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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燃犀奇谈第7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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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冰鳍不好,你拿门闩打倒她的头啦!”“也不想想这都是谁造成的!”焦急的声音真切的传入我不太分明的意识中,混杂着越来越凄厉的猫叫。我的眼睛再次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影像——冰鳍和晓慌乱的围着我。

    “我知道……真相了……”慢慢的站起身来,我推开身边的冰鳍和晓,走入盛夏午后声嘶力竭的蝉声般的猫的悲鸣里。在已经被温柔的日光照亮的庭院深处,那个太阳永远不会光顾的角落里,是红叶所指的方向——那棵,枫树……

    “想知道红叶是谁吗?”不顾泥土嵌进指缝里,我开始挖土。此刻我自嘲的微笑,也许就像正灌满庭院的猫叫那样疯狂。因为红叶就在这里,就在薄薄的土层下,他寂静的沉眠着……

    这时,被我怪异的行为惊呆的冰鳍和晓回过神来,疾步穿过庭院,他们试图拉开我的手臂,但却在看见枫树下泥土中掩埋的东西的时候失去了表情——那是褪了色的浓红锦袋,从朽烂之处,依稀的露出细小苍白的石灰般的硬块,那是死寂的骸骨,寥落的反射着炽烈的天光。

    “难怪我叫他红叶他不答应……因为红叶根本就不是他的名字。”我俯身轻触着那掩映在黯淡的红锦中的尸骸,“我怎么会忘记它的呢,它死的时候我明明那么伤心的……还在后悔,为什么不对它再好一点,为什么没能像晓那样,给它取个名字……”

    “这是……红叶?”晓的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颤抖,“你说……红叶死了?别开玩笑了,他是个男孩子啊,这明明是小动物的尸骨!”

    没错的,这就是晓所谓的“红叶”,只不过那是晓一相情愿给他取的名字——不像同类会避开这魍魉出没的老宅,当时的它那么高傲的出现在庭院的蔷薇架下,纯粹的漆黑身影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金青眼瞳深处却又有着无法言喻的寂寞。熟悉之后那么温顺却仍然小心翼翼的栖息在我的膝头。我怎么能忘记它呢——五年前突然出现的迷路猫,想要接近人类,却又怀着无奈的怀疑和顾忌的迷路猫!

    冰鳍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轻轻的拉扯着额前的头发,揭开真相的禁忌给我带来痛苦的似乎正无差别的降临在他身上:“奇怪……怎么会忘的一干二净的?不就是它嘛,以前淹死在井里的火翼的猫!我和火翼一起把它埋在这里,那是五年前晓临走的那一天,就像今天一样,我还和晓大吵了一架……”

    宛如脱开缰绳的马,记忆就这样风驰电掣般的疾驶过五年的时间——围满人群的井床,哭泣的我,拉着晓湿透的衣襟不停争吵的冰鳍,还有被人丢在一边的小小的尸体……

    濡湿的黑色短毛,失去了幽深火焰的金青色双眼,在也无法回应我呼唤的冰冷身体……

    总是那么草率的叫着“过来”,从来没想过给它取个像样的名字;宠溺的把自己的食物省给它,却捉弄它,只是把它当成珍贵的玩具,这就是我的红叶……我惶惑的捂住面孔——怎么会忘记呢?这不久前的悲伤回忆,就像被偷走却又意外的归来一样,如此清晰的呈现在我的面前!

    可是晓依旧无法接受冰鳍的说辞,他狂暴的拉起对方的前襟:“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什么猫!红叶他是人啊!他是人!”

    冰鳍注视着晓的眼睛,冷冷的掰开他的手指:“那么你还记得你临走的那一天,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吗?你还记得火翼当时为什么要哭吗?”

    晓的瞳孔瞬间收缩,他惶惑而无所适从的注视空出来的双手。冰鳍从容的整理着乱掉的衣襟,声音里有不着痕迹的尖锐:“因为那一天,浑身湿透的你和猫的尸体一起被人从井里捞上来!一定是你乱爬那颗枇杷树,害得在树上的猫也跌进了井里!”

    “不是的!”晓激烈的摇动他硬质的红发,大声否认着。就因为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害死那无辜的猫咪,所以他才会在潜意识里把猫偷换成人的形象吧;可为什么我连也能看见名叫红叶的少年的身影呢?

    无视晓的痛苦,冰鳍上前一步:“那么你说真相是什么?你说啊!”

    “红叶他是人!”晓爆发似的大喊着,依然在固执的坚持。他丢开冰鳍刺骨的目光,俯身抓起盛放骨殖的的腐朽锦袋,“你们休想骗我……这个……这个怎么可能是红叶!”

    从残丝的缝隙里,惨白的尸骨纷乱的坠落下来,却曳起了一道金青色的光芒——我和冰鳍的动作在一时间停住了——再一次出现了,那站姿冷傲的修长身影……

    从冰鳍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也那么矛盾的感觉到这个陌生少年的容颜竟然似曾相识,尤其是那闪耀着金青色薄光的妖瞳。然而紧紧握着锦袋的晓却似乎不能明了我们态度变化的原因,只是一味的大喊:“怎么了!说话啊,你们!”

    原来,晓已经看不见那个人了……

    “虽然乱爬那棵树掉进井里是他自找的,但这样的结果却是我自愿的。”被晓称为红叶的猫少年的幻影用那并不宽厚却很低沉的声音,“因为掉进井里的东西就是龙神的祭品,他必须得到一件祭品,不管是晓,还是我。”

    “为什么……”我注视着猫少年那坦然的冷漠脸庞,“这是为什么?”

    “因为即使你们也没能看见真正的我。”猫少年缓缓的却那么高傲的低下了头,“除了……晓。”

    除了晓吗?难怪五年前的它会出现在我家的蔷薇架下,因为他想寻找到可以看见真正的自己的人!难怪它总是抱着戒备接近我,用冷漠的表情说我的眼睛那么没用,因为徒然拥有可以看透彼岸世界能力的我和冰鳍,还比不上直视真相的晓那单纯的直觉!

    不想让唯一一个知道真正自己的人死去,这就是那个高傲的妖灵少年最彻底最单纯的念头!

    可是现在那个他用生命换回来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了!晓焦躁的呼喊着我和冰鳍的名字,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瞬间沉默下来,他并不拥有可以看见早已不属于这世界的人的眼睛……

    “我把自己献给龙神了,加上……你们和我在一起的记忆。”猫少年缓缓的摇着头,额前荡动着丝丝的黑发,“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想起来呢?你们的思念会拘住我,而我已经不能再见你们了!”

    如泣如诉的猫叫在少年语声的间歇里,突然的流泻出来,像急切的弦声那样责备和催促着什么,一瞬间,前所未见得惊讶表情弥漫过猫少年那波澜不惊的面庞,窒息般的低语从那苍白的喉间散逸出来:“龙……神!”瞬间,红叶的身体放射出强烈的金绿光芒,仿佛阴影被正午的阳光吞噬一样,光线自由的穿透了那金青水晶般的修长身影!

    变透明了!我和冰鳍都非常清楚:这是死灵消失的先兆——难道震怒的龙神在惩罚他不忠的仆从!

    “红叶!”冰鳍和我的惊呼同时响起,我们伸出手徒劳的挽留少年消失中的身影,然而这一刻的晓却意外的丢下遗骨,借着枇杷树下垂的枝条飞身跃上墙头!

    那令人目不暇接的矫健动作里,晓把手臂伸向掩藏在茂密的枝条和青色的果实间的黑影,就从那里,传来令人心痛的细弱的猫叫声!我找了足足两天也没有找到的猫咪,就这样被晓轻易的确定了位置。与其说晓得知觉过人的敏锐;还不如说,那只猫就是在等待着晓得到来!

    枇杷树的枝叶一阵乱响,晓的身影一沉,蓦然消失在我和冰鳍的眼中!

    “会跌进井里去!”冰鳍首先反应过来,转头跑向通往井边的院门。难道,是龙神的怒火吗?那阴暗的怒火已经蔓延到晓的身上了吗?他想利用晓心灵的罅隙,以猫的诱饵探囊取物般的钓取晓的生命!追着冰鳍,我跑向墙外的井边……

    神啊……请不要再责怪他们!你的惩罚已经足够严厉了,因为他们最重要的人,已经再也无法见到了啊……

    “那么,就叫你小黑吧!”房间里传来晓兴高采烈的语声,身边的冰鳍不屑的哼了一声:“晓着家伙就能确定我们一定肯把这只猫送给他吗?”

    我微微的笑了起来——那时,看见晓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我的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可是映入的却是这样的画面——靠着井栏,肤色黝黑的晓露出白亮的牙齿,一手比着胜利的姿势,在他另一只手里,躺着一只小小的猫咪。

    那可能是刚离开母亲不久的猫咪的幼子吧——黑色的短毛,骄傲的神态,还有,那辉映着金青色薄光的,似曾相识的幽深眼睛……

    这是你的安排吗?你一直在等待他们重逢的那一天吧——原来是这么的温柔啊,独自一个人居住在千寻之井深处的,寂寞的龙神……

    我转头看着冰鳍,他的视线正越过蔷薇绯红的花影,悄然落在幽暗的庭院一角那株纤细的红枫上;带着新翻痕迹的泥土表面,抚子,雪之下轻轻的摇曳着。眩目的阳光使我眯起了眼睛。

    初夏的正午还在堂皇而寂寞的燃烧着,照不到光线的房间内,不断的传来晓活力十足的声音:“就这样决定了,小黑这个名字最棒了!你说对不对啊,红叶……”这个呼唤在下一秒变成了迷惑的自言自语,“我这是……在叫谁啊……”

    蜜月旅馆怪奇谈

    表姑奶奶的行事作风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以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她就一直没和我们联络,说起来两家都快有几十年没来往了,可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打来电话邀我们去吃喜酒。这大喜的事我们总要备办贺礼吧,可是表姑奶奶却连半个字也没提到新郎新娘的事,更奇怪的是她让我们小辈能去的都要去,却偏偏不请我祖母。

    当时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的中考成绩刚放榜,升上本校高中是没问题的,家里人早就准备带我们出去散散心了。恰巧表姑奶奶住在风景如画的水乡乌雀镇,家里又世代经营民居旅馆,到她那里去放松一下再合适不过了。这回就由爸爸带我和冰鳍去——因为祖母没被邀请,妈妈和婶婶自然也不能去;重华叔叔更是一个劲的诅咒医院里工作太忙,对在大学里教书而有假期的爸爸羡慕不已。

    冰鳍却连声说这件事情蹊跷,今年有个闰月,所以表姑奶奶说的婚期恰巧在端午前后,谁会选在这个时候结婚啊!我可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话——乌雀镇是著名的蜜月旅行胜地,一年四季都聚集着来自各地的游客,有的还是专门赶来这里举行具有水乡风情的婚礼呢!我啊,最喜欢看漂亮的新娘子了!

    乌雀镇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坐着乌篷船进入镇子里,两条小河一横一竖穿过整个小镇,它们相交的“十字路口”就是镇中心的繁华地带,表姑奶奶家的民居旅馆“柘房”就在这个位置,两面临水,市口好得不得了。

    从“柘房”专属的水码头上了岸,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高大硬朗的白发老先生。看着他轻而易举的把行李箱扛进屋里,我和冰鳍暗暗猜测:恐怕现在城里的不少小伙子都没他身板结实。

    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就是老板,没想到他只是“当家的”,也就是大厨师。原来“柘房”的老板很久以前就过世了,管事的是老板娘,也就是表姑奶奶。本来大当家是不该出来招呼客人的,可即使现在是淡季,但还是有不少来这里度蜜月的客人,因为表姑奶奶的子女们都在城里工作,现在帮忙店里的也就只有她放暑假的孙女“麝生”而已,人手严重不足。我们不是外人,也就不必那么讲究礼节了。

    难怪我和冰鳍一来就觉得好奇怪——这里完全没有即将举行婚礼的热闹气氛,原来是因为店里忙不过来才一切从简的吧。不过看见我爸爸送上的贺礼的时候,大当家着实的惊讶了一阵。我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吃惊的——奶奶亲手做的象征夫妻和合的通草荷花和合欢,砂想寺的石榴莳绘妆奁套盒,若藻家的百子登科香川锦等等,虽然不那么贵重,但都是送给新婚夫妇的应景礼物。我和冰鳍还按照家里交待好了地背了好多的吉利话,可是大当家的支吾了半天也没搭我们的腔,只是说让我们把礼物直接送到老板娘那里去。

    “你不觉的奇怪吗,火翼?”趁着爸爸到里屋去见表姑奶奶的当儿,冰鳍凑近我耳边说,“听这个大当家的说,这里就只有表姑奶奶和她的孙女,要结婚的到底是谁啊?”

    “谁知道!”我满不在乎的说,表姑奶奶是祖父的表妹吧,祖父那边的亲戚总是那么古怪!谁让很早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祖父他自己就是个怪人呢?更糟糕的是我和冰鳍尽得祖父的真传,总是碰上各种各样的怪事。

    正说着话,爸爸出来了,他一脸迷惑的表情:“那个……冰鳍跟我来,你表姑奶奶想见你,至于火翼……你就自己去玩吧。”

    这算什么话!太瞧不起人了吧!冰鳍为难的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什么。我理也不理他,一脚踢开面前的行李:“有什么了不起!我才不希罕见她呢!”

    丢开爸爸骂我没礼貌的声音,我气冲冲的跑出客厅,沿着“柘房”古旧的走廊漫无目的的走着。后院的灶间飘来饭菜的香味,看来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大当家正为游山玩水归来的客人们准备晚饭吧,实在无事可做,又很好奇究竟谁要结婚,我决定去找他问个明白。就在我在这座陌生的建筑里摸索着寻找通往灶间的路的时候,昏暗的走廊拐角处,一截红色的衣袖一闪而过。

    那是新娘的嫁衣吗?好漂亮的柘榴色啊!还绣着那么精美的折枝花样,穿着这衣服的一定是新娘子!我喜出望外的追着那抹红色跑了起来。

    可是跑到走廊尽头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那是一条死路啊!明明没路可走了,可哪里都看不见红衣新娘的身影,她究竟上哪里去了?我狐疑的四下张望,却瞥见一道鲜红的细线笔直的画在我的脚背上——我是几时受伤的?完全不痛啊!

    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后退一步,猩红的细线从脚背上消失了,却拉直在黑沉沉的地板上,像不停渗出鲜血的伤口。这伤口一直延伸到光滑的木板壁上,我定睛一看才定下神来,拍拍胸口——吓人一跳,原来那是从一扇对开大门的门缝里透出的光啊!

    顺手推开房门,从朝西的窗口射入的夕阳正将浓艳的红色涂满了整个房间,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夕照有多么刺眼,因为一道人影着好遮住了我面前的光线。虽然只能看见剪影,但娇媚的侧面轮廓和拿着团扇,凭窗远眺的婀娜体态,一看就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

    原来这里有人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准备退出房间,可是念头一转——她总不会就是刚刚那个新娘子吧!我偏过头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她的脸:“姐姐你要做新娘子吗?”

    “哦?你这是求婚吗?”倚着窗户的美人慢慢的转过身来。因为天热,她松开斜襟上衣的纽扣,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懒洋洋的靠在窗台上,“有这份心是很好啦,可是我对小孩子没兴趣!”

    我这才看清了她穿的不是什么红嫁衣,而是水乡特有的蓝布扎染衣裤,那和店名相应的柘榴花纹表示这十有八九是“柘房”女侍的制服。此刻客人们还没回来,正是女侍忙里偷闲歇一会儿的时间;再仔细看看这个房间的陈设,靠墙的镜台和橱柜,也正是女侍更衣室的风格。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眼前的美人可能就是表姑奶奶的孙女——麝生。

    我连忙赔礼道歉:“是麝生姐姐吧……真不好意思……我……”

    “哦?你认识我?这么说你是香川家来的了?”麝生姐姐站了起来,她的个子挺高挑的,身材又很好,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可是即使走到我面前她也不停下来,只是弯下腰来眯着眼睛看我,我可不习惯别人的气息吹拂在脸上的感觉,忍不住后退一步:“干什么!”

    麝生姐姐发出了嘲讽的轻笑:“什么嘛,仔细看原来是女孩子啊!”

    这个姐姐的行为还真是古怪,居然连男孩子和女孩子也要仔细看吗?不过麝生姐姐完全不顾我疑惑的表情:“这么说你是我远房妹妹了,你的弟弟呢?”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麝生姐姐指的是谁,因为我和冰鳍总是碰上奇怪的事,祖父便替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并按照香川的旧俗将我们隐藏性别来教养,尤其不允许我们在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面前以姐弟相称,只让我们叫对方的“火翼”和“冰鳍”。

    可是,麝生姐姐也不能算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吧……我点了点头:“冰鳍在表姑奶奶那里。”

    一瞬间,麝生姐姐脸上闪过了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并不了解这个表情的含义,只是接着说:“表姑奶奶叫我们来吃喜酒呢,姐姐你就是新娘子吗?”

    “快别提了!”麝生姐姐的声音突然间大了起来,她激烈的拨动长发,“新娘子?大学一放假我就得回来这里照顾这种老掉牙的店,连找男朋友的空都没有,还新娘子!”

    虽然有点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但我还是不死心,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么……新娘子到底是谁啊?”

    我的视野一下子被麝生姐姐那张美丽的脸给占满了,她凑近我,细长的眉毛极有气势的挑起:“小孩子,问那么多干什么!”说完她便直起腰,丢开我走向柜橱,顺手拿出了一套女侍的服装扔过来:“你来的正好!我要到头桥的酒坊去,你换了衣服马上去浇一下院子,再剪点花回来把那些旧的换掉!别告诉我你连这个也不会!”我可是客人啊!怀里捧着土布衣服,我一时间张口结舌。

    麝生姐姐连珠炮似的布置完工作便向屋外走,我连忙转身想追上她,可是就在转身回头之际,一道眩目的光包围了我……

    强光里,室内的一切变成了黑白底片般的视觉效果,我看见了纠缠悬挂在家具上,遍布整个房间的无数漆黑细丝,刚刚,我并没有看见屋内有这么多白色丝线啊……

    “别站在哪里!”麝生姐姐责备的低斥着,一把将我拖开,霎时间,黑白底片的幻觉消失了,房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我惊魂未定的看着麝生姐姐,她却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不可以站在镜子反射的太阳光里,特别是傍晚的时候!”

    难道……麝生姐姐也能看见那如同黑白底片般的景象吗?我以为只有我和冰鳍才会碰上这样的怪事的!我顿时感到有些亲切:“麝生姐姐,为什么不能站在哪里?你知道为什么吧?”

    麝生姐姐居高临下的看了我一会儿,慢慢的转过了头:“这是我们这里自古流传的规矩,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规矩,听起来很好笑吧,可是……要在这里生活,就得学会遵守这个……”

    我并不太明白麝生姐姐话里的意思,只是被她那忽然间变得的艳丽而神秘的表情夺去了心神……

    就在我换上不合身的女侍服装,狼狈不堪的提着水桶和竹舀浇洒庭园的时候,冰鳍在挂竹帘的边门口出现了,虽然他也穿着染了柘榴纹的衣服,但一看就是那种为客人准备的又轻又凉爽的丝质料。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丢开手里的竹舀:“就算这里做主的是老板娘吧,也不能不公平到这个份上!凭什么你就是贵人公子,我就是奴才丫头!”

    若是平时,嘴巴恶毒的冰鳍一定会反驳回来了,可今天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但没有搭我的腔,还走过来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水桶:“我来帮你浇花吧……”

    “居然这么勤快……难不成老板娘要招赘你做孙女婿,让你继承店子?”我话里带刺,冰鳍的脸立刻红了,他举起竹舀正要发作,但还是收回了手,故意避过话头。我心里更不舒服了,嘀嘀咕咕的拿过竹剪刀去剪长在河堤边的栀子花。然而这一刻,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奋力挣扎着的小黑点吸引了过去——我还在想乌豆怎么会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只落在蜘蛛网里的小甲虫。

    “咦?是萤火虫啊!白天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呢!”冰鳍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他指着正向小甲虫迅速逼近的八脚将军,“正好看看蜘蛛是怎么把它吃掉的!”

    我一听心头火起,伸出竹剪刀一下挑破了蛛网,获得自由的萤火虫用力振动笨重的翅膀飞了起来,好在蜘蛛在网破的那一瞬间就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然可能已经被我赌气踩死了吧。

    这时,冰鳍指着我的衣服低声提醒:“那个……火翼,蜘蛛网沾到身上了!”我怕蜘蛛爬到身上,连忙去拍衣服,可沾到身上的蜘蛛网意外的多,而且粘性又强,竟然越拍粘的越紧!我顿时手忙脚乱,本来天就热,这一急我又要出一头汗。

    “不要动!”女孩子娇媚的声音从栀子花下传来,那里正是河堤上“柘房”的水码头,只见麝生姐姐丢下作为代步工具的小船的单桨,一手提着个看起来很重的酒坛,轻轻巧巧的走上岸来。她将酒坛放在我身边,打开红纸的封印,一股奇特的酒香立刻混入栀子花香里飘满了整个院子。麝生姐姐伸出右手小指在酒坛子里沾了一下,在左手心画了几笔,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衣服,刚刚让我一筹莫展的蜘蛛网竟然应声而落!

    “不要滥好心破坏了这里的规矩!”麝生姐姐拍掉手上的残灰,“没让你做的事最好一件也不要做,没让你去的地方最好一处也不要去!”她见我并没有引以为戒的样子,便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指向庭园的一角,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别院,爬满柔曼的夕颜花,麝生姐姐做了个威胁的鬼脸,“比如那个地方,敢去的话,有你的好看!”

    站在一边的冰鳍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麝生姐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出乎意料的,她换了笑脸,伸手去揉了揉冰鳍的微带茶色头发:“这个就是弟弟了?长得果然好可爱啊!”

    吓了一大跳的冰鳍反射性的掩住被弄乱的额发,呆呆的看着这位强势的美人。而麝生姐姐则轻松的提着那一大坛香味奇特的酒,摇摇曳曳的回屋里去了。

    可能因为要招呼客人,晚饭的时候表姑奶奶和麝生姐姐都没露面,可是居然连冰鳍也不知上哪里去了。我捧着饭碗,偷偷的看着桌上其他人,陪我们一起吃饭的大当家丢下一句“你们家小少爷和老板娘在一起”。爸爸简直摸不着头脑,问老板娘既然用不接待客人,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呢?大当家显然觉得爸爸这个问题问得很没道理,理所当然的说:“老板娘她不能见我!”

    老板娘不能和大当家照面吗?这个店的规矩未免太古怪了吧——论是主人,在这么尴尬的时节请人喝喜酒,而且客人来了半天也没动静;论是亲戚,却这么久也不打个照面,连话也没有一句;论是长辈,哪有把人家孙子那么亲热的带过去,却把人家儿子和孙女晾在一边!

    不过说实话大当家的烹调手艺还真是不错,就算我一肚子不高兴也还是多吃了几碗。因为贪吃超出了饭量,到了夜里可就睡不着了,我只好出来散散步——天色已晚,客房也都熄了灯。不明不暗的月色里,我依稀看见两道人影穿过垂着夕颜花的竹编拱门,并肩向我所在的后院走来。

    那可能是这里的客人吧——我分辨出其中一个人穿着“柘房”客人的衣服。来这里的大都是夫妇或情侣,打扰他们可是很失礼的。我匆匆避让到边门方向,可就在这时候,主屋里透出的光照亮了那个穿客服的人的脸,不看倒好,一看我大惊失色——那个人,居然是冰鳍!

    立刻躲到阴影里,我仔细辨认冰鳍身边的人究竟是谁。那人明显是个女孩子,肩膀到后颈一带的线条非常利落,不是盘了头就是剪着短发;因为她个头比冰鳍略矮些,可见不是麝生姐姐。借着恰巧从河面摇过来的夜行船的灯光,我看清那个人穿鲜艳的柘榴色短袄,宽宽的袖口上滚着花纹繁复的宽边,同色的长裙在夜风里轻轻荡漾着,裙摆上的折枝花样栩栩如生——这,不就是我傍晚是在走廊上看见的新娘嫁衣吗?

    那个身份不明,从未露面的新娘子,竟然和冰鳍在一起!她究竟是表姑奶奶家的什么人?和冰鳍是故友,还是新知?不管怎样都不是件寻常事啊!表姑奶奶知道吗?爸爸,他知道吗?这时候,冰鳍已经带着新娘绕过一棵桂树,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和不安,我连忙蹑手蹑脚的跟了上去。

    然而转过树丛,冰鳍和新娘的背影居然不见了!临水的后院非常暗,我只能借着主屋客房的一点灯光辨认眼前的道路,根本没有余力去找冰鳍他们在哪里。夜风吹动树木的沙沙声和虫声混在一起,越发显得夜深人静,我正后悔不该冒冒失失跟上来,偏偏主屋最后一盏灯也毫不留情的熄灭了!

    明知道这种状态没法找人,可就这样空手回去我又实在不甘心。犹豫着再三徘徊,我顺手拂起了几枝柳条,一点微红的灯光忽然间摇曳着浮现在眼中。

    那是温暖的粉红色,显然是透过纱帐射出的柔光,很像婚房的气氛。那个方向的是后花园里的别院吧,麝生姐姐曾经禁止我去那里,难道……是因为这里就是那个神秘新娘的婚房?

    总不会冰鳍也在那里吧?他怎么能去新房呢?就算是暖床礼他也过了年纪啊!一想到这里我也顾不得太多,立刻加快脚步向那间别院跑去。

    掩映在夕颜纤巧素净的花影间的,的确是贴了大红双喜字样的大门!对开的门板虚掩着,一道朦胧的人影就站在门边!看起来不太高大,甚至有些单薄,不是冰鳍还能是谁!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好你个冰鳍,看你都在干什么!”

    “哎呀!”那个人惊叫着,差点被我扯到屋外来,一听声音我暗叫不好,不像冰鳍少年的嗓音,这显然是个陌生的成年男子的腔调,更何况我还借着灯光看清了手里的那一截衣袖——不是冰鳍身上那件的白地蓝花式样,而是光鲜的黑缎袍,衬着底下一件浓红的长衫,那分明是新郎官的打扮!

    我连忙撒手,刚开口一叠声地说“对不起”,可立刻又想到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我说这话实在有点不讨喜。正在慌乱间,不知往哪儿放手反而被新郎官抓住了,吓了一跳的我反射性的去掰开对方的手指,没想到事与愿违,连另一只手也被抓住了!

    “小姑娘,能在此时此地相遇,我们很有缘啊!”新郎官并不走出房间,只是从门板后面露出脸来看着我,他看起脸色来有点苍白,十分书生气,好像有些病歪歪的样子,可是力气却也比我大多了。虽然他的言行举动无礼,可因为是自己失礼在先,所以我也不能贸然发火,只得不客气的回答:“谁告诉你我是什么小姑娘的?我是火翼啊!”

    从小我和冰鳍就被祖父养成了习惯,碰上看起来古怪并且纠缠不休的陌生人,就立刻报上乳名,这样他们十有八九都会马上离开。可是这个躲在门背后的新郎官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并不放开我的手:“不是你自己对女侍说的吗?你是姐姐,另外一个是弟弟!”

    我的确和麝生姐姐讲过这样的话,可这个人是怎么知道的!我生怕惹上麻烦的家伙,也不搭他的腔,手里暗暗使劲想要挣脱,可是对方冰冷的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粘性似的,怎么也挣不开。

    “小姑娘……我们之前是不是在那里见过?”新郎官的话让我怒从心头起,开始我还为自己的失礼抱歉呢,现在看来,他完全是个轻骨头的家伙!我没好气的冲了他一句:“你认错人了!”

    新郎官轻轻掠了掠前额的头发,幽幽的说:“的确,你的年龄比那个人小多了……可你长的和那个人实在像了……那个我唯一爱过的人……”

    一种别扭的感觉掠过我脑际,可是这种感觉立刻被让人忍受不了的肉麻给压下去了——居然对刚见面的女孩子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新郎官!你别惹我吐了吧……我在心里暗骂着,冷冷的说:“是吗,那你一定是认错了!别人都讲我和爸爸长的一模一样!”

    我的冷嘲热讽对新郎官丝毫不起作用,他再次掠起额发,露出悲戚的神情:“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可是,新娘不是我爱的人……”

    那个关我什么事!我不听他唠唠叨叨演戏似的独白,只是一个劲的想从他的掌握里挣脱出来,可是他却征求意见似的再三向我询问什么,我困惑的抬起头,却听见他断然的说:“我们一起逃走吧!”

    “别开玩笑了!你这是犯法的!你放开我啊!”我口不择言的大喊起来,而他还是故作潇洒的掠着头发,一脸下定决心的表情——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疯子!难怪麝生姐姐告诫我绝对不要到别院来!

    此刻我一心只想着怎样才能让新郎官放开手,可难听的话都骂遍了他也纹丝不动,这下我连同那个新娘子也恨进去了,她居然到现在还不出现!不是她拐走冰鳍,我也不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也不会碰上这个神经病!真是古今中外最讨人厌的一对新婚夫妇!

    看来乱骂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心念一转,我努力换了温柔的腔调,虽然听起来还是恨恨的:“那个……你说要逃走,难道要空手逃吗?”只要让他放手就行了!我故意提醒新郎官得准备钱的问题,如果他要去收拾金银细软的话,就一定得放手,一放手我马上调头就跑!

    “那个我早想到了!”新郎官拍了拍衣袋,从门板后面露出的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我心里暗骂一声,连忙改口:“不要给新娘子留封信吗?”新郎官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在故意拖延时间,他的手上加重了力道。

    我心里顿时乱作一团,眼睛不知看那里才好,慌乱之间,我瞥见新房的圆桌上插着一束合欢花!天助我也,就是它了!我大声喊了起来:“我又不知道你的心意,才不要和你一起逃走!”

    新郎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病恹恹的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我心里暗暗祈祷事情能按照我希望的进行下去,拼命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至少要送我一朵花吧!现在弄不到红玫瑰什么的,桌上的那个合欢也凑合啊!”放花的圆桌在十步远的地方,他要拿到花,就必须放开我走到屋子中央!

    “那个啊!”新郎官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我这就拿给你!”一听着话我心花怒放,连忙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就等他放手!

    可出乎意料的,手上的束缚丝毫没有减轻,眨眼之间,一朵合欢花竟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要多少我也拿给你!”新郎官拿腔拿调的说着,晃了晃手里的花朵,搞不清状况的我我茫然的移动着视线,只见另一朵花也正带着室内幽暗的粉红色烛光,慢慢飘近我眼前……

    怎么可能?合欢花竟然凭空移动吗?不,不对……它的确是被拿过来的,可怎么会这么长呢,那拿花的手臂?还有几支长得不自然的手臂正陆续从我站立的门边,伸过整个房间去拿起那剩余的红花……

    我低下头,难怪我无法挣脱,原来无数银丝从新郎官的双手上伸出,爬满我整个胳膊,难怪我刚刚看见新郎官整理额发的时候觉得别扭,因为人应该只有两只手,而那时他的双手,正握住我的手啊!

    都讲动物在遇到远远超出自己能力处理范围的问题时,会本能的将注意力转到毫不相干的事情上,此刻的我呆看着鱼贯送至我面前的花朵,有些失神的说:“到底……有几只手啊……”

    “你自己数啊!小姑娘……数了就知道了!”新郎官青白色的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慢慢从门板后面移了出来,难怪他总是躲在门板后面和我说话,只露出一张脸,也不出来,也不让我进去;那是因为他全身也就只有这张脸是人样——从脖子下面开始,是插着细细手臂的滚圆肥大的身体,油光发亮,好像随时都会撑破的皮球一样,一股细细的银丝还不断的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缠向我的手……

    八朵花,八只手……我猜到了,难怪我会从镜中夕阳的反光里看到那么多丝线的幻觉,难怪这个新郎官会知道我和麝生姐姐的对话——因为它是……蜘蛛啊!

    “啊啊啊——”不管多么难听,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叫起来。“虽然我也很想吃,可还是先把你送给她吧……”伴着新郎官阴惨惨的语声,眼前的旖旎的婚房的幻影,还有那个怪异的新郎,在一瞬间消失了。绕在手上的蜘蛛网像巨大的风口,猛地膨胀开,带着惊人的吸力,铺天盖地的席卷过来……

    就在意识逐渐混乱之际,一股若有若无的奇怪酒香忽然间飘到了我的鼻端,风口仿佛淤塞了一样,蛛网的吸力骤然减轻,我感到有人拉住我的后衣领,一下子将我拖出了那个陷阱……

    “你在干什么!火翼!”这个声音不用听我都知道是谁,那是冰鳍啊!

    惊魂未定的我拼命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断断续续的说:“冰鳍……你看见了吗?那么恶心的东西……那个……你怎么会在这里?”冰鳍发出了不满的啐舌声:“我看见许许多多萤火虫排成长队,我跟着它们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就看见你在这里,身上挂满了蜘蛛网!”是萤火虫带冰鳍来的?它们在感谢我黄昏时分从蜘蛛网上救下了它们的伙伴吗!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回家去,再也不要来了啊!”我大喊着站起身来,却迎面撞上了一团红影——柘榴的颜色,精美的滚边,繁复的绣花:那是新娘子的婚服!

    “我可不让冰鳍走!”红嫁衣里的新娘子发出的声音竟是那么粗哑低沉,比起嗓音,更让我恐惧的是她的容貌——萧萧的白发上插满了珠花,反衬出深深凹陷的眼睛,牙齿脱落的嘴;浓施的脂粉下,竟是一张爬满皱纹的苍老面庞!这鸡皮鹤发的新娘一定是那个八脚新郎的伴侣!

    “妖怪啊!”虽然祖父一直告诫我们不可以直呼那些家伙的名称,但这种状态下,我只能作出这样的反应。我话音未落冰鳍就猛拍我的肩头:“太失礼了,你对表姑奶奶乱喊什么啊!”

    表姑奶奶……表姑奶奶!一口气噎到,我猛地咳嗽了起来,惊讶的指着新娘子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居然身穿新娘嫁衣,拉着冰鳍在花前月下散步,这位罕见的老奶奶,不但不是那种东西,而且还是和我们有血缘关系的人类?我们居然有个爱好这么古怪的表姑奶奶!

    我还在张口结舌之间,冰鳍已经开口了,声音多了几分凝重:“看来,能不能回去不是由我们决定的了!”我环顾四周,不由得睁圆了眼睛:无数发光的银丝已经织满整个庭院,封住了所有道路,重重叠叠,还不断向挂着新月的空中延伸,如同传说中的八卦阵——我们是几时深陷在蜘蛛网的迷阵里的!

    表姑奶奶困惑的四下张望,显然她什么也看不见:“怎么忽然变得黑麻麻的?”

    “那是什么!”我突然看见冰鳍刘海下的额头上,闪现着金色的薄光,当时因为冰鳍的来到新郎官才放开我的,如果他想引诱冰鳍进入陷阱的话,只要缠住他就行了,没必要放开我;可见他隐身入银丝阵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冰鳍身上有他害怕的东西!

    难道,这就是逼退新郎官的玄机?我伸手撩开那些散碎的发丝,一个歪歪扭扭的“王”字出现在冰鳍白净的额头上,微弱的亮着。“谁在你额头上写了个‘王’啊?”我说着,忽然想起傍晚时分麝生姐姐帮我拍掉身上的蜘蛛网时,曾蘸着酒在手上写下什么,然后,就用这只手拍了拍冰鳍的额头!

    “我看看!”表姑奶奶凑了过来,絮絮叨叨的说,“我们这边重阳节时啊,都会蘸雄黄酒在小孩子额头上写个‘王’字的,咦?我怎么看不见啊!”

    难怪可以毫不费力的拍掉蜘蛛网,原来麝生姐姐蘸的那香味奇特的酒,就是专门对付毒虫的雄黄酒啊!此刻蜘蛛的妖气使雄黄酒的药力完全发挥了出来,呼应着发出光芒。可是这药酒毕竟太稀薄了,我不知道冰鳍额上的“王”字能够保护我们多久……

    “这下就不用愁了,这么多猎物啊!”有气无力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我仰起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身穿婚袍的新郎官带着得意的笑容看着我们,收拢八只细脚,将他肥胖的身体悬在一根细丝上,慢慢的从半空中的一张银丝网上垂挂下来……

    实在太恶心了!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表姑奶奶则完全不知道我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还问我“你中了什么邪”。好在冰鳍还能保持镇定,他冷笑一声:“的确不用愁了,有了我们这些猎物,你的小命就能保住了吧!”

    原来是这个原因!我想起来课本上教过——在新婚之夜雄蜘蛛是会被雌蜘蛛吃掉的!

    新郎官猛地垂下几尺,冲着冰鳍气急败坏的大吼起来:“你住口!”

    “窝囊的男人!有本事你就来吃我啊!”冰鳍的语气,好像故意要激怒对方似的!我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慢慢的握起右手,蓄势待发。我明白了——冰鳍仗着雄黄酒的药力还没有散去,想引诱新郎官靠近,然后捉住他,破除这蔓延的银丝网阵!

    “你没胆子!怕老婆!迟早被吃掉!”我立刻也跟着只拣难听的乱骂起来。

    新郎官果然中计了!他一边叫嚣着,一边暴跳着急速下降,向我直冲过来——果然是个胆小鬼,他还是不敢和雄黄酒的药力硬碰硬!

    看准了新郎官降到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冰鳍迅速出手,绝不会落空的——这是最好的机会,我们也只有这个机会!

    冰鳍的手挥过,可他掌心里,什么也没有……

    新郎官不在他应该在的地方!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妖媚笑声在空中响了起来:“小哥你欺负我相公道行浅,他奈何不了你,让我来陪你玩玩!”

    这是比新郎官虚张声势的吼叫更让人恐惧的声音。我和冰鳍慢慢抬起头——那就是真正的新娘子吗?一张妖艳而邪魅的脸,细长吊梢眉,带着煞气上挑的眼角,怎么看都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

    只可惜她实在太胖了啊!那吹了气似的圆滚滚的身体包裹在石榴红的绣花绸缎里,仿佛随时都会把嫁衣涨破似的,更衬得那八只脚分外细长,她一只白白嫩嫩的手里还提着根银丝,丝线上垂着她一脸谄媚笑容的新郎官,是她在电光石火之间将新郎官拉到了安全之处,并且不非吹灰之力——因为新郎官的块头顶多只有她一半大!

    冰鳍几乎都快吐出来了,他额上的雄黄酒印记也正在渐渐的黯淡下去。我真是羡慕什么也看不见的表姑奶奶,她依旧弄不清我们在犯什么毛病。这时我和新娘子的视线碰上了,重量级的美人突然掩口娇笑了起来:“这不是我的老熟人吗?抢了我的猎物不说,还想抢我的相公吗?你还真有能耐呢!”

    原来我为了放走萤火虫而挑破的是她网啊!我连哭也哭不出来了——还真是结下了不得了的冤家,这回死定了!

    “就不客气了!我会把你们从头到脚,吃得干干净净的!”伴着新娘子冷煞的话音,银丝阵像渔网一样陡然的收拢了,表姑奶奶的身影首先消失在一片银潮里,而数不清的柔韧银丝则一层层的向我和冰鳍的身上绑缚过来,四肢、腰腹,胸口、脖颈——眨眼之间,我的脸已经埋入了重重的捆绑之下,无法呼吸了,渐渐消散的意识里,我只感到银光正漫过我的眼睛……

    震天的巨响忽然轰鸣在我耳边!身上骤然一轻,仿佛有一把巨大而锋利的剪刀唰的剪断了致命的吊索,我的身体瞬间自由了!迫不及待的睁开眼睛,那对致命的新婚夫妇已经不知去向,我只看见地上倒着两扇破败的门板,上面还隐隐约约残留着破败的大红双喜字样,一只穿拖鞋的脚正狠狠的踏在朽烂的门板上。

    “我说仓库这边怎么会叽叽喳喳的!你们两个!不是说这里又脏又乱不能靠近吗?三更半夜跑来被砸到怎么办!”毫不留情的责骂里,我感到耳朵被狠狠揪住了,不由自主的随着力道站了起来,差点撞到被另一只手拧住耳朵的冰鳍,那个拧我们耳朵的人在还不停的骂着:“还把门反锁住,害我踢倒门板才能进来!你们到底想怎样啊!弄了一身的蜘蛛网,要知道洗衣服的人可是我啊!”

    这种语气,这种举动,绝对是麝生姐姐!我和冰鳍立刻连声求饶,麝生姐姐这才心有不甘的放开我们,惊魂甫定的我环顾四周,哪里来什么明媚温香的婚房,我们居然站在一间挂满蜘蛛网,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的破仓库里,还惹了一鼻子的灰!

    “麝生!你也在啊!”表姑奶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穿了光鲜亮丽的红嫁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淡薄的月影下,她是几时出仓库去的?

    “奶奶!你怎么也在这里!”麝生姐姐的声音又生气又惊讶,表姑奶奶居然害羞似的笑了起来:“我刚才还和冰鳍散步来着,可巧碰上了他姐姐,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天就黑得看不见了,像小泥鳅似的,他们一下子就跑的没影了,不是被你逮着,恐怕到现在我还找不见他们呢!”

    我和冰鳍正要对表姑奶奶的粗神经感叹不已,麝生姐姐的话却给了我们注意让神经短路的一击:“奶奶,请你有点身为新娘子的自觉吧!”

    “新……新娘子……”我和冰鳍异口同声的喊起来,这句话的威慑力,绝对不下于那个蜘蛛新娘的出场效果!麝生姐姐叹了口气撩起长发:“你这个样子,连阿豪爷爷也会很困扰的!”

    表姑奶奶理直气壮的反驳道:“怎么可能给阿豪困扰呢!我不是照着老规矩在礼成之前都不和他见面了吗!”

    “阿豪……阿豪爷爷?”我和冰鳍只能像坏掉的留声机一样重复着她们的话,麝生姐姐无可奈何的摇着头:“阿豪爷爷就是大当家啊!这回请你们来,就是吃我奶奶和大当家的喜酒啊!”

    难怪表姑奶奶不见我们,并且大当家的态度那么奇怪,还曾说过“老板娘她不能见我”;因为准新娘是不能见新郎和客人的!原来表姑奶奶穿新嫁衣,不是因为她爱好奇怪,而是因为她就是真真正正的新娘子!

    冰鳍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语无伦次的对表姑奶奶说:“你……你怎么能……”

    “我啊,一直想穿着嫁衣和表哥约会呢!”表姑奶奶像少女一样低下了头,“冰鳍很像表哥呢!”

    居然是这样的——表姑奶奶在年轻时和她的表哥,也就是我们的祖父早有婚约,可是当时一门心思认定婚姻自由的表姑奶奶说什么也要退了这桩婚事,后来两人各自成家,两家也不再有什么来往了。也难怪表姑奶奶不请奶奶来喝喜酒——直到今天她也是个任性的大小姐!

    “其实那时的我就是死脑筋,以为和表哥在一起就是向封建礼教屈服,却没有想过自己真正的心情。这件事让我下定决心从此之后再也不掩藏自己真实的想法!”表姑奶奶脸上浮现出老人特有的澄明微笑,比起害羞的脸,这表情要适合多了,“我过世的先生也会高兴的——现在我不仅找到了最好的归宿,而且和表哥约会的心愿也完成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挂念,可以安心的出嫁了!”

    “那个……冰鳍像爷爷吗?”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战战兢兢的发问,“说起来,我比冰鳍长得更像爷爷呢……还有,爸爸不是在吗,爸爸应该最像爷爷了!”

    “谁要和老男人约会啊!”表姑奶奶故意夸张的瞪了我一眼,接着,她换了爽朗的笑容,此刻的她,看起来是个非常可爱,甚至还有些美丽的小老太太,也许实际上,表姑奶奶就是个最可爱的老太太——坦率、乐观、有点让人发笑的孩子气、我行我素、并且绝对,不欺骗自己。此刻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在给自己鼓劲似的用力点了点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明天就是婚礼正日子了!从现在起,我要开始全新的人生啊!”

    “都七八六七十岁的人了,还什么全新的人生啊!”看着表姑奶奶消失在月色里的背影,麝生姐姐摆出了“败给她了”的动作,但她的眼角满是温暖的笑意。可是很不合时宜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对世上最讨人厌的蜘蛛新人的下落,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还会跑出来吓人呢?我的眼光不安的游移着,却看见麝生姐姐的脚从门板上挪开,两只早已经被踩扁的大蜘蛛出现在我眼前。我拉了拉冰鳍的衣角示意他快看,不看还好,一看又是一阵恶心——那两只蜘蛛身上的花纹,像极了那个病新郎和胖新娘的脸!

    “麝生姐姐!”我拉着麝生姐姐去看那对说氖澹晟憬阋槐呷梦业纫坏龋槐叽右麓锬贸鲆桓毖劬担拇战嗣虐濉占媸撬拷也拍芊直嫖沂悄惺桥一乖谙胨训篮湍切┒髂茄扛芯醪拍芊直嫖液捅5拇嬖诼穑棵幌氲绞且蛭拥墓叵蛋。?br />

    看清死蜘蛛的麝生姐姐发出一声惊叫,一脚把门板踢向一边:“是谁踩死的啊!太恶心了!”

    难道……她完全不知道是自己做的?我和冰鳍对看一眼,疑惑的发问:“你不觉的这个蜘蛛有点奇怪吗?比如花纹什么的?”麝生姐姐用力摇头,一步一步的退向屋外,难道她是在完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收拾了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家伙?那可是我和冰鳍绝对对付不了的大家伙啊!我当然不肯罢休:“麝生姐姐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真的没碰上过什么怪人怪事吗?你让我遵守这个遵守那个,不是因为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麝生姐姐一副无法忍受的样子,急急忙忙的逃到庭院里:“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这么讲,当然要遵守啦!什么怪人怪事,可怕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比死虫子更可怕啦!”难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在无意之间成为妖怪终结者吗?

    看着月光照耀下麝生姐姐离去的袅娜背影,冰鳍一副神往的样子:“真是太强了……而且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呢!”看着他的表情,我都快怀疑今天碰上的不是蜘蛛,而是蟢子了。

    我忍住笑装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麝生姐姐啊,她说她对小孩子完全不感兴趣!”

    “你说什么啊!火翼!”即使月光昏暗,我也看得出冰鳍脸都快红到耳根了。看来我那句“再也不到这鬼地方来”的话是白说的了,即使我不来,冰鳍也会对这个奇妙的水乡小镇念念不忘吧……

    绯幻形

    盛夏仿佛是在一瞬间降临的。阴郁的梅雨不经意放晴时,天空就突然变得清澈无比,辉煌的强光交织着盛极而衰的苦闷黑影——正午的骄阳如醉心于征战的暴君。

    冰鳍一早起来就不太舒服,再加上散学式时在操场上晒了几个小时,现在几乎连路也走不动了。虽然只大他一个月,但身为堂姐的我怎么说也应该照顾他。我扶着冰鳍沿着小巷墙根的阴影,一点一点的往家挪,可是还没走到一半的路,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我只得让他坐在一户人家门口光洁的白石门槛上,斜靠着冰凉的石鼓。

    “不可以在这里耽搁的……”我看着冰鳍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担心的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样讲可不是我强人所难,从刚刚开始已经过去三个了——“他死掉了吧?可以把肉分一半给我吗?”每一个都对我这样讲,这旧城古老的小巷里,到底住了多少这样古怪的“家伙”啊!

    我和冰鳍遗传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多余的能力,总会在无意间窥看到来自彼岸的影子。“我一个人还不够吃呢!没你的份!”为了吓退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我恶狠狠的大喊起来,就在这时,冰鳍身后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传出了低沉的吱呀声,慢慢的开启了。

    毫不客气的坐在人家大门口,还大喊大叫,这实在是太失礼了。我连忙去扶起冰鳍,一迭声的向门里的人道歉。然而开门的人丝毫没有责备的语气,相反声音异常温柔,带着担心的腔调:“他的样子,好像中暑了啊……”我抬起头正想说“是”,脸却一下子红了——很久没看过这样的古风美人了!她的年纪应当介乎“姐姐”和“阿姨”之间吧,容颜并不像如今常见的美女那般张扬跋扈,一看就让人惊叹,而是即使看再久也不生厌的那一型;在气质沉静的她的面前,我顿时感到自己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慌张唐突。

    可是……有点奇怪啊!就算像古人讲的那样“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但这样的天气,她的衣着也太一丝不苟了:深浅两重心字纹的枯叶色薄罗衫,交叠的前襟一直拢到颔下。用玳瑁梳插起的头发有几丝落在了光洁的颈边,漆黑的发丝衬得那里的肤色一片不透明的腻白,白得像雅艳的人偶!或者说,她整个人的样子,就像那种限量版的高级人偶!

    “他的样子很辛苦啊!不如到我家来休息一下,等恢复过来再走吧。”古风美人摸着冰鳍的额头,一味安详的说着,那种文雅的口气,倒好像不是我们要麻烦她,而是我们帮了她的忙似的。

    “没关系的!”虽然她的态度让人安心,可我还是不得不警惕,“冰鳍很快就好了!”从小我和冰鳍就时常遇见怪人怪事,祖父为了保护我们,为我们取了足以震慑这些家伙的,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火翼和冰鳍。

    “冰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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