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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燃犀奇谈第1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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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燃犀奇谈

    作者:迦楼罗火翼

    内容简介:

    本书原名《火翼与冰鳍的怪奇谈》,在网络上久负盛名,是难得的可以当作美文来读的志怪小说,出版后改名为《燃犀奇谈》。这个版本收录了网络版的全部内容。

    如莲绽放绝美少年之恋!“双生子”眼睛中的异度空间!华丽妖艳的浪漫传说!挑战古典巨作《聊斋志异》,再现中国鬼怪传奇!

    本书为网络上风头正劲的大型志怪小说,在网络、论坛中的点击率已经突破百万,众多读者被书中异世界错综复杂的奇幻情节深深吸引。

    火翼和冰鳍是传说中的“燃犀”少年,“燃犀”即是指能够与彼岸世界“沟通”的人,这对长相极其相似的堂姐弟自幼生长在古城香川里。早已被人们遗忘的传说、灵怪、秘仪却很自然地融入姐弟俩的日常生活中……

    正文

    槿花夜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怪人之称的祖父就去世了。因为生前研究民俗学的关系,在别人看来祖父总有许多奇怪的规矩:比如让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在七岁以前做一样的打扮,留长发,穿几乎不会有人穿的唐装;比如只允许我和堂弟以他取的乳名彼此称呼——我的是“火翼”,堂弟的叫作“冰鳍”。

    说起来是有点怪……

    我家世居古城香川,从未离开过旧城区的老宅。从小包围着我的就是那片冰冻在时间之中的白墙青瓦,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守护着一样,城市的喧嚣进不了曲曲折折的深巷。神秘的风俗和家常琐事早已融为一体,成为人们的生存方式,对于那些不可思议的事物,我不知道大家是习以为常还是根本就没有察觉。就在这一片不起眼的奇迹国土里,我和冰鳍度过了整个童年。

    有些事,至今我们也弄不明白究竟真的发生过,还是根本就是个幻觉……

    我记得一个岁末的午后,临近年关家里似乎很忙的样子,没有人发现跟冰鳍抢年糕失败的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哭得伤心。

    “这是大的一位吧?叫火翼是不是?哭的怪可怜的!”我听见有人温柔的低语着。泪水使眼中的世界微微有些曲扭——我看见墙角盛开着的红色单瓣山茶花树下,站立着一位中年妇人。

    她是客人吗?不然绝对进不了大门,也不会知道我名字的。可她是何时进来的呢?是谁的客人呢?哪一类客人呢?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能分辨清楚吧。可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因为这位妇人看起来是那么文雅亲切,她白色长衣的衣角织着一枝优美的绯紫色花朵。

    “去我家吃酒吗?什么也好,让你吃到饱哦!”她并不走近,只是轻柔的询问着,“去吗?如果你去的话,我家的小姑娘也会很高兴的。”

    祖父曾告诉我,对于有些陌生者要装作视而不见。万一他们能发出声音,就一定要回答:“不要问我,你去问我家大人。”我也就这样说了。

    “这样啊……”白色长衣的妇人笑了起来,“讷言先生你看,就等您一句话啦!”

    讷言是祖父的名字。

    原来祖父在家啊……我抬起头,看见祖父站在我背后檐廊的阴影下,戴着那付古旧的老花镜。冬日午后慵懒的阳光像金色的纱幕一样挂在他面前。不知怎么的,我忽然觉得好像等了祖父很久似的,忍不住又大声哭了起来。

    “这样哭个不停的小家伙你也不介意吗?那就没办法了,就带火翼去你家吧。”祖父客气的接受了妇人的邀请,“我们准备一下,晚上开席之前一定到!”

    “真是件大喜事啊,我得快点回去告诉大家!讷言先生,夜路会有些难走,我家在旧城七巷,门前有棵很大的槿树的就是,请别走错了啊!”那位气质高雅的妇人行了个礼,转身慢慢的走出了庭院。

    织着绯紫花朵的白色长衣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我听见祖父无可奈何的声音:“看来还是不行,你依然不太会和他们相处啊……”他摸了摸我的头,“叫我怎么能放心呢,火翼……”

    记得刚刚还是中午,可是天很快就黑了,冬天的白昼真的很短。按照祖父的吩咐,我穿上了那身六岁生日时准备的石榴红对襟棉袄。在东北角的院门口等他。

    不一会儿祖父就和妈妈一起来了,因为是去参加宴会的关系,妈妈穿上了那件孔雀翎花纹的新旗袍,那个时候穿旗袍的人非常少,这可是很时髦的。

    “人家说就请我和爷爷‘两位’啊,妈妈可以去吗?”我问祖父。

    “没问题没问题,多个人就多份热闹嘛!”祖父大笑着,妈妈在一边微笑,并没与答话。

    “那冰鳍呢?”我说着,忽然想起他抢走我那份汤年糕的事,“还是不要带他了,那个坏家伙!”

    “是啊……这桌酒宴还是火翼去比较好……”透过老花镜的镜片,祖父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夜路真是很难走,旧城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的小巷走多了就会有在原地打转的错觉,虽然平时对于我来说它们就像自家的庭院那么熟悉,可是今天,就好像不同的光线使人的容颜产生微妙的变化一样,小巷,变成了某种陌生的东西。

    应该不算太晚的,可是路上只有祖父、妈妈和我三个人,初升的月亮把淡青的光芒洒在印着车辙的石板路上,太窄的道路使太高的白墙显得有些变形,像被无形的手朝着夜空的方向拉伸似的。被祖父领着不断朝前走,我的脚有些麻木,此刻视野里的砖墙和雕花门扉看起来就像不断被抽掉的蓝灰色屏风。

    到底走了多久了呢?我家住观花巷,离旧城七巷并不是很远啊……

    “爷爷,我们迷路了吗?”我拉住祖父的衣袖。祖父从上方看着我,笑而不答。

    “会赶不上酒宴吗?”我有些不安的询问着。

    无可奈何的苦笑浮现在脸上,祖父的眼神则藏在老花镜片后面:“我还以为这样就可以躲过呢,如果火翼想去的话,那就只好去了……”

    “原来您在这里啊!”温柔的声音从黑暗的彼方响起,“我们等了好久呢,迷路了吗……”

    织着绯紫色花枝的白色长衣像一个水泡,从浓稠的黑暗里慢慢浮现出来,是白天那位优雅的妇人。

    “可不是,完全摸不着路!”祖父不好意思的大笑着,“你的家可真难找啊!”

    妇人掩口笑了起来:“哪儿的话!不就在眼前吗?我带你们去。”她伸手来拉我的手,我有些害怕,抬头看了祖父一眼,祖父并没有让我拒绝的意思,我也只好把手伸了出去。

    那位妇人搀着我,还好她的手并不给人不舒服的感觉。只是随着她跨过了两滩积水,转过了一个拐角,一株巨大的槿树就呈现在我们面前。对于一向生得很纤细的槿花而言,这棵树实在太大了,两人合抱的枝干上点缀着苍绿的苔痕,而优雅的伸向夜空的枝头上则盛开着绯紫色的繁花,那位妇人衣角织着的花朵与它们一模一样。绉纱般的花瓣不时飘落下来——后来我知道了槿花有另一个名字:一瞬之花。

    这么明显的标志,为什么我们刚刚就没有看见呢……

    红色的灯笼从槿树下的黑暗中浮现出来,幼小的我不认识灯笼上写的字,只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灯笼下虚掩的黑漆大门上。温暖的金色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伴随着微弱的笑语。

    “快点进来吧,大家都等急啦!”那位妇人走在前面,一下子推开了门。

    沉沦般的欢乐气氛瞬间奔涌了出来,就像盛夏正午的热风。那种众人发自内心的的欢喜呈现一种灿烂的金黄色调,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和外公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了黑漆大门内的庭院。

    庭院里挤了好多人,多到人的面孔看起来都不太清晰的地步。

    “讷言先生,等了你们好久啦,差一点就错过吉时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三年前讷言先生帮我们赶走了百足一家,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啊!”又一个声音传来。

    “我都说不要谢了。”外公有些为难得笑着,“我也不是特意为了府上才对百足一家……”

    “那儿的话嘛,每年讷言先生都这么推辞,今年说什么也要报答你!”白色长衣的妇人客气的打断了祖父的话,微笑着将视线转向我,“再说,孩子们都六岁了,也长大啦……”

    “没错没错!那个就是火翼少爷吧,你看那双眼睛!一看就知道是讷言先生家的!”

    “真是威风凛凛呢!”

    “果然和小姑娘很般配!”

    又一轮热烈的议论开始了,这次话题的中心是我。不过他们的话让我非常不解,从来没有人用“少爷”这么古老的称呼叫我,也从来没有人夸赞我“威风凛凛”————因为我是个女孩子啊!

    “讷言先生,你把谁带来啦!”欢声笑语里,那位衣角描绘着绯紫色花朵的妇人忽然发出了锐利的惊叫,与她平日优雅的举止有些不太相称。

    骚动瞬间在挤满了人的庭院内扩散开来,发酵成混乱的前奏。

    “精神全放在先生和小少爷身上啦,完全没注意到她!”妇人指着妈妈质问着,“这是谁!”离她最近得我突然之间感到无法言喻的寒冷。

    “她不就是火翼的妈妈吗!”祖父陪着笑脸,“孩子大喜的日子,妈妈不来不太好吧……”

    “这样啊……”妇人的语气缓和了,放心的议论声也在庭院里扩散开来。似乎这里的人们都认为妈妈出现在这里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却又不自觉的避开她身边的位置。

    “这可有些麻烦啦,讷言先生。”这次轮到妇人陪笑脸了,“令媳的衣服,实在太扎眼了……”

    妈妈的那件孔雀翎花纹的新旗袍很好看啊,我不觉得有什么扎眼的。祖父客随主人便:“那就让她在大门口等着吧。”

    真是不公平,这么冷的天居然让妈妈一个人在门口等!我立刻讨厌起这户人家来。

    “时候不早了,让我家小姑娘和火翼少爷见见面吧!”妇人提醒着,人们立刻欢笑着让出了一条小路,我看见一位少女从小路的尽头,灯光昏暗的堂屋内走了出来。

    这家的小姑娘真的和我一样是六岁吗?看起来完全象个大人啊!她穿着织了繁复的绯紫色花朵的白色锦缎旗袍,也许是很美的吧,可是年幼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那时我发现不只是她,不只是那位优雅的妇人,这个庭院里不论男女,所有的人都穿着各色的锦缎衣服,每件衣服的图案千姿百态,但素材无一例外的都是这种绯紫色花朵————槿花。这里的人是如此的偏爱槿花!

    “小姑娘很喜欢火翼少爷呢!”穿槿花衣服的人们起着哄。那位说起来和我很般配的美少女似乎很满意我的眼睛,把它们当成了整装的镜子,在她靠近的时候,我看见她眉间一片如槿花花瓣一般精致而艳丽的绯红胎记。

    “她是你的新娘子!”那位妇人指着槿花胎记得少女对我说。

    “新娘子?是可以吃的东西吗?”走了半天,还被一群人围着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我实在是又饿又累,此刻食物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这可怎么说啊……反正娶新娘子的时候是要吃一顿的……”祖父被我问得有些为难似的,躲在镜片后皱着眉头笑着,好像在想什么。

    而那位妇人似乎有些遗憾似的:“看着火翼少爷和我们小姑娘站在一起就想到冰鳍姑娘,我家没有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真是可惜啊……”

    我立刻想起了年糕被抢走的事:“才不要理冰鳍呢!总是跟我抢东西!”

    “是吗!”祖父忽然笑的有些古怪,“你的新娘子可别让他给抢走了啊!”

    “那可不行!我一定会把新娘子藏得好好的!”我的话让庭院里的人们快活的哄笑着,开起了善意的玩笑。祖父则透过镜片注视着我,用一种奇妙的表情:“藏在那里最后还不是都被冰鳍找到!”

    一点也不错,虽然和我一样都是寻找失物的高手,可是冰鳍的准确率更高,因为除了拥有和我一样的眼睛之外,冰鳍还有一双可以倾听来自黑暗中无形之物声音的耳朵啊!

    “你准备怎么办呢?平时你都是怎么对付冰鳍的?”祖父的话里有一种劝诱……

    “我当然有办法!吃到肚子里最保险啦!”我得意洋洋的大声说。

    不安的低语瞬间滑过整个庭院,又渐渐被沉默所吞噬。我没有发现身边的人们挪动着,让到了远处。槿花衣纹的妇人呆呆的看着我,战战兢兢:“到底是讷言先生家的……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要吃吗?”

    “不是你说的吗?”因为疲劳和饥饿,以及小孩子的任性。我的脾气也坏了起来,“你说来你家什么也可以吃,让我到饱的!”

    如同弓弦紧绷一般的短暂沉默之后,忽然谁的大喊爆发出来:“不得了!他说什么都要吃啊!”

    “快逃啊……”张惶呼喊的语尾像被吞吃了一样蓦然的消失在夜色里。我听见奇怪的声音,像无数昆虫翅翼在扑闪一样的声音。

    如同离弦之箭般,不可收拾的光流缭乱的掠过我的眼前,像除夕夜的烟火。

    祖父拉着我的手,镇定的向门口移动。似乎有许多不成形的东西在晃动逃逸,像轻柔但却纷乱的羽毛一样不断扑打到我脸上。我不得不闭上眼睛。

    “对不起啊,讷言先生,可能不能把小姑娘嫁到你家去啦!”我听见那位妇人乞求的声音。

    “真失礼,我家可是很期待呢!”一向宽容的祖父忽然不依不饶起来,“我们可再也不来啦!”

    忽然之间,混乱的声音和羽翼的触感消失了——我知道我们已经跨出了大门。

    我睁开眼睛,眼前是漆黑的夜路。我学着大人那样叹了口气:“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吃到……”

    祖父微笑了起来,托了托眼镜:“想不到火翼也很厉害嘛!”

    “什么啊?”我不解的抬头看祖父。

    “这家人也没有什么恶意,可就是纠缠不休的。”祖父叹了口气,“我让你和冰鳍不要透露真实的身份也是为了防这样的人家,万一让冰鳍和这种人定了亲可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啦!”

    “这是怎么回是啊,爷爷?”

    “我本来是想让火翼你和她家的姑娘定亲的。你和女孩子的婚约当然是无效的,日后就用这个来搪塞这家人,”祖父松了口气似的大笑起来,“这招可有点险呢,万一那个女人发起狂来……”

    “会吃掉我吗?”我有点害怕,大喊起来,“爷爷就是比较偏心冰鳍嘛!”

    “火翼这样看爷爷啊?爷爷好伤心……”祖父装出要哭的样子,随即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宝贝嘛!而且火翼把他们吓跑啦!相当能干呢!他们可以为你要把他们都吃掉呢!”

    “啊?我吃他们……”

    “看来我是多虑了……你也许比我想的更善于和它们相处呢。”祖父抬头看向幽深的黑夜,“而且我也不可能永远保护你们……”

    “那可不行,爷爷不在的话,那家人再找来怎么办?”

    祖父笑得眼镜都要掉下来了:“不会了不会了,就是防这个,我在门口留下她们害怕的东西啦!”

    当时我没有去思索祖父的话,因为我忽然发现妈妈并没有跟上来。我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祖父推着滑到鼻梁上眼镜:“别担心,一回去准能见到妈妈!她和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啊……”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祖父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东北角的家门口,我看见冰鳍坐在台阶上,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一看见我他就站了起来,拍了拍牡丹纹紫棉袍上的灰尘:“爷爷!”他叫我身后的祖父,声音有些委屈:“爷爷果然比较喜欢火翼呢,都只带她出去……”

    祖父一手摸着我的头,一手摸着冰鳍的头:“这回你可要好好谢谢火翼啊,冰鳍……”

    冰鳍拉着我的衣角,我知道这是他道歉的表示:“火翼一定很害怕吧,下次换我保护你。”

    我们并没有抬头去看,但都知道得很清楚——祖父笑了,笑得很安心。

    妈妈呼唤我们的声音忽然从大门内传来,我们回头望时,妈妈已经换了家常的衣服,正穿过天井向我们走来。她果然先到家了!

    转过屋檐的阴影,西斜的阳光正穿过院墙上的花窗,照在妈妈脸上……

    怎么会有阳光呢?现在不是深夜吗,刚刚举行了槿花宴的黑夜啊——我回过头想向祖父询问。冬风卷着枯叶,掠过门前的青石板街面,疾驶向未知得远处————那里,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掌心中似乎有什么,硬硬的。我低下头,发现祖父的老花镜正静静的躺在我手里……

    多年之后我向家人问起槿花之家的事,可所有人都说我们并没有住在旧城七巷的熟人。虽然那里是有棵槿树,但树下绝对不会有挂红灯笼黑漆大门的,因为那一带都是高大的院墙。

    连妈妈也不记得那一场夜宴了。我提醒她那夜她穿着孔雀翎毛花纹的新旗袍,可妈妈立刻生气了,说那件旗袍冬天做好,夏天准备拿出来穿时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婶婶和祖母也笑我说那段回忆漏洞百出——冬天哪来的槿花呢?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穿着六岁生日的小棉袄跟祖父去参加宴会,可是祖父在我四岁那年就已经过世了!

    准是做了个梦,妈妈下了结论,小孩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差别。

    听到大人这么自信的话,我和冰鳍看了对方一眼,偷笑了起来——我们知道的,旧城七巷的槿树那里是住了不少的人家,他们就靠这槿树为生。这株巨树是它们的居所、食物、甚至陵寝。

    妈妈的那件孔雀翎毛旗袍是找不回来了。因为正是它以妈妈的形象跟着我们去赴那场槿花夜宴,它还在那家人的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今天。

    不信可以看槿树根部的苔痕,苍绿的苔钱结成了一个又一个孔雀翎眼的形状。就像在树上围了一匹华丽的锦缎。

    因为有它在的关系,那个温柔文雅得妇人和她眉间有槿花胎记的女儿再也没来找过我们。她们是不敢出门的了,不奇怪,孔雀本来就是她们最怕的东西嘛。

    偶尔我和冰鳍路过这棵槿树的时候,会看见两条美丽的白蛇攀在高高的枝头乘凉,其中那条额上有绯紫色槿花斑纹的那条每次看见我都躲进树洞里去,然后探出头来偷偷看我,好像很害羞,又好像有点怕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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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失在菊花深处……

    小我一个月,乳名叫做冰鳍的堂弟是个超级大路痴。上学也好,放学也好,只要我不跟着他就一定会迷路;那可不是一般的迷路,他会走到奇怪的地方去,每次都只有我费好大力去把他找回来——因为祖父去世后,家里除了我就没有人看得见那些地方了。不要说嫁过来的祖母、妈妈和婶婶,就连爸爸和叔叔也是“看不见”的,我和冰鳍就比较麻烦,而且他的情况更严重——除了和我一样的眼睛之外,他还拥有可以听见无形之声的耳朵。这也许就是他变成路痴的原因吧:干扰的因素太多了嘛。

    可是有时候冰鳍也不得不一个人出门,比如今天——今天是期终考的最后一天,我偏偏发烧发到39度。婶婶只好先送他去学校,下班时再接他回来。我暗自祈祷冰鳍不要再迷路了,我可真不想昏头昏脑的爬起来去找他。

    一早我就从自己住的厢房移到了暖阁,那是祖母的房间。我们家、叔叔家再加上祖母一共七人一直住在香川古城的祖宅里。这是间奇怪的宅院,也不能说不干净什么的,满了一百年的东西就会有灵魂,说的恐怕就是我家这种情况吧。

    暖阁比较安稳一点,因为阳光充足,空气流通好。我喜欢这里是因为满屋是花——永不凋零的花。

    当然不是真花,那是通草做的仿制品——祖母是这项技艺的家族传人。每年秋天庭院里开满菊花的时候,祖母都会将她做的通草菊混在真花里让我和冰鳍比赛辨认,即使是我们这样的眼睛也看不出她的作品与真花的区别,最后还是冰鳍偷问花园里的那些家伙,作弊才赢了这场比赛的。

    “因为通草花的关系我才能认识你们的爷爷。”每次祖母总是说得很幸福,“他一直在找能不分季节,永远开放的菊花,而我最擅长做的就是通草菊。”

    也许这个菊隐比赛就是祖母悼念在我四岁时去世的祖父的特殊方式吧。

    很浪漫呢……如果不是头这么晕的话。如果不是还要担心冰鳍会不会迷路的话……

    我调整了一个舒服姿势,动作传到像小房间一样的雕花大床上,帐幔微微的摇动着,忽然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掉了下来,打在我的额头上,接着又滚到枕边。

    并不那么柔软,这东西有干草一般的触感,刺得我的脸微微有些痒。我睁开眼睛,一朵优雅的黄菊便映入眼帘。

    现在是初夏,哪里来的菊花啊……

    原来祖母又随手乱丢作品了……我不情愿的伸出手拿起那枝通草菊,它长长的花梗上还缚着一张折得很细的薄纸,可能是什么书信吧。我吃力的坐起来,想把花放到床头柜上去。

    可是,就在转向床边的那一瞬……

    “冰鳍?”我惊讶的呼喊脱口而出——本来应该坐在学校考场上的冰鳍赫然站在我的床前。

    他并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似乎有些悲伤。

    尖锐的不祥预感呼啸着掠过我的耳际,我伸手想去拉冰鳍,可是指尖却穿越了他的身躯——灵体!难道……是生魂?这下可糟了!我大喊起来:“你又在什么危险的地方迷路啦?笨蛋大路痴!”

    冰鳍依旧不回答,只是将视线转向窗外,初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呈现着明净的金绿色调。灵体似乎开口在说什么,我向他摆了摆手,我又不是他,在人间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我可听不见。冰鳍眼中的悲伤更浓了,灵体微微曲扭着,瞬间崩散,转眼间又重新聚拢在花厅门口。

    “别走,带我去你那边!”我挣扎着爬起来,头重脚轻跌跌撞撞的跟着他,“等我带你回来!”

    这是病人该有的的待遇吗?搞不好冰鳍回来了,我反倒落了个过劳死……我竭尽全力保持着与飘忽向前的灵体间的距离。

    “菊花……”前面的冰鳍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原来已经进入“那些东西”的领地了!与人间不同,这里就连低等的魑魅魍魉也能“说话”。我环顾四周,道路已被浓密的白雾包围了。那个世界有许多道路与人间相连,“看得见”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走进来,冰鳍就是认不清两种道路才会一再迷路的。

    “你看……”冰鳍说着指指我的手。我这才发现,我随手把那朵落在我头上的通草菊带出来啦!

    “还菊花呢!你就担心一下你自己吧!大路痴!”我没好气的数落着,为了防止弄坏,我把花梗上缚着的书信解下来。折得很细的纸张散开,现出数行灵动的笔迹,是日文假名。我匆匆的瞥了一眼便将它塞进口袋里。

    “你有没有听说过菊花的另一个名字——契草?”可能因为是灵体的关系吧,冰鳍的声音总觉得比平时低沉,“因为那个故事……《菊花之盟》……”

    “你偷看我的《御法度》了吧!”我一时怒从心头起,“《菊花之盟》不就是结尾时冲田总司给土方岁三讲的那个故事嘛!亏我藏得那么用心!冰鳍大变态!”

    “我可不知道什么《御法度》。”冰鳍沉静的笑了起来,“虽然我们国家很早就有类似的故事,可我最早是从《雨月物语》上看来的。”

    没错,《御法度》上也讲《菊花之盟》出自《雨月物语》——年轻的武士与书生约定重阳菊花开放之日把酒言欢,可是武士在战斗中被俘,无法逃脱。眼见重阳已近,为了实现与书生的约定,他引刀自刎,让灵魂乘风前来赴约。这个故事赞颂的是那个一诺千金的武士,我却不以为然,比较辛苦的是书生吧,背负着挚友的死亡被独自一人留下来,他一定非常非常寂寞……

    可是《雨月物语》有中译本吗?冰鳍这家伙,一定在吹牛!

    “少来了!”我揶揄道,“又不像爷爷去日本留国学,你怎么会懂日文啊!什么《雨月物语》!肯定是偷看了《御法度》!先说好了,将来你变成怎样也与我无关!”

    冰鳍若有所思得笑了笑,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今天的他特别沉稳。平时他可是决不吃亏的那一型。

    “这样的故事,在现实中也发生过……”短暂的沉默后,冰鳍突然说了一句。

    “怎么可能,谁这么傻啊!活着就有见面的机会,错过约定以后再补,死了就什么也没有啦!”

    “如果被终生囚禁永远都逃不出来呢?如果被捕后被执行死刑呢?如果被秘密杀害了呢?”冰鳍笑得有些悲伤,“生死之事,人自己是无法左右的……”他伸出手来触碰我手中的那枝菊花,“……姐姐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冰冷的感觉瞬间滑过我的脊背,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冰鳍不解的看着我:“姐姐?”

    “你是谁?”我静静的注视着冰鳍,或者说是拥有冰鳍外表的某个东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你不是冰鳍,冰鳍绝不会这样叫我!”

    为了避免某些东西的纠缠,我们从小被祖父隐藏性别来教养,祖父禁止我们以姐弟相称,只允许我们以他取的乳名彼此呼唤——“火翼”和“冰鳍”。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所以,叫我“姐姐”的东西,绝对不是冰鳍!我佩服它的伪装,居然让我这么久才发觉!

    那个“冰鳍”安静的注视着我,眼神仿佛穿越了我落到遥远的彼方。发烧带来的头痛和不适感再次袭来,我拼命稳住身体,在这个摸不着深浅的家伙面前,我实在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雾越来越浓了,我居然没注意到从一开始路上就连一个魍魉都没有,这明明就是表示我身边跟着个它们不敢靠近的“大家伙”啊!

    理智告诉我要保持镇定,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下意识的握紧手中的菊花,我后退着,一步一步……

    它靠过来了,逼近了,向我伸出手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可是……仿佛重负被移走一般,我的头部一轻,忽然间头痛完全消失了,也许连发烧都好了吧,此刻我感觉不仅不再昏昏沉沉,而且神情气爽。于是我畏缩而迷惑的睁开眼睛——那个“冰鳍”正在拍手,凝固的鲜血一样颜色的灰尘从他手掌间散布开来。这是某种精魅被拍散的样子,我认识那种暗恶色彩——疾病的颜色。原来他刚刚是把疾病的精魅从我头上给抓下来啊!

    好像没有恶意呢……这个家伙。虽然仍旧有些害怕,我还是渐渐的放松了戒备:“你是谁?”

    “你认识我的。”它回答。

    “不要开玩笑,我还有事,不能陪你玩!”我知道越是厉害的家伙就越任性,千万惹恼不得。

    “我知道你弟弟在那里,火翼。”它用冰鳍的脸温柔的笑着,“我带你去。”

    这句话让我非常恐惧。我并没有讲,他却知道我的名字,甚至还清楚的知道我和冰鳍的关系。虽然我也知道冰鳍一定出事了,也很想尽快找到他,但我还没有慌不择路到向这种东西乞求:“我不会相信变成别人样子的家伙的。”

    “不是我变成你弟弟的样子,而是你把我看成他的样子。”他认真的纠正我,“带走你弟弟的那家伙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把他看成我了。一旦那家伙发现真相,你弟弟可就危险了。所以我们快去!”

    突然间我明白这个家伙缠着我的原因了——救冰鳍只是借口,它想借助我去见那个带走冰鳍的家伙!因为它可能无法独自接近那个危险的家伙!虽然有些冒险,但也许现在我只能依靠它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跟你走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最重要的那个名字!请你说出口!”

    名字是有魔力的,人也好,那些家伙也好,都会有不同的“名字”,掌握什么样的名字,就表示建立什么样的联系。比如祖父为了保护我和堂弟,给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而此刻我问这个家伙的,是足以左右他的那个“名字”。

    他似乎犯难了,皱着眉头笑了起来。许久,他终于开口了:“雪川……”

    语言也是有魔力的,把名字说出口,就表示要受语言魔力的拘束,说谎必将遭到报应。

    “雪川。”念着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奇妙的熟悉感掠过我的脑际。我点了点头:“如你所愿。”

    他头一次这么开心的笑了,马上飘飘忽忽的到前面领路。浓雾里道路静得过分,我分不清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它好像也无法忍受这份寂静了:“……是骗人的……那个《菊花之盟》的故事……”

    我并不理它,这些家伙的话不能多听,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

    “人的灵魂哪能走那么远呢?死灵看不见也听不见,只凭着一股执念,是没法那么准确的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的……所以那个武士根本没有来赴约。”

    我不以为然:“对方的思念能引导灵魂的!他们约定在重阳菊花开放之日,书生家的菊花沾染了主人的思念,武士的灵魂一定看得见,所以他绝对会来!”

    “你好象很懂行嘛!”我可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夸奖还是讽刺。就在这时,他毫无征兆的停止飘动,我收不住脚一下子从穿过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灵体的话,就得结结实实的撞在他身上了。可是这样也很恶心……

    不过首要问题是——决不能背对着这些家伙!我连忙转身,额头却狠狠碰在了某个硬东西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伴随着碰撞声,两声惊叫同时响起——“火翼!”我听见了对方的咒骂着,“你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发烧发到梦游吗?”

    “冰鳍!”我真是又惊又喜,这个家伙不但有实体,而且还是超级坏脾气,准是冰鳍没错!

    “大路痴,看看这是哪里吧!”我狠狠的敲了一下他的头,指着周围问道。

    “妈妈本来把我送到校门口的,我听见有谁叫我,回过神来已经在这里了,现在是六月,可这里怎么到处都是菊花啊?”伴着冰鳍的话语,一阵淡淡的菊香飘入我鼻端,这香气瞬间变得浓烈,浓得让人窒息。转头四顾,迷雾不知何时已散去,我和冰鳍竟然站在一望无际的菊花深处。

    无边无际的,鲜艳的,黄色菊花……

    头,又开始重起来,意识渐渐混浊……

    我拼命撑着去拉冰鳍:“快走,不能留在这里!”

    然而,冰鳍笑了……

    “怎么能走呢?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他握紧我的手,“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久……”

    无法挣脱……混乱中,我看见了冰鳍的眼神,无机质的冰冷眼神……这个……不是冰鳍!

    难道又是刚才那个家伙在作弄我?“雪川!”我大喊它的名字,“冰鳍”一瞬间停止了行动,冷冷的注视着我,带着困惑的眼神。

    它不是雪川!是比雪川更具攻击性的危险者!最糟糕的是——它可能占据了冰鳍的身体!

    “你是谁?”

    我的话引起他更大的困惑:“我是谁……我是谁?”这个死灵迷失了自我,可能已经变成了恶灵!

    在手指上贯注了可怕的力量,“冰鳍”将我拉近身边,仔细而执著的注视着。我不敢发出声音,他也沉默不语,我不知道沉默尽头等待着我的将是什么……

    “错了……”明知道它代表的危险,我还是深深体会到这句话里绝望的寂寞。占据冰鳍身体的家伙猛地推开我,“还不是,你和这个都不是!全都是骗子!”它疯狂的拉扯着头发,那可是冰鳍的头发。

    “明明是你自己搞错的!不要拿冰鳍撒气!”我竭力想阻止它疯狂的行动,可是却把自己也卷进了危险之中——它用冰鳍的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会这样死去吗?这一刻,我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他那么寂寞……“冰鳍”的眼神。附身于冰鳍之上的灵魂即使死去也无法摆脱这份寂寞。这寂寞,比死亡更让我恐惧,我无法再多看一秒……

    渐渐远离的意识里,我伸手去遮挡那双悲伤的眼睛,一朵摇曳的黄菊在我慢慢模糊的视野里映下最后的身姿……

    忽然间,颈上的钳制松开了——我跌倒在地上不住喘气,而“冰鳍”则像被阳光灼伤一样遮住了眼睛:“这是什么?”

    我将视线转向右手,原来我还握着那枝通草菊……我无意间用拿菊花的手去触碰那家伙的眼睛!

    “你拿的那是什么?”它嘶喊。

    “菊花啊,这里到处都是……”我疑惑的说。明明身处菊花深处,这个家伙却还问我拿的是什么。

    “不可能!”他断然而惶惑的打断我,“哪里有菊花?我看不见!只要找到菊花就能见到那个人,可到处都没有!”

    “你自己看啊……”我随手一指,却吃惊得把下半句话咽了回去——这里的确没有一朵菊花,何时,这里变成了地狱……

    幽暗的牢房和堆积的尸骨,还有死亡那潮湿的气息,这里,是哪里?

    “这就是它眼中的世界啊……”沉稳的声音响起,令人安心。我立刻辨认出了声音的主人。

    “雪川!”我病急乱投医,“你在哪里?你看这就是你想见的人!快让他离开冰鳍!”

    刹那间,温暖的光芒从我手中的通草菊上溢出,像潮水一样涌入这间发霉的囚室,光流里,雪川的身影浮现出来——难怪要借助我去见他想见的人,附身在通草菊花上的雪川的确无法自由移动啊!

    雪川回过头,霎时间我有些乱视……有两个冰鳍?酷似冰鳍的雪川穿着旧式的学生制服,仔细看,不像冰鳍的眼睛带着微微的茶色,雪川瞳孔颜色更黑,那种不透明的黑色,简直就像——我的眼睛!

    雪川透过冰鳍静静的看着身体里面的家伙:“雾谷……出来!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冰鳍的身体突然剧烈的痉挛起来,我知道雪川呼唤的是足以左右那个家伙的最重要的“名字”。就在跑过去扶住瘫软在地的冰鳍的那一瞬,我看见同样身穿旧式学生服的身影从冰鳍体内脱离出来。

    与雪川一样,叫“雾谷”的家伙也是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少年。并没有一般死灵的那种狂躁,被驱离的雾谷用困惑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悲伤的注视着雪川:“你是谁?”

    无法形容的表情阵风一样掠过雪川的脸庞。他避开了雾谷的提问,淡淡的说:“你在找谁?”

    “我……”雾谷慢慢举起手扶住额角,痛苦的表情浮上眉头,“我在找和我约定的人,他说,菊花会为我带路,菊花,在哪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约定呢,雾谷?”

    雾谷脸上的痛苦越来越浓,他沾着血的手指纠缠着暗淡的黑发:“……约定,我知道有个约定……可是我不记得了,不记得约定过什么……”

    雪川悲伤的微笑像夜幕下静静开放的花:“……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雾谷刹那间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他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雪川,异样的火焰燃烧在它眼底——“雪川……你是雪川!”

    我曾经在雾谷面前喊出过这个名字,可他完全没有想起,死灵是很固执的存在,如果他不想听,就听不见,不想看,就看不见。除非他自己记起,否则别人无论向它提多少次也没用。

    “我想起来了……雪川,你这个骗子!”雾谷用徘徊在失控边缘平静声音诉说着令人震惊的事实,“说什么最重要的朋友,说什么重阳菊花开放之日一起把酒言欢,根本没有菊花!哪里都没有!”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呢?为什么不辩解呢?我扶着冰鳍,看着死灵的爱恨纠缠。

    “听我说,雾谷……”雪川微笑着低下头,把表情藏在低垂的刘海里,“我一直……那么胆小,在家乡也好,在日本留学也好,从来都交不到朋友,只有你向我伸出手;没有勇气,不敢面对直面枪林弹雨,我只会躲在书斋里写些没用的文章,还说什么抨击时弊,只有你从来不嘲笑我;那个时候,我没有和你们一起走上街头,只有你没有指责我,还说如果有命回来的话,重阳再聚……”

    “我不想听,雪川!”雾谷冷笑着,一步步逼近雪川,“胆小鬼可以原谅,背信者却无可饶恕!”

    雪川完全没有回避,似乎已经决定甘之如饴的接受一切,我看见雾谷的手带着阴惨的黑气伸向他。难道雪川要任化为恶灵的雾谷将自己拖进地狱吗?不但他们会一起万劫不复,而且,我和冰鳍也可能会永远的困在这片幻境中……

    “明明是你自己看不见!雾谷!”我脱口喊出,“你的身边到处都是菊花,可你根本不去看!”

    “住口,火翼!”雪川厉声呵斥我,可我顾不得那么多:“雪川是太胆小没有勇气去做什么,可是着并不代表他的心就没有受到煎熬啊!他不能够行动,可是却一直在等你!在你身上的死亡,在你身上的时间,在和他身上的是一样的!”我举起手中的菊花,连同被我放入衣袋的那封信,“没有勇气表达的人所受煎熬,更加强烈啊!”

    “他听不见!火翼!”雪川黯然的阻止我,“我也知道这样下去前面就只有地狱,可是我帮不了他——雾谷他……根本不想听!”

    所以就准备一起堕入地狱吗?为什么呢,明明如此的思念,近乎绝望的思念,可是为什么就是无法传达……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夺去了我手中的通草菊,我慌乱的抬起头,发现已经清醒的冰鳍镇定的握着菊花和书信,缓缓的向雾谷走去——“你侵占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也看了你的记忆——还不明白吗雾谷,你已经死了!”

    冰鳍近乎残酷的向死灵诉说着它们不得不听的事实,雾谷的眼神开始动摇了,而冰鳍的声音波澜不惊:“你为某个约定自杀而死,只是被这个约定束缚在人间而已!”

    让死灵觉悟到自己已死是件残酷的事,失去了执念的寄托,灵魂将烟消云散,什么也不会留下。

    “冰鳍!”我和雪川的呼喊同时响起,但已经迟了。雾谷带着恐惧死死的盯着冰鳍:“你胡说!”

    冰鳍冷笑起来:“那你说为什么你的脸色那么苍白?”伴着话音,雾谷年轻的脸庞瞬间失去了血色,浮现着淡青的死影。“你说为什么你的身上布满了伤痕?”大大小小的伤口出现在雾谷的身上,洁净的学生服被凝固的鲜血所浸渍,我近乎无力的看这冰鳍不动声色的说出最后的话:“最关键的一点是——你怎么解释你脖子上的那道伤痕?”

    结着血痂,皮肉翻卷的伤口出现在雾谷还带着少年纤细感觉的颈项上,大量鲜血涌出所呈现的暗黑之中,依稀浮现着苍白的颈骨……

    雾谷困惑而缓慢的抬起手,抚摸着那道伤痕,然后抬起眼睛惊讶的环顾周围的我们,好像在质问,又好像在求助:“我有什么错?是雪川骗了我!我看不见他和我约定过的菊花,一朵也看不见!”

    “你当然看不见。因为你死在初夏,死在没有菊花的季节!”冰鳍笑了起来,宁静而冰冷,“今天……就是你的死祭!”

    “住口!冰鳍!住口!”雪川绝望的呼喊里,我听见了崩裂的声音——仿佛强风吹过沙之雕塑一般,细沙开始从雾谷的身体渐渐剥离……

    雾谷难以置信的看着从自己身上崩解下来的粉末,徒劳的想捕捉它们,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自己步向毁灭的命运:“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就消失!我还没有完成和雪川的约定!”

    明明他就在你面前啊,明明他想见你的心情和你想见他的是一样的啊!被执念束缚的死灵,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冰鳍指着雪川对雾谷说:“这个人得到你在狱中自杀的消息后,知道你一定会被约定所束缚,所以他一直在找能做出永不凋谢的花朵的人,他要让菊花不分季节永远开放,引导你来到他的身边……”

    寂寞的笑容浮现在雪川的脸上:“可惜太迟了,那时我没能引导他,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消失……我总是……什么也做不了……”

    冰鳍深深的注视着美丽的幽灵:“知道吗雾谷,是你看不见他留在菊花上的思念,那种直到死后都没有停止的思念,这个人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有来,一直都没有——”冰鳍静静的举起了手伸向雾谷,他的指间,握着那枝菊花——缚着书信的通草菊:“雾谷,背信的人,失约的人——是你!”

    雾谷迷惑的睁大双眼,犹豫着伸出正在崩散的手指,接过了花枝和书信——在看见薄纸上异国文字的那一瞬间,感情的飓风席卷了他整个脸庞……

    他那只正在化为齑粉的右手慢慢抬起,按住苍白的嘴唇,低垂的睫毛遮住了深邃眼睛里的神色,但那不住的轻轻抽搐的紧锁眉头却透露了他内心巨大的波澜……

    雾谷的肩膀轻颤着,仿佛被丝弦牵拉着一般,他慢慢转向雪川,抬起头……

    美丽的幽灵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无边无际的菊花幻象冲破了阴暗的囚室,一直伸展到天边。

    “雪川……原来你种了好多菊花啊,酒在哪里?”这包含了太多情感的句子竟然成了雾谷最后的言语,从他向雪川伸出的那只手开始,崩解的态势不可遏抑的爆发开来,雪川惊呼着,徒劳的挽留着那四散的飞灰。

    伴着飘落的那枝菊花,残留在雪川眼中雾谷最后的表情,是微笑……

    雪川茫然的收回伸向飞舞在虚空之中的灰烬的手。虽然背对着我和冰鳍,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他抽搐的肩膀上看出无法掩饰的哭泣的痕迹,他的力量似乎正伴着眼泪流失,穿着学生服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终于,可以走了……”卷着菊花瓣的风传来了他叹息般的声音,“谢谢你们,我的孩子……”

    通草菊和书写着日文假名的薄纸,散落成金色的灰尘……

    视线被风中飘舞的灿烂金色花瓣所遮蔽,等我再次看清眼前景物时,雪川已经不见踪影,一条小路出现在他曾经站立过的地方,远远的路的尽头,是我们的家。

    “雪川,是爷爷啊……”冰鳍突兀的话语让我着实大吃一惊,可他却面不改色,“你没看出来?果然很迟钝!雾谷把我们当成了爷爷,就是因为他死的时候,爷爷正是我们这个年纪。”

    记忆渐渐得连成了线,留学日本的祖父,做通草菊的祖母,《菊花之盟》的传说,写着日文假名的书信,被认作冰鳍的雪川,被当作雪川的眼睛的,我的眼睛……

    “怎么会?爷爷在那种东西面前不是一直用讷言这个名字吗?而且雪川他……那么年轻!”我还在做垂死挣扎,冷汗都流下来了——我居然对指责祖父偷看我的《御法度》……

    “那是爷爷的思念啊……与少年时代相连的,永远年轻的思念……”冰鳍笑了,“爷爷年轻时是文学青年呢,雾谷和雪川,应该是他和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取的笔名吧……”

    代表梦想的名字,就是爷爷最重要的名字吗……

    “这是你偷看雾谷的记忆知道的吧!”我不屑的看着冰鳍,“你还知道什么?”

    “《古今集》里的一首和歌!”冰鳍意味深长的笑了。

    “和歌……”我的脑中浮现出那缚在菊花上的日文书信,以及雾谷看信时那微妙变化着的容颜。

    “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冰鳍加快步伐跑到了我的前面,我看不见他吟咏这首歌时的表情,在通向家门的路上,远远的传来他活力十足的呼唤:“要走了,火翼!”

    回过头,我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清澄的金黄色,这片菊花,以后也不会再看到了吧……

    所以,在离开之前,就让我把这片沾染着思念的景色,永远的映在眼中……

    后记:我想,那个世界未必只有恐怖和残酷,留在世间的死灵,也并不一定只是因为怨恨,他们怀抱着执念,是因为他们有不得不完成的事和不得不见的人吧,有人曾经说过:也许我们思念死去的人的心情,和他们思念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真是温暖,我想写这样的故事。

    在没有得到本人书面允许的情况下,请不要将本人的文章出版、刊登、复制在书籍、杂志、报纸、网络等媒体上;如欲刊登本人的文章,请先与我代理人联系(<a href="mailto:ouc2005@shubao2">ouc2005@shubao2</a>。),否则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彼岸灯火

    我已经学乖了——傍晚放学,夕阳反照的时候,对那些逆着光迎面走来问路的家伙,一定要装作看不见,只要搭理了一个其他的就都会围上来,没完没了。

    过了眼前的石桥,沿着河岸再走一段就到家了,可是偏偏又碰上这样的家伙——看不清面目,只知道是个少女:穿着洁净的病号服,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手里还提着那种过了时的百褶灯笼。天还没有黑到要打灯笼的地步吧!果然没错,这是个绝对搭理不得家伙——它光张嘴不出声。

    我拥有看得见这些家伙的眼睛,却没有听得见它们声音的耳朵。

    “那边!”身边的堂弟指了指,提灯笼的少女感激的点点头,朝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冰鳍!”我责备的喊着小我一个月的堂弟的乳名,“虽然你又‘看得见’又‘听得见’,可它是什么你不会到今天还认不清吧?”

    “它问林家潮在哪里,火翼。”冰鳍皱起了眉头,“林家潮……不是姑丈的名字吗……”

    “哪有那么巧,姑丈又不住在我们这边!”我不以为然,“最要紧的是别和这些家伙扯上关系!”

    “就怕有个什么……所以我指了相反的路。希望它别找回来才好……”冰鳍沉吟起来。

    我回头看去,路上果然已经空荡荡的了。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夜行少女手中摇曳着的那盏过时的百褶灯笼,还有被昏黄的火光映出的,描绘在灯笼上的浓紫色龙胆花……

    一回到家就发现祖母和婶婶忙里忙外的,原来姑姑一家来了。

    “未免太巧了吧……”在结伴穿过檐廊去自己厢房的路上,冰鳍大大的皱起了眉头,我也有些担心了,勉强笑着:“说是姑姑和姑丈闹了别扭,一气之下才回娘家的。”

    “能让倔强的姑姑回她最讨厌的地方,这个别扭可真不小啊!”

    冰鳍说得没错,因为很早以前过世的祖父曾强烈反对姑姑的婚事,任性的姑姑便发誓再也不回这座我家世代居住的祖宅。后来除了祖父的葬礼,姑姑果然没有再来过。难道这一次……

    询问姑丈去向的提灯少女的背影闪过我眼前。这时,妈妈的声音从我们身旁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我们从小玩到大的,炽华,不是我说你,你也得改改改性子了!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居然是因为夫妻吵架的事!”妈妈在和姑姑说话。我拉着冰鳍躲到雕窗底下,开始偷听。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炽华!”温柔的妈妈关键时总是非常强硬。

    “阿潮他……藏了别的女人给的信物!”平时风风火火的姑姑,今天说话却有气无力的,“我一生气就一把火烧掉,扔到垃圾箱去了!可是阿潮他跟我急,我赌气说她好你跟她过算啦,阿潮他……他居然说,跟她过也比跟你过强……”

    “我说林家潮虽然也有错,可你更你不对!得你先道歉,炽华!”

    “阿薰!”姑姑大喊妈妈的名字,“事情没那么简单!阿薰你听说过……‘七搭七”吗?“

    我和冰鳍吃惊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姑姑突然提起的典故非常凶险——“七搭七”是说在某个地方,如果头一个人的“七七”之内有第二个人死去的话,那么就有第三个人在“七七”之内非死不可。

    “这种老人家的说法,跟你夫妻吵架有什么关系?”妈妈责备姑姑。

    “我说出来,你别骂我……”姑姑犹豫着,“阿潮他……可能就是‘七搭七”的第三个人!“”胡说什么!多不吉利!“

    “是真的!就在阿潮说要和那个女人过的晚上,我就觉得小区里来了什么,有人说看见了鬼火!闹腾了一夜,结果旁边楼上的老人家去世了,我还没当回事,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又有人过世了,这回就在我们楼上,而且死掉的先生,只有五十几岁啊!”

    “可能是巧合啊!老人家本来年纪就大了,隔壁的先生可能有你不知道的病也说不定!”

    “不是的阿薰!第三天夜里闹得更厉害,我知道就在家门口……不知为什么那个东西没进来,天亮一开门我就看见养在阳台上的小鸟死在那里!被烧死的!别提多难看了!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冲着谁的,突然就想起阿潮告诉我,送他信物的女人——已经死了!就是她做的‘七搭七’,她想带阿潮走!没有第三个人死……是不会结束的!”

    “哪里会有这种事啊!退一万步讲,就算有,小鸟也代你们挡了灾啊!”

    我听见冰鳍冷笑了一声,的确,要真像妈妈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

    姑姑几乎要哭了:“可是阿薰……第四天,第四天又有人死了!这回是楼下的大婶!而且对门的年轻媳妇也传说病危了,越来越近了,就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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