碗!好在我们不怕割了嘴唇!”

    这桌酒席……不会是苍刻让我放在门口的小菜和寿桃馒头变成的吧……因为酒桌上每一个碗边上都有个缺口,和冰鳍磕坏的盛寿桃馒头的碗一模一样!

    “这些家伙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点供养,他们就会忘了自己真正的目的,在这里又吃又喝的直到天亮,最后又落个空手而归。”伴着熟悉的声音,苍刻慢慢的从那些家伙中间走了出来。

    苍刻果然是在帮我们的!“原来把晚饭放在门口是这个用处啊!”我说着正要迎上去,可冰鳍却一步挡在门口,静静的注视着苍刻:“刚刚你还在看窑的,现在怎么从外面回来的?”

    “我出去透了口气嘛!”苍刻满不在乎的笑着。就是啊,窑旁边那么热,一直在那里谁吃得消啊!

    可是冰鳍却一动不动:“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看窑,来我们这边干什么?”冰鳍未免太不礼貌了吧!我们只是借宿的客人,苍刻才是主人啊!他要到自己家的任何地方我们都管不了!

    好在苍刻并不介意冰鳍的无礼:“我有件东西在这边了,过来拿一下。”

    冰鳍依然不让开,只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还有一件事——刚刚明明没有的,为什么现在你走路也好说话也好,都会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呢?”有……咔哒咔哒的声音吗?我什么也没听见啊!

    一瞬间,“苍刻”睁大了眼睛,他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真伤脑筋啊,还是被你发现了……那是因为苍刻没有被摔碎,而我被摔碎了呢……”借着屋里的灯光,我慢慢看清了他的脸,那的确是苍刻的脸,可这张脸上却布满了和此刻的爸爸身上一样的,细细的黑色裂纹!

    “真不好意思,本来我应该叫苍刻的,可现在连名字也没有,所以没法自我介绍了。不过我和那些贪图吃喝的家伙们可不一样,我是来取我的供养的!”那个人带着和苍刻一样稍稍有些迟钝的温和微笑,慢慢走近倒在门边的重华叔叔,扶起他的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屑的丢开手:“身上没有记号,这个没用。另一个在哪里?我要带他走,因为这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

    难怪那个人家喊他三娘舅的老伯伯说我们是麻烦,白泽村个个都不想惹上我们,就是因为怕招来这个苍刻二号,在自己家引起失踪事件啊!

    我后退一步和冰鳍一起挡在门口:“这里没有你的供养!不要过来!”

    “火翼,你们在和谁说话啊,这么大声音的?”里屋传来爸爸询问的声音。苍刻二号发出了轻蔑的咋舌声:“小孩子说谎可不好!他明明就在里面嘛,他的身上有我的记号,躲也躲不掉啊!”

    “为什么不回答我,重华,你带着火翼和冰鳍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啊?”门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这个节骨眼上,爸爸居然要自己跑出来!

    “糟糕了!”冰鳍连忙转身要去阻止爸爸,就在这一刻,大门在我们身后砰然关合了,就好像有无形的手在推动一样,紧接着传来了门闩拴好的声音。“咦?这门是怎么回事啊,谁上的闩,怎么打不开?”爸爸一边摇动门闩,一边着急的说。

    苍刻二号停下了脚步,低下头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你又想阻挠我吗,苍刻?你明明,处处都已经赢过我了……”苍刻在哪里?我和冰鳍环顾四周,面面相觑。然而苍刻二号很快恢复了精神,他说着和苍刻一样的口头禅:“伤脑筋啊!这样的话,反倒让我更想得到自己的供养了!”

    觉得伤脑筋的是我们啊!我们绝对不能交给他所谓的供养,那可是我们重要的家人!可是苍刻二号一心一意要得到爸爸,不像其他的家伙一样有酒吃就行,怎样才能让他满意?

    怎样才能阻止他,才能让他放弃带走一模一样的东西中的一件的执著?

    ——那是白泽村上古传下来的,唱给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们听的歌谣……

    ——以前每到大冬,中元这些日子,这些家伙就会来要东西。这时巫女们就摆出酒宴,打起鼓,拿着各种各样的香草跳舞,唱这首歌娱乐他们,那些家伙一高兴就回去了……

    ——所以……你必须学会这首歌!

    对了,苍刻教我那首歌!那首歌谣,正可以代替供养,取悦那些家伙们!

    “我跟你供养!”我大喊起来,不假思索的,我唱起了苍刻教的那首歌谣……

    可是……我发不出声音!虽然我可以说话,但一旦开始唱这首歌,即使我用尽全身力,喉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唱不出来呢?”我慌乱的低下头,低声自言自语。

    “苍刻果然连那首歌也教你了……”苍刻二号由上方不屑的注视着我,“我本来还以为在碰上巫女时候可能就得硬闯了呢,不过……看来苍刻失算了呢!原来你是女孩子啊,和我们一样阴气重的人,是唱不出《礼魂》的!”

    古代的巫女都是男孩子扮的,真正女孩子不能参与神事,苍刻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苍刻二号得意地笑了起来,毫无顾忌的走过我身边,举起手轻轻按向紧闭的大门。淡淡的蓝光浮现在苍刻二号掌心,而大门仿佛回应着这蓝光一样,爆发出一连串苍白的细小电流。苍刻二号抚摸着被反弹回来的手,轻轻咋舌:“伤脑筋啊,苍刻……你就别再阻挠我了!”他用力的扬起手,掌心的蓝光蓦然的膨胀开来!

    然而苍刻二号的手却并没有能顺利地挥出,因为冰鳍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手臂上!“你也想阻止我吗?小姑娘能做什么!”那个人的手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突然间,那蓝光好无征兆的荡漾开来,像融入流水的墨汁一样变得稀薄,被无形的夜气冲淡,消失在苍空之中——我听见了,熟悉的曲调!苍刻二号难以置信的低下头:“是巫女……怎么……还会有巫女?”

    是冰鳍!冰鳍正在唱苍刻教我的歌谣!他镇定而流畅的吟唱着那古怪的歌词,刚刚我学唱的时候冰鳍他一定就已经在门外了!他一定因为苍刻的话而留心硬记下了这首能取悦那些家伙的歌谣!

    苍刻二号身上突然发出清脆的爆响,横贯过他皮肤的黑色裂纹清晰起来,他费力的甩开冰鳍,好不容易才稳住摇晃的身形:“你……你才是巫女?早知道我绝对不会让你靠近的!”

    苍刻没能看出我是女孩子,而拥有和他一样容颜的人,犯了和他一样的错误!

    冰鳍一遍遍的重复着那古拙的曲调,刹那间,苍刻看守的瓷窑仿佛被开启了似的,窑火席卷而出,那丝毫没有暴烈感的暖洋洋的火焰,沿着那摆满酒席的长桌一下子展开来。桌边的家伙们神情恍惚起来,有的开始打哈欠,有的则无法保持形体,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渐渐融入那团和煦的火焰中……

    窑火包围那个拥有和苍刻一样容颜的人,他身上爆发出响亮的咔哒声,仿佛被风化般,沿着那些布满他身体的黑线,他的躯壳剥裂,一片片掉落下来,丁丁当当的坠落在地上。

    “真是伤脑筋啊,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为什么其中一个就必须消失掉呢?为什么被破坏掉的那个偏偏是我呢?”苍刻二号的视线越过我和冰鳍注视着我们背后,他已经无法看出原貌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个破碎的的笑容,“唉……我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机会啊,本来以为可以让供养品代替我留在这里的。可是,你为什么总要妨碍我……”

    我和冰鳍回过头去,大门不知何时打开了,苍刻就站在我们背后,窑火环绕在他周身,所以我们无法看清逆光中他的表情。看见苍刻的那一瞬间,和那些坐在长桌边的人一样,苍刻二号的身躯被火焰熔化了,只有他的声音还萦绕着:“伤脑筋啊,我应该更恨你的,可是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呢……”

    隔着那扇大门,苍刻的身体也渐渐淡薄了,从他变得像影子一样透明的嘴唇里,传出了我和冰鳍不能明白的复杂语调:“伤脑筋的人是我啊,什么时候你才能发觉呢?我不是在阻挠你……我是在等你,你到底还要……让我等多久……”

    虽然说不出是什么和为什么,但是我觉得真的一模一样呢,苍刻他们两个……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早起的白泽村村民惊讶的议论声吵醒了我们。对于我们在村外废窑里呆了一夜,居然一点事也没有的情况,他们虽然很惊奇,但也更加坚定了不愿招惹我们的态度。重华叔叔是一刻也不想继续呆下去了,拉着我们飞快的离开村子。我偷偷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沐浴着朝阳的村庄——白泽村的确有很多瓷窑的,但是根本不是房前屋后村里村外到处都是,而且,外形一点也不像坟堆。

    苍刻说得没错,我在夜里看见的那层层土丘就是坟堆,这看不见的坟茔里一定沉睡着他熟悉的人,他喜欢的人,他要一直等下去的人。

    发现冰鳍和我一样偷眼看着落在身后的白泽村,我们吐了吐舌头傻笑起来,不约而同的唱起了从苍刻那里学来的歌谣,爸爸眯着眼睛听了半天,突然惊讶的凑了过来:“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鞠,长无绝兮终古。你们两个,唱的总不会是这个吧!”虽然我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即使离得这么近,我们也看不见那些瓷器裂纹一样的黑线了!

    “有什么啊!这首歌调子难听,词又这么怪!”纯理科系的重华叔叔觉得爸爸根本就是大惊小怪。

    “那是《礼魂》啊!可以说是中国最古老的镇魂歌了!”爸爸推了推眼镜,“是谁教你们的?而且还是用唱的!”

    “一定是大哥你教了之后就忘了!”重华叔叔满不在乎的说,“就像昨天晚上的事情那样!”

    “你不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爸爸着急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我和冰鳍偷看着对方作了个鬼脸——我们才不会说呢,即使讲了,爸爸和重华叔叔也不会相信吧!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段渐渐淡忘的记忆之所以会被唤醒,是因为看到了白泽村的新闻。考古人员在那里挖出了官窑的遗迹。听说官窑的习惯是烧制许多一模一样的器具进行拣选,大约一百件中能够上呈的只有八件左右。这种挑选是残酷的,因为最后那些瓷器根本分不出优劣,但被选中的只有一个。无法通过拣选的瓷器只能被就地打碎,封印起来埋入深深的地底。

    背负着随时会被毁灭的命运,怀抱着成为那被留下的唯一一个的梦想,这些脆弱而美丽的易碎品们经受了火的历练,可是梦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并不是因为它们不够完美,而是因为已经有一个被选中了,这个世界上,不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

    整个白泽村,就建在埋葬瓷器残骸的土地上。难怪那时我会看见那么多坟茔,难怪走鬼雾里,会有那么多缺手断脚的人形,难怪他们会执意要得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中的一个作为供养……

    但陵考古人员不解的是遗址里竟然会出土一个完好无缺的深青色瓷瓶。即使没有任何纹饰,它纯净的苍色和孤高的姿态却在一瞬间夺取了所有人的心神。据说当地的稗官野史中有这样的记载,这座官窑之所以没落,是因为这里烧出的极品瓷瓶在运往京城的途中突然神秘消失,以至于落得整个窑场被废止,所有官员都被问罪。

    “我听说在遗迹里还发现了和这个瓷瓶一模一样的残片,正在全力修复呢!”我说着调大电视的音量,是为了盖过我对冰鳍和冰鳍的耳语,“这个瓶……就是苍刻吧……”

    “居然主动放弃去京城的机会留下来。”坐在我身边的冰鳍突然笑了起来:“这个笨蛋,难为他一直等到今天……”

    “伤脑筋啊……”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却又同时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染上了苍刻这种懒洋洋又迟钝的说话习惯啊!

    夜光杯

    再没有什么比冬天早晨没法美美的睡懒觉更惨的了,更何况还是被讨厌的梦惊醒。我梦到了祖父还在世时的情形了,也就是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三四岁的时候吧,明明我们三四个孩子玩丢手绢玩得正开心,可突然之间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深绿夜色里,折断翅膀的白色小鸟不断的坠落在我身边的地面上,然后被那一片墨绿慢慢的吞噬下去,我因为恐惧而拼命奔跑,一下子撞在了什么人身上。在看清那个人的脸时我松了一口气——是祖父呢!可一直慈祥微笑着的祖父不知为什么冲着我发火了,他大声呵斥着,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小孩子玩丢手绢时所唱的那首儿歌,始终充斥在无边无际的梦的空间里……

    我揉着眼睛不情愿的坐了起来,一想到起身后要做的事情,就更觉得今天是个讨人嫌的早晨了!昨晚和冰鳍玩双六,骰子像被什么附了身一样怎么也掷不出合适的点子,结果我的白子差点就被困死在家里,想起来昨天输掉那场双六就是这个糟糕早晨的前兆吧——我和冰鳍打赌,输掉的人就要送今年的通草供花去安浩行家。

    和我家祖宅就隔两三条巷子的安家,每个新年都会请身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制作供花。因为两家一直关系很好,我和冰鳍跟他家长子浩行又是同年,所以三个人经常就玩在一起,到现在我还记得大家一起在他家后院里那颗美丽的白山茶树下玩耍的样子;后来因为某些缘故我们再也不去安家了,和浩行也渐渐疏远了。偏偏到了高中我们三个又被编在同一班,冰鳍还好,每次我和浩行碰上的时候,总觉得挺别扭的——如果他问起我们不去他家的原因,该怎么回答呢?总不能直接就说,他家“很可怕”吧……

    抱着盛通草供花的长型竹箱,我站在了安家的门口深呼吸,虽然一再对自己说放下竹箱就回去,但走进大门还真需要点勇气。“请问有人在吗?我是通草花家的火翼。”站在门檐下的我扬声询问,宽阔天井另一边的堂屋里传来了一个稳重而清朗的声音:“通草花家吗,今年也麻烦你们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袖着手从堂屋阴影里走出来接待我的,偏偏就是浩行!

    我疾步穿过天井站到堂屋的阶下,将竹箱递了过去:“今年的梅花和黄莺……”

    可浩行却丝毫没有把手从冬衣袖子里拿出来的意思,他微微垂下细框眼镜后的眼睑:“辛苦了。”

    觉得我辛苦的话,就把竹箱接过去,假客气什么啊!虽然心里这样抱怨着,但我是怎样也不敢说出口的——和小时候腼腆的风貌完全不同,现在浩行略带古风的细致脸型配上笔直的鼻梁,还戴着没有度数的细框眼镜,这种外貌就够给人冷酷的感觉了,再加上他态度过于礼貌,完全就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个……浩幸呢?”我有些尴尬的转头四顾,努力岔开话题,浩幸是浩行的异母弟弟,两人年龄悬殊不说,快上小学的浩幸和哥哥不同,是个又乖巧又开朗的可爱的孩子,即使对不太熟识的客人他也会亲热的撒娇。可是一听见自己弟弟的名字,浩行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浩幸要习字。”

    我心里暗叫糟糕,浩幸的妈妈是浩行父亲的再婚对象,看来浩行还没有完全掌握和继母及兄弟的相处之道啊。完全无视我的慌乱,浩行头也没抬,不动声色的避开这话题:“一直承蒙你家照顾,请务必留下来喝杯茶。”说完他轻轻点头缓慢的转身,示意我跟着走。浩行不接过竹箱,我又不能丢下就走,只能像傻瓜似的跟在他身后——安家祖上是很成功的读书人,言谈举止和我家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我实在不会应付这种秀才型的古板家伙,所以虽然完全不想在他家停留,却根本找不到拒绝的时机。

    因为不是休息日,除了在放寒假的小孩子之外,大人都去上班不在家,安家偌大一个宅院显得非常安静,靠着墙角种植的几株腊梅正值花期,散发出正在消融的薄冰般的寒香。穿过角门,再往前走就是后院了,可浩行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所以我和冰鳍昨晚争了半天,最后决定玩双六输的人走这一趟——按照安家那些多地让人头疼的规矩,浩行一定会把身为熟稔人家晚辈的我带去后院暖阁里招待的!

    “浩行……”我在后院门口站住了,那边,我不能过去……因为……

    角门那边长长的檐廊像层层相套的妆奁一样不断的缩小着,站在角门另一边的浩行的背影像收在这妆奁里的雕像一般,他的声音同样是无机质的:“怎么了?”

    我这下更犯难了——怎么了……这怎么好说呢?总不能……

    总不能直接告诉人家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觉得他家后院很可怕吧!

    既然不能开口,我就只能硬着头皮穿过角门。然而进入后院的一瞬间,我的心神完全就被眼前的景象摄去了——这么久不见,已经变得这么美了吗,那株巨大的白山茶树,它以无法想象的孤高姿态静立在石板铺地,再没有其他任何花草装饰的沉寂庭院中央。推算不出这棵树究竟活了多久,但茶花一般枝干纤细,可这棵白山茶的主干要两个小孩子才能合抱,古树的存在感异常鲜明一点也不奇怪,这棵树周围更是飘荡着像是把自己和尘世狠狠一刀割裂开似的强烈氛围。

    可能因为蜡质的光洁叶片散发的清辉太过凛冽的缘故吧,连灰尘都不敢靠近;丰硕的深绿树冠上像初冬的薄雪一样散落着无数白皑皑的花朵,已经铺了一地的落花,但枝头的繁花依然非常喧闹。重瓣茶花虽然华丽雍容,但能够在毫无修饰的质朴中展现高贵与优雅的,可能只有这单瓣茶花了,更何况它还有这么动听的名字——“夜光杯”。

    “夜光杯”,我记得浩行曾经那么骄傲的告诉我这单瓣白山茶树的名字,仔细想想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丰盈的花瓣簇拥着灿烂的金色花蕊,像云间的满月;幽暗的树冠就是看不见尽头的浓绿深夜吧。回想起来,小时候我们和浩行总是在这棵树下玩“丢手绢”,虽然玩这种游戏三个人实在是太少了点,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有时如果浩行没有完成习字作业,我和冰鳍就会躲在冬天充作书房的暖阁窗下,拾了夜光杯的落花从他特意留下的窗缝里扔进去,很快浩行就会把写满涂鸦的花瓣掷出窗外……

    曾经那么投契的游戏伙伴,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就像眼前的山茶树一样,曾经像温柔注视着我们的旁观者一样的夜光杯,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让我不敢熟视呢……

    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的我突然听见了一阵儿歌声,那是丢手绢游戏时的童谣!吃了一惊的我转动视线,瞥见了夜光杯树下一个熟悉的小小人影,浩幸?他怎么一个人在玩丢手绢呢?

    “浩幸!”我连忙向茶花树下的孩子招手,可意外的是一向很黏人的浩幸这次非但没有跑过来,而且居然完全无视我似的躲到树后去了!

    找不到梯子下台的我在发现浩行注视着我的目光时,心情更是下降到最低点,这算是什么嘛!我为什么要被童年玩伴加同班同学,用这种不友善的目光瞪着啊!

    “火翼……我早就想问你了……”浩行慢慢的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明明是和冰鳍差不多的细长眼形,可他的眼神却分外有压迫感,“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为什么我觉得此刻浩行的语调里,有着不一样的含义呢?浩行责难似的注视在提醒我,此刻的“看见了什么”,决不是阳光落下树荫那么简单!这个问题意在言外的指向令我慌乱——真正有资格回答的是已经过世的祖父吧,只有他才能和彼岸的世界从容交流。只遗传了他一点点能力的我,也仅仅是在黑暗之中,阴影之内偶尔“看得见”什么而已。

    更让我迷惑的是一向行事刻板的浩行居然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虽然这问题不会每天有人问,但被问及的次数也不算少了,所以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善于应付了。可平时打个哈哈就能混过去的事,今天在浩行的目光下却偏偏不行,我下意识的抱紧怀里的竹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浩行只是自语着皱起眉头,但我却觉得好像受到了他严厉的责备一样。隆冬凛冽的寒风里,我只觉得冷汗都快流下来了。

    “火翼!你出门前为什么不能清点一下呢!忘了带黄莺啦!”不耐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的表情立刻舒展开来——这回真的是救星来了,这是冰鳍的声音啊!

    我连忙转身,冰鳍就站在我背后,此刻他一手拿着放黄莺的竹匣子,另一只手牵着……牵着浩幸!

    浩幸刚刚明明是在山茶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啊,几时跑到我背后去的呢?

    “我叫了几声没人应门,好一阵子浩幸才出来。”冰鳍一边向向他点头的浩行回礼,一边解释。我更加奇怪了,安家庭院广阔,就算浩幸跑得再快,也不会在我和浩行只言片语间,就跑到门口去将冰鳍引进后院来吧……

    “谁让你出来的!”从没听过浩行这样的语气,虽然在呵斥不习字而跑出来玩弟弟,但他的声音里完全没有发火的感觉,相反好像是冻结了一样冰冷。我忍不住从眼角偷瞥了他一眼,此刻浩行的眼神让我一阵心寒——那种眼神已经不再是严厉或是苛责了,为什么要用这种近似仇恨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异母弟弟呢?怎么变成会这样,童年时的浩行就算不那么坦率,好歹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啊!就在我疑惑之间,浩行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语气转向我们:“真是辛苦了,请务必……”

    “喝茶什么的就免了吧!”冰鳍非常干脆的打断浩行的话,接着从我怀里抽出放通草花的竹箱,连同盛黄莺的匣子一起塞到浩行袖着的两手间:“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就拖着我穿过角门。

    “我家有什么会妨碍到两位吗?”虽然不挽留我们,但浩行的话也足以让我们停下脚步了。

    冰鳍头也不回的冷笑起来:“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冷不热地丢下这样一句话,冰鳍拉着我朝大门口走去,我有些不放心的回过头来,浩幸怯懦的站在哥哥身边,他今天出奇的安静,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我和冰鳍,可是他清澈但却空洞的眼眸深处,却有像要拼命传达什么似的那种光彩一闪而逝……

    即使回了家,浩幸那对于孩童而言太过复杂的眼神还是萦绕在我脑际,我就着火笼暖手:“浩幸好可怜,浩行什么时候变成了狠心的哥哥啊……”

    “不是啊,浩行平时虽然话不多,但看得出很疼弟弟呢!”火笼边的冰鳍漫不经心的回答着,看来是没注意到那时浩行的眼神,突然他用力敲打肩膀,一堆大大小小的精魅应声而落。冰鳍大声抱怨起来:“所以说我不想去安家!果然是不干净的地方,居然引来这么多好东西,害得我肩膀好痛!”

    “我们以前不是经常去安家玩吗,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呢?是因为害怕夜光杯的关系吗?”

    冰鳍停下了动作看着我,他似乎也有些不解:“好像不是吧,那棵夜光杯的确有什么在的样子,但所有古树都是这样,一点不奇怪也不可怕啊!我们不上安家,好像是爷爷不准我们去……”

    “所以爷爷发火了?还大声骂我什么呢……”回想起早晨的梦,我心不在焉地顺口说。

    冰鳍疑惑的皱起眉头:“没有啊,我不记得爷爷发过火,爷爷不是从来不发火的吗?”

    妈妈恰好过来帮我们添炭火,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她轻笑了起来:“爷爷可发过一次火呢!冰鳍可能不知道,因为那时你睡着了呢!差不多也使这个年关时节,你在睡午觉,火翼拿墨汁把你画成了大花脸!爷爷一看见就急了,怪我们为什么不看好小孩子,发了好大的火呢!”

    “为了这个发火?”我和冰鳍异口同声地表示不解。祖父并不严厉,又特别疼爱我们,为了淘气这种小事而发火的情况几乎从来不曾有过。

    妈妈合上铜火笼镂空的盖继续说:“那天你们从安家回来之后,火翼就学着他家浩行的样子习什么字,最后习到冰鳍的脸上去了!”

    安家!果然扯到了安家!看着我和冰鳍惊讶的表情,妈妈笑得更厉害了:“爷爷他呀,就是有那么多老规矩,他说小孩子们白天睡觉时,魂儿会离开身体到外面去玩,回来的时候如果脸和入睡时不一样的话,他们就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弄不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说来也巧,那天冰鳍的确睡了足足一整天呢!被火翼画黑了脸,你的小魂儿是不是找得很辛苦啊?”

    忙着做家务的妈妈并没有太多时间和我们扯这样的无稽之谈,她收走了炭烬就离开了厢房,只丢下一句话:“爷爷还真奇怪呢,之后就不准你们擅自去安家玩了,火翼淘气关人家什么事啊……”

    如果祖父担心小孩子容易离魂,怕不成熟的魂魄找不到身体,直接禁止我和冰鳍在白天睡觉就行了啊,为什么不准我们去安家呢?不指望能从冰鳍和我一样迷惑的表情中得出什么答案,我低下头望着火笼里深红的暗火:那一天,冰鳍沉睡的那一天,在安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丢手绢……丢手绢……”慢慢渗透进耳际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儿歌,那个时候因为人太少,为了让游戏比较好玩,我、冰鳍和浩行总是围着夜光杯玩丢手绢,在被树干遮挡,不太能看清彼此状况的情况下游戏的确变得有意思多了,大家拍着手,大声唱着这首歌谣……

    “说起来,我们每次去安家都是玩丢手绢呢……”困在记忆里的我下意识的自言自语。

    “也不是吧……”冰鳍靠近火笼,“至少最后一次去安家时玩的是这个游戏,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游戏没结束就被爷爷叫回去了,我还觉得很可惜呢!”

    对了,最后一次玩的游戏是丢手绢呢……大家面对面围成一圈,只有一个人拿着手绢在圈外徘徊,伺机的将手绢偷偷丢在某个人背后,然后开始沿着圈奔跑。那个人如果能立刻发觉自己被选中了,起身追逐抓住丢手绢的人,那么他就赢了,游戏不变的继续进行;如果追不上,自己的位置被丢手绢的人抢去的话,那么,他就得成为下一个丢手绢的人……

    因为围着夜光杯,我们不太看得清蹲在对面的人。落满白色花瓣的树下,不守规则的我偷偷探头去看左手边的浩行,浩行脸上带着淘气的笑容,我知道了,他一定跟我一样也偷看了,偷看到冰鳍背后被丢了手绢呢……

    我猛然从沉思之茧中挣扎而出——这不是今天早上的梦吗?难道,这梦是沉睡在我心里的记忆?

    可是,总觉得不太对啊!哪里不对呢?究竟哪里有问题?

    浩行在我左边,冰鳍在右边,浩行在偷笑,冰鳍的背后被人丢了手绢,当时我们三个都是蹲在树下的了,那么……那么,丢手绢的人是谁?

    在我们背后绕着圈选择目标,最后丢下手绢的人究竟是谁!

    我一下子拉住了冰鳍:“那一天是谁把手绢丢在你背后的?”

    “不是你吗?”冰鳍迷惑地抚了抚额角,“好像的确不是你呢……按照游戏规则,我捉不住那个丢手绢的人,让他占了位置我就输了。是你偷偷提醒我背后被丢了手绢,我才能抓住那个人的!”

    “那个游戏……有第四个人在吗?”我深深的呼吸平复情绪,“可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他的脸?”

    “我……对他的脸也完全没印象,只记得我刚抓住他爷爷就来叫我们回家了,那人还对我说了话呢!他说还没结束……”一瞬间,冰鳍脸色变了,“他说:还没结束,轮到……我来抓你了……”

    这句话……不合规则!明明冰鳍没有输掉,再次丢下手绢,继续被追逐的还应该是这个人!

    仿佛突然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似的,冰鳍突然皱着眉头捂住了肩膀,“怎么又是这么多?”我走过去敲打冰鳍的肩膀,赶走不知什么时候又聚集过来的小精魅,可是在这些家伙慌乱逃散殆尽的那一刻,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似的僵住了,为什么刚刚一直没看见呢?就是它在吸引精魅们吧——像被折断的白色羽翼般的东西依附在冰鳍肩背处,和在我梦境中坠落的白鸟一模一样!来不及多想,我顺手把它拍落在地,冰鳍揉肩膀的动作停止了:“奇怪,不痛了?”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白色东西的一瞬间,表情从他脸上退去:“夜光杯……”

    在冰鳍指间的,正是夜光杯白得耀眼的落花!一切渐渐连成线了,迷失的我找到了回忆的入口——梦里深绿的夜色是夜光杯那不透明的深邃树冠吧,漫天坠落的,不是白色羽翼的小鸟,而是……夜光杯硕大的落花!从安家回来的那一天,我身边也纷飞这这样的花雪,像被什么迷住似的,童年的我正拿着毛笔学了浩行的样子在落满一地的茶花瓣上习字,可是幼小的我并没有发现,在我笔下的那根本不是什么花瓣,而是熟睡的冰鳍的脸啊!

    冰鳍离魂并不是因为午睡的关系,而是夜光杯要完成它的“游戏”!那个诱出小孩子魂魄偷走他身体的游戏!而借我的手画黑冰鳍的脸,就好像在不知情的小孩子背后投下手绢一样,只是这夜光杯控制的游戏中的一环!

    “是夜光杯……”密布的墨绿浓云被拨开了,我慢慢的扶住额头,“我想起来了,你睡着不醒的时候爷爷发火了,可爷爷并不是在骂我……而是在大声喊:回去,夜光杯!”

    ——我们之所以至今都会抗拒去安家,觉得他家那么可怕,是因为爷爷告诫我们:夜光杯,是会捉走小孩子的树!

    “那是什么?”一瞬间我看见似乎有淡淡的墨色隐隐的浮现在柔腻的花瓣上,不像是染上了污迹,反而好像是人故意写上去似的,从冰鳍手里拿过花朵,我努力的辨认着花瓣上已经褪了色的字迹,却在一瞬间失去了表情:“救救我……”

    夜光杯的花瓣上那稚气却已经有章有法的字迹,分明写着“救救我”!那绝不是写得一手纯熟流丽的好字的浩行的手笔,它应该是虽然年幼,但却一直在接受训练的小孩子字迹!如果没猜错,那是浩幸的求救信号,因为冰鳍刚刚感到疼痛的那只手,就是他曾经牵过浩幸的手啊!

    我握紧胸口的衣服,语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恢复平静:“我刚刚,看见浩幸躲在夜光杯树下唱丢手绢的儿歌的,可是一转眼他就带着你从我们背后出现了,难道……他已经被夜光杯捉走了……”

    “难怪浩行的态度变得那么奇怪,看来他已经觉察到了。”冰鳍慢慢的握紧了拳头,“这次是对浩幸下手吗……这妖怪!”

    妖怪吗?没错的,夜光杯就是妖怪啊!为什么听见这句话的我,心里会有着异样的动摇呢……

    一天两次去安家在以前根本不可能的事,但现在我和冰鳍连门也没叫就跑进了那宽阔的天井,刚进门冰鳍就难以忍受似的遮住了耳朵,他遗传了祖父的能力可以听见彼岸无形者的声音,所以此刻一定听见了什么,我连忙静下心侧耳倾听,传入我耳中的是丁丁的伐木声,还有……几乎难以分辨的……微弱的惨叫,那是浩幸的叫声!

    “浩行要砍掉夜光杯!”艰难的扶着额头,冰鳍站直身体,“得快点去阻止他!”

    从近乎失控的浩行手里抢下斧头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在看见树身的劈痕里流出鲜红液体的时候,浩行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一样,任斧头颓然的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一瞬间的失神后,他慌忙去遮挡从夜光杯体内流出的诡异液体。

    这徒劳的努力很快就被放弃了,无处可去的浩行的手弄脏了冰鳍的衣襟:“为什么你们不帮我,我已经在求救了啊!我不知道向谁求救,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话!我只能想到你们,可是你们为什么无动于衷!”那时,他是在求救吗?不肯接过竹箱,带我来到后院,一再挽留我和冰鳍,原来是他在拼命传达求救的信号!为什么,为什么那时我们都没有发现呢?

    “你冷静一点!”冰鳍拉开浩行的手,“可能你听不见,惨叫的是浩幸啊!他还没有消失,现在夜光杯和浩幸是一体的,砍掉它只会害死浩幸!”

    “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浩幸回来!”浩行慢慢的遮住了面孔:“究竟发生了什么……浩幸睡了一觉起来就变了……”

    “你趁他午睡时在他脸上乱画了吧!”我脱口而出。

    “我怎么会画他的脸?”浩行茫然的看着我,不理解我为什么会问这题外话,“因为那天下午他玩砚台时墨汁溅了一脸,我趁他睡着替他擦掉了。醒来之后浩幸就不一样了!可是,爸爸也好什么人也好,谁也没有发现!我知道是夜光杯搞的鬼,它跟浩幸调换了!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我记得小时候夜光杯曾经和我们一起玩过,而且它现在还在这个家里!”

    我和冰鳍对看了一眼,没错的——丢手绢游戏的第四个人,唯一将这游戏视为狩猎的人,现在他终于得逞了!因为脸和入睡时不同,浩幸的魂魄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身体而被夜光杯趁虚而入,这和多年前冰鳍的情形一样,只是在安家不存在像祖父那样可以斥退夜光杯的人!

    这一刻,身后暖阁的雕窗发出了轻微的咿呀声,慢慢的开启了。我们同时回过头,暖阁里光线幽暗,衬托出站立在窗口的“浩幸”那过于苍白的脸庞。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迹近疯狂的兄长:“真奇怪……明明是你们在呼唤我啊!这个家里没人听得见你们的声音,就像我一样……”

    “你住口!滚出去!滚出浩幸的身体!”浩行抱住头大喊起来。但“浩幸”丝毫不为所动:“我不会离开的。健康的、温暖的、会动的身体,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冰鳍的眼角浮现出一丝冷笑,他一脚踢开已经失去作用的斧头,慢慢走到了窗边,一把将“浩幸”从屋里抱了出来。在浩行体内的夜光杯并不挣扎,只是在听见冰鳍在他耳边的低语之后,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来做游戏吧,我们那个游戏……不是还没结束吗?”隐隐约约的,我听见冰鳍这样说。

    “上次你被我捉住了,所以这回丢手绢的人还是你。一时找不到手绢,就拿这个代替好了。”冰鳍把沾染了泥污的折翼白鸟似的东西放在了“浩幸”手中,原来他把这个顺手带出来了啊——那朵写着“救救我”这几个字的花!见“浩幸”慢慢合上手指握住花朵。冰鳍不动声色的微笑起来:“但现在还不能玩这游戏不是吗,我们还差一个人,不然……是不会有‘位置’空出来的……”

    一瞬间“浩幸”的眼睛睁大了,接着从那稚气的眼角浮现出完全不相称的妖艳笑容:“好吧……就让那个孩子也加入吧……”

    “输了的话你拿走任何东西我们都不会有怨言!”冰鳍缓缓的举起左手,“但我们如果赢了,你就得随我们处置!”

    透过浩幸的眼睛,夜光杯深深的注视着冰鳍,突然他露出了不可捉摸的笑容,举起右手击打在冰鳍手上——约定,成立了!即使再强大的妖怪,只要他答应接受,就必将受到约定的束缚!

    浓绿的夜色不知在何时降临了,是我们迷失在了夜光杯的世界里,还是夜光杯的世界已经泛滥到现实中来了呢?我看见大家的周身都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灵体!原来童年的我们一直没有发觉,自己在和妖怪玩着移魂的游戏!

    不过这一切对浩行来说都不重要吧,因为他看到的只有瑟缩在这空间中央的山茶树下,小声抽泣着的浩幸而已。从来都是那么古板的他这一刻不假思索的跑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哥哥这样表达感情吧,浩幸小小的身体因为吃惊而僵了一下,但很快他紧紧抱住浩行的脖子放声大哭。

    我从来没见过这古板的秀才如此努力安慰别人的样子,浩行那么不纯熟的表达着温柔:“不要怕,只要和哥哥一起做游戏就行了……什么也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想……我会救你出来的,一定会的!”

    我想,这对异母兄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态度相对吧……

    “丢手绢……丢手绢,轻轻放在谁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上到高中还会唱起这样的儿歌实在是件好笑的事,可此刻的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在这深绿世界中央,我、冰鳍、浩行和浩幸围在落满皎洁花朵的山茶树下,在我们背后逡巡着的,是选择着目标,伺机夺走身体取代我们的夜光杯。

    为什么从来没发现丢手绢是如此残酷的游戏呢——大家围成一圈拍手唱歌,只有一个人被排除在外,所以这个人选中了一个“猎物”,诱使他离开“位置”来捕捉自己,而以身作饵的代价是,抢先占据那空出的位置。于是在追逐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混乱了,只有一点是确定的:输掉的人,将孤单的对着大家的背影继续徘徊……

    这一次夜光杯,会把那朵写了字的花丢在谁的身后呢?机械的拍着手的我像童年时一样,忍不住偷偷探头张望,惊魂未定的浩幸在我左手边,小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右手边的浩行面色凝重,手指轻轻的打着颤,冰鳍在我正对面,被树干遮挡所以无法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披着白鸟羽翼一样重重叠叠的衣衫的身影,正慢慢经过浩行的背后,绕向冰鳍的方向,就这样,这身影一圈一圈的环绕着……

    “现在轮到我来抓你了!”突然间,多年前夜光杯对冰鳍说的最后的话浮现在我脑际。如果……这个游戏是多年前那个游戏的继续的话,夜光杯一定会实现这个诺言的!那么,他选中的人一定是……

    这一刻,我看见那道白影的速度加快了!夜光杯跑起来了,他已经丢掉了“手绢”吗?我迅速转头,安家兄弟背后并没有那染了墨迹的白茶花!被选中的人,果然是在我对面,被山茶树遮挡的冰鳍!

    来不及了!被夜光杯拉下太多了!只要他跑到冰鳍的位置上,今后我就得叫一棵树作弟弟了!

    “冰鳍快跑啊!”我的惊叫和冰鳍的喊声同时响起,冰鳍喊的是:“浩行,到我的位置上去!”

    冰鳍这笨蛋!夜光杯难道就不会占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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